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魏诗田的头像

魏诗田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10/30
分享
《青龙镇》连载

第四章 分地风波

秋收季节,本是一年最忙最乱的时节,地块大小不一,庄稼种类各异,成熟早晚不齐,所以活儿多而且杂,人工劳作效率又低,收了大豆掰玉米,掰了玉米拾棉花,拾了棉花刨红薯,刨了红薯晒薯干、打粉面,再加上最累人的运送土杂肥……连孩子都放假回来帮忙。家家户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走路都是一路小跑,吃饭喝水都是妇女孩子送来送去。

这天早晨,虽然也是阳光灿烂,风清气爽,好多村民竟然没有下地,都指指点点,挤挤搡搡,交头接耳的,如刚出蜂箱的蜜蜂,乱糟糟地涌上村中东西大路,跟在黑娃媳妇后面。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虎背熊腰、人见人怕的黑娃媳妇。只见她恶狠狠地挥舞着菜刀,雄赳赳气昂昂地大步前行,亮开嗓门高声大骂:“狗日的逼女人,你骚你浪,男人有的是,不过瘾的话,还有公猪公狗、公牛公羊,操烂你我也不问。现在竟敢欺负到老娘头上了!老娘的男人也是你敢睡的?我这就撕叉你!撕烂你!把你那骚逼撕成尿布片,挂到树杈上!看你还怎么骚?看你还怎么浪?看你还怎么贱?……”

沿途村民见到这种情形,也都纷纷丢下手中的活计,跟在后面打探消息。

一时道路拥堵,人头攒动,但没人敢大声喧哗,更没人敢劝阻黑娃媳妇。村民竭力压低声音,互相打探消息。一些善良的村民开始担忧起来——黑娃媳妇又要找谁家的茬?惹恼黑娃媳妇,不死也得蜕层皮啊。

村民都怕黑娃,黑娃却怕媳妇,所以村民怕黑娃的同时,更怕黑娃媳妇。因为黑娃一般情况下会给人留点面子,他媳妇则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根本不给人台阶下,打了谁,骂了谁,谁都得自认倒霉。

回想当年,黑娃媳妇刚嫁到周庄时,黑娃还是个毛头小子,穷得穿不上裤子,黑娃媳妇也是一个温柔腼腆的小媳妇,说话慢声细语的,没人会怕她。渐渐地,黑娃媳妇脸大了,腰粗了,屁股圆了,声音高了,而且人也凶了,一言不合,张口就骂,抬手就打,不知不觉间,就成为人见人怕的母老虎。

村民谁也不敢惹黑娃媳妇,她的后台和拳头都太硬了!

黑娃媳妇娘家在临近的赵庄,虽然没上过学,但也有个学名,叫赵万春,她是家中老大,下面有五个兄弟:赵万夏、赵万秋、赵万冬、赵万山、赵万水。黑娃媳妇出嫁之后,五个兄弟很快由半大小子长大成人,个个肥头大耳,膀阔腰圆,走路都像螃蟹一样横着胳膊腿,是吃喝嫖赌打五毒俱全的狠角色,号称赵家五虎。前四毒一般人还不觉得啥,惹不起躲得起,自己不挨边就是了,但好打架这一点,人们就躲避不得了,挨着,剐着,甚至没挨着剐着,只要他们看谁不顺眼,或者他们喝醉了酒,或者他们心中有气,抓住逮住,不分青红皂白,就是噼里啪啦一顿乱揍,而只要一人出手,其他几人无论在干什么,都会闻风而动,像过年一样兴高采烈地参与其中!打得人哭爹喊娘,打得人口鼻流血,打得人屁滚尿流,打得他们小脚的老娘哭着骂着上前去拉,也同样被甩到一边去!挨打者丢了面子,伤了身子,却又无处诉说。家人只能手忙脚乱地弄去治伤看病,不敢打官司告状——赵家五虎穷得叮当响,肯定不会付药费,又没出人命,判不了刑,入不了监,谁敢结下仇怨,惹来更大麻烦?很快,赵家五虎的名号就响遍三乡五里,村民谈之色变,唯恐避而不及。

虽然背后有赵家五虎,黑娃媳妇却从不仗势欺人,而是直接欺人!作为女流之辈,她丝毫不逊于五个兄弟,甚至更为凶狠——一旦发起狠来,刀啊棍啊铲子啊,她是搂着什么就用什么,挤着眼往人身上招呼,至于摔个锅碗瓢盆啥的,更是家常便饭,小菜一碟!

当然,即使作为女人,黑娃媳妇也战功赫赫,她给黑娃接连生了四个儿子:大宝、二宝、三宝、小宝。

黑娃媳妇怀上三宝时,计划生育已经抓得相当严了,按照政策应该流产。搁在其他家庭,都要躲躲藏藏,但黑娃屡次催促,黑娃媳妇就是大大方方,不躲不闪!

当时,黑娃只是村民组长,虽然好打好斗,名头还不响亮。

一日,包片干部带着计生小分队,浩浩荡荡地闯进黑娃家中,吆吆喝喝地,要抓黑娃媳妇去计生办流产。黑娃正要拉关系说好话,黑娃媳妇一把拽开黑娃,大骂声中,飞起一脚,面前那个五大三粗的小分队队员,立马捂着裆部,嗷嗷狂叫起来。紧接着,黑娃媳妇转身进入厨房,拿出一把菜刀,疯了般乱骂乱砍。刚才还趾高气昂的队员们,登时面如土色,个个抱头鼠窜。

自此,好长一段时间,别说抓黑娃媳妇流产了,计生小分队都不敢从她家门前过!

那名被踢伤的队员是副乡长的儿子,也是个好打好斗的二货,吃了这么大的亏,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便央告父亲,想让派出所抓了黑娃媳妇。结果一打听,乖乖!这个凶蛮的女人,就是赫赫有名的赵家五虎的大姐!吓得他赶忙离开计生小分队,让父亲托人,进派出所当了干警。

见媳妇如此凶猛强悍,黑娃备受鼓舞,很快就跟媳妇密谋,着手霸占垂涎已久的青龙轮窑厂。

文化大革命中,青龙公社利用周庄一片低洼的坡滩,建起青龙轮窑厂,由时任公社书记的小舅子陈国富当厂长,算是社办企业,向公社缴纳管理费。所以,虽然用的是周庄的土地,却跟周庄没多大关系,只是对村民买砖优惠一点。

包产到户之后,土地越来越稀罕,眼见轮窑厂占用几十亩土地,周庄村民自然不舍。虽然闹了多次,但陈国富刻意拉拢公社和后来的区乡领导,多年都没能收回来。

黑娃虽然当着村民组长,但油水不多,开销又大,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早就盯上了轮窑厂,只是苦于不知如何下手。现在见媳妇干脆利落地制服计生小分队,不由胆量大增,便跟媳妇密谋一番,急不可耐地动手了。

这天,黑娃去轮窑厂找陈国富,说想建两间偏房,让陈国富送一万砖头过去。陈国富的姐夫早就退休,没有了过硬的后台,黑娃又是地头蛇,所以他经常请黑娃吃吃喝喝、称兄道弟的,一向关系不错。现在黑娃要买砖头,陈国富当然答应,每块砖头多让了两分钱,只是怕黑娃赖账,要求他付现款。

望着工人干得热火朝天的轮窑厂,黑娃的涎水早就滴到脚面了,无论陈国富说什么,他都满口答应。

砖头都送完了,黑娃却没给一分钱。陈国富感到大事不妙,又实在舍不得着万把块砖头,好不容易熬过一段时间,寻个理由,硬着头皮去黑娃家要钱。

黑娃让陈国富在家等着,自己出去借钱。

谁知,没一根烟工夫,黑娃媳妇就衣衫不整地、半裸着怀孕的大肚皮跑出院门,高声大骂陈国富扒自己的裤子!

眨眼之间,黑娃就带着几名大汉聚拢上前,群情汹涌地围住陈国富。黑娃一把揪住陈国富,劈头盖脸地,一顿拳打脚踢。黑娃媳妇仍不解气,不顾大腹便便,对陈国富砰砰啪啪狂扇耳光。

很快,陈国富就眼圈乌青、两腮红肿、嘴唇翻转,浑身上下满是泥土,却呜呜呀呀解释不清。

黑娃让人把陈国富绳捆索绑,丢在路边,又去派出所报了案。

派出所带走陈国富,虽没怎么处理,但青龙轮窑厂已经被黑娃带着赵家五虎霸占了,并改名为周庄轮窑厂。

陈国富再不敢过来,连剩下的煤和砖头都没拿到钱,虽然冤屈莫名,恼恨不已,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村民在短暂的兴奋过后,很快怀念起陈国富来。陈国富经营轮窑厂时,村民买砖每块能便宜一分钱,可以赊点欠点,还能捡些残次砖头搭个鸡窝猪圈,黑娃霸占轮窑厂后,不但没有了那一分钱的优惠,也不能赊账和捡拾残次砖头了!

之后,黑娃明目张胆地欺负康富宝小女儿,黑娃搞了个周庄独立,成为周庄的土皇帝……桩桩件件,虽然都是他自己操作的,但似乎都是媳妇和赵家五虎给了他底气。

黑娃自封村长之后,计生小分队很快成了他家的座上宾。队员们见到黑娃媳妇,都温顺如小猫一样,无一例外地躬身肃立,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大嫂”,没有一个敢龇牙的。这时候的黑娃媳妇,倒非常热情好客——当然,吃喝都是百姓买单,不但花不着家里一分钱,还能以此为由捞钱。但凡来人,黑娃媳妇都是满面春风,殷勤地做吃做喝,菜挑好的上,酒挑贵的买,喝到半场,她也会趁空敬上三杯两杯,众人回敬,她也是来之不拒,一场酒下来,她虽然空着肚子,也能喝下斤把白酒。时日一久,来康庄行政村下乡的包点包片干部和计生人员,都算计着到黑娃家吃喝——他家的饭菜比康庄的小饭店好多了,而且有热情好客的黑娃夫妇盛情款待,吃喝起来格外酣畅淋漓,黑娃媳妇也逐渐成为令他们敬畏的大嫂大!

更令村民咂舌的是,到了前年,黑娃媳妇竟然又挺起了大肚子!计划生育这么紧,黑娃又算是村干部,黑娃媳妇依然没藏着掖着,就那样挺着大肚皮,跟包片包点干部及计生人员一起吃吃喝喝着,半斤八两地敬着酒,光明正大地把第四个儿子——小宝生下来了。待客那天,很多村民都随了礼,他们看到,主管计生工作的副镇长何大壮和计生办主任张振远等镇干部、计生小分队队员、一些行政村的书记村长,加上黑娃家的亲戚,认识的不认识的,满满堂堂坐了一大院子!黑娃媳妇抱着小宝,像捧着冠军奖杯,意气风发地穿梭其中,往来敬酒!

当然,村民只是闲聊而已,没有丝毫意见:黑娃媳妇生得再多,那是人家的本事!你有本事也生就是了,没本事就别眼热!

本来,黑娃媳妇虽然肥壮,也就一米六几的身高,一百五六十斤的体格,绝对不是黑娃的对手。村民也曾为黑娃夫妇谁怕谁争执过,但只一件事,就让他们统一了答案。

那次,在门口大路边,黑娃和媳妇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吵闹起来,黑娃推了媳妇一把。他身大力猛,差点把媳妇推倒。黑娃媳妇恼了,旋风般冲进厨房,拿出菜刀就砍。黑娃见势不妙,沿大路往东狂奔。黑娃媳妇边追边骂,霍地扔出手中的菜刀,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落在硬梆梆的道路上,旋即高高蹦起,擦到黑娃的小腿肚,顿时沁出猩红的鲜血。黑娃不敢停留,依然呼呼嗤嗤拼命跑,黑娃媳妇眼也不眨地拼命追,拾刀,扔刀,拾刀,扔刀……最后,黑娃媳妇见实在赶不上了,才手握菜刀,高声大骂着,闯进黑娃爹娘家,乱砸一通锅碗瓢盆,方才作罢。

村民道听途说,知道黑娃在村里不止一个相好的,正猜想黑娃媳妇要找哪家麻烦的当儿,黑娃媳妇已经扑到周玉山家大门口,一脚踹开虚掩的大门,旋风般冲了进去。

几乎同时,王晓燕披头散发,穿着短裙背心,赤着双脚,啊啊地惊叫着,兔子一般窜了出来,全然没有往日风摆杨柳般的妖娆姿态,全然不顾高低不平的土路是否硌脚,发疯般冲上大路,骑着不知谁扎在路边的自行车,拼命往村外逃去。

黑娃媳妇随后追赶出来,用不堪入耳的话语恶毒咒骂,眼看王晓燕很快远去,看不到了,又折头返回院中。不一会,便传来噼里啪啦、稀里哗啦的响声,大家闻声涌进院子,只见黑娃媳妇像疯狗一样,东一头西一头地四处乱窜,冰箱、洗衣机、电视、衣柜、条几、桌椅、木床、梳妆台、锅碗瓢盆……所有能砸的、能摔的值点钱的东西,无一幸免!

而后,黑娃媳妇撕扯窗帘、门帘,拽出衣服、被褥……胡乱扔在堂屋,拿出打火机,擦着嗤嗤的火苗,就要扔进去放火。几名本家妇女怕事情闹得太大,竭力拽住她的胳膊,劝说好一阵,黑娃媳妇方才擦着嘴边的白沫,一路骂着回家。

周玉山年迈的爹娘站在围观的人群中,紧紧抱着王晓燕的儿子咳声叹气,根本不敢照面。

自此,画图一般的美女王晓燕再也不见踪影,换来村民茶余饭后的声声慨叹,却也只能是慨叹——这样的狗血事,真真假假,是是非非,谁能说得清?谁又能问得了?

庄稼堪堪收割完毕,一场声势浩大的秋雨善解人意地,伴着滚滚雷鸣降临人间。

秋雨过后,土壤水分充足,墒情良好,进入秋种时节,果然是风调雨顺的天气。

眼看可以犁地种麦了,而地却还没分,村民都分外着急上火——往年这时候,土杂肥早已撒到地里,开始耕种了!

年年如此,秋收之后,紧接着就是更加麻烦的秋种。

首先要运送土杂肥,这是个特累人的活计。每家每户都攒了一年,至少有百儿八十板车,又湿又黏地堆成一堆,屡屡被雨水浸泡,形成一个整体。装车难装,拉车又沉,累得人吭吭哧哧的,拉一段路就要歇一会,尤其在松软的田地里,更是寸步难行,卸到地里后,还得扒开、晾晒、砸碎、撒匀。回头时,还要再装一车田中的熟土拉回去,准备积攒明年的土杂肥。这种拼尽全力、让人几乎散了骨架的苦役,只是干个十天半月,就能让人从年头怵到年尾。

而后是犁地,这活儿不但熬人,而且急人。每家一头牛,自然拉不动犁子,需要俩三家结合,两三头牛为一犋,才能拉动一张犁子,披星戴月的,每天也犁耙不了一亩地。牛累,人也累,晚上收工之后,待把牛喂饱,已过了二更天,还没闭上眼呢,又到了四更天,还要爬起来喂牛,好在黎明时分继续犁地!两三家结合,每家都有好几亩地,加在一起,即使墒足土暄,也够犁上十天半月。但没有犁过的土壤,又干燥板结得特别快,往往雨后没过几天,就如火石一般,成了铁板一块,再也犁不动了,只有等下一场雨到来。到了这时,村民天天站在自家的白地前,望着没有一丝云彩渣的晴朗天空,望着临近地块青青的麦苗,那就不是一般的着急上火了!

往年,都是边收庄稼,边见缝插针地运送土杂肥,化整为零,还不感到太累。今年到现在都没分地,当然没法瞅空运送,更无法犁地耙地,村民眼瞅着大堆的土杂肥安安静静地堆在自家场院,着实发疯抓狂!

当然,村民除了着急,也有美好的期盼:这次分地应该是永久的了,希望上天保佑,能分到平整肥沃、不受水灾的好地,养活家人,福荫子孙!

这天,周德发匆匆来找德诚,说道:“秋阳要地的事,你得赶紧找黑娃问问了。分地的名单已经确定,我咋听天青说,没见到秋阳的名字呢?”周天青是周德发的儿子,因为当过兵,入了党,又识文断字,老实肯干,被黑娃安排在身边帮忙,处理些账目文案,虽然没有啥名分,也算是一名村干部了。

德诚猛吃一惊,急忙说道:“天顺已经送了东西,黑娃给秋阳办了户口,并且答应给地了,不会有啥变故啊!”

周德发沉思着说:“按说,黑娃答应过的事,应该是十拿九稳的。难道是天青看漏了?不过,分地名单就是天青抄写的,我又让他仔细查看一遍,你家就三口人的地,漏掉的可能性很小。你还是让天顺打听一下,毕竟三十年不动地,影响太大。”

送别周德发后,德诚心神不安,赶忙找到天顺,让他去打听一下。

天顺也是头皮一乍,赶忙来到黑娃家。黑娃媳妇说黑娃去县城办事,今天不回来了。天顺只好悬着一颗心,悻悻告辞回家。

到家后,德诚和天顺拿出户口本仔细翻看,秋阳的生日确实是八月十五,符合本次分地的要求。爷儿俩商量半夜,认为要么是天青没弄清楚,要么是黑娃忘了这码事,明天再找他添上,可能应该没大问题。

说归说,爷儿俩总归心里不踏实,连睡觉都翻来覆去,老是做着分地的梦,一会分到地,一会没分到地,睡得比干活还累。

第二天天不亮,天顺就匆匆爬起来,急忙赶往黑娃家,却吃了个闭门羹。之后一连去了好多次,黑娃家一直是铁将军把门。

由于黑娃家大门套着小门,天顺不知道院里有没有人,又不敢贸然叫门,只有惴惴不安着,把失望和沮丧带给德诚和桂花。

三人都心乱如麻,坐立不安,唉声叹气地,却实在无法可想。

就这样,天顺一直没找到黑娃,三人的那颗心也就一直悬着。

终于熬到正午时分,大喇叭里传来黑娃中气十足的声音,要求各家户主去饭场开会,一队在杨树林中,二队在大钟下,三队在老槐树下……

天顺听了通知后,急忙骑车往黑娃家赶去。德诚也跟着出门,往饭场走去。

黑娃家又是铁将军把门!

天顺意识到黑娃好像是刻意躲避,虽然不一定是针对自己的,但心情更加沉重——马上就要开会,如果会前添不上秋阳的名字,确定分地人口后,谁也无法改动了!

天顺急忙骑车往饭场赶去,路上碰到德诚。看到父亲探寻的目光,天顺只能沉重地摇了摇头,而后紧蹬踏板,赶到饭场。

远远看到黑娃站在老槐树下,天顺赶忙过去,挤入人群,惶急而满脸带笑地说:“村长,秋阳分地的事,您可别忘了!改日我请你吃饭!”

黑娃摸了摸耳朵下三条结着血痂的清晰抓痕,表情冷峻,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噢——,这事?我忘了告诉你,秋阳不符合分地条件。”

天顺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原本答应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变了卦?为了分地,父亲卖掉两棵老桑树,花了八百块钱,怎么就鸡飞蛋打了?

但眼见黑娃被人簇拥着,忙这忙那的,天顺已经找不到说话的机会了。而且,既然黑娃说不符合,那就一定不符合,自己再纠缠也没有用!

德诚很快就知道这个消息,和天顺都心情沉重地,木木地参加会议,参与分地。

天顺家所在的队长宣布了各家参与分地的人口后,就开始带人丈量、分配土地。

好差地搭配,德诚家分到三口人的地,共计三块,加在一起只有二亩八分多。偏偏又抽到一亩多低洼瘠薄的土地——因为易受涝灾,在解放前,那块地一直是荒滩,年年长着野生茅草,留待村民修缮茅屋的!眼看分的地比原来既少又差,德诚和天顺都摇头叹息,但这是自己捏的阄,怨不得天,怪不得地,除了砸自己的手指头,还能有什么办法?

不单是天顺家,各家各户分到的地都比预想的更少。因为,黑娃临时宣布,预留了去青龙集的主干路北面那块旱涝保收的高岗地,除了分配给自己和手下干部每人一亩外,剩下的六十多亩都留作机动地,由村里统一出租,每亩地每年往镇粮站交三百斤小麦,供村里日常务工、招待等花费,租金三年一变,水涨船高。

天顺嫌分的地少地差,赶紧报名租种机动地。最终,由报名的农户平均分配,总算又分到九分多靠沟的好地。

此后,天顺反复查看公布出来的分地名单。黑娃的四个儿子当然都有地,村里其他超生的孩子、甚至包括几个八月十五以后出生的孩子也都给了地,却偏偏没给秋阳,到底是啥原因?送礼时,自己已经打听了行情,花钱都是差不多的呀。

天顺跟德诚思来想去,合计半天,始终不明原委。

熬到第二天,天顺又去找黑娃,想问个清楚明白。

黑娃一见天顺,脸色骤然变冷,令天顺望而生畏。

只一瞬间,黑娃的神情就恢复了平静,却完全是公事公办的语气,好像不带任何感情,当然,也不再称天顺为叔了:“天顺,你的问题,我已经向镇里反映了,镇里说你不符合收养条件,只能算作超生。原因吗?第一,你们夫妇没到四十五周岁,还可以生育,没有收养孩子的资格,万一你们以后再生了呢,所以不准收养;第二,即使你们到四十五周岁,可以收养,也必须如实登记孩子生身父母的生育情况和弃养原因,如果属于超生,他们必须接受处罚,交足超生罚款,堵住超生漏洞之后,你才可以合法收养,孩子才可以参与分地。这最基本的两条,你恐怕都做不到,那你的收养就违反了计生政策,而且比单纯超生还得罪加一等。因为,共产党讲的就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人家超生,最起码是老老实实登记在册,还算情有可原,而你这个收养呢?万一,是你家的哪一个亲戚超生,放在你们这儿,为了逃避计生处罚呢?这可是助纣为虐,要加倍处罚的;万一,孩子父母是国家干部,因为害怕开除,把孩子寄养在你这儿,违法犯罪的性质,就更严重了!所以,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第一条路,把孩子还给人家,老老实实地认命。能生的话,就申请准生证,自己生一个;不能生的话,到你们都年满四十五周岁以后再领养,在这之前,别随随便便的,把猫啊狗啊的,都往家里抱。第二条路,如果不愿把孩子还给人家,不但不能分地,还是违法犯罪,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准备接受计生处罚吧!”

天顺呆若木鸡,脑子一片空白!

看着天顺的惶恐无助,黑娃下意识地摸了摸耳朵下的三道伤疤,点了一支烟,吐出几口圆圆的烟圈,似乎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得意。

猛吸几口烟后,黑娃接着说:“天顺,我能办的都给你办了,比如入户口,比如填成八月十五出生。为此,我还挨了何大壮镇长一顿好训。真不明白,计划生育抓得这么紧,你怎么还敢替别人照看孩子?你难道不知道超生处罚有多厉害?你现在是捡了个大麻烦!即使按超生一胎计算,以夫妻双方当年收入之和的七倍上交超生罚款,也还是天文数字!今年,汉原县核定的年人均纯收入是一千二百元。一千二乘以两人再乘以七倍,总计一万六千八!天顺,你就算卖宅子卖地,恐怕连六千八的零头也交不起!而如果不能一次交清,以后就会水涨船高,怕这辈子都别想还清!”

天顺脑袋嗡的一声,似乎要爆炸了,原来一个孩子也可以算作超生,那可真是惹了个大麻烦!但又回头想想,是不是黑娃吓唬自己?即使算是超生,其他超生的孩子不也给了地?所以又残存一丝要地的侥幸,想再争取一下:“村长,就是按超生算,村里其他超生的,不都给了地吗?”

黑娃早已不耐烦,冷笑道:“天顺,你哪能跟人家比?人家是冤有头债有主,自己生的自己认,那叫老老实实接受处罚!你这是从哪里捡来的野种?想要地可以,找到孩子的生身父母,等国家把他们该开除开除,该罚款罚款了,然后你再交清超生罚款,保证给你地!别看地分完了,我把我的地给你都行!真是的!不是我说你,有本事就自己生,没本事就认命,捡人家的孩子干啥?既给自己找麻烦,又增加国家的负担!”

见黑娃态度坚决,天顺彻底绝望,非但不敢要地,而且恐惧万分!

天顺默默地退出黑娃家,一遍又一遍地盘算着超生罚款的数目:一万六千八!一万六千八!一万六千八!别说是自己,村里谁能交得起?眼下,第三季度的超生罚款刚刚收过没多久,第四季度的在阳历年年底又要收缴——周围有的乡镇一年征收两次甚至一次,青龙镇却是一年四次,说是把任务分解到平时,减轻超生户的负担,加起来却比别的乡镇多出一倍左右!村里一多半的人家,已经被无休无止的超生罚款弄得焦头烂额,本以为超生罚款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却未曾想,因为捡了秋阳,就哐地一下砸到自己头上!

如果有钱倒还罢了,但家里哪有余钱?别说交超生罚款,连提留款都难凑出来。昨天会上已经宣布,今年汉原县的人均纯收入为一千二,按百分之十征收提留款,再加上村里的花销,每人一百六十五块,今明两天必须交齐,否则分的地还要收回去!自己家今年的地还有母亲的,要交四口人的提留款,将近七百元!黑娃年年都说按人均纯收入计算提留款数,但自己老是算不明白,这个人均一千二是从哪里来的?小麦三毛多钱一斤,大豆五毛钱一斤,一年两季,哪怕化肥种子农药都不要钱,人工也算白干,按人均一亩半地计算,不淹不旱,满打满算,也只能收入千把斤小麦,二三百斤大豆,最多卖五百块钱!退一步说,即使每人应交一百六十五,那麦收之后,每人上交到粮站的一百多斤小麦,也应该折合好几十块钱,都被镇里村里截留了,应不应该算在提留款内?但人人都交,自己还能省掉?也只有把那头大点的猪卖了,再卖点小麦玉米大豆棉花凑凑了。

如果黑娃把秋阳视为超生,超生罚款怎么办?

周德发正站在大路边等候天顺,见天顺走近,附耳低声说道:“天顺,你大说你去了黑娃家,怎么说的?我让天青打听一下,黑娃说他跟王晓燕的事,百分之百是你说出去的——你给他送礼的那天夜里,肯定撞见他的好事了。要不,夜深人静的,为什么他刚从王晓燕家回来,你就猛不丁冒出来了?之后没几天,他媳妇知道这事,逮住他又是拧又是掐的,浑身青青紫紫,连脖子都抓得稀烂,第二天一早,又把王晓燕打跑了!黑娃说王晓燕是他最喜欢的女人,他越想王晓燕,就越对你恨之入骨!非但不给秋阳分地,还要整你个生不如死!”

天顺顿时明白原委,委屈得眼泪汪汪,说道:“叔,我冤不冤?黑娃这事咱村好多人都在说,咋就偏偏赖我身上了?我连自家的心都操不完,哪顾得问他的破事?”

周德发拍了拍天顺的肩膀,劝慰道:“天顺,我也知道你不爱嚼舌,但现在很难解释清楚,只能算你倒霉——人要是倒了霉,喝凉水都塞牙!黑娃和王晓燕的事,咱村是有不少人知道,但谁会对着黑娃说?所以黑娃以为自己做得妙,没人知道!现在,黑娃认为是你说出去的,那就只能是你了——即使他以后知道告密的不是你,也会认定是你先说出去的,这口黑锅你是背定了!”

至此,天顺知道自己捅了黑娃这个马蜂窝,想不被蜇个面目全非是不可能的,于是安排周德发,不让他告诉父亲。周德发点头道:“我本就没打算告诉你大,要不就不会在这儿等你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天顺越想越憋屈:你黑娃风流快活,与我何干?王晓燕被你媳妇打跑了,竟然也能赖上我?我花钱送礼,没成想送出个大麻烦,不但没要到地,还进了超生的名单!

但天顺除了连声叹息,别无他法:黑娃是周庄的土皇帝,他的话就是金科玉律,如果想用超生整治自己,还真是冠冕堂皇!自己即使有理也没处说,何况似乎也很难有理,只有捏着鼻子受了!

虽然郁闷无比,但一回到家中,看到活泼可爱的秋阳,天顺心中的阴霾就一扫而光,变得阳光灿烂起来:管他呢?天塌下来我天顺也认了!只要饿不死,冻不死,再大的苦难,别人能受得了,我就一定受得了!不就多苦点,多累点,少吃点,少喝点?只要秋阳能够健康成长,我天顺就拿黄连当蜜糖吃了!

“秋阳,秋阳,快快长大!咱不考师范了,咱考北大清华!到时候,我看狗日的黑娃还敢这样欺负咱!”天顺闪烁着晶莹的泪光,抱起秋阳,站在院中灿烂的秋日阳光中,在秋阳耳边喃喃低语。

此时,天顺分明看到,还没满月的秋阳,竟然眨巴着黑豆般的眼睛看着自己,并且用胖乎乎的小手,轻轻抚摸着自己枯瘦多皱的黝黑脸颊,好像要为自己拭去腮上的泪花,安慰自己受伤的心灵!

天顺的泪水又簌簌而下了:是啊!有了孩子,就有了梦,有了光明,有了希望,有了活下去的千万条理由!

德诚关切地问起黑娃的答复,天顺轻描淡写地说:“黑娃说秋阳的收养手续不全,不符合文件要求,镇里不让给地。”他不敢告诉父亲自己惹了黑娃,甚至一厢情愿地幻想着:这也许只是黑娃的一时之气,不一定会按超生对待——不给自己土地,不就是结结实实的惩罚了?就别自己吓自己,也让父亲担心了。

德诚将信将疑——周庄的事不都是黑娃说了算?镇里还会问这样的小事?德诚十分心疼未得到的九分多地,更心疼陪伴自己几十年的两棵老桑树,心疼用老桑树生命换来的几百块钱打了水漂,但又知道黑娃一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做出这种出尔反尔的事也属正常,自己只能逆来顺受。他知道,黑娃这样做绝对事出有因,今天德发到家里来,说不定就与此有关,既然天顺不愿意说,自己只有日后向德发打听了。

德诚虽然心事重重,但从天顺怀中接过秋阳,和秋阳相视一笑时,立刻就释然了:不就多花点钱,少分点地,跟孩子相比,这不都是小意思?只要有秋阳在,自己付出再多,哪怕舍了性命,也是心甘情愿!

一旦确认秋阳分不到地,德诚和天顺就放下此事,抓紧时间卖猪卖粮借钱交提留款后,便没日没夜地运送土杂肥。

天顺家小院外,离大路还有两丈多宽的地。

路边,原本有两棵老桑树,现在已经卖了。

桑树往里,每到秋季,都攒起两堆土杂肥。

大门西面,靠篱笆墙的地方是一个圆形的粪坑,坑壁被拍得瓷瓷实实的。牛羊鸡鸭鹅的粪便,以及人的大小便,烂菜根菜叶,牛羊吃剩的草渣,以及灶坑里的草木灰……不断地填入粪坑,再一层层盖上从田里拉回的熟土,用雨水或兑的水沤制成熟,渐渐积满粪坑,而后清理出来,堆在粪坑南面。这样,每隔一段时间,粪坑就清理一次。随着从田里拉回来的熟土堆越来越小,土杂肥堆越来越大,到了种麦时,已经有一人来高,如小山一般了。

大门东面,靠着篱笆墙的是猪圈。猪圈里面也有个浅坑,雨水加上猪粪猪尿,夏秋季节还要不断往里兑水,让猪打泥(卧在泥水里降温避暑),被猪和来和去的,沤制成熟,清理到猪圈外,再往坑里填上熟土,继续沤制……到了种麦时,也积攒起和西面差不多大小的一大堆土杂肥。

这样,每到秋季,村民老远就可以看到,天顺家的两堆土杂肥,年年双峰耸立,直到秋种之后,粪堆消失,又变成两堆熟土。惹得村民纷纷赞叹:难怪天顺家的庄稼长得那么好,原来是人家肥料攒得足!

连德诚和天顺都感叹道:桑树算是长得最慢的树种了,但门前的两棵老桑树却长得那么茂盛,丝毫不见糟朽的痕迹,肯定是受到肥水的滋润,想不长快都难!

但今年,看着这两大堆土杂肥,他们十分着急,分地分得晚,秋种赶得急,这么多的土杂肥怎么运送到地里去?今年是接手别人家的土地,本就十分瘠薄,不上足土杂肥怎么行?况且,如果不送到地里,再经一年的风吹雨打日晒鸡挠,肥料的养分就会渐渐流失,成为土疙瘩了!

爷俩商量一下,决心连天加夜地干,宁愿累掉十斤肉,也得把攒了一年的肥料均匀撒到地里去!

于是,除了轮到天顺家犁地,天顺撒化肥、德诚犁地以外,余下时间,全家人发扬起愚公移山、蚂蚁啃骨头的精神,连天加夜运送土杂肥。

面对如此超负荷的劳动——

德诚虽然身体很棒,劲头也足,但已经六十多岁,连续干这种掏力活,确实筋骨酸软,感到吃不消;天顺虽然年轻,又很能干,可是身材偏瘦,属于那种吃得再多也不上肉的体型,连天加夜干下来,很快就火上头,不但时时流鼻血,而且牙疼得吸吸溜溜的;桂花带着秋阳,还要做饭喂牛羊做家务,只能在家里帮忙扒粪装车,无法推车下地。

但土杂肥不会自己跑地里去。年老的德诚和瘦削的天顺,只有倾尽全力,用拉了十来年、外胎打着好几个大补丁的旧板车,不分昼夜地往地里运。

往年,都是趁秋收间隙往地里运,那时天气干燥,田地硬实一些,虽然很费力气,但勉强能拉动,又是见缝插针,不需要连续运送,相对轻松许多。

今年下了透雨,田地十分松软,走在里面,板车车辙陷进去老深。爷俩使出全身的力气,也还是步步难行,只有从地头开始,走不动就扒掉一些,慢慢往里送,而后再回到地头,把扒掉的土杂肥装在车上往里匀。这样连续作业,弄得两人筋疲力竭,但又别无他法,只有硬撑着干下去。

又是一个夜晚,微风习习,露珠清凉,月儿虽然不是太圆,但高挂于深邃的夜空,也能照得树影斑驳。这样明亮美好的夜晚,爷俩自然舍不得睡觉,便和往夜一样往地里运送肥料。桂花也和往夜一样,收拾好家务后,趁秋阳睡着,在喂牛喂羊的空档,把土杂肥堆扒开,用抓钩一点点捣碎,总算没有闲着。

除了扒土杂肥,桂花还要喂牛,这活儿也不算轻松。因为那头母牛每天早晚犁两套地,早晨鸡叫时就要出发,犁到上午十点左右,回来歇息倒沫,洇一盆豆饼麦麸水,下午一点出发,犁到天黑。所以早晨必须在鸡叫前喂饱,晚上又只能吃过晚饭才喂。这样,母牛好像整夜都在吃草倒沫,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而桂花也似乎整夜都在喂牛。

一家人都这样忙碌着,汗水和着露水,打湿了衣背,打湿了发梢,也打湿了手中的工具——

眼看着,月亮高挂在白杨的枝丫间……

眼看着,月亮在西天的白云间游走……

眼看着,月亮渐渐低沉,渐渐暗淡……

两人知道,夜晚即将逝去,新的一天又要到来。

回头看去,土杂肥还堆积如山,似乎一点没少!

天顺全身骨节都散了架般,一步一挪地,拽着板车前行。这样连天加夜干个不停,即使牙齿霍霍疼得钻心,天顺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瞌睡,眼皮像是抹了胶水,费力张开一下,又迅速粘在一块。

稍微清醒一下,天顺便心疼起推车的父亲来,于是停住板车,站在那里呼呼喘着粗气,回头说道:“大,要不,拉了这一车,咱休息一会吧。我都困得睁不开眼,你快七十了,不是更疲乏?”

德诚趁机蹲在地上,稍微歇息一下,由于连续多日用力推车,两条腿又僵又硬,又酸又麻,像皮肉里面不是骨头,而是灌了满满的醋,往地上一蹲,感觉比吃大鱼大肉还要舒坦百倍!可是,看着同样疲惫的天顺,他却语重心长地说:“这样连轴转,说不累是瞎话。但晚了这几天,要耽误一年的收成!等种好麦子,咱爷儿俩睡他个十天半月!”

天顺自然懂得这个理,便对父亲点了点头,说:“大,要不,下一车让桂花推,你在家看着秋阳。”

“你可别胡扯!”德诚急忙阻止道,“这样掏力的重活,桂花可干不动!而且,她忙来忙去的,还要照看秋阳,一点也不比我们轻松!”

天顺知道父亲不会让桂花推车的,桂花已经央求过多次,父亲都一口回绝了,便想道:也只有自己拼尽全力拉车,让父亲少出一点力了。

这样说了几句话,天顺勉强打起一点精神,暂时不再发困,便又拽着车子,奋力前行!

终于,两堆肥料只剩下一堆了……

终于,剩下的一堆也越拉越少……

只是,连日晴朗,地已经干得犁不动了,村子西南那块一亩多的洼地还没有犁。

但爷儿俩也无可奈何,只有拉着车子,看着路两旁地里油光发亮的麦苗嫩芽而眼馋,脚下一点也不敢放松,只希望在运完肥料之后,老天能普降甘霖,让自家顺利耕地种麦。

那辆老旧的板车,吱吱呀呀地,似乎整日整夜走个不停,也在承受生活难以承受之重。

肥料终于运送完毕!

没隔一天功夫,竟然真的天遂人愿,在寒冷的北风肆意袭掠这片坦荡无垠的原野之后,很快下起雨来。雨水哗哗啦啦,欢快地敲击着大地的一切,看样子准是一场透雨!

德诚一家惊喜异常,虽然按节气说,种麦子有些晚了,但有了这场透雨,那最后一块地,毕竟可以稳稳妥妥地耕种了!而且,好多人家都没种好,都盼着这场及时雨呢。

惊喜之余,爷儿俩顿觉全身骨头都散了架,瘫软在旧木床上,咋也支撑不起身体,甚至除了呼吸,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屋外,大雨时大时小,一连下了好几天;屋内,爷儿俩躺在床上,一连睡了好几天,连吃饭都是桂花做好后,喊他们起来的。

那头连续耕作的老牛,除了吃喝拉撒,也整日整夜地长卧不起。

连懂事的秋阳,也都不哭不闹,生怕打扰爷爷和爸爸休息似的。

桂花却闲不住。她默默洗衣做饭,照看秋阳,收拾家务,喂牛喂羊……忙得屁股不挨板凳,但咋也不让爷儿俩起来帮忙!

瘫软在床上的德诚和天顺,知道这么多天,桂花并不比自己少干,在心存感激的同时,也暗自赞叹:桂花才是真正的铁人!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