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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诗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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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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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镇》连载

第四十八章 计出连环

德诚受伤住院之后,建筑班先后安排几名工人做饭,但都是大老爷们,很少下过厨房,生一顿熟一顿,咸咸淡淡的,不合大家胃口,自己还累得不行。所以都不愿意做,只有大家轮流。却更加随意凑合,不但没滋没味,又收拾得杂杂乱乱,甚至苍蝇乱飞,让人闹心。

所以,工人在同情德诚的遭遇之际,都很怀念德诚的饭菜。

德诚住院归来,工人纷纷探望,说起伙食的事,德诚很快动了重回工地的心思:做饭活儿不重,自己还剩一条胳膊,应该能干得下来。而且,小麦受了灾,秋庄稼又眼瞅着歉收甚至旱死,自己实在无法在家坐吃等喝!

这天晚上,天伟看望德诚,德诚果断提出重回工地做饭的请求,天顺、桂花不由大吃一惊,赶忙劝阻。

天伟急忙回绝说:“大叔,你伤这么重,好好休养吧,咋也不能回工地了。放心,大家吃得好好的。”

德诚哈哈笑道:“天伟,没事的!别看我丢了一条胳膊,还是过去那个周德诚,照样能做饭干杂活!”

见德诚固执地坚持己见,天伟不好再说什么,便用探寻的眼光看着天顺、桂花。

天顺知道爹的脾气,知道无法劝阻,便跟天伟商量道:“要不,就让你大叔过去吧,随便干点啥都行,省得他在家着急。”

天伟当然同意,德诚知道操心,哪怕啥都不干,出个眼也是好的,更何况德诚是因为看工地被打断了胳膊,自己正感到无以为报呢,如果去了工地,自己也能借故发点工资啊!于是说道:“大叔,做饭我安排的有人,你去出个眼、帮点忙就行。建筑班的工具都锁在教室里,又有何三壮看着,打伤你的案子到现在都没破,晚上就别看场子了。”

天顺也说:“大,天天我带着你来回。”

德诚笑道:“看不看场子无所谓,做饭只能是我自己,给我小工的工资就行。咱建筑班这么多人,你俩得一碗水端平,可不能厚此薄彼。”

天伟无奈地说:“大叔,那你先试试看。”

即将重回工地,德诚激动得一夜都没睡好,天还没亮,他就匆忙起床收拾东西。而后,看看牛,看看猪,看看羊,看看鸡鸭,又去菜地看看,等到桂花做好饭的时候,德诚已经回来,站在熟睡的秋阳身边,眼里满含浓情蜜意,用沟壑纵横的老脸,轻轻地贴近秋阳光滑稚嫩的脸蛋,轻轻说道:“宝贝孙子,爷爷虽然少了一条胳膊,但还没报废,又能给你挣奶粉钱了。”

来到工地,德诚受到英雄凯旋一般的热烈欢迎。当工人知道德诚还要给大家做饭时,都以无比崇敬的目光打量着周德诚,想看看这个身形瘦削而筋骨虬劲的老人,到底是用什么信念支撑自己,在遭受如此不幸之后,依然积极乐观、勇敢无畏、勤劳能干的。

德诚果然还是过去的德诚,只一上午时间,就把伙房收拾得干净利落,做出的饭菜虽然依旧简单朴素,但还是熟悉的香甜味道。至于干其他杂活,少了一条胳膊的德诚当然不太方便,但他忙来忙去,根本不知道休息,单是那个精气神,就让工人倍受鼓舞和激励!德诚也十分高兴,自己果然残而不废!

刘月梅提出让德诚帮何三壮看工地时,德诚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虽然德诚隐约猜测到,应该是何二壮带人打伤自己的,但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何二壮再坏,也跟何三壮没有关系,就凭何三壮救了自己这一点,自己也得感激他一辈子!大不了晚上小心一些,找个趁手的铁家伙、拿个有电的手电筒!

而且,刘月梅跟自己这么投缘,又要来帮自己做饭!自己身体不便,她即使来打打下手,也肯定能帮自己解决很多难题!

第二天一大早,刘月梅就过来帮忙了。

天伟见此情景,要给刘月梅计算工钱,刘月梅坚决不同意。

因为救了德诚,工人早对何三壮转变了看法,带着甜甜笑容的刘月梅一来,更让大家亲如家人了。

望着刘月梅忙碌的身影,工人纷纷慨叹:如果何二壮有何三壮两口子一半好,这活就干得舒心了!

十点多钟,何二壮气冲冲来到教学楼工地,准备确认何三壮在工地之后,好回家整治整治刘月梅!

不料,何二壮在看到何三壮的同时,赫然发现,刘月梅正蹲在伙房外,帮断臂的德诚洗菜,一老一少连说带笑,聊得还挺热乎!

何二壮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那颗急切切、热腾腾的色心刷地冷却下来,整个人都呆了愣了。

“谁让你过来的?”趁德诚外出的工夫,何二壮逼近刘月梅,瞪着双眼,攥着拳头,咬牙恨道。

刘月梅有些惧怕,甚至想喊来何三壮过来,但又一想,工地这么多人,何二壮又能怎么着自己?

一旦敢于面对,刘月梅也就霍地站起身来,挺直脊梁,怒目而视,毫不客气地说:“老娘高兴!你管不着!”

怕是很难再上手了!何二壮气急败坏,双眼简直要喷出火来,恶狠狠地威胁道:“婊子女人,你给我等着!”

刘月梅当然寸步不让,立马反击:“狗日的何二壮,你个婊子养的!老娘当然要等着,看你被狗撕被车轧!”

见刘月梅声音渐高,何三壮都往这边看了,何二壮只有仓皇退却。

工地是没法待了,何二壮怒气冲冲地骑上摩托,冲出工地,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在街上乱溜乱转,感觉百无聊赖,想了半天,也只有去花好月圆影楼了。

项秋月前天刚来,今天当然不在,何二壮垂头丧气进了赌场。

“二壮,项老板赏的钱捡完没?”黑胖子抬起头来,取笑道。

听到黑胖子的戏谑,众人纷纷抬起头,望着何二壮哄笑起来。

黑胖子继续取笑道:“二壮,项老板为什么赏你那么多钱?”

何二壮正自气恼,哪受得了这个?骂道:“放你娘的臭屁!”

听见何二壮骂娘,黑胖子登时恼了,霍地站起身来,一巴掌扇在何二壮的脸上,只听啪地一声,何二壮嘴角流血,半边脸当即红肿起来!

“妈的个逼,老子跟你拼了!”何二壮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恶狼一般向黑胖子猛扑过去。

黑胖子攥起青筋暴起的硕大铁拳,直往何二壮胸口捣去!

何二壮受此重击,无法立足,腾腾腾往后退去,撞得门板哐当一声,望着铁塔一般高大威猛的黑胖子,呼呼喘着粗气,捂住胸口作声不得。

赌场是没脸再呆了!何二壮退到门外,色厉内荏地喝道:“小子,你给我等着,老子现在就去派出所告你!”

黑胖子狂笑道:“找你爹告状去吧!老子哪也不去,就在这儿等着!如果不去派出所,你小子就是驴日的!”

众人也都哈哈大笑。

何二壮捂着火辣辣的肿胀脸颊,灰头土脸地退出花好月圆影楼,想去派出所举报,又怕项秋月怪罪,更怕黑胖子等人报复,而且,派出所也未必敢来抓赌!

现在还能往哪里去?

项秋月不来青龙集!

刘月梅来了青龙集!

自己成了孤魂野鬼!

抚摸着肿胀的脸颊,何二壮怕人笑话,不敢在街上游荡,又不想回家,郁闷焦躁一阵,很快就找到了出气筒:何三壮晚上回家,刘月梅白天来工地,罪魁祸首,都是那个断臂的德诚!

本来,何二壮昨天在工地见到断臂的德诚时,还是挺得意的:老不死的,现在丢了胳膊,舒坦了吧?让你以后还多管闲事?老子敲断你的胳膊,比敲断狗腿都容易!连派出所都没怀疑我,嘛事没有!但过不一会,何二壮就不舒服了。少了一只胳膊的德诚,难道不应该垂头丧气?不应该啥也干不了?可是,他的笑声还跟以前一样爽朗,话语还跟以前一样响亮,动作还跟以前一样利索!蒸馍、切菜、生火、做饭、收拾东西……似乎啥也不耽误,左胳膊本来就是多余的!继而深感沮丧愤慨:自己费尽心力打断德诚的胳膊,本是想惩治他的,谁知不中一点用!这是德诚对自己辛辣的嘲讽、公然的蔑视、无礼的挑衅!

想到这些,何二壮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个老不死的德诚,怎么老是阴魂不散?现在又故意作对,坏了老子跟刘月梅的好事!早知如此,当初真该让何振武一顿乱棍,把你敲成一滩烂泥!妈的!我现在就去找黑娃,添油加醋告你一状,让他好好整治整治你!

何二壮来到轮窑厂时,黑娃正在塘边捞死甲鱼。

连日干旱,塘水急剧下降,阳光又太过毒辣,黑娃虽然在塘角搭了凉棚,甲鱼依旧热死病死不少。看着巴掌大小的死甲鱼,黑娃心疼得直掉眼泪:多好的苗子啊,如果能顺利长大,每只都能卖好几百!现在,也只有自己闷头喝免费的王八汤了,却不但没怎么大补,反而老是拉肚子!

黑娃正对着死甲鱼黯然神伤,何二壮走了过来,取笑道:“老兄,土豪啊!这么水嫩的小王八,你都下得了口?”

黑娃反击道:“死王八——找我有事?”

何二壮心中有事,也就停止了说笑,叹气道:“气死我了!”

黑娃看着何二壮依然红肿的半边脸,笑着问道:“谁打的?”

何二壮蓦然回过神来,赶忙捂住受伤的脸颊,说道:“这是骑摩托摔的——我找你是有其他事。”

黑娃哪会相信何二壮的鬼话?继续取笑道:“也是的,在青龙镇谁敢找你的茬?也只能是摔的!”

说完,黑娃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带着死甲鱼和何二壮上了岸,往窝棚走去。

何二壮不理会黑娃的戏谑,叹息道:“气死我了!这个老不死的周德诚!”

黑娃回头问道:“周德诚?他又招你惹你了?你这嘴巴不该是他打的啊!”

“老兄,别再说笑了,”何二壮没法说出跟刘月梅的龌龊事,便挑唆道:“这个老不死的阴魂不散,昨天又去了教学楼工地,还跟人胡乱说,检举楼板和砖头,都是针对你的!”

这话何二壮早就说过,现在又抄陈账,黑娃不知何意,却也不愿轻易背锅:“就算砖头是我的,楼板关我屁事?”

何二壮道:“还不是因为那几车夹生砖,我跟天雷差点斗起来,得罪了这些工人吗?要不,周德诚就不会向李成梁告状,那些楼板哪能报废?小学教室哪用返工?”

黑娃并不知道追加十万工程款的事,想到何二壮报废了好几车楼板,小学教室也因为砖头问题拆掉重建,确实有些愧疚,便说道:“妈的!这些工人太死心眼了!”

何二壮拼命忽悠:“他们哪是死心眼?就是对付你的!三壮听德诚昨天跟人说,你收了他好多礼物,不但不给他孙子地,还以超生的名义关了他半个多月,他现在有李成梁当靠山,咋也要跟你斗到底!你再往工地运一块次品砖,他都得向李成梁举报!还说只要几十名工人拧成一股绳,肯定能把你们兄弟和五个内弟打趴下,你的好日子马上到头了!”

这几句话,还真说中了黑娃的心事!黑娃不由想到:几天前的傍晚,周天雷收工回来,要从养甲鱼的池塘抽水浇豆田,自己哪里会让?周天雷闹嚷嚷的,说这是村里的池塘,差点跟自己动手,当时站在周天雷身边擂鼓助威的,就是这一帮工人!如果不是对方人多势众,自己一个眼神,几个妻弟瞬间就能把周天雷放倒!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周天顺只是几句话,就把周天雷和那帮工人劝走了。看来,有李成梁撑腰,周天顺说话挺算数的,因为计划生育,他对自己怀恨在心,说不定就是他挑唆周天雷跟自己相斗的!天伟建筑班有四五十名工人,周天伟是党员,周天顺有有心眼,如果拧到一起,确实是自己的心腹大患!这些人一旦成了气候,周庄就要变天了!是得想办法震慑一下!

这样一想,仇恨的种子就在黑娃心中生根发芽蓬勃生长了。

两人进了窝棚,黑娃递给何二壮一瓶水,自己也喝了一瓶,接着问道:“二壮,你的意思是?”

何二壮疼得龇牙咧嘴的,凑合着洗了把脸,吸溜着嘴说道:“唉!我也只是说说而已!叫我换楼板,我就得换楼板,叫我返工,我就得返工,虽然损失好几万,但我有啥办法?要不哪会来找你?”

黑娃当然不会买钱的账,只是敷衍着叹道:“妈的,这帮人现在是够狂的!”

何二壮继续煽风点火:“老兄,算了,咱又不敢跟他们斗,吃亏就吃亏吧。”

黑娃既然准备惩治德诚,也就想落个顺水人情了,不由狞笑道:“连李成梁我都不怕,他周德诚算个球?这事交给我了,保证替你出了这口恶气!”

何二壮赶忙追问:“老兄,你准备怎么做?”

黑娃拎着那几只死甲鱼,起身说道:“二壮,山人自有妙计,你就不用操心了,去我家喝王八汤!”

“那,”何二壮得意地说,“事成之后,我请你喝五粮液!我这个人人品不咋的,就是说话算话!”

德诚去工地后,桂花又忙了许多。

干旱不断加重,阳光炽热似火,大豆玉米和人们一样饱受煎熬,但也只能干熬着,桂花便重点料理那二分多地的菜园。“一亩园,十亩田”,种菜收入确实比种粮食高得多,又有于雪莉收购,桂花对菜园特别上心。

精心侍弄蔬菜的同时,桂花对那头黑色小母猪也是满怀希望。她亲切地称小母猪为“小黑”,内心着实喜爱。小黑也很让她省心,性情老实温顺,身形不胖不瘦,皮肤油光水滑,是个上好的母猪苗子,谁见了都会夸上几句。而且又刚刚配过种,只要顺利怀上,入冬就能下第一窝猪崽了!

秋阳更让桂花满怀幸福:这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依然不哭不闹,天天爬来爬去,抓住东西就站起来走几步,甚至能咿咿呀呀地叫起“妈妈”了!

新的一天,依然骄阳似火,鸣蝉躲避于茂密的枝叶间,从大清早就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更令人焦躁不安。除非必须外出,中午十点之后,下午五点之前,人们大都躲在屋中避暑。

桂花早早去雪莉酒家送菜回来,哄着秋阳坐在当屋的凉席上玩耍。秋阳睡着之后,桂花纳了一阵鞋底,感觉有些困乏了,便掏出兜里的菜钱,跟前些天的放在一块,一张一张地数着,一遍一遍地算着:大跟天顺建教学楼,应该能挣到两三千块钱;今年秋季可卖几只羊羔,估计能卖好几百;明年开春可卖一窝猪崽,估计也能卖好几百;再卖点粮食,卖点鸡鸭蛋,卖点青菜萝卜……这样一分一厘、一砖一瓦积攒起来,要不几年,就能建起宽敞明亮的大瓦房了!

桂花两腮渐渐泛出醉酒般的酡红,陶醉在幸福美好的梦幻之中。

桂花正沉思间,突然听见东西落进院中的声音,噗嗒一声,吓得小鸡咯咯乱飞,小鸭嘎嘎乱窜。桂花赶忙站起身来,走出屋门,只见一个人影,如鬼魅一般从门前大路飘过,似乎还扭头笑了一下,悠悠然往西而去了。

刚从屋里出来,在阳光强烈的刺激下,纳了半天鞋底的桂花眼前金花乱放,以为看花了眼,急忙揉了揉眼睛,走上大路,向西望去。只见白亮耀眼的大路上,果然有一个女人,正不紧不慢地向西而去,背影很是肥壮。

桂花一时没认出是谁,盯着看了一阵。那人回过头来,冲桂花笑了一下。桂花终于看清,不由心头一紧,浑身一阵战栗,原来是令人闻之色变的凶蛮女人:黑娃媳妇!

黑娃媳妇家在村西,不会平白无故到庄东头来,这大热的天,她为什么来这里?刚才鬼魅一般的身影,是不是她?如果是她,来这里干什么?是不是向院中扔了砖头?

桂花头皮阵阵发紧,慌忙回到院中,果然有一块砖头落在压水井边!桂花四下察看,丝瓜豆角梅豆的长藤爬满了篱笆墙,鲜嫩的丝瓜豆角在微风中轻轻摇摆,鸡鸭都在藤架下的阴影中趴着乘凉,小牛也安然卧在柿树阴中倒沫……院中一切如常,似乎应该没有什么意外,桂花的心情放松许多:黑娃媳妇肯定是有事路过,自己又没招她惹她,偶尔见面,离得老远就满面带笑地打招呼,即使在爹被关学习班之后,自己也不敢得罪她,她就是再坏,也没有理由来找麻烦啊。

但只一转念间,桂花就想到了小黑,猛地一阵乌云压顶,日月无光,疯了一般地往大门东边的土坯猪圈跑去!

桂花从街上回来时,在圈里的水坑中,刚给小黑加了满满两桶水,不出意外的话,此时小黑正卧在水中打泥呢。

意外果然出现在这里!小黑虽然还在水坑中卧着,但和平日蜷缩四肢、悠然自得地扯着呼噜不同,四条腿直僵僵地伸着,平躺在水坑之中,口鼻都让水漫过一半,嘴边漂浮着一片粘稠的白沫,向上的那只眼睛睁得圆圆的,黑眼珠已经变成灰褐,黯淡无神地望着闪亮刺目的太阳,似乎满怀眷恋,又似乎满怀仇怨……

桂花急速爬过土墙,奔到小黑身边,用力往外扒拉着。

小黑已经毫无反应,软塌塌地躺在桂花身边的地面上!

“小黑,小黑,你咋的了?快醒醒,快醒醒吧,可别吓我啊!”桂花一边哭喊,一边手忙脚乱地,拍着,吹着,抱着……

折腾好一阵,小黑没有任何反应,显然是不行了。桂花带着满身泥水,绝望地瘫软在小黑身边,怆然望天,无声流泪……

过了好一阵,桂花如醉酒一般,晕晕乎乎地站起身,里里外外搜寻着。水坑边,有小半块被小黑啃过的馒头,附近散落着星星点点的馒头渣,那馒头白白的,暄暄的,不是一般人家发青发黑的霉麦面馒头。猪圈外的地面上,丢着几个盛老鼠药水的空玻璃针瓶,细细的瓶口敲得豁豁牙牙的——小黑果然是被人药死的!

桂花抬头望去,四下空旷无人,联想到跟黑娃媳妇不同寻常的会面,立马想到:小黑肯定是黑娃媳妇药的!

“狗日的黑娃女人,你还让不让人活了?”桂花拿着空玻璃针瓶和那小半块馒头,准备去找黑娃媳妇理论。

刚走到大门口,桂花突然听到院中传来哇哇的哭声,立马想起秋阳还在屋里睡着,慌忙跑进院中,只见秋阳已经爬到门槛外,正哭着寻找自己。桂花急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洗了洗手脸,把脏衣服脱掉,而后抱起秋阳,给秋阳沏了点牛奶。

秋阳很快停止哭泣,吧唧吧唧地喝着牛奶,望着桂花甜甜地笑,桂花慈爱地亲了亲秋阳,深感幸福和甜蜜。但仅仅一霎间,永远沉睡的小黑又占据桂花的心灵,憋得她就要爆炸,压得她几乎窒息!

怎么办?桂花已经冷静下来,知道自己绝对咋不了黑娃媳妇。黑娃媳妇本就无理赖三分,自己又根本没法证明是她药死了小黑!如果这样去找黑娃媳妇,只能自取其辱:人家从门前经过还能有错?

桂花闭了眼睛,翻来覆去地想着对策,结果发现根本没有任何对策!别说看见黑娃媳妇从门前经过,就是亲眼看见她投毒,只要她不承认,自己能有啥办法?而她又肯定不会承认!报案?就一头小猪的事,派出所会受理吗?即使受理,自古以来都是官官相卫,黑娃当着村长,经常跟派出所领导吃吃喝喝的,派出所哪可能会抓黑娃媳妇?

菜园,桂花是没有心思料理了。她实在无法可想,便只有把牛羊牵进屋,锁好门,而后抱着秋阳,跌跌撞撞地去了教学楼工地,哭哭啼啼地向天顺讨主意。

见到天顺,桂花哭着抹着,翻来覆去地说:黑娃媳妇药死了小黑!

天顺问明原委,眼看桂花悲伤流泪,却实在无法可想,只有轻轻劝慰道:“没事,没事,你不要着急。”但随后那声长长的哀叹,却暴露了他心中无法言说的痛!

德诚也过来抱了秋阳,带着满脸哀愁,默默站在一旁。

工人很快聚拢过来,听闻此事,都很气愤。他们一致认定,百分之百是黑娃媳妇作的恶。关心问候之外,几名工人劝天顺赶快报案,让派出所调查处理。

天顺思前想后,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谢过大家的关心后,跟德诚商量一下,拉过桂花,低声说道:“桂花,你千万不能再节外生枝,说是黑娃媳妇药的了。咱又没抓住她,馒头和玻璃药瓶更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如果传出去,黑娃媳妇倒打一耙,反过来说你诬告,咱瞎瘪老百姓,哪是她的对手?”

桂花红着眼圈,悲愤地说:“难道咱眼睁睁地看着黑娃媳妇药死小黑,就这样忍了?哪怕是个泥蛋,也不能任她揉搓!”

天顺劝慰道:“不这样忍了,能有啥法?去药他家的猪?她家也不喂猪啊!就大门里面栓条大狼狗,你够得着下药吗?”

桂花哭道:“你要是害怕,我自己去派出所报案!”

天顺劝阻道:“派出所能为了你一头三二百块钱的猪,去兴师动众地调查?下去一趟,怕是车费都比猪值钱,而且,谁能证明是黑媳妇药的?这事确实没办法,咱只能认亏吃亏,就这样算了吧,小黑等我回去再处理。”

说归说,桂花哪敢去派出所?只有哭着抹着,抱着秋阳回去了。

看着桂花伤心难过,天顺更加伤心难过!通过桂花的描述,天顺断定这事就是黑娃媳妇干的!黑娃媳妇做坏事从来不掖着藏着,存心让你知道是她干的,却又无可奈何,从而让你承受双重的痛苦!所以,天顺只能轻描淡写地劝解桂花,让桂花别对报案寄予幻想,但内心却霍霍疼得滴血!天顺知道,温顺的小黑是桂花爱到心里的宝贝,寄托着桂花勤劳致富的梦想。生机勃勃的梦想,以如此残酷的方式骤然毁灭,对桂花的打击将是何等惨痛?

虽然这样想着,天顺表面却非常平静,甚至天伟让他跟桂花一道回去,他都没有同意,只是一遍遍地嘱咐大家,小母猪肯定是热死的,桂花是在胡乱猜疑,大家回去之后,一定不能乱说。

天顺知道,坚强的桂花,一定能够承受、而且必须承受这样的痛苦,自己要做的,只能是努力化解她对黑娃媳妇的刻骨仇恨,所以只能装作毫不在意。

天顺一遍又一遍地揣测黑娃媳妇药猪的原因,最近跟黑娃少有交往,似乎只有周天雷要从甲鱼塘取水浇地,跟黑娃争执这一件事,自己劝周天雷退让时,跟黑娃说了几句话!是黑娃依旧记恨自己,蓄意报复,还是黑娃媳妇随意而为,杀鸡骇猴?跟何二壮有没有关系?不管什么原因,自己都很难找到真相,只能自认倒霉了!

人多嘴杂,这又是惹起公愤的事,即使天顺反复叮嘱,也根本瞒不住!工人回家之后,没有一袋烟工夫,黑娃媳妇药死天顺家母猪的消息,就已传遍了整个周庄。

见不断有人来看小黑,或问候自己,或咒骂黑娃媳妇,天顺十分忐忑,生怕黑娃媳妇找桂花的麻烦,便反复叮嘱桂花,不管黑娃媳妇如何挑衅,千万不能跟她斗。

直到第二天上班前,天顺还在叮嘱桂花。

桂花只是流泪点头:自己哪敢跟她照面?

不出天顺所料,黑娃媳妇果然找上门来!

出乎天顺意料,派出所也主动找上门来!

原来,就在昨天夜晚,黑娃在周庄临近青龙河的那片荒滩、为了占地给轮窑供土制坯而栽的几十棵杨树,全都在齐肩高的地方,被人剥了三四指宽的一圈树皮,显然不能活了。

早上起来,黑娃两口子得知消息,立马怒不可遏!

很快,黑娃媳妇就来到桂花门前破口大骂。桂花在康雪梅等人的护卫下,心惊胆战地站在一旁,既不敢反击,也不敢离开,这才知道天顺的担心实在不多余!

见老少爷们围了上来,黑娃媳妇唾液横飞,说是桂花家的猪热死了,不但诬陷自己,而且怀恨在心,让天顺剥了自己家几十棵杨树皮,说着说着又怒骂起来!

就这样,黑娃媳妇一会骂,一会说,不过,她破天荒地没有动手动脚扭打桂花,也没有摔打锅碗瓢盆,跟以前的表现相比,少了汹汹的气势,像是在演戏了。

原来,黑娃媳妇根本不准备诉诸武力,因为黑娃已经去派出所报案,准备依法解决此事,抓走天顺和桂花,再罚个三千两千的,自己摔摔打打就有些输理了!

黑娃媳妇骂人的同时,黑娃骑摩托来到派出所,说是周天顺家的猪昨天热死了,周天顺媳妇王桂花硬说自己媳妇赵万春是药死的,闹得全村尽人皆知,结果昨天夜里,自家的几十棵杨树就被人剥了皮!他高度怀疑是王桂花、周天顺蓄意报复,要求派出所立案调查,一定找到破坏者,予以严惩。

紧接着,黑娃又到镇里向何大壮汇报,说是因为搞计划生育得罪了天顺,现在天顺剥了自家的树皮,要求镇政府补偿自己的损失。

黑娃虽然没有下文,但也算是何大壮眼中的优秀村干部。按照上级规定,村干部负责计划生育、收缴提留款等工作,和村民之间容易产生矛盾,可能会遭受村民的恶意报复,为了免除村干部后顾之忧,对村干部家的树木、草垛、庄稼等财物实施保护。一旦遭受人为破坏,派出所能查出肇事者,就由肇事者加倍赔偿,如果查不出肇事者,则由乡镇政府负责赔偿。

所以,何大壮一听汇报,立即给郑子钰打了电话,要求派出所尽快破案,一定不能让蓄意破坏村干部财物的违法犯罪行径蔓延开来。

郑子钰不敢怠慢,立即派人开着警车去了周庄。

听到远处的警笛声,黑娃媳妇立马停止了辱骂。

心爱的小黑骤然离世,桂花伤心得一夜没睡好,又挨了黑娃媳妇一顿咒骂,早就憋屈死了,见警车鸣着尖利刺耳的警笛来到自家门口,以为是评理的来了,赶忙走上前去,想在警察面前跟黑娃媳妇对质。

警车很快停下,下来两名威风凛凛的干警,问明桂花身份,一左一右架住桂花,就往车上带!

桂花上了车后,只见两名干警非但没带黑娃媳妇上车,还客气地接了她递的烟,微笑着道别!

桂花简直气炸了肺:难道派出所是黑娃开的?凭啥问都不问,就只抓自己,却不抓黑娃媳妇?

就这样,没剥黑娃家树皮的桂花,被黑娃媳妇药死小黑的桂花,已经彻底绝望,感觉自己比窦娥都冤,真想一头撞死在警车上,陪伴含恨离去的小黑!但望着怀中的秋阳,桂花知道没法去死,只能痛哭一场。但她张了张嘴,却发现根本哭不出声!又挤了挤眼,却发现根本没有眼泪!无可奈何的桂花,只有呆呆地抱着秋阳,任由干警呼来喝去!

很快,在众人灼热的目光中,伴着刺耳的警笛声,警车载着痴痴瘫坐的桂花和哇哇大哭的秋阳,呼啸着离开周庄,往派出所驶去了。

村民议论声中,康雪梅慌慌乱乱,锁上桂花家的房门院门,骑着自行车,去青龙中学找天顺了。

警车一路鸣笛,进了派出所,两名干警把桂花带进审讯室。

一男一女两名干警进来了,男警负责问话,女警负责记录。

问了姓啥名谁、家住哪里之后,男警便盘问起剥树皮的事。

桂花的眼泪忽地流了下来,而且汪洋恣肆,一发而不可收!

于是,桂花哭着抹着,说着嚷着,反反复复,把黑娃媳妇从自家门前经过,自己急忙跑出去,发现小黑被药死……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无休无止地倾诉出来。这些话一直憋在桂花心里,再不吐出来,就要爆炸了。不知不觉,桂花声音高亢起来,把秋阳又吓哭了。

男警要问询的,却是剥黑娃家树皮的案子,所以桂花越强调黑娃媳妇药死小黑,男警就越认定桂花蓄意报复,剥了黑娃家的树皮!于是,男警一遍遍地提醒纠正桂花,要她弄清重点,主要陈述怀疑赵万春药了小黑之后,如何设计报复,剥了周玉石家树皮的经过。

桂花见男警一点也不在意小黑的生死,却翻来覆去询问剥树皮的事,于是越想越恼,愤而顶撞道:“黑娃家的杨树被人剥皮,跟我有什么关系?俺家小黑被他媳妇毒死,我说了这么多遍,你都当没听到!老是问剥树皮,剥树皮!这个派出所,难道是黑娃开的?”

男警啪地一拍桌子,怒斥道:“王桂花,简直不可理喻!你说你家的猪是赵万春药的,为什么昨天没来报案?现在,人家告你剥了他家的杨树皮,你倒说起猪被药死的事了!如果不是你,哪会赶这么巧,白天宣扬人家药了你家的猪,晚上人家的树皮就被剥了?”

桂花赌咒发誓:“我要是剥了黑娃家的树皮,让我天打五雷轰!黑娃媳妇要是药死我家的猪,也让她天打五雷轰!”

男警训斥道:“派出所是执法单位,讲究依法办事,别整这些没用的!你就说说昨天晚上你和周天顺都去了哪里?”

桂花说道:“大晚上的,俺俩都在家里睡觉!”

男警问道:“在家睡觉?有没有人能够证明?”

桂花悲愤地说:“难道俺夫妻俩在家睡觉,还要人坐在旁边?”

男警说:“找不到人证明,也等于说,你俩不一定在家睡觉。”

桂花反问道:“那你说俺剥了黑娃家的树皮,又有谁能证明?”

男警回头说:“小赵,王桂花说她剥了赵万春家的树皮,记下来,我们有录音的。”

一听说有录音,桂花吓得浑身一激灵,呆坐在那里,搂着秋阳,问啥也不敢开口了。

男警又问了几句,见桂花不回答,回头又说:“小赵,王桂花不说话,看样子是默认了。你先让她签字画押,我去看看问询周天顺的情况,看他们说的是否一致。”

桂花忙哭喊道:“你们别抓他,这事跟他没关系!”

桂花难以想象,警车一路鸣笛,穿过人潮汹涌的菜市街,去青龙中学教学楼工地,众目睽睽之下,把天顺押上警车,最爱面子的天顺哪能受得了?桂花甚至感到末日降临走投无路了,如果派出所再抓了天顺,两口子都关上十天半月的,大该怎么着急?娘家的两个老人吃啥喝啥?自己跟天顺都背上坏名声,以后还怎么见人?明明是黑娃媳妇药了小黑,为什么一转眼,自己和天顺都剥了树皮、进了派出所?

男警惊喜地坐了下来,问道:“跟他没关系?这么说,是你自己剥的了?承认就好!”

桂花哭道:“我承认啥了?俺虽没钱没势,但从来不做昧良心的事,根本没剥树皮!”

男警说:“人家为啥不告别人?如果是你做的,就老实承认!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桂花绝望道:“那我现在就状告黑娃媳妇,药死俺家的猪!你抓不抓她?抓不抓她?”

男警怒道:“你简直是胡搅蛮缠,不可理喻!派出所抓你们了吗?这是带你们过来问明情况!就凭你这个态度,不管承不承认,先关一天,煞煞你的嚣张气焰!小赵,先问到这里,让她签字画押!”

说完,男警怒气冲冲地出去了。

见男警出去,那个一直没说话的年轻女警,温柔地对桂花说:“阿姨,只要不是你们破坏的,问询之后,就会放出去的,你别害怕。”而后给桂花读了一遍笔录,让桂花按了手印,锁住房门离开了。

望着怀中的秋阳,望着紧锁的铁门,桂花忍不住哭出了声。她感到太窝心太憋屈了,小黑被黑娃媳妇药死,自家吃了大亏,也没破坏黑娃家的树,关在黑屋里的,却不是黑娃媳妇,而是自己和天顺!

无奈瘫坐在椅子中,桂花无事可做,只有不断地想着:药小黑,剥树皮,药小黑,剥树皮……小黑肯定是黑娃媳妇药的,那黑娃家的树皮为什么剥得这么巧?天顺昨晚掩埋小黑,出去好大一会,回来时满身汗水,难道是他趁空剥了黑娃家的树皮?昨天天顺表现一直都很反常,自己告诉他黑娃媳妇药死小黑时,他这个平日死只鸡也要难过几天的人,竟然一点也不在意,还说黑娃家没喂猪,也没法药死黑娃家的狗!难道,他当时就已想好报复的办法,趁夜剥了黑娃家的树皮?天顺虽然忠厚老实,但脾气也很倔,一气之下做出此事,也不是不可能的!这样一想,还真有可能是天顺干的!按他那从来不会说谎的品性,如果是他干的,很快就会招供!那他会不会进监狱?能关几年?早知道,自己就主动承认好了!自己怎么这么傻?一直想着替小黑伸冤,想着为自己辩解,想着状告黑娃媳妇,却没想到替天顺顶罪!

躺在桂花怀里,秋阳睡一阵,醒一阵,很快就饿了,但却没有东西吃,连水都没有,只有吭吭哧哧地哭了一阵,又睡着了。桂花一夜都没睡好,又经过这一番折腾,也是十分疲惫,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瞌睡起来。

只听铁门哐当一声,桂花赶忙睁开眼睛,见天顺正向自己走来。桂花以为是在做梦,又揉了揉眼睛,看了看秋阳,才知道是真的。见天顺抱起秋阳,扶自己站了起来,桂花低声问道:“天顺,你也关这间黑屋了?”

天顺笑道:“关咱干啥?派出所也就了解一下情况,就让咱回家了。”

“回家?”桂花疑惑地说,“那男警说要关我一天的,哪会放了咱?”

天顺说:“他是吓唬你的。咱没剥黑娃家的树皮,派出所凭啥关咱?”

走出派出所,桂花深感天宽地阔,呼吸着清爽的空气,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对蹲黑屋难以言说的后怕,甚至冲淡了小黑离世的悲伤,见四周没人,低声问道:“天顺,你真的没剥黑娃家的树皮?”

天顺笑道:“桂花,你放心,我从来不做见不得人的勾当!黑娃媳妇作恶,是因为她是恶人,咱得坦坦荡荡!桂花,我一点也不怕,你也别害怕,如果黑娃媳妇再步步进逼,咱就明刀明枪地跟她斗!”

桂花和天顺当然不知道,派出所之所以对天顺只是走个形式,并且很快放了他们,并非是干警相信了他们的话,认定他们没剥树皮,只是因为李成梁给郑子钰打了电话,要不怕是真的会关个十天半月!

黑娃报案时,言之凿凿地声称,剥他家树皮的,绝对是天顺和桂花。听他说得有理有据,郑子钰便先入为主,认定是桂花和天顺干的,何大壮又打来电话,要求必须破案,他便要求干警尽力突破口供。

但郑子钰却没想到,警车从教学楼工地带走天顺的时候,恰巧刘春礼也在学校。作为天顺曾经的老师,刘春礼不相信天顺会做出这样的事,肯定是被黑娃诬告了,赶忙回到办公室,给李成梁打了电话。

李成梁更不相信天顺会如此做事,反复考虑之后,给郑子钰打了电话,告诉郑子钰一定要慎重处理此案。接过电话,郑子钰很快想到,这个周天顺就是上次被打断胳膊的周德诚的儿子!他们和李成梁关系十分密切,即使树皮是天顺剥的,也是李成梁给了他跟黑娃作对的底气,自己已经受过处分,千万不能再蹚这趟浑水!不管能不能问出结果,都必须立即放人!

放下电话后,郑子钰急忙叮嘱办理此案的干警,随便搞个材料,走个形式之后,赶快把天顺和桂花放了。

干警察言观色,也感觉像桂花和天顺这样的老实村民,应该做不出此事,见郑子钰要求放人,也就放了。

这个案子就此终结。

天顺和桂花赶到教学楼工地时,康雪梅已经来了好一阵,正和德诚、天伟、刘月梅等人愁眉苦脸地站在那里束手无策,突然见他们出来,便惊喜地围了上去,问东问西的。

黑娃对这个结果非常不满,他所期待的结果是:派出所把案子破了,把天顺、桂花送到拘留所关上十天半月,再罚个三千两千,不但让天顺、桂花磕光家底,还要让他们没法抬头做人,以此杀鸡骇猴,看全村老少爷们,尤其是天伟的工人,谁还敢对自己龇牙!

因此,黑娃铁青着脸,气冲冲来到郑子钰办公室,硬梆梆地提出质疑。

郑子钰因为黑娃跟傅德生打架而背了个处分,心里本就不舒服,又畏惧李成梁,见黑娃说话不好听,也冷着脸说道:“他们是李成梁书记要求放的,有话你找李书记说去!”

黑娃哪敢找李成梁?但颇不服气:“明明是天顺剥的树皮,李成梁说放人就放人?简直无法无天!”

郑子钰哪会畏惧黑娃?立即怼上:“怎么?玉石,我这个派出所长,是听李成梁的,还是听你的?”

黑娃实在无话可答,便去找何大壮诉苦,说是李成梁干涉办案,让派出所放了剥树皮的天顺、桂花。

何大壮拍案而起,怒声喝道:“胡闹!他李成梁说放人就放人?如此粗暴干涉,是对神圣法律的肆意亵渎!照这样下去,谁还敢放开手脚去搞工作?”

见何大壮声音太大,黑娃怕有人听到,赶忙出门去看。何大壮不以为意地说:“玉石,你不要怕!人,他李成梁可以放,但损失,我坚决顶格赔偿!”

黑娃要的就是这句话!慌忙装出可怜巴巴的模样,说道:“我那都是长了十来年的杨树,刚刚理料出来,别看现在不大,往后见风就长,值钱着呢。”

何大壮并不关心杨树大小,只想跟李成梁较劲:“没事,补偿是我做主!你考虑一下,是按树木棵数核算损失合算,还是按占地面积核算损失合算?”

黑娃栽种杨树的地方,是濒临青龙河的一片盐碱滩,文革前跟乔楼村置换过来,在边缘开了一条沟,用于泄洪的。由于地势低洼,土地贫瘠,盐碱滩雨季积水,旱季干涸,长着乱蓬蓬的杂草杂树。包产到户时,当好地分,没人愿意要,当荒地分,又过于琐碎,所以暂时撂荒。黑娃霸占轮窑厂之后,很快瞄上这块盐碱滩,在周围栽了一圈杨树,粗暴地宣示了主权,以备日后制坯之用,村民虽然都有意见,却没人敢当面提出来。时日一长,大家也就习惯了,看着面积挺大,如果分到一家一户,又都摊不多少,谁会为了分块巴掌大的啥也不能种的荒地,去虎口拔牙,得罪黑娃呢?而且,即使得罪黑娃,也肯定要不回来。

黑娃栽树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长树,只是为了霸占这片五六亩的盐碱滩,所以树苗很小,栽得又稀,几十棵杨树才用十来块钱,长了这么多年,大的还没有碗口粗,小的比手腕还细,根本值不几个钱。坡滩里面杂乱分布着三二十棵土生土长的水柳,更是歪歪扭扭,只能劈柴烧锅,这次并没剥皮。

所以,黑娃即使用脚丫子想,也知道按占地面积补偿划算。

何大壮当即同意,而且表示立即着手处理,尽快赔偿到位。

黑娃骑摩托回家,欢天喜地地,要媳妇一同过去丈量测算。

“这还用你操心?我早就算好了。”黑娃媳妇得意地笑道。

黑娃媳妇递过一张纸,上面歪歪斜斜的,写着算式和文字。

显示的计算结果是,损毁杨树53棵,其他杂树25棵,坡滩占地面积五点四亩。

黑娃吃惊地说:“我才刚刚到家,你怎么知道需要这个的?真是料事如神!”

黑娃媳妇笑道:“我昨天就测算过了!辛辛苦苦剥树皮,不就为了补偿款?”

“辛辛苦苦?难道是你剥的树皮?昨晚你不是一直在家吗?”黑娃疑惑地说。

黑娃媳妇又笑道:“这叫老娘妙施连环计,赚得钱财出了气!药死桂花家的猪时,我故意让她知道,进而宣传出去——偷偷摸摸干坏事,谁会怕了我?也不是我赵万春的风格!同时,咱那盐碱滩不是要取土制坯吗?这些杨树大多不成材料,即使再长一年半载,也卖不几个钱,我便安排万秋和万冬趁夜剥了杨树皮。时间赶这么巧,咱一报案,派出所肯定相信是天顺、桂花干的,自然要关他们十天半月,再罚个盔歪甲斜,咱也可以理直气壮地,拿到补偿款!即使现在,虽然李成梁放了他们,但他们明知道是我药的猪,却又咋不了我,还被警车带走审问半天,肯定也得霉气好久。咱既出了闷气,震慑了村民,还能得到补偿,岂不一举多得?”

黑娃吃惊地瞪大眼睛,夸赞道:“我的乖乖!你一向咋咋呼呼的,几时学会用心计了?”

黑娃媳妇点了点黑娃的脑袋瓜,自豪地笑道:“别以为只有你聪明!就是把你卖了,怕是你还得帮我数钱呢。人常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总有一个聪明的女人,我看似五大三粗,没心没肺的,其实心里有数!哪件事离了我你能办成?如果不是我,你能不花一分一文,夺了轮窑厂?你能睡了康富宝闺女后,又把她弄臭?你能搞了个周庄独立,成为土皇帝?你能不躲不藏、光明正大地,生下四个儿子?……”

黑娃点头道:“回头想想,你说的还真对!不过,我以往只是看到你的傻大憨,忽视你的心机了。”

黑娃媳妇道:“傻大憨?那都是吓人的!多年前,踹执法队员那一脚,我倒是舍了胆、拼了命的,但如果不是那一脚,那些欺软怕硬的二货,哪一个会怕了我?我能顺利生下老三老四?至于王晓燕,我如果不想放她,她能跑出我的手心?不放了她,我怎么处理?砍死她?我岂不要抵命?不砍她?我拎刀干啥?砸砸东西,吓吓人就行了,我可不想惹大麻烦。包括砍伤你的那次,也是老娘的奇谋妙计,我本来是吓吓你、更吓吓村里人的,谁知那菜刀蹦得那么准,真的伤到你了,不过我再扔的时候,离你就远了。只是那一次,咱村的人不是都怕我了?”

黑娃点头说:“那是肯定的,打那开始,连我都不敢惹你了!只是,剥树皮的事,你为啥不事先告诉我?连我都以为是天顺剥的,差点抱不住火,要跟郑子钰斗起来。”

黑娃媳妇答道:“告诉你?就凭你那实诚样,还怎么怒气冲冲地报案?怎么委委屈屈地要钱?”

黑娃回头想想,还真是的!不由赞道:“佩服!佩服!除了你,谁也想不出这样的连环妙计!”

黑娃媳妇嘿嘿笑道:“佩服就好!如果按你开始说的,在他家菜地下药,一旦药死了人,刑警队肯定过来,针鼻大的疑点怕也不会放过,他家那几条贱命,可不值得咱冒这个险!药猪的事不大不小。如果告状,这事太小,派出所不值得调查;如果不告状,天顺、桂花生就的穷鬼,一分钱看得都比天大,这头猪得值二三百块钱,听说还是怀孕的母猪,他们肯定难过憋屈得要死!家家户户都有猪牛,知道我敢对猪牛下手,谁还敢跟咱作对?”

黑娃翘起大拇指,由衷赞道:“媳妇,你真比诸葛亮还诸葛亮!我是口服心服加佩服!”

黑娃汇报上去时,又虚加了二亩面积,作为活动经费。

何大壮对此事充分重视,亲自带人过去,装模作样地测算一下,而后按占地面积七点四亩、每亩五百核算,补偿黑娃三千七百块钱。

黑娃媳妇便在村里炫耀,如果不是李成梁,天顺、桂花都得关个十天半月,即使把他们放回来,自己也拿到三千七百块钱的补偿款!

村民纷纷慨叹:乖乖,这几十棵小树最多也就值三百七十块,却能拿到三千七百块赔偿,都够建两间小瓦房的了,看样子镇里是真有钱!黑娃家毁了树,拿到几千块钱,桂花家死了猪,反而吃了官司!真是大小当个官,强过卖纸烟,就连自封的村长,也啥都由国家包圆!

这些补偿款,黑娃当然不会全要,他拿出虚报的一千块钱,请何大壮、王子月、郑子钰等相关人员吃了饭,给何大壮搬了箱剑南春,拿了条玉溪,又给郑子钰带了箱古井贡酒,自然皆大欢喜。

很快,黑娃就让人在荒滩取土了。

村民渐渐琢磨出了其中的意味……

天顺深感悲哀,深感愤慨,也深感无奈!

李成梁牵挂此事,去教学楼工地安慰天顺,从天顺口中得知黑娃拿到三千多块钱的补偿款,又开始取土制坯,也瞬间明白了一切,但明白又能怎么着?现在,镇里有了公粮款,自己控制虽严,但却管不住何大壮。何大壮借助签字报批的权力,总爱先斩后奏,甚至斩而不奏,王子月也跟何大壮沆瀣一气,令自己防不胜防!陈粮霉变事件之后,陈云山跟自己势同水火,对何大壮却青睐有加,自己这个镇党委书记,处境越来越艰难,很难跟何大壮抗衡了……

前路漫漫,何去何从?

欲知何二壮如何对于雪莉下手,请看第四十九章《色胆包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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