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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修工程终于结束，树坑也一如既往地挖好了。
太阳越来越慵懒，北风越来越猛烈，天气越来越寒冷，遍地的小麦静静忍受着冬日的严寒——真正的冬闲时节到来了。
村民也如冬眠一般，饭后无事，仨一堆俩一坨，懒散地依偎在墙根下晒太阳，或者东扯葫芦西扯瓢，或者打扑克插方。
孩子围着大人东奔西跑，老狗偎着主人闲卧打盹。
德诚也天天抱着秋阳晒太阳，他的伤脚虽然还没好透，走路有些不大自然，但伤口基本愈合，料定没有大碍，所以并不在意。
秋阳虽然只有两三个月大，但两只大眼睛已经会东瞅西瞧的。无论谁一逗，就会咧开樱桃般的小嘴，笑出满脸的灿烂阳光；没人逗的时候，就静静躺在德诚怀中，一动不动，不哭不闹，甚至一睡就是老半天。
村民都夸秋阳聪明懂事，以后肯定能上大学当大官。德诚谦卑地笑着应着，心里乐滋滋的。他很享受人们对秋阳的夸奖，享受这样悠然自得的时光。
天顺可不敢偎在墙根下晒太阳，上有老下有小的，他得想办法挣钱。虽然田里没有了农活，暂时也没找到挣钱的法子，但总不能坐吃坐喝！思前想后，他便决定把几只小羊羔喂到春节，好多卖一点钱。
几只羊羔正是长个上膘的时候，一天到晚都在吃吃吃。冬季没有青草，只有喂羊羔干草。豆秸可以喂羊，但羊羔吃多了会炸毛，既耽误长膘，也卖不上好价钱，红薯秧要节省着喂，只能多补充些杂草。
天顺便想多储存些柔软多叶的枯草。怕落了大雪后没法出去，所以他天天早出晚归，拼命割草。近处都是庄稼地，庄稼种得到边到沿，沟坎塘边的野草，也早被勤快的村民割得干干净净，天顺只有骑着自行车沿青龙河割草。为了找到上好的草源，天顺往往跑上十里八里，上午一大捆，下午一大捆，在自行车后座上横着棍子，绑得牢牢稳稳的，咯咯吱吱地带回家中。
终日暴露在寒风之中，天顺嘴唇开裂，手指也裂出道道口子。但每天晚上，温暖的灯光下，疲惫的天顺看着秋阳咂摸着小嘴香甜地入睡，看着水嫩的羊羔渐渐肥大，看着母牛的肚腹渐渐隆起，甚至能摸到小牛犊的胎动了，感到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心中充满神圣的使命感和巨大的成就感：还有什么，有比通过艰苦的劳动，支撑起充满希望的家更有意义、更令人振奋的呢？
与此相伴的，却是一种巨大的恐惧感，使天顺如临深渊，好像一阵轻风就能把自己刮下悬崖，又使天顺如履薄冰，好像一根指头就可把自己戳进冰窟，自己又却被牢牢禁锢，虽然苦苦挣扎，始终躲闪不得！多少次，天顺从梦中惊醒，都感觉汗水淋漓，而后大睁双眼，长久无眠。早晨起来，他匆匆吃点东西，便带着镰刀绳子，骑上车子，憋足一口气，拼命蹬到青龙河边，才敢停车下来，望着悠然流动的青龙河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因为，天顺只要在家，耳朵里便会灌满广播声。
冬修之后，轮窑厂也停工了，黑娃没有其他事，村里的广播便无比准时了。每天天刚亮，黑娃那震慑人心的声音便通过广播，如凛冽的寒风袭掠着周庄的大地，敲击着人们的耳鼓，接着就是早中晚饭时间，有时直到人们脱衣上床，甚至进入梦乡了，广播还哇哇响个不停。
现在不收公粮，不收提留，黑娃的讲话，当然都是计生工作了！
黑娃可没闲心天天对着广播讲话，他只是趁喝多了酒的时候，语气严厉、充满恫吓地训诫一顿，而后轮番播放录音，待下次酒后兴致上来，再录，再放……除了公粮和提留，只有计生工作有利可图了，黑娃对此特别重视。
这样的广播，天顺听了多年，但一向充耳不闻，直到黑娃说秋阳属于超生那天为止！自此，哪怕广播打开后，黑娃只是喂喂两声，只是帮村民寻找小猫小狗，天顺都吓得浑身一激灵！天顺不敢跟父亲和桂花透露半个字，只能憋在心里，感觉黑娃的训诫像是粘粘的胶带，密密地封住自己的口鼻，使自己憋闷，使自己窒息，使自己几乎要爆炸！因此，天顺每天来到离家远远的青龙河边，面对脚下清幽的河水，面对河坡枯黄的野草，再也听不到黑娃的声音时，便会张大嘴巴，呼呼喘息一阵，如逃脱猎人追捕的野兽一样身心舒畅，感觉河边湿冷的空气都带着自由快乐的味道！
天顺的担忧不是多余的。
在这个比往年更冷的冬天，计生风暴比暴风雪来得更为迅速，更为猛烈。
不久之前的全省计生工作年度考核评比，作为一百多万人口的北部农业大县，汉原县的计生工作本就困难重重，迎检工作又准备不充分，所以查出不少问题。特别是数起超生漏报现象以及牵连出来的其他问题，直接把汉原拖进全省计生“笼子”，进而拖了全市后腿。
汉原县委书记秦俭受到全市通报批评处分，县长刘志杰也被诫勉谈话。
作为汉原计生工作的第一责任人，野心勃勃而又前途光明的刘志杰深感压力巨大。在全市计生工作总结会上，刘志杰做了表态发言，表示坚决抓好汉原计生工作，明年不但要出笼子，还要保证进入全省先进行列。
回到汉原，刘志杰雄心勃勃，对县计生委主任高成勋耳提面命后，召开县委县政府联席会议，研究落实年末岁尾的计生检查评比工作。
会议由县委副书记陈云山主持，刘志杰做主题讲话。
刘志杰三十来岁，身材高挑，穿着讲究，戴着金丝眼镜，头发一丝不乱，说话咬文嚼字，慢条斯理，给人一种温文儒雅的感觉。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外表文质彬彬的刘志杰，骨子里却极为强势果断。作为县长，刘志杰不但有这个权力，也有这个资本，他来自本省南部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县城，省师范大学历史系高材生，跟陈云山是相隔十来年的校友。来汉原之前，他在省政府办公厅任副处长，曾当过王副省长的秘书，据说还是省政协某副主席的直系亲戚，今年春节后刚从省里下来，准备在基层锻炼三两年，再升迁回省城做厅官的。所以他踌躇满志，根本看不起汉原这帮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官员。这次汉原县的计生工作进入全省笼子，并受到诫勉谈话处理，对刘志杰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如果因此影响到老领导的信任和期待，那可就麻烦了！即使老领导让自己在汉原多待一年两年，也可能一步慢，步步慢，说不定一生的光明前途，就毁在这个倒霉的进笼子上了！
刘志杰越想越害怕，第一次感到下来镀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因此在联席会议上，他一改往日的从容优雅，变得愤世嫉俗起来。他首先毫不留情地批判汉原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接着提出自己对年终检查评比的具体要求，讲到最后，刘志杰激情难抑，脱口提出明年的计生目标，要保证在全省“出笼子、保前十、争前五、冲第一”！秘书出身的刘志杰，此次讲话长篇累牍、慷慨激昂、条分缕析、一气呵成，连他自己都非常满意。
随后，高成勋主任宣布全县本年度各项计生工作的各项指标，包括理论上的结扎、上环、人流任务数和超生罚款的征收底数。
高成勋讲话刚结束，刘志杰立即说道：高主任的各项指标定得太低！各项手术任务至少要上调百分之五十，超生罚款更要上浮百分之百以上，一定要让已超生的家庭倾家荡产，想超生的家庭谈之色变！要按指标完成率给各乡镇排名，对干部奖优罚劣，保证个个奋勇争先！
分管计生工作的副县长余超，觉得刘志杰有些意气用事，忍不住说道：“刘县长，我个人认为，超生罚款轮番征收，镇村又胡乱加码，百姓早已不堪重负。至于结扎、上环、人流等手术项目，本就是理论数据，只能起指导作用，按完成率排名不够妥当。”
刘志杰十分恼恨：如果不是你消极懈怠，没有安排好迎检工作，汉原怎能进全省笼子？你余超惹来麻烦，诫勉谈话的却是我刘志杰！想到这里，他立马顶了回去：“余副县长的发言我不赞同！我认为，领导干部固步自封是造成我县计生工作落后的根本原因。各项标准如果不变，那汉原不还像原来一样倒数第一？我提议，不但加码，而且要秋后算账，从一九七九年实行计划生育现有政策以来，所有的超生户，不管原来交了多少，终没终结，都要纳入本次的征收范围，按今年的城乡收入标准，重新计算超生罚款数目，减去原来已交的，剩下的分期分批，把任务分解下去，标准绝对不能降低！我们一定要彻底清理计划生育的积年陈账，不能让任何超生对象心存侥幸！至于各项手术指标，一定要往高里定，让各乡镇跳一跳才能够得到，最后按完成率评比，倒数五名进计生笼子，给予书记乡镇长批评处分，直至撤职！压力即动力，没有压力，怎么让干部群众人人自危？怎能打一个漂亮的计生翻身仗？鉴于本次计生突击工作难度大、任务重，我提议，由我亲自担任总指挥，统筹协调计生工作，各位副县长任副总指挥，每人承包几个乡镇，成勋主任任办公室主任，具体负责此项工作。让我们一起努力，共同打好计生翻身仗！”
按照事前商定，应该是余超担任副总指挥兼办公室主任，实际负责计生工作，高成勋协助落实。刘志杰恼恨余超跟自己唱对台戏，索性直接甩开余超，让高成勋具体负责了。
秦俭也跟余超一样，根本不赞同刘志杰的观点。
秦俭知道，作为一百多万人的传统农业大县，汉原经济落后，百姓思想保守，一向安土重迁，讲究传宗接代，重男轻女思想严重，跟那些经济发达、人口十万二十万的南方县市相比，计生工作分外复杂，完全禁止计划外生育根本不可能。县里年年都把计生工作放在首位，但年年评比都是全省落后，只是以前未进笼子而已。而且这次进笼子，不就是多查出几个超生户，多扣几分吗？逮鱼还有漏网的呢，全县一百多万人，哪能没有超生的？明年计生工作做扎实一些，迎检工作做细致一些，在全省百十个县市区中，争取出笼子还不容易？但要想进入全省先进行列，步子跨得就太大了，不但不可能实现，而且也没有必要。
秦俭深耕汉原官场三十多年，从最普通的供销社售货员做起，直到担任县委书记，工作向来四平八稳，踏实中庸。在面临退休的最后几年，他准备借助党的十四大和邓小平南巡讲话的春风，稳步推进汉原县的农业改革，致力于发展农村经济，提高广大人民群众的生产生活水平。至于计生工作，秦俭感觉已经慢慢走向正规，干部群众的生育观念也发生了巨大转变，根本不需要加大工作力度。
本来，秦俭是准备在会上发言的。他想要求大家高度重视并且稳妥推进计生工作，争取改变落后局面。现在计生工作是季季大搞，月月小搞，逢会必讲，天天都喊，广大干部群众都疲于应付了，还不如有针对性地开展计生服务工作，集中精力做好少数计生对象的工作呢。
但秦俭只是动了动嘴，没有说话。他知道，刘志杰来到汉原后，虽然谈不上专横跋扈，但根本没把船到码头车到站的自己放在眼里，再加上后台同样强硬的副书记陈云山，蓄意跟刘志杰拧成一股绳，铆足了劲跟自己作对，自己已经无法掌控汉原政局了。计划生育又是基本国策，再过火的做法，哪怕逼出人命，只要戴上计生大帽子，似乎都是合理合法的。自己即使反对，也会像余超一样，除了闹不愉快，显示大权旁落外，不起任何作用，那还不如静观其变呢！
余超见刘志杰直接剥夺了自己的权力，委屈地看向秦俭，见秦俭一言不发，也就无奈地低下了头。
见情形不对，几名想发表反对意见的干部，都把话咽了回去。
陈云山十分赞同刘志杰的观点。他一向认为，管理，管理，你不“管”，他不“理”，如果都像秦俭那样，动辄为百姓考虑，前怕狼后怕虎的，百姓怎能不骑在你头上拉屎？上级检查怎能不出问题？于是，陈云山起身发言，表示坚决支持刘县长的工作，一定按照刘县长的指示，打好计划生育翻身仗云云。
随后，又有几人陆续表态，同意刘志杰的意见。
计生检查评比的目标方案，就这样确定下来了。
按照刘志杰的指示，高成勋对各项指标加码之后，组织人员进行精确核算，具体分配到各个乡镇。
两天之后，汉原县委县政府在县体育场召开声势浩大的计生工作年终检查评比动员会。参加人员，不但有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县直单位和乡镇党政领导班子成员，还扩大到乡镇各部门领导、行政村书记主任、县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等等。
除秦俭没有参加外，其他县委、县政府班子成员和计生委主任高成勋均在主席台就坐。
会议由陈云山主持。余超由以往主持会议变为列席，坐在主席台角落，神色平静如水。
刘志杰首先作了动员报告。他慷慨激昂地号召大家：这次计生检查评比时间紧、任务重，各乡镇要提高认识，端正态度，敢打硬仗，敢碰钉子，一定要如期完成党和人民赋予的神圣使命，打一场计划生育翻身仗，为实现明年在全省“出笼子，保前十，争前五，冲第一”的计生目标而努力奋斗，向党和人民交一份满意的答卷！
刘志杰要求与会人员：从现在开始，夜以继日，日以继夜，废寝忘食，过门不入，不等不靠，不拖不站，争取半个月内，圆满完成各项任务！为切实督促工作，落实责任，从明天开始，乡镇计生办要对各项指标完成情况每天一总结，电话汇报到计生委。县政府将组织各位副县长分头带队，轮番对各乡镇进行检查督导。检查结束后，及时召开工作推进会议，通报进展情况，最终综合各项指标进行量化排名，对前五名的乡镇进行表彰奖励，奖金依次为两万、一万五、一万、八千、五千，并计入乡镇年度综合考核，作为对主要领导提拔任用的重要依据。对评比后五名的乡镇，除处罚对应的款数外，也要处理乡镇书记、乡镇长，视其存在问题，给予通报批评、免职、降级甚至撤职处分！
原本自由散漫的书记乡镇长们，第一次领略刘志杰县长斩钉截铁、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很快就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了。其他与会人员也都洗耳恭听，深感压力山大。
青龙镇党委书记从林也带人参加了这次会议。
听着刘志杰掷地有声的话语，从林并不像其他乡镇书记那样诚惶诚恐，反而感觉志得意满，有一种迎接挑战的冲动。
因为，主持会议的陈云山，就是从林的姐夫，卫生局局长从珺叆的丈夫，计生委主任高成勋更是陈云山的司机出身。
昨天晚上，陈云山在电话中告诉从林，他和刘志杰已经结成战略同盟，基本架空了秦俭。他要求从林一定抓住这次计生突击运动的好机会，切实做好各项迎检工作，自己再安排高成勋和包片的吴副县长关照一下，争取夺取全县第一，好把从林名正言顺地调回县城，安排到更重要的岗位上。
这正是从林梦寐以求的理想。几年前，从林以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身份纡尊降贵，下到偏远的青龙区任区长，就是为了在基层镀金之后，重回县城，进一个岗位好、油水足的大局当局长，甚至直接升任副县长或县委常委的。可下去之后，陈云山多次提议把从林提拔上来，都被秦俭断然拒绝。秦俭非常讨厌油头粉面、浮漂虚夸的从林，认为他思想落后、工作消极、能力较差、政绩不佳，着实不堪重用。所以，多年来，从林只是从区长熬成区委书记，撤区并乡后改任镇党委书记，一直未能调回汉原县城，甚至未能调到离县城近些的乡镇。为此，从林十分后悔下到青龙镇，自然也恨极了秦俭。
听着刘志杰的报告，想到自己终于能升职回城，从林非常激动。但心情越激动，他的神色就越平静。
青龙镇的计生工作本就抓得严、罚款重，在这样的背景下，自然快马加鞭，更上层楼。
动员会结束之后，从林破天荒地没有在县城聚餐，也没回县城的家中休息，而是急急忙忙带人赶回青龙镇，在食堂吃了便饭，让党政办主任小曹下发通知，下午三点半召开党政联席暨镇直单位、各行政村书记村长会议，认真学习并贯彻执行县计生工作会议重要指示。
吃了午饭后，从林连宿舍都没有回，直接去了办公室，按照县会议精神，稍加修改，制定出青龙镇的计划生育突击工作方案。
下午的会议上，从林一反往日的消极懈怠吊儿郎当，变得措辞强硬斩钉截铁，果断进行明确分工。由张云龙镇长担任此次突击工作的总指挥，分管计生工作的何大壮副镇长任副总指挥兼办公室主任，计生办主任张振远任办公室副主任；其他镇干部和全体计生办人员，包片的包片，包点的包点，没包片包点的都一一下派到各片各点；各单位负责人为计生第一责任人，具体负责本单位的计生工作。
从林指出，镇里将尽快组织检查组，进行轮番检查评比，对先进单位进行表彰奖励，对落后单位的负责人，一定要严肃处理，直至撤职！各单位一定要严格落实县委县政府会议精神，从严从重处罚超生对象，切实落实各项计生手术任务。在上级检查评比时，谁出纰漏，就立马处理谁，从镇干部到单位负责人，到普通工作人员，一直到当事人，绝对一竿子撸到底，任谁也不例外！
从林严词命令计生办主任张振远，为了更好地完成县计生委分配的各项任务，要对任务再加码，其他任务上浮百分之三十，超生罚款任务最少上浮一倍以上，按照人口比例，今天晚上分配到各村，在明天的计生工作大会上及时公布。
讲话最后，从林热情鼓励道：我们一定要下定决心，排除万难，打一场轰轰烈烈的人民战争，彻底清理计划生育历史欠账，根除顶风违纪现象，扭转计生工作落后局面，一举夺得全县第一，向上级领导和广大干群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
这次会议从下午三点半一直开到晚上八点。从林讲过张云龙讲，张云龙讲过何大壮讲，何大壮讲过张振远讲，张振远讲过，又是从林总结。无论是学习县里文件，还是安排工作，各人所讲的内容都大同小异，可谓谆谆告诫，不厌其烦。
自始至终，从林都表情严肃，讲话更是声色俱厉。大家不知从林心中的小九九，都以为是刘志杰的报告吓到了从林，才不敢稍有懈怠。不管咋想，镇里要求如此严格，和自己的工作甚至前途挂钩，谁不害怕？所以与会人员都紧张起来。
第二天，青龙镇便召开镇直单位人员、行政村两委班子、村民小组组长、党员、教师、医生、县镇人大代表、计生小分队成员参加的计划生育工作动员会，按计生办计算结果，把任务分配到各行政村，并公布评比制度和奖惩措施。
很快，计生工作就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
一时间，大大小小的标语又挂在青龙镇桥头路边、村头巷尾，刷在单位和农户的外墙上。或者是血红的条幅写上白字，或者是把墙刷白，写上血红的大字，措辞让人望而生畏：“扒屋扒房牵猪牵羊”，“该流不流 牵猪牵牛 该扎不扎 房倒屋塌”，“宁添十座坟 不添一口人”，“宁可血流成河不可超生一人”，“上吊不解绳喝药不夺瓶”，“让超生者家破人亡”，“民不要国国不要民”，还有长的如“儿子跑了找爹娘儿媳跑了找娘家爹娘人全跑了就收地扒房”，短的呢？有的桥头墙角，写不下标语，就直接涂白，然后用红漆画出血淋淋的硕大的血滴，血滴下的“计生”两字，每字各占一角，也如鲜血淋漓……到处散发着强大的威慑力，令超生对象和准超生对象胆战心惊，心惊肉跳。
全镇的大小广播，都哇哇响得震天，从早到晚轮番播放着本次突击运动的政策方针、实施要求、惩罚措施，宣布征收超生罚款的名单和款数，要求村民不折不扣，按时上交。
各村的干部有镇政府撑腰，又有任务摊派着，奖金诱惑着，处罚鞭策着，自然分外卖力，突击落实的结扎、上环、人流任务，甚至被分到村民小组，每百口人摊几个结扎的、上环的、人流的，自己想办法，完不成任务就罚款、就撤职！
能够完成本年度手术任务的村庄，自然是长出了一口气，该结扎的结扎，该上环的上环，该人流的人流，书记村长都很庆幸因为自己以往的落后，给自己留足了任务数；完不成任务的村庄，书记村长可就慌了手脚，拼命想办法凑数，该做手术的自然要做，即使不该做手术的也尽力动员，如果男女一方结过扎，就要求另一方再结扎，未生一胎的，只要没拿到准生证，也要先上环，运动之后再取，否则以后不给准生证！
跟结扎、上环相比，引流产任务太难完成，没怀孕的根本没法流产，有准生证的孕妇自然无法叫人家流产，没有准生证而怀孕的，又大多决心倾家荡产也要生下孩子，早就跑了躲了！短短时间，又不能让人赶快怀孕，流产凑数。以至于很多村干部都后悔以往抓得太严，计划外怀孕的太少，早知道让育龄妇女多几个怀孕的，轻轻松松就完成任务了。
为了保证计生工作的顺利开展，何大壮又为计生小分队招兵买马，把更多的游手好闲、好打好斗的年轻人拉了进来，承包到各片各点，天天横鼻子竖眼的，被包片包点干部带着，打人、抓人、收钱、收物……
一时间，青龙镇各个大街小巷、村村寨寨，到处弥漫着关于计生工作的种种谣言，各种小道消息如冬日迷雾一样遍布角角落落，传得沸沸扬扬，惊慌和恐惧占据了人们的心灵。今天说东庄一个十四五岁、还没有对象的小姑娘，伺候姐姐过月子，在姐姐去屋后晒尿布的工夫，小姑娘被计生小分队当成姐姐，不由分说抓去镇计生服务站做了结扎手术，那小姑娘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得屡屡跳河寻死；明天，又说西庄的某一村民，生下两个女儿后，现在怀了第三胎，躲出去了，结果计生小分队把他家的房子拆了，对屋中的东西边砸边抢，弄得乱七八糟，最后要把他放在爹娘家的四轮开走，把他病怏怏的爹和偏瘫的娘抓去计生学习班，他忍无可忍，一怒之下，拿着杀猪刀直冲出来，捅死捅伤好几个计生小分队员，吓得其他队员像兔子一样，撒开脚丫子拼命逃跑，他也很快被派出所抓走了……
至于征收超生罚款，三分之二以上的家庭都无法置身事外。青龙镇，甚至在整个汉原县，计生工作开始几年抓得十分松懈，后来才逐渐严格要求，所以前些年超生现象较为普遍，村村都有大量的超生户，近几年的超生户急剧减少。在这种情况下，以往历次计划生育突击运动，面对较少的新超生户，难以收够分配的超生罚款数目，都在不断往前推算，对以往的超生户抄陈账，先是推到九一年，再到八八年，再到八四年，再到八二年，这一次更是从一九七九年实行计划生育开始算起。早期的超生户，大部分都是多胎，交的超生罚款放到现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次统一按今年的人均收入一千二百元基数计算，基本上都是天文数字，虽然说是分期分批，也让相关家庭陷入巨大的恐慌之中！
但这是上级布置的，既不违法乱纪，又有提成和奖金，镇村干部当然上心，又以需要吃喝招待为由，私自提高了收费标准。
这样层层拔高标准，教师也好，群众也罢，谁都很难完成，也只有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托人送礼的同时，尽力凑钱交上去。
和其他村一样，周庄也是首先进行声势浩大的宣传造势。
黑娃刚刚当选县人大代表，并从苇子沟工程中深受鼓舞和启发，很想再夺全镇第一，争取入党，自然更下功夫。
先是刷标语，与其他村相比，充分显示黑娃丰富的想象力和大胆的创造力。如其他村写上“宁可血流成河，不可超生一人”，周庄就改成“宁可血流成海，不可超生半人”；其他村写上“让超生者家破人亡”，周庄就改成“对超生者株连九族”；其他村写上“牵猪牵羊，扒屋扒房”，周庄就写上“抓爹抓娘，扒坟扒房”……每一处标语后面，都无一例外地用红漆描了两个硕大的血滴当做感叹号，让人触目惊心。
而后是广播宣传，和平时不同，除了黑娃的训话外，更多的时间是宣布超生名单和罚款数目，从早到晚，一遍又一遍地轮番播出，严格要求主动上交，否则一定加倍处罚。
在如此强大的攻势之下，本想死扛过去的超生户，很快就败下阵来，找黑娃说好话、送东西，讨价还价之后，在对黑娃感恩戴德的同时，把辛辛苦苦凑的钱交到黑娃手里。
每到这时，那些超生户都幡然悔悟，后悔超生，幻想着让孩子突然消失，或者把孩子塞回娘胎，使自己不再忍受超生的煎熬，那该多么幸福啊！但孩子却偏偏活得好好的！
天顺的名字，也赫然出现在超生名单中，被广播屡屡点名，张贴在布告上！征收的金额是两千块，算是其中的最高档。天顺胆战心惊，托天青打听，黑娃说是秋冬两次的。
至此，天顺知道，自己是注定逃不过此劫了。
好多村民都为天顺鸣不平。大家都认为所谓的超生，是指两胎以上的，而且村里也有收养孩子或一胎没有准生证的先例，跟黑娃买了东西拿了钱后，就算是合法的了，咋到了天顺这里，就算超生了？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他们劝天顺给黑娃送些东西，再多说几句好话，把名字从超生户中抹掉，要不以后次次这样交钱，谁能受得了？
天顺只有苦笑不语，自己结结实实得罪了黑娃，怕是送礼也不顶用，而且送一次礼就得好几百，自己哪还有钱？但如果不送礼，眼下就得交两千块钱！如果硬撑，肯定要牵猪牛羊，甚至抓人，日子也没法过下去！
怎么办？天顺和德诚反复商量，送礼也好，交钱也罢，都需要钱，可家里最缺的就是钱！
跟天顺没出五服的堂弟天凯，先是父亲病逝，几年前又为给母亲治病发丧，欠了好多外债，两口子没有办法，便把儿子寄养在岳母家，去深圳收破烂了。
只是，每年四个季度，天凯媳妇都必须回来妇检，隔山隔水的，三个月回来一次，每次都要耽误好多天，又花钱又受罪，虽然不胜其烦，却也无可奈何。
天凯媳妇这次回来，两年未归的天凯也陪着回来了。他很想见见家中的亲人，看看交给姐姐的新分的土地。
天凯父母已经过世，家中又无兄弟，连房子都塌了，儿子也由岳父母照看，两人回来之后，借住在岳父家。
听说天顺捡了一个儿子，天凯夫妇非常高兴，赶忙去青龙集买了两块布料和两袋奶粉，来天顺家表示祝贺。
家族人丁不旺，同宗甚少，对天凯夫妇的到来，天顺一家都喜出望外，把两人迎进茅屋，热情地招呼攀谈。
天凯媳妇抱着秋阳，天凯在旁边逗着，都对秋阳赞不绝口，夸秋阳长得漂亮，聪明可爱，长大肯定有出息。
天顺一家虽然强颜欢笑，陪着天凯夫妇闲谈，但却难以掩饰满脸的愁容，连笑容都像是贴在脸上的假面具。
天凯夫妇很快察觉，便关切地询问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天顺让天凯听了听震耳欲聋的广播声，愁眉苦脸地说，黑娃把秋阳定作超生，要罚两千块钱，自己实在无法可想，都走投无路了，哪能高兴起来？
天凯夫妇十分惊诧，询问天顺怎么会得罪黑娃这个活阎王。
天顺犹豫再三，趁父亲出去时，低声告知得罪黑娃的原委。
天凯摇头苦笑一阵，而后掏出五百块钱，说道：“大哥，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还是给黑娃买点东西，说几句软乎话，求他放过你吧？过了这么长时间，估计黑娃的气也该消了。这五百块钱算我借给你的，以后有了就给，没有就当我给秋阳买奶粉了。”
天顺急忙推辞，天凯媳妇也笑道：“大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咋这么外气？过去你和大伯帮俺那么多忙，俺不都没说一个谢字？现在俺手头有点活泛钱，帮你度过眼前的难关，还不是理所当然的？”
屡次三番地推让之后，天顺见天凯夫妇诚心诚意要帮自己的忙，再推辞便有些外气，自己确实需要钱，而又无处可借，便万分感谢地收了下来，说是以后再还。
“大哥，家中二三亩地只能挣够吃的，根本剩不了钱，你不如跟我们去深圳，”天凯看着天顺破旧的衣衫、破败的家园，推心置腹地说，“庆林去年跟着我过去了。他能吃苦，胆子又大，敢偷点拿点的，一年多就挣了万把块。这次回来，他除了让我给他媳妇捎了两千块钱外，还给他娘带了两千块钱，要我偷偷交给他娘，并告诉他娘，欠的账不要操心，由他慢慢还！悦悦奶接了钱后，高兴得不得了，告诉我说，华林也曾让人捎回一千块钱，也说不让她操心，自己生养的孩子到底没亏了良心！庆林过去抠得要命，一分钱能掰两半花，现在却非常大方，为了感谢我给他指了明路，三天两头要请我吃饭！照我看，城里人说咱农村人素质低，看钱重，不讲道理，那都是被钱逼的，如果能挣到钱，农村人比城里人还要大方，还要仗义！”
“能挣那么多？”天顺十分向往，旋即又摇了摇头说：“我跟你不同，家中老的老，小的小，岳父岳母也都身体不好，哪能走得出去？况且除了种地，我是啥都不会。”
天凯媳妇笑道：“大哥，梁山都是逼的，我们当初出去时，不也两眼一抹黑？不也一步三回头？可外面的钱是真的好挣，只要能吃苦，好好干，谁都能挣到钱。我跟天凯一人一辆板车，每天早出晚归地收废品，虽然苦点累点，但每年能挣个万儿八千的，欠的钱都快还完了。要是我俩在家，种这三二亩地，就是累死也还不了一分钱的账！”
天顺苦笑道：“我虽然在家，也不能光靠种地了。我准备明年做泥瓦工，看能不能多挣点钱。如果真的不行，也只有投奔你们了！”
天凯说：“那行！反正你弟妹经常回来，你啥时候想去深圳，就跟她一道过去，随便干点啥都行。保证有俺俩吃的，就饿不住你。”
就这样聊了一会，天凯夫妇起身告辞，德诚、天顺和桂花盛情挽留。
天凯紧紧握着德诚的手，亲切地说道：“大伯，我们回去了！明天早晨，我们就要坐车回深圳，你孙子还等着我们，要上街买点东西。下次回来，我再过来看您。”
紧接着，天凯又对天顺说：“大哥，你弟妹经常回来，如果有用钱的地方，你就跟她说一声，多了不一定有，千儿八百肯定没问题。”
望着天凯夫妇离去的身影，天顺想：天凯夫妇这几年也够艰难的。他们先是给爹看病发丧，再给娘看病发丧，到现在还没有还清账，家里房倒屋塌的，连个窝都没有。儿子都十多岁了，眼看就要长成大人，还要盖房子、说媳妇，花钱的地方多着呢。自己再穷再苦，哪好意思向他们张口？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钱的忙，谁也帮不了，只有自己挣！
攥着五百块钱，天顺在院子转来转去。他实在不想送礼，但不送就要交两千块钱，就要挂上超生的号，以后每年交四次超生罚款！
德诚劝说天顺，谁也不想对人弯腰说好话，但胳膊硬不过大腿，送了礼后，哪怕就只少个送礼钱呢，黑娃毕竟也知道咱求了他！
天顺听爹说的在理，在震耳欲聋的广播声里，渐渐下定决心，准备先送礼再说，于是揣着五百块钱，去青龙集上买了烟酒礼品。
突击运动开展以来，黑娃家门庭若市，说情的、送礼的和交款的，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包片包点干部又天天在他家吃喝。
见其他村民送烟送酒、甚至送钱都大大方方的，根本无须避人，天顺也壮了胆子，在第二天早晨人少时，把烟酒礼品送了过去。
黑娃十分大度，像上次一样，很爽快地接收了。
天顺得到的答复是：“这次算了，以后再讲。”
别管咋说，这次的超生罚款算是免了，天顺不由舒了口气：撑过一次是一次吧，哪指望用区区几百块钱的烟酒，抹掉一万六千八的巨额罚款？
没过一个时辰，广播不再喊天顺的名字，布告也同时划掉了。
天顺和德诚、桂花都像卸下千钧的枷锁，浑身上下一阵轻松。
一天一天过去，广播中的名字越来越少，布告也变得破破烂烂，而后被人扯落。
落了一场雪雨之后，广播终于不再点名，只有写着鲜红大字的标语还闪亮刺目。
村民的耳根子终于清净下来，都长出一口气。
跟以往相比，黑娃这次更是赚得盆满钵满。镇里分配给周庄五千多的超生罚款征收任务，黑娃一鼓作气，收了两万多！除此之外，村民不断请吃请喝，还送来成堆的烟酒和大把的钱！
因为周庄计生工作成绩突出，黑娃不但得了奖金和奖状，还在他的积极运作下，直接越过康庄村党支部，由何大壮和张振远介绍，经青龙镇党委特批入党，成为中国共产党预备党员。
康富宝固然气得七窍生烟，黑娃却非常高兴，这可是他梦寐以求的理想：入了党，自己就有当村书记的资格，康富宝就兔子尾巴长不了了，康庄行政村，无论早晚，都得是我黑娃的！
大家对黑娃入党并不在意，毕竟村里的党员不只他一个，也没见其他党员有啥特权。他们在意的是自己交的钱：那些交款较多的人家，见此次运动过后，跟往常一样，交少的也应付过去了，便有些后悔，纷纷议论道，每次都说不按规定上交的加倍罚款，可每次又都没兑现过，早知道我也大胆些，少交一些，硬扛过去了；那些少交罚款，打了折扣的，现在终于熬过去了，都在感谢黑娃特别关照的同时，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天顺一家真的能逃过此劫吗？请看下一章《在劫难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