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罚事件之后,邹汝城没有再进初一(2)班,连语文课都是由数学李老师看自习——当天下午,邹汝诚就被县教委勒令停职反省了。
玉龙十分牵挂邹老师,他想跟邹老师说几句心里话,但每次去邹老师宿舍,都是铁将军把门,只有唉声叹气,失望而归。
同学们议论纷纷,说是听某某老师说,周二宝鉴定为轻伤,在县里住院,邹老师也去伺候他了,天天端茶送水、挨打受气的。
玉龙更加担心。他知道,老师打学生是犯法的,如果黑娃揪住不放,邹老师不但要赔医药费,还要受纪律处分,所以非常希望黑娃能原谅邹老师。但周二宝既然处心积虑惹下这个事端,黑娃又蛮不讲理,这事肯定难以善罢甘休。他甚至想弯腰说好话,恳请周二宝放邹老师一马,但周二宝远在县城,自己够不着说话,又舍不得花车费!
终于,一个多星期后,周二宝趾高气扬地回到班级,邹老师却依然不见踪影。
一连几天,周二宝都在班里班外炫耀战果。他说自己住院这几天,邹汝城天天待在医院,端屎端尿地伺候自己,也没能阻止妈妈带着三宝小宝,天天去县教委告状,直到邹汝城请了一大桌酒席,跪着爸爸妈妈赔礼道歉,爸爸妈妈才同意让自己出院。邹汝城结清医药费,又拿了一千块钱营养费,前前后后花了好几千,还没省掉背个记过处分,调去最偏远的青草沟小学!
“敢跟我斗?”周二宝下蛋母鸡似的,直着脖子叫道,“治不服邹汝城这个老小子,我就是俺二大爷的儿!”
当有同学问到,周二宝那天是不是装晕时,周二宝通通拍着胸脯的肥肉,得意地笑道:“当然是装的!邹汝诚瘦得干狗似的,拳头没有四两劲,怎么可能打晕我?”
望着周二宝恬不知耻的嘴脸,想到张玉华和邹老师的悲惨遭遇,玉龙义愤填膺,恨得咬牙切齿,真想猛冲上去,挥舞复仇的铁拳,砸他个七荤八素,不知东西南北!
邹汝诚当然不可能伺候周二宝——即使他愿意,黑娃夫妇也不放心;也不可能跪着黑娃夫妇——有李志鹏居中调停,黑娃夫妇再放肆,也不敢提这个要求。但其他的处罚,包括花钱、处分和调离,邹汝诚是一样没缺。不过,有好多钱是李志鹏暗自垫上的,他也没调去百里开外的红星镇,而是去了青龙镇最偏远的青草沟小学。
正如何大壮所料,李志鹏虽然辞了职,又正在搜集何大壮、何二壮的犯罪证据,但依然竭尽全力,为邹汝诚奔走效劳。他安排邹汝诚住在鲲鹏集团的县城分公司,亲自出面协调,对邹汝诚报喜不报忧。
面对昔日的学生李志鹏,想到现在的学生周二宝,邹汝诚五味杂陈,搞不清当教师到底是对是错!
县教委已经研究决定,李志鹏也辞了职,说话分量不够,记过处分很难撤销,为了不让邹汝诚调去红星镇,李志鹏多次纠缠刘毅,又送了块名表。一开始,刘毅上纲上线,毫不松口,后来被缠得急了,便把责任推到黑娃媳妇身上,说县教委当然愿意保护老师利益,却搞不定学生家长,只要李志鹏能说服学生家长,可以考虑重新研究。
李志鹏无奈,只有忍受无比的厌恶,放下强大的自尊,带东西去医院看望周二宝,直接跟黑娃夫妇交涉此事。虽然有何大壮不厌其烦的叮嘱,虽然恨李志鹏不让自己当支部书记,但面对李志鹏的请求,黑娃实在不好意思强硬到底,终于卖给李志鹏一个面子,勉强同意把邹汝诚调去青龙镇最偏远的青草沟小学。李志鹏颇为欣慰,赶忙答应下来!对青龙集而言,青草沟小学固然偏僻,但离邹老师的老家反而近了十来里路,也算是差强人意了!
随后,李志鹏提出让周二宝出院的事,黑娃既然作了让步,也就不再坚持住下去了。
黑娃媳妇虽然蛮横凶悍,连刘毅都对她望而生畏,但却不太敢戗李志鹏的茬。况且,她也在县城住得急了,又不关心把邹汝诚调去哪里,只是要求邹汝诚结清医疗费和食宿费后,再补偿一千块钱营养费。
李志鹏问明黑娃一家花了五六百块钱的食宿费,果断甩给黑娃媳妇两千块钱,在邹汝诚不知情的情况下,把食宿费和营养费结清了。
李志鹏带着黑娃,去县教委汇报之后,又马不停蹄地,带着邹汝诚去医院看望周二宝——礼品是李志鹏直接从鲲鹏集团分公司拿的。
待邹汝诚结清医疗费,李志鹏把邹汝诚送回分公司,又捏着鼻子,约陈国良作陪,请黑娃一家去酒店吃了饭。
饭后,李志鹏让陈国良安排车辆,把黑娃一家送回去。
眼见轿车缓缓离开酒店,李志鹏知道问题彻底解决了,才算长出一口气,放下此事。
因为李成梁早就让张帆作了周密安排,所以周二宝住院花费并不多,检查费和医疗费加在一起,也还不到两千块钱,李志鹏本想替邹汝诚垫上。但邹汝诚坚决不答应,他感觉求李志鹏帮忙调解,已经欠下天大的人情,不能再让李志鹏贴钱!
于是,邹汝诚当天就骑车回家,把准备建瓦房的钱取了出来,赶到青龙集后,如数还给了李志鹏。他还拿出二百块钱,要支付看望周二宝的礼品费用,李志鹏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并留邹汝诚在鲲鹏集团吃了晚饭,劝慰了好一阵。
邹汝诚对李志鹏千恩万谢,也说自己不会在意,但哪能放得下?
玉龙打听到,邹老师虽然已经去青草沟小学报到,但暂时还住在青龙中学宿舍,便跟妈妈打了招呼,在下午放学后,和其他几名家在街上同学相约,耐心等候在邹老师的宿舍门口,想跟邹老师说几句暖心话。
直到夜色深沉,邹汝城才骑着他那辆破得不成样子的自行车回来。玉龙老远就听见邹汝城自行车唧喳、咯吱的声音,抬头望去,只见邹汝城耷拉着脑袋,弓着身子努力蹬车,一直走到他们身边,都没有抬头。
几名孩子围了上去,都眼圈通红,悲悲戚戚的,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着“邹老师”。
邹汝城吓了一跳,下车说道:“你们怎么还没回家?天都黑了,别让家长担心!”
透过临近宿舍的灯光,玉龙分明看到,邹老师饱经沧桑的老脸,已经红到了耳根。
紧接着,邹汝诚调转车头,急吼吼地说:“我上街买点东西,你们赶快回家吧!”
话未说完,邹汝城把后脑勺留给孩子,匆忙骑上车子,像被人追赶的小偷一样,逃也似的飞奔而去了。
“邹老师不要我们了!”一名女生当即蹲下身子,呜呜地哭了起来。顷刻间,其他孩子也都眼泪汪汪。
终于,他们揉着眼睛,像被爹娘抛弃的孩子一样,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邹老师的宿舍,伤心地默默离去。
众人在校门口分别之后,玉龙独自站了一会,终于擦干眼泪,心里酸酸的,慢慢向鲲鹏集团宿舍走去。
快到鲲鹏集团大门口,玉龙突然看到邹老师的破自行车扎在大药房门外,赶忙跑了过去,躲在门外暗处,眼也不眨地注视着里面的邹老师。
几天不见,邹老师瘦了一大套,身上的衣服都宽大好多,原本还算光洁的额头皱纹密布,原本花白的头发几近全白,原本挺直的腰杆也弯曲下去,比出事前老了不止十岁,像是七十岁的老人了!
玉龙十分难过:这段时间,不知道邹老师遭受了怎样的熬煎!
就这样看了一阵,玉龙赶忙跑去烟酒店,把此事告诉了妈妈。
康雪梅带着玉龙快步赶来,恭敬地问候:“邹老师,您好!”
邹汝城见是康雪梅和玉龙,显出羞愧不安的神情,说道:“这几天,我咽炎又犯了,咳嗽得厉害,又睡不着觉,来买点药。”
说完,邹汝城拿起药,转身就往外走。康雪梅急忙跟上去,一把拉住他,说道:“邹老师!这么多天,我跟玉龙可想您了。”
邹汝城犹豫一下,停住脚步,面对着康雪梅母子。
三人伫立在空旷的大街上,夜色沉沉,冷风阵阵。
邹汝城问玉龙道:“陈老师的课,听得习惯吗?”
玉龙点了点头,说道:“学习还好,就是想您。”
邹汝城慈爱地抚摸着玉龙的脑袋瓜,悲叹道:“玉龙,老师对你和玉华寄予厚望,本想竭尽全力,把你们培养成才。唉——,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啊——!老师愧对你们!”
玉龙忙说:“邹老师,全怪周二宝,同学都说您上了他的圈套。”
康雪梅安慰道:“邹老师,您也别难过,想开一点,身体重要。”
邹汝城热泪长流,仰天长叹道:“我邹汝诚这辈子遗憾太多,遗憾太多啊!”
而后,邹汝诚又低下头来,诉苦道:“雪梅,说实话,从周二宝一口浓痰吐在我脸上那刻起,我这张老脸就丢尽了,哪能想得开?我本想和周二宝硬抗到底,大不了撂挑子不干了。可回头一想,辛苦工作一辈子,眼看就要熬到退休了,又教了一辈子书,其他啥都不会干,连承包地都没有我的,如果没有退休工资,回家之后,老伴多病,儿子残疾,日子怎么过?我一直以为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经过这件事才知道,教师是太阳底下最窝囊的职业!县教委应该算是教师的娘家吧,却只要学生家长一闹,不问青红皂白,就草草处分教师,推卸责任,息事宁人!最可悲可叹的是,教委领导还高高在上地教训我说,孩子是祖国的花朵,即使犯点错误,也应该耐心细致地说服教育,体罚是教师无能的表现,真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你让玉龙说说,我当时能怎么办?”
康雪梅劝道:“邹老师,事儿已经过去,就别想那么多了,保重身体要紧。”
邹汝城说:“我也不想多想,但哪能由得了自己?本来还想今年努努力,多挣点量化分,看明年能不能晋升中教高级呢,谁知这一拳打下去,不但落了个记过处分,降了两级工资,又调到青草沟小学,这辈子都别想晋级了!几十年来,我考了那么多第一,发表那么多文章,全被我一拳打没了!不但自己饱受屈辱,还贴进去一两千块钱,负累李主任跑来跑去好多天!如果不是李主任周旋,我肯定死无葬身之地!经过这次教训,我算是明白了:草芥之民,千万不能争强好胜,凡事皆须逆来顺受!”
康雪梅附和道:“这个黑娃也太不讲理了!以后谁还敢管教他的孩子?”
邹汝城悲叹道:“我这辈子算是失败透顶!就因为背了个地主成分,大学同学中,数我成绩最好,却又混得最差!自己背运也就算了,还拖累了大儿子,你师母也因为常年干活,浑身毛病。为了她娘儿俩,我就是再窝囊、再委屈,也得忍受这三年!三年过后,如果还没被气死,就能好好陪陪我那病秧子老伴和傻儿子了。”
康雪梅了解邹汝诚大儿子的境遇,不由陪着叹了口气。
邹汝城又对玉龙说道:“玉龙,老师虽然不教你了,但老师教导你的那些话,一定要牢记在心!”
玉龙点头说道:“邹老师,您放心,我一定会努力做到的!”
邹汝城叮嘱道:“当年你妈妈也是我的得意门生,因为家庭原因没能升学,让我心痛好多年。现在条件好了,你一定要克服困难,成就一番大业,弥补妈妈的缺憾!”
玉龙说道:“邹老师,我一定会成为妈妈和您的骄傲的!”
邹汝城直起身子,望了一眼昏暗的夜空,痛苦地说:“雪梅,那我就回去了。玉龙,让同学忘了我吧,我明早就把行李带去青草沟,不会再回青龙中学了——我虽自甘卑贱,却又十分敏感,既受不了别人的冷嘲热讽,也受不了别人的同情可怜!”
玉龙泪汪汪地说:“那——,邹老师,我每次考第一名,都给你写信!”
“好!好!”邹汝诚也擦了擦眼泪,微笑道,“我期盼着你的好消息!”
学校反复研究,最终敲定让年轻气盛的陈老师接替邹汝诚,担任初一(2)班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
陈老师是陈国虎的堂弟,身材同样高大威猛,又跟陈国虎学过三招两式,所以师范毕业之后,学校安排他做了体育教师。因为带的是副科,教学十分轻松,经常在媳妇的服装店帮忙,现在要他接邹汝诚的班主任和语文课,他当然一百个不愿意。康志国反复劝说不成,但又实在找不到人,最后只有请李志鹏出面,陈老师才答应试试看。
陈老师新官上任,在同情邹汝诚之余,对周二宝之流痛恨有加,自然管理严格。他身强力壮,气势骇人,又对班级严看死守,几天下来,昔日不可一世的周二宝等人就已畏之如虎噤若寒蝉了。
对待违纪学生,陈老师祭出两大法宝。
一是严词呵斥。周二宝的众多手下,任谁有点风吹草动,陈老师就会爆发雷霆之怒,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敲山震虎,杀鸡骇猴。他本就中气十足,声若洪钟,一旦训起话来,恰如雪峰崩塌,又似滚雷轰鸣,震得大家耳鼓嗡嗡作响。好多同学慌忙紧捂耳朵,违纪者更是心惊胆寒,甚至魂飞魄散。
二是面壁反省。违纪情节稍微严重,陈老师除训斥外,还要让其去办公室,在自己的办公桌边,老老实实面对墙壁蹲下,一遍又一遍地写说明书,这就有些变相体罚的味道了。违纪者几遍说明书写下来,终于交掉差的时候,方能站起身来,腿脚早又木又麻,几乎不属于自己,连路都走不好了。
没过几天,周二宝的手下几乎被整治一遍,三大金刚更是饱受面壁反省之苦,变得畏畏缩缩,再无昔日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气势了。
初一(2)班的班风很快好转。
康志国颇为欣慰,很快就上报教办室,提拔陈老师当了政教处副主任,并给了间单独办公室,专门负责处理全校学生打架事件。
就这样,陈老师还没对周二宝下手呢,周二宝就已经度日如年了。只要一进校门,周二宝就成了孤家寡人。在班内,没人敢跟他搭话,更别提在一起打乱喧哗了;在校内,没人敢跟他乱溜,更别提在一起吸烟赌牌了!
更令周二宝胆战心惊、甚至痛不欲生的,是陈老师突然宣布,无论是谁,只要不想滚蛋,作业一次也不能缺!
周二宝早就傻傻地记不清楚,上次交作业是哪年哪月哪一天的事儿!似乎从上学开始,自己就没交送过作业!
他只有寄希望于侥幸:也许,陈老师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不会认真执行。要不,自己先不送数学作业,试探一下?
课代表上交数学作业时,除了周二宝外,其他无人敢缺。
第二天早饭后——
“周二宝同学,请你出来一下。”陈老师微笑着站在教室门口,对周二宝柔声说道。
周二宝站起身来,得意地望了望全班同学,心道:你们都看看,陈老师对我多客气!
“周二宝,数学作业交了吗?”陈老师依然温声细语。
“我……”周二宝头皮发麻,感到大事不妙,嗫嚅道。
话音未落,陈老师啪地一巴掌,狠狠扇在周二宝脸上!
全班同学都惊恐地抬起头,齐刷刷的目光向门口望去。
“为什么不交?”陈老师双手叉腰,双目圆睁,喝道。
周二宝脸颊火烧一般,脑子也短了路,不敢说一个字。
“说!你想干什么?”陈老师又是炸雷般地一声怒吼。
周二宝看了看班里的同学,索性低下头来,不说不动。
陈老师冷笑道:“逗我玩是不是?你算是找对人了!”
说完,陈老师伸手抓住周二宝的衣领,老鹰捉小鸡般,把周二宝提溜进单独的办公室,关上房门喝道:“给我蹲墙边反省!敢动一动,揍死你都没人知道!”
周二宝慑于陈老师的蛮力,知道根本不是对手,赶忙蹲到墙边,仇恨如滔滔江河,生生不息。但任他想破脑袋,也实在找不到报仇雪恨的法子:论身高,陈老师比自己高出半头;论体重,陈老师足有自己一个半重;论力气,自己俩也抵不住一个陈老师;论钱财,陈老师说他家属开了个大服装店,一个月就抵得上老师一年的收入,所以根本不想教书,更不怕处分甚至开除;论背景,陈老师是陈国虎的徒弟兼堂弟,自己引以为傲的五个舅舅一起上阵,也没斗过一个陈国虎……
就这样,面壁反省的周二宝,实在想不到对策,只能在暗自咒骂陈老师八辈祖宗的同时,怀念邹老师当班主任时的美好时光,后悔赶走邹老师的鲁莽举动了。
腿脚有些麻木了,周二宝刚想动一动,陈老师就是一声怒喝:“蹲好!再动踢死你!”周二宝吓得浑身一激灵,差点尿了裤裆,赶忙双手抱头,老老实实蹲好。
上课铃响了,陈老师该去上课吧?周二宝刚想扭头看看,陈老师嘭地一脚,正踢在他的屁股上!周二宝脑袋嘣地磕在墙上,屁股也疼得钻心,知道陈老师是用皮鞋尖踢的,赶忙强忍疼痛,以手撑地,稳住身体,再规规矩矩蹲好。
渐渐地,周二宝感觉双腿、双脚都从麻木中苏醒过来,皮肉筋骨像是有千万条虫子钻过,又像是千万个锥子刺过,不知是痒是疼,还是又痒又疼;满腹的食物也被挤得既想往下拉,又想往上漾,却拉不下去,也漾不上来,就那样被挤压在圆滚滚的肚腹中!
终于撑到第二节下课铃响起,陈老师才温和地说:“周二宝,以后还缺不缺作业了?”
“不缺了!”周二宝大声答道。
“那你回去吧。”陈老师说道。
双腿已经不听使唤,周二宝起了一下,却差点歪倒在地,只有扶着墙壁,努力几次,也才勉强站起身来。
“周二宝!”陈老师又高声喝道。
周二宝吓了一跳,赶忙回转身来。
陈老师似笑非笑地问道:“怎么还不回去?”
“我的腿脚麻了。”周二宝老老实实地答道。
“要不要带你去医院看看?”陈老师冷笑道。
“不用!不用!”周二宝感觉头皮阵阵发麻!
“料你也不敢讹我!”陈老师厉声怒喝,“还不赶快滚?”
周二宝赶忙扶着墙壁,慢慢挪出办公室,再也不敢缺作业。
只是,跟其他三大金刚一样,四人的作业都是请人替写的。
因为,他们惊喜地发现,陈老师貌似只关注作业交送情况!
很快就到了周二宝最头痛的作文课。
陈老师把玉龙的作文当作范文朗读之后,又表扬了其他几名同学的作文,接着狠狠批评了包括周二宝等四大金刚在内的同学,说他们的作文还不如狗屎,倒像一团臭屁,不但臭不可闻,而且空洞无物。
作文次次挨批,虽然很丢面子,但周二宝只有摇头叹息。数学、英语等作业找人替写很容易过关,作文却是个问题。多数同学自己的作文都是挖空心思东拼西凑,勉强揉搓在一起交上了事,根本没有本事、也没有心思帮别人写出合格的作文!
而且,自从四大金刚被迫转入地下活动后,周二宝孤独无聊,便及时调整努力的方向,开始追求漂亮女生。在甩了两名女生之后,他又及时调整目标,开始追求班花王维娜。耐不住周二宝的吃喝攻势和死皮赖脸,王维娜勉强答应跟他交往一段时间,条件是好吃好喝好好玩。面对高贵如开屏孔雀般的王维娜,周二宝颇感自卑。王维娜虽然成绩也很差,但父亲是副镇长,母亲是镇广播员,她又是家中的独生女,不但长得漂亮,而且吃商品粮!在众多农村孩子之中,绝对是高高在上的一朵牡丹花,其父母肯定不太情愿让她插在自己这坨牛粪上的!美好爱情的强大动力,加上陈老师的雷霆震慑,迫使周二宝决心痛改前非,做一名金不换的回头浪子!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周二宝决定从作文不受批评做起,便想到请玉龙帮自己写作文:只要玉龙愿意帮忙,作文肯定会受表扬,不但自己光彩,王维娜也肯定高兴!为了表示诚意,自己可以对玉龙既往不咎,原谅他给张玉华帮腔的罪过,甚至请他大吃大喝,维持替写作文的纯真友谊!
玉龙行云流水般挥挥洒洒,当堂就写好了作文。一听见放学铃声,他背起书包就走——自从张玉华的书包被人装了蛇后,多数同学心里害怕,都是背着书包来回。
在教室外面的走廊,周二宝拦住了玉龙,胖乎乎的大脸上眯着一双小眼睛,带着破天荒的卑微讨好的笑容,晃着手里的作文本,央求玉龙道:“玉龙,帮我写一篇作文吧,明天上午请你吃烧鸡!”
玉龙冷冰冰地回绝道:“我凭啥帮你写?”
周二宝讨好地笑道:“因为你写得好啊!”
玉龙依然冷冷地说:“那都是我瞎编的!”
周二宝乞求道:“你也帮我瞎编一个呗。”
玉龙朗声答道:“对不起,我不帮你编!”
说完,玉龙昂首挺胸,大步走了过去,沐浴着夕阳金色的光芒,看白云朵朵,听风儿轻轻,感觉天宽地阔,神清气爽。
周二宝抬起头来,正看到王维娜和几名女生站在教室门口,目光中满含鄙夷和嘲笑,顿时涨红了脸,咬牙恨道:“玉龙,好你个狗杂种!骑驴看唱本——咱走着瞧!”
很快就到了星期六,下午比往日少上两节课,放学之后,天色尚早。
本来,玉龙应该去鲲鹏集团,等候妈妈一起回家的。但今天是玉龙的十二岁生日。康雪梅已经请了假,想早回去一会,给玉龙姥姥送点东西,而后回家做几个菜,祝贺玉龙生日。
玉龙收拾好书包后,又去街角给玉凤买了个黄橙橙的大烧饼,而后骑着车子飞奔回家。离家一个星期了,玉龙非常想念玉凤和爸爸。自从爸爸被骗,妈妈做工以来,全家人很少坐在一起,安安心心地吃顿饭了。所以,他非常期待今天的生日聚会,期待阖家团圆的美好时光。
很快,玉龙就跨过青龙桥,拐上青龙河边的那条小路。只见周二宝带着三大金刚和几名小喽啰,正聚在青龙桥头抽烟,心怀叵测地看向自己。
玉龙心里发憷,周二宝难道要找自己的麻烦?他甚至想折头去爸爸做工的青龙庙,等候爸爸一起回家。但回头一想,如果周二宝真想找麻烦,自己躲得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何况路上还有其他同学,谅周二宝也不敢咋着自己,顶多就是说几句能话,装腔作势吓唬一下,自己不理他就是了。
于是,玉龙下了车,把背后的书包绑在车后座上,做好应付周二宝纠缠的准备。他想,自己虽然人单势孤,但也不能过于认怂,于是挺起胸膛,目不斜视,勇敢地骑车前行。
玉龙很快过了芦苇丛。
周二宝带人骑着车子,如狂风般从玉龙身边席卷而过,堵住了把玉龙前面的道路。玉龙心怀戒备,放慢骑车速度,渐渐拉开一段距离。
这样走了一会,周二宝回过头来,见青龙庙大殿工地已经抛在后面,被树丛遮住了,便开口喊道:“玉龙,玉龙,你看天上是什么?”
玉龙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夕阳西下,蓝蓝的天空中,朵朵云霞染成淡淡的粉红色,只只麻雀叽叽喳喳,在杨树的枝桠间飞来飞去。
周二宝已经下了车子,如鬼哭狼嚎一般嗥叫起来:“望天驴!望天驴!周玉龙是望天驴!周玉龙是望天驴!”
接着,周二宝的众多手下也都下了车子,哈哈大笑,齐声叫嚷:“周玉龙是望天驴!周玉龙是望天驴!……”
玉龙知道上了当,但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是狠狠地瞪了周二宝一眼,低声反击道:“你才是望天驴!”
接着,玉龙把自行车拐进路边的树丛,准备绕道过去。
周二宝摆手示意,让手下停止叫嚷,继续挑衅道:“老少爷们都听好了!周玉龙既然是望天驴,那他爸就是大叫驴,他妈就是大草驴!他爷吗?也应该是公的,那就是老叫驴了!”
玉龙已经怒不可遏,立马下了车子,回头喊道:“狗日的周二宝!你骂谁?”
周二宝逼上前去,恶狠狠地说:“当然是骂你了!望天驴,想跟二爷打架?”
玉龙双眼几乎冒出火来,攥着拳头,咬牙切齿地说:“周二宝,别不要脸!”
周二宝望着比自己矮了半头、小了一号的玉龙,望着自己的众多手下,心中充盈着猫戏老鼠的快感,嬉皮笑脸地喊道:“玉龙,难怪你这么聪明,原来是驴日的,说不定还是个杂种!现在,计划生育把你爸骟了,把你妈劁了,那你爸你妈就只能日着玩,下不了驴驹,成为骡子了!你爸是公骡子!你妈是母骡子!”
周二宝一挥手,那群手下齐声喊道:“周玉龙的爸爸是公骡子,周玉龙的妈妈是母骡子!公骡子!母骡子!……”
玉龙很快就被这群无赖围在中间,像落入陷阱里的小兽一般,狂怒地喊道:“狗日的周二宝,你爸妈才是骡子!”
周二宝抬手给玉龙一记响亮的耳光,咋呼道:“你个狗杂种,竟然敢骂二爷!伙计们,给我打!给我照死里打!”
那群喽啰仗着人多势众,立马把玉龙按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
望着站在身边肆意狂笑的周二宝,玉龙想到张玉凤,想到邹老师,想到周二宝对亲人的辱骂,复仇的火焰熊熊燃烧,再也忍耐不住,猛地跃起身来,如猎豹一般直向周二宝猛扑过去。结实的拳头如擂鼓一般,往周二宝脸上身上猛击,双脚也用力踢蹬,完全是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势,凶狠而又顽强!
因爸爸常年在外,玉龙经常帮妈妈干活,挑水、扛粮食、拉庄稼等重活都没少干,所以虽然比周二宝小了几岁,没有周二宝高大肥壮,但爆发力绝对胜过满身肥膘、外强中干的周二宝!
殴打玉龙的几名喽啰见玉龙状如猛虎,不由吃了一惊,赶忙住了手脚,带着惊恐的神情面面相觑。
周二宝猝不及防,又被玉龙骇人的气势镇住,只能胡乱地挥拳反击,虽然也打在玉龙身上,但玉龙毫不理会,只是一味拳打脚踢,一副同归于尽的拼命架势。
以欺凌弱小为乐的周二宝,向来都是殴打别人,何曾受过如此凶猛的反击?根本无法抵挡玉龙的狂轰滥炸,很快就斗志全无,一边胡乱地被动还击,一边惊恐地往后退去,很快就被脚下的树根绊倒。
玉龙趁势猛扑上去,骑在周二宝的身上,先是左右开弓,噼里啪啦,照着周二宝的胖脸一顿狂扇,而后用拳头往身上乱捶。周二宝起身不得,乱踢乱蹬,哇哇乱叫,呼喊着手下的名字,要他们帮忙。
三大金刚不敢不听周二宝的,又畏惧玉龙的勇猛疯狂,畏畏缩缩地围了上去,伸手去拉玉龙。
众多小喽啰则躲得远远的,满脸惧色地望着玉龙。
玉龙全然不理三大金刚,只是疯狂地攻击周二宝。
周二宝歇斯底里地狂叫,对三大金刚下了死命令。
三大金刚既恐惧又无奈,只有尽全力把玉龙拉开。
周二宝还没站起身呢,摆脱控制的玉龙又像猛虎一般把周二宝扑倒,开始新一轮的狂轰滥炸!
很快,玉龙崭新的丝绵袄被三大金刚撕得稀烂,但仍阻挡不了他凌厉的攻势。满怀张玉华的仇恨、邹老师的仇恨和自己的仇恨,复仇的火焰烧得玉龙热血沸腾,已经无问生死,只想和周二宝决一死战!
看到玉龙已经无法抗拒,三大金刚怕玉龙回头对付自己,再次拽开玉龙之后,互相望了一眼,又同时松开手,兔子般窜进观战的人群之中,再也不敢上前。
终于,周二宝爬起身来,两腮红肿,眼圈乌青,鼻血流得满脸都是,见玉龙又猛扑过来,慌忙转身就跑,声嘶力竭地哭喊道:“玉龙,算你有种!我要告诉俺爸,告诉俺妈,告诉俺哥,告诉俺舅!让他们扒你的皮,抽你的筋,把你小子大卸八块!”
见周二宝没命奔逃,三大金刚生怕玉龙揪住自己,连自行车都不敢骑,直接跑进麦田。其他小喽啰再也立足不得,都如疾风卷起的落叶一般,疯狂四散而去。
玉龙忍着满身的疼痛,脱下撕烂的丝绵袄,故作轻松地拍了拍裤腿上的尘土,扶起自行车,在围观同学敬畏的目光中,骑上车子,走上了回家的路。
想到周二宝的狠话,玉龙很快后怕起来:跟周二宝如狼似虎的家人相比,自己的爸爸妈妈太善良太懦弱了,只有受欺负的份儿!爸爸妈妈本就被沉重的债务压得抬不起头,自己应该替他们分忧解难,给他们带来欢乐和希望的,现在,却在他们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给他们添堵添乱,给他们惹出新的祸端!
但是,一想起周二宝那不堪入耳的咒骂和众人七手八脚的殴打,玉龙又义愤填膺:如果自己被动挨打,肯定会被这帮恶人打废,爸爸妈妈岂不同样伤心难过?麻烦是自己惹的,与爸爸妈妈无关,大不了自己以死相拼!可是,如果自己真要拼命,视自己为心肝宝贝的爸爸妈妈,肯定会拼死保护自己!唉!不管愿不愿意,自己都命中注定,无法摆脱爸爸妈妈的呵护!
夕阳朗照,霞光绚烂。望着青龙河粼粼的金色涟漪,玉龙悲痛欲绝地想:如果自己投河而死,能让爸爸妈妈摆脱这场劫难,自己绝对会毫不犹豫地一头扎下去!
玉龙泪流满面,悲痛欲绝。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周二宝要自己替他写作文,自己就应该答应?难道,周二宝他们辱骂殴打自己,自己就应该忍着?……
看着沟坎悠然吃草的牛羊,看着天边随意漂浮的云朵,看着枝间欢悦窜飞的鸟雀,玉龙满心羡慕:我怎么才能像你们一样,自由自在地活着,无忧无虑地活着?
玉龙怕爸爸妈妈害怕,不敢见他们;可是又怕爸爸妈妈担心,不得不回家!于是,玉龙只有推着自行车,躲躲藏藏,进进退退,徘徊在寂寥无人的荒僻旷野……
妈妈应该做好了晚饭,爸爸应该请来了爷爷,等待自己吃饭了。但凡自己过生日,妈妈都会买点肉菜,请来爷爷,把堂屋里的彩灯打开,把春节剩下的蜡烛点上,在五彩炫目的灯光下,在霍霍跳跃的烛光中,全家人聚在一起,乐乐呵呵地,说着祝福的话语,吃着美味的饭菜,妹妹给自己唱着生日歌,爸爸陪爷爷喝几杯小酒,想想都令人陶醉!最近一段时间,爸爸上当受骗,妈妈被逼做工,家庭处境艰难,大人孩子都愁眉苦脸,这样欢聚一堂的日子就更加难得了!但是,今天,全家期待已久的欢乐、甜蜜、幸福和团圆,马上就会因为周二宝的疯狂报复,变成伤心、痛苦、耻辱和灾难!
直到天色昏暗,树影模糊,玉龙才突然回过神来:如果再不回家,一旦周二宝带着家长去家中闹事,爸爸妈妈毫不知情,根本无法应对,那就更麻烦了!自己得赶快回去,即使舍了性命,也要保护亲人不受欺凌羞辱!
今天下午,康雪梅特意请了半下午假,到菜市街买了些肉菜,又去服装店拿了给母亲定做的棉袄。而后给母亲送去棉袄,留下一点肉菜,接了玉凤,回家准备玉龙的生日晚宴。
不一会,桂花就抱着秋阳,带着鸡蛋、咸鸭蛋、白菜和大葱等赶来了。接着,天伟爹也拎着十来个鸡蛋赶来了。
于是,玉凤在院子里逗秋阳玩耍,桂花和康雪梅开始准备饭菜。
虽然没买多少东西,但两人都心灵手巧,不一会就洗净切好,拼排出来了:凉菜有青椒韭菜、煮咸鸭蛋、凉调白菜心、油炸花生米,热菜有麻婆豆腐、青椒鸡蛋、肥肉片煸萝卜片、瘦肉丝炒土豆丝、猪骨炖冬瓜、菠菜鸡蛋汤,还给几个孩子煮了大鸡蛋。虽然简单,这一拼排,感觉也挺像模像样。
整好凉菜后,两人又聊些闲话,单等众人回来,再生火做热菜。
没过多久,天伟和天顺就回来了。他们比往日回来得要早一些。
众人等候一阵,眼见天色渐晚,玉龙还没回来,都越来越担心。
天伟爹说:“中学学生早就回来了,玉龙怎么了?天伟,你去接接他吧。”
天伟骑车出去,在村口迎见玉龙。便轻轻责备几句,折头跟玉龙一起回家。
听着爸爸平静的话语,玉龙知道周二宝的家人并没到家中闹事,便松了一口气,心想:怕是周二宝也不敢告诉家人打架的事!也罢,只要这场风波能平息过去,以后哪怕他骑自己头上拉屎,自己也不会再反抗!
想到这里,玉龙摸了摸自己的烂袄,思忖着怎样才能把烂袄隐藏好,让全家人好好过一个难得的团圆夜。
很快就回到家里。玉龙在院子最角落桂花树后的阴影里扎好自行车,迅速进了自己卧室,关上房门,把烂袄塞进衣箱,找了件旧丝绵袄套在身上,又换下满是尘土的裤子,洗了洗手脸,再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发,照了照全身,感觉没什么问题了,才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开门走了出去。
天伟早就注意到玉龙破烂的丝绵袄,知道玉龙应该是跟人打架了。他想问问玉龙,但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还是算了,好不容易吃顿团圆饭,就别给家人添堵了,无论啥事,都等明天再说吧。于是,他来到厨房,对正在忙活的康雪梅说:“玉龙说他今天值日,回来晚了。”声音很大,显然是说给所有人、尤其是玉龙听的。
玉龙感激地看了爸爸一眼,进了厨房,笑着说:“妈妈,我回来了!”
接着,玉龙又对桂花说道:“婶婶好!你歇一会,我来烧火吧!”
康雪梅瞅了玉龙一眼,发现玉龙换了件瘦小的旧丝绵袄,裤子也换上短了一截的旧裤子(玉龙合身的替换衣服,都带到鲲鹏集团的宿舍了),又回来得这么晚,心中狐疑,正想发问,转眼看见端菜的天伟,心想:好不容易放松一下,可别问出啥事来,让天伟烦心了,还是等到饭后,再跟玉龙单独谈谈吧。
想到这里,康雪梅笑着对玉龙说:“玉龙啊,去堂屋给你爷爷和天顺叔打声招呼,我们这就吃饭。”
玉龙正怕妈妈责问,一听这话,赶忙说:“那——,妈妈,婶婶,我去堂屋了。”
说完,玉龙端着刚出锅的土豆肉丝,急忙去了堂屋。
眼前的一切,充满安静祥和的气氛。蜡烛跳跃着欢快的火苗,彩灯闪烁着五彩的光芒,电视播放着搞笑的小品,饭菜飘散着诱人的浓香,连玉凤都像美丽的蝴蝶,自由自在地飞翔……
“爷爷,叔叔,吃饭了!”玉龙带着满脸的喜悦和幸福喊道。
大家很快坐下来,天伟开始斟酒。
玉凤笑道:“祝哥哥生日快乐。”
于是,喝酒的端起酒杯,不喝酒的端起茶水,纷纷站起身来,齐声祝贺玉龙生日快乐,玉凤也唱起了生日快乐歌。
突然——
嘈杂纷乱的人声,像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哗地向众人袭来。
黑压压的一群人,瞬间挤满院子,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
怎么了?众人不由心中一震,放下手中的杯子,向外望去。
玉龙高高悬着的心,呼地一下坠向深渊。他知道,灾难终于如汹涌澎湃的洪水一样袭来了!他心疼地看着家人:高高瘦瘦的爷爷,脊背早已弯成一张弓,全白的头发如枯草一样纷乱无光;辛辛苦苦的爸爸妈妈,无比憔悴疲惫,忧郁哀伤!面对如狼似虎的黑娃夫妇,他们将会遭受怎样的欺凌羞辱?
玉龙不敢再想下去,赶忙随他们走出屋门。
很快,天伟拉亮了院子的电灯。
果然是周二宝带人找麻烦来了。
打头的正是黑娃夫妇和周大宝、周二宝。他们身后,跟着黑娃的大哥、二哥、堂兄堂弟和众多妯娌子侄,以及黑娃五个妻弟中的赵万夏、赵万秋、赵万冬。男的个个高大威猛,女的个个盛气凌人。
看样子,黑娃夫妇挺看得起天伟的——以往无论找谁的茬,他们大都单枪匹马,根本不屑于带外援。但也因为今天帮凶众多,黑娃夫妇的气焰更加嚣张跋扈,他们捋着衣袖,迈着鸭步,指手画脚,狂呼怒喝,拉出要打大架的架势。
众多看热闹的村民,包括天伟建筑班的工人,很快就聚拢过来,或交头接耳,或闷声不响,神情中充满探根究底的疑问。宽敞的小院像闹嚷嚷的集市一般,院外还有好多挤不进来的村民。
“周书记,咋了?”天伟和康雪梅一齐向黑娃问道。
“你说咋了?装啥屌迷?”黑娃粗声大气地嚎叫道。
“跟他琐碎个熊?能砸的都给我砸了!”黑娃媳妇嚷嚷道,搁在别家,她早下手了。
“到底怎么了?跟我有什么关系?”天伟问道,他想问明原委,别闹出什么误会来。
“啥事?你装熊鸡巴蒜?那个鳖犊子没告诉你?”黑娃怒不可遏,不耐烦地训斥道。
见黑娃这样肆意羞辱,天伟很不舒服:“到底发生了啥事?说就是了,不要骂人!”
黑娃媳妇点着天伟的鼻子喝道:“狗日的玉龙打了二宝,今个必须让二宝还过来!”
天伟回道:“玉龙打二宝?不可能吧!他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惹二宝啊!”
天伟虽然猜到跟玉龙有关,但他就算相信老虎能吃天,也不相信玉龙能打了周二宝!
“是啊!别说是玉龙了,咱庄的大人孩娃,哪个敢惹二宝?”天伟的大哥也接腔道。
黑娃嘿嘿冷笑道:“好啊!天伟,钱没挣几个,胆儿倒肥了,敢这样跟书记说话!”
黑娃媳妇怒道:“黑娃,琐碎个屌?你是来干啥的?赶快动手,该砸砸,该打打!”
玉龙一直想冲上去说理,都被妈妈死死拽住了。
听了丈夫和黑娃夫妇的对话,康雪梅知道,玉龙肯定跟周二宝打架了。这一阶段,玉龙恨透了周二宝,打架也在情理之中,而不管责任在谁,不管谁吃了亏,黑娃夫妇既然兴师动众,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自己事后肯定要好好教训玉龙,但现在绝对不能让玉龙冲上去。否则,只要黑娃一句话,如狼似虎的黑娃亲戚,还不把玉龙打成一滩烂泥?万一有啥好歹,后悔也就晚了,自己舍了性命,也要保护玉龙!她望了望漆黑无边的夜空,咬紧牙关,站在一边,静静地,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切挑战,一切灾难!
天伟赔笑道:“周书记,他俩都是孩子,即使闹了点矛盾,也是今个打、明天和的,能有啥关系?周书记请屋里坐,马上我问问玉龙,如果是他的错,看我不揍扁他?”
黑娃说:“今个打明天和?你小子想的倒挺美!我不想和!玉龙打了二宝,绝不能善罢甘休!非叫二宝还过来不可!玉龙呢?你叫这个鳖犊子出来,让二宝毁掉他!”
黑娃媳妇也高声辱骂道:“你俩不知道咋日弄的,生出这个没做熟的杂种,毛还没扎全,就敢打俺家二宝了,今天必须毁掉他!不毁掉玉龙,我这个赵姓就倒着写!”
见黑娃媳妇如此辱骂,玉龙再也忍不住,挣脱妈妈的怀抱,冲到前面说:“二宝要我替他写作文,我不替他写,他就找人骂我打我!”
黑娃媳妇顿时目露凶光,就要冲上前去撕扯玉龙,被桂花等人死命拽住。康雪梅也赶忙冲上前,把玉龙护在身后,跟黑娃媳妇对峙着。
玉龙拿出破烂的丝绵袄,抖动在众人面前,对黑娃媳妇说:“看看我的丝绵袄烂成啥样?他大我小,又带着好多人,你说是谁打谁?”
黑娃媳妇一时无话可接,黑娃扭头看到堂屋没有动的酒菜,恼恨地说:“哟呵!妈的个逼,打了我家二宝后,居然摆起庆功宴来了!”
说完,黑娃几步跨进堂屋,猛地一掀。八仙桌顿时倾倒在地,满桌酒菜伴着碗碟酒瓶摔碎的噼里啪啦声撒了一地,酒香四处弥漫开来。
黑娃摔得兴起,又抱起条几上的电视机,啪地摔落在地。
黑娃媳妇见黑娃动了手,急不可耐地冲进厨房,噼里啪啦地摔起锅碗瓢盆来。多年来,她摔过不少村民的东西,早已得心应手习以为常、三天不摔手痒痒了。
天伟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握着寒光闪闪的匕首,直往堂屋冲去,同时高声喝骂道:“狗日的黑娃,不要欺人太甚!老子舍了性命,也要捅死你全家!”
天顺和周天星见状,赶忙冲上去,死死拽住天伟。
天伟前进不得,只有站在门口,对黑娃高声痛骂!
历经磨难之后,建筑班的几十名工人已经拧成一股绳,本就对黑娃心怀不满,现在明白了事情原委,深恨黑娃欺人太甚,按捺不住满腔的怒火,在周天雷的带动下,很快就聚到人前,准备出手相助,一些工人甚至拿起瓦刀锄头铁锹棍棒!
赵家三虎和黑娃同宗虽然是来帮凶闹事的,但没想到天伟和众多工人胆敢反抗,所以都赤手空拳,哪敢轻举妄动?
堵在屋里的黑娃顿时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见天伟拦住门口,要跟自己拼命,顿时输了气势,不敢再摔东西了。面对天伟的匕首,他感到进退维谷:冲出去的话,天伟的匕首会伤到自己;如果不出去,又怕天伟瓮中捉鳖!
黑娃媳妇也不敢往前冲,便躲在自己人中间,跟天伟对骂着。
天伟一不做二不休,回头怒喝:“臭婊子,再敢骂一句,就是躲进老鼠窟,老子也得撕碎你!”
黑娃媳妇不觉倒退两步,弱弱回道:“我就骂了,你敢咋的!”
趁天伟分神的功夫,黑娃赶忙一溜小跑,从门口另一侧往外冲去。
天伟嘭地撞周天星一个趔趄,挥舞手中的匕首,向黑娃奋力戳去。
天顺和周天星慌忙拽住天伟,但黑娃的胳膊已被匕首着实伤到。
仓惶之间,黑娃被走廊下的盆架绊倒,扑通一声,摔了个狗吃屎。
周天雷早已怒不可遏,冲上前去,抬起脚来,对着黑娃奋力跺去。
急切之间,黑娃起身不得,又无法阻挡,结结实实地挨了几脚。
见周天雷出手,建筑班的数十名工人轰动起来,个个吵吵嚷嚷,准备上前拼命,场面就有些失控了。
赵家三虎和黑娃同宗虽然强悍,但面对气势汹汹的工人,知道占不了便宜,颇为尴尬地面面相觑着。
黑娃好不容易爬起身来,感觉胳膊火烧一般炽辣辣地疼,低头一看,崭新的皮夹克都被匕首刺破了!
众目睽睽之下,黑娃颜面尽失,赶忙冲进厨房,拿出菜刀,高声喊道:“天雷,想死就放马过来!”
周天雷手握铁锹,威风凛凛地站到黑娃面前,恨声骂道:“狗日的黑娃,敢动一动,老子铲死你!”
天伟也高举手中的匕首,怒喝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今天老子舍了性命,也要拼个你死我活!”
黑娃果真不敢再上前,而又不想认输,只是跟天伟和天雷唇枪舌剑,玩些嘴上功夫,显然输了气势。
见不好收场,黑娃大哥夺下黑娃的菜刀,训斥道:“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必要翻脸?”
天伟爹见状,知道该收场了,便上前夺下天伟的匕首,假意呵斥:“天伟,有话好说,不要再闹!”
“没事没事,说开就好了,回去吧,回去吧!”黑娃二哥道,同时安排亲邻,把黑娃夫妇拉出院子。
黑娃家的亲属都蔫蔫地,跟在后面离开了。
建筑班的工人和看热闹的村民也渐渐散去。
天顺把电视抱起来,见只是摔破了塑料外壳,插上电源后,还可以观看。
康雪梅和桂花收拾着掀翻的饭桌和摔烂的碗碟——好在,竹筷还可以用!
但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就比较惨了,早被摔成满地狼藉,只能再换新的了。
天伟一言不发,推起自行车就往外走。
“你上哪儿去?”康雪梅追出去问道。
“没事,我去买几个菜。”天伟答道。
不一会,天伟就把菜买回来了,远比康雪梅做的丰盛甚至奢侈:除豆腐皮、花生米等素菜外,还有卤鸡、猪蹄、烤鸭、糟鱼、酱牛肉、猪耳朵等荤菜,把八仙桌摆得满满堂堂。而后,天伟又拿出几瓶酒。
桂花心疼地说:“大哥,这么多菜,咱哪能吃得下去?”
天伟对心有余悸的众人笑道:“没事,反正事儿出来了,咱该吃吃,该喝喝,谁都不要怕!别人想让咱哭,咱偏要笑着活!”
众人边吃边聊。玉龙讲了跟周二宝打架的前因后果,只是略去周二宝辱骂自己的内容。末了,他哽咽着向爸爸妈妈鞠躬道歉,并保证以后再不惹事生非。
康雪梅正想教训玉龙,天伟却说:“玉龙,你做得对,根本不用道歉!咱不想惹事,但也不能怕事,尤其是对何二壮、周二宝这样的恶人!我很后悔没能早点明白这个道理,如果能早揍何二壮一顿,他肯定不敢赖账!雪梅,你啥都不要说,我今天给玉龙打一百二十分!玉龙,咱爷俩干一杯!”说完,天伟给玉龙斟了一小杯酒,碰杯之后,爷俩真的干了。
康雪梅嗔怪道:“你怎么这样宠溺玉龙?”
天伟坚定地说:“这不是宠溺,而是教他生存之道。经历这么多事,我算是明白一个道理:面对那些恶人,你越软弱忍让,他越得寸进尺,要想不受欺负,就得放开胆子,真刀真枪地干!”
欲知何大壮如何勾结黑娃赶走李成梁,请看第八十三章《欲加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