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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诗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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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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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镇》连载

第一十一章 风雨之夜

正月十四早晨,猝不及防地,秋阳生病了。

起床后,秋阳小脸红红的,不住嘴地咳嗽。

天顺和桂花提心吊胆地,抱着秋阳去了徐庄卫生室,拿药灌了,却不见好。不知道是路上受了风寒,还是药不对症,秋阳的病情反而加重了,鼻孔堵得严严实实的,像离开水的鱼儿一样,小嘴一张一合地喘着粗气,嗓子呼噜呼噜地,发出响亮的痰鸣声,却又咳不出来,憋得吭吭哧哧地哭闹。

这一病,秋阳不怎么喝牛奶,也不怎么吃鸡蛋膏了,连天顺洇水,他都摇头晃脑不愿挨嘴边。好不容易喂一点东西下去,转眼之间,一阵剧烈的咳嗽,又全吐出来了。就连睡觉也得桂花抱着晃着,让秋阳趴在肩膀上,轻轻拍着脊背,才能小睡一阵。桂花感觉秋阳应该睡熟了,刚往床上一放,秋阳立马憋醒,很快大哭起来,一口气还不上来,小脸憋得发紫,几乎要窒息了,吓得天顺和桂花赶忙抱起来,晃着拍着,好久才能缓过气。

“这可怎么办?”桂花又担忧又害怕。

“还去看看吧!”天顺也没其他办法。

于是,两人慌里慌张地,又带秋阳去了徐庄卫生室。

徐医生装模作样地把了把脉,翻开秋阳的眼皮看了看,说应该是重感冒,吃药怕是不中用,如果不挂吊水,容易引起肺部感染,孩子又太小,到时就更麻烦了。

天顺虽然怕挂吊水药物太重,可能伤害秋阳,但又怕病情加重,犹豫一阵,只得听从徐医生的安排,给秋阳挂了吊水。

挂完吊水,秋阳高烧退了一些,鼻子也稍微通气了,桂花和天顺都松了口气。

到了夜里,秋阳又起烧了,不但哭得厉害,而且开始腹泻,大便如箭一般直往外窜,跟清水一样稀,却又金黄透亮,里面夹杂着乳白色的奶瓣。

天顺和桂花都哄不好,连德诚也起来了。

三人守着秋阳,看着秋阳发烧,看着秋阳鼻塞,看着秋阳咳嗽,看着秋阳腹泻,看着秋阳踢蹬着腿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哭……虽然担惊受怕,却也毫无办法。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天顺和桂花又带秋阳去了徐庄卫生室。

德诚留在家里,见秋阳生病受罪,又心疼又害怕。心里如长草一般,慌慌的,乱乱的;又似一颗心被谁摘去,空空的,荡荡的。

早饭都凉了,还不见三人回来,德诚越来越忐忑,匆忙就着生葱,吞下一个馒头,喝了几口温开水,而后去了徐庄卫生室,只见天顺正抱着秋阳滴吊水。德诚忙问怎么回事,天顺告诉他,徐医生说应该是急性病毒性肺炎并发病毒性痢疾,至少需要挂一个周的吊水。

听了天顺的解释,德诚感觉徐医生说得挺对症,便松了口气,看看还剩半瓶吊水,便让天顺和桂花回去吃饭,自己在这里照顾秋阳。天顺和桂花都不同意,说打完吊水再一起回家吧,于是全家人都在卫生室等着。

回家之后,秋阳似乎有所好转,烧退了些,咳嗽、鼻塞也没有原来厉害,腹泻也好了许多,三人都松了口气。

谁知到了下午,秋阳竟然又是发烧、咳嗽、鼻塞、腹泻、哭闹,特别是腹泻更加厉害,拉出来的几乎就是清水,而且愈来愈频繁。

“这样腹泻怎么得了?怕是会脱水的,再去卫生室看看吧!”德诚忧心忡忡地说道。

本来下午就该挂吊水,天顺和桂花抱着秋阳,又去了徐庄卫生室,跟徐医生说明情况。

徐医生回答得挺干脆:“这个病比较厉害,一次两次吊水,根本不中啥用,最少也得三两天才能见效。”

“徐医生,已经挂了两次,咋也得轻一些吧,为什么没有效果?需不需要换药?”天顺问道。他想,秋阳刚开始生病时,自己就带他来看了,一点也没耽搁,治疗这么及时,咋还烧成肺炎了呢?咋还腹泻了呢?怕是不对症吧?

徐医生鄙夷地笑道:“哪有那么快?孩子这病都是病毒性的,即使对症,也得有个过程啊,如果一次两次吊水就能治好,哪还有住院的?我的药更没问题!你看,我这都是大厂的药,和大医院一样,都是从鲲鹏集团买的,只是医院加的费用高了许多,显得正规而已!你别以为孩子是小毛病,弄不好会要命的!挂一个周的吊水能治好就不错了!在我这里看,最多也就三两百块钱,如果在大医院,还是一样的药,你得住个十天半个月,花三千两千都不止!”

桂花着急地问道:“徐医生,这病真的这么缠手?”

徐医生笑道:“东西两庄的,地边搭地边,我又不图赚你这几个钱,哄你干啥?不瞒你说,无论去哪里治,医术超过我的不多,你看我屋里的病号,哪天不是满满堂堂的?这墙上的锦旗,我都换了三四茬了。”

天顺便往墙上看去,果然挂满了写着“妙手回春”、“药到病除”、“医术高明”、“医德高尚”等内容的金字锦旗。各种锦旗新旧大小不一,有的还配有病人康复的大照片,十分招人眼目。

照片下附着说明文字,天顺浏览一下,见徐医生治好的病五花八门,有不孕不育,有颈肩腰腿疼,有肝脾肺肾问题,有高血压心脏病,有风湿关节痛,有肿瘤恶疮,有中风麻痹症……几乎所有疑难杂症都包罗其间,看病的人也是络绎不绝,便半信半疑地给秋阳拿了药,挂上吊水。

秋阳滴吊水的时候,天顺又去看满墙的锦旗,渐渐清晰地忆起:多年之前,自己曾找徐医生看过不孕不育。当时,他也是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药到病除,自己前前后后拿了几个月的中草药,花了好几百块钱,和桂花吃得满肚子酸水苦水,从嗓子眼往外冒沫,都得了严重的胃溃疡了,但是桂花始终没能怀上孕。自己质问徐医生坑人,当时他也是指着满墙的锦旗说:“我最擅长治疗不育不孕,生的孩子都够一个加强排了,而且男孩占百分之八十,你们再喝几服药,保证能怀上孕,而且一定是男孩!”自己却不敢再从这里拿药,带着桂花东奔西跑,辗转无数诊所,每一个医生开始都拍着胸脯说保证治好,甚至无效退款,但直到现在,没有一个医生能让桂花怀上孕,也没有一个医生退过一分钱。有几个医生,许诺无效退款的态度太诚恳,次数太多,自己都信以为真了,便在感觉无效之后,委婉地问医生能不能退点药费,医生都是一个套路,先问自己几个问题,而后要么说同床时间不对,要么说跟什么食物相克犯戗,要么说没注意营养调节……反正,医生是没有一点责任的。最后,他们的意见大抵如此:这药是有效的,已经治好很多人的不孕不育,不信,你可以看这些锦旗,关键是你得按正确的方法吃药调养,自身的营养也要跟得上,还要适当休息,看你们这么瘦弱,又天天干活,再好的药,疗效也会打折扣的!如果继续拿药的话,我可以打折,但钱是万万不能退的,一退钱,不就说明我的药没有效果了?退钱事小,名声事大啊!老实巴交的自己,这才知道天下哄死人不抵命的最佳行当,就是开诊所开药铺,不管给你拿的啥药,对不对症,有没有用,要多少钱你就得给多少钱,只要药不死你,医生就保证稳赚不赔,而且咋说咋有理!

这样想着,天顺便对满墙的锦旗产生了怀疑,感觉每面锦旗上的字里行间都打了“?”号,写了个“假”字。他想起大家对徐医生的评价,都说徐医生一贯对病人危言耸听,夸大病情,能挂吊水的绝不打小针,能打小针的绝不拿口服药,从而多收费,多赚钱,也可显示自己的本事,证明自己医术高超,能治好各种缠手的疾病甚至疑难杂症,渐渐就远近闻名,财源广进了。

天顺想,秋阳昨天还好好的,又没吃啥生冷变质的东西,咋就突然得上病毒性肺炎病毒性痢疾了?到底对不对症?要不,明天去青龙卫生院检查检查吧,别被徐医生忽悠了!

终于打完吊水,天顺用棉衣裹紧秋阳,搂在怀中。德诚也早已来到,三人簇拥着秋阳,匆匆往家里赶去。

此时已是傍晚,天阴得滴水,眼前黑沉沉的,连路都看不清。远近村落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同时有烟花的光芒此起彼伏地,闪烁在昏暗的天空。

三人这才想起,今天已是元宵节了!

突然,道道闪电划破夜空,照得三人脸色煞白煞白的,接着头顶滚过轰隆隆的雷声,稀疏而硕大的雨点砸在地上,砰砰啪啪,荡起阵阵带着泥土气息的烟雾。

“恐怕要下大雨!”天顺说。

“是要下大雨了!”德诚说。

“我们得快些走!”桂花说。

三人都没带伞,怕淋到生病的秋阳,便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忙忙往家赶。

还没来到村角,一道刺目的闪电从头顶划过,照得天地一片明亮,咔嚓嚓的滚雷炸裂在身边,吓得秋阳哇哇大哭。

紧接着,瓢泼般的大雨哗啦啦地倾泻下来。

天顺掖了掖蒙在秋阳头上的棉衣,飞奔着往家赶,德诚和桂花紧紧跟在后面。打开院门,打开堂屋门,冲进堂屋,仅仅三两分钟时间,就已经把棉袄淋得湿漉漉的!

进屋后,桂花拉开电灯,接过秋阳。天顺迅速找到雨伞,冲出门外,用砖头泥土堵了门槛,而后紧闭房门,也把电闪雷鸣、狂风骤雨关在门外,这才顾得喘息一下。

虽然屋顶有好几处漏雨,三人却感到无比温暖,无比安全,都长出一口气,脱去外面的湿棉袄,用毛巾擦拭雨水,晾在竹竿上,而后换上干衣服,坐在凳子上歇息。

外面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提醒着今天是元宵节。

本来应该买一挂鞭炮的,但全家人这两天只顾围着秋阳转了,根本没去赶集,现在当然无从去买。德诚叹了口气,点亮堂屋和厨房的蜡烛,分别燃了火纸,跪拜老天爷和老灶爷,并默默祷告,天顺和桂花也依次跪拜祈祷,元宵节就算是过去了。

“大,要不,明天去卫生院检查检查吧?”天顺对德诚说。阵阵春雷,使天顺有一丝不祥的预感,俗话说“正月响春雷,地下土埋人”,今天正好是元宵节,打这么响的炸雷,可不是啥好兆头。

德诚点了点头:“是该去卫生院好好查查,徐医生好忽悠人,别看不透症,误了诊。”

桂花也插话道:“我也不相信徐医生,当年吃了他那么多的药,不也没有一点效果?”

正说着,秋阳又吭哧吭哧哭了起来,屁股底下呼啦啦一阵响动。桂花赶忙拿开秋阳的尿布,果然上面洇着清水般的一片湿渍,连奶花都没有。再看秋阳的小屁股,早洇得通红通红的,屁眼更是红而且肿。桂花还没轻轻一擦,秋阳便哇哇大哭,差点背过气去——看来,今天下午的吊水又没啥效果。

“唉!这个徐胖子(徐医生的外号)!没本事就别瞎逞能!秋阳连打两天吊水,喝了好几包药,怎么没一点效果?黑灯瞎火的,又下着暴雨,我们咋办?”天顺埋怨道。

桂花也嘟囔道:“骗钱也就算了,还耽误给秋阳看病,徐胖子可真够缺德的!”

德诚劝道:“可能是药还没使上劲吧,别着急,再等等看。如果明天还不好转,我们就去青龙卫生院,不找他看了。”

三人心里乱糟糟的,都不感觉饿,也就没有做晚饭。桂花给秋阳沏了点奶粉,秋阳低声哭闹着,小脑袋东摇西摆,小胳膊乱扒乱甩,就是不喝。

“天顺,秋阳连牛奶都不喝,又拉这么多的水,这可咋办?”桂花又急又怕。

“他身体不舒服,哪能喝得下去?好在滴的有吊水。”天顺说。

而后,天顺弄了点温开水,用小勺子慢慢洇,总算喂下去一些。

因为秋阳生病,三人心情沉重,草草收拾一下,就上床休息了。

雷声渐稀渐远,雨声也越来越小,闪电不时透过钉着塑料薄膜的窗户,照进低矮的茅屋。

怕秋阳憋醒哭闹,桂花不敢睡倒,便靠着床头半歪着,把秋阳搂在怀中,轻轻哄他入睡。

三人渐渐沉静下来,却都在黑暗中大睁两眼,心中充满深重的隐忧,总是担心秋阳的病。

秋阳渐渐睡着,大人们也终于进入梦乡。

忽然一声炸雷响起,桂花惊醒过来,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秋阳,蓦地坐了起来,急切地说:“天顺,天顺,你看秋阳咋了?”

天顺赶忙起身,拉亮电灯,摸了摸秋阳的身上,又伏下身来,用腮帮贴着秋阳的脸蛋,明显感觉到秋阳全身凉茵茵的,嗓子依旧呼噜呼噜地堵着,却软绵绵地低垂着头,似乎是昏厥的模样,不由惶急地说:“秋阳怎么了?”

正值半夜时分,电压很高,灯光煞白。

天顺见秋阳的小脸黄中带灰,跟平日红扑扑的脸色明显不同,立马冷汗直冒:该不是出了啥问题吧!

桂花轻轻拍着秋阳的脊背,紧贴着秋阳的脸蛋,颤声叫着:“秋阳——秋阳——妈妈喊你呢!”

秋阳却没有任何反应,依然喘着,睡着,软绵绵地低垂着头,连眼睛也不睁一下,像是失去知觉了。

天顺忙把手放在秋阳嘴边,感觉呼吸虽然平稳,却比平时微弱许多,不觉毛孔一乍:别是药物过敏!

听着窗外远远近近的雷声,天顺无法避免地,想起前年那场医疗事故,心底一沉,便不寒而栗起来。

前年夏天的一天傍晚,徐庄的大彪娘受凉感冒,本来准备喝碗姜糖茶捂捂汗的,大彪硬要带她去卫生室看看。徐胖子给大彪娘挂了吊水,说这样好得快。谁知,一瓶吊水没滴完,大彪娘直喊心里难受,而后脖子一歪,很快就断了气。

大彪娘寡妇熬儿,三个儿子刚结婚没几年,操劳了一辈子的她,还没享上福,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走了,令人扼腕痛惜。

母亲原本身体好好的,因为治疗一个小小的感冒,就这样猝然离世,大彪兄弟万分悲痛,揍了徐胖子一顿,砸了徐胖子的诊所,又嚷嚷着要告徐胖子,甚至扬言杀了徐胖子全家。徐胖子赶紧找人调解。最终,由徐胖子披麻戴孝,充作孝子,送大彪娘入殡,又包赔两万丧葬费,才算把这事解决掉。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一时间,村民都不敢找徐胖子看病。但随着日月的推移,人们渐渐淡忘,徐庄卫生室又慢慢热闹起来。

想到这里,天顺立刻惶恐不安,对桂花说:“你也起来吧,我们得赶紧去青龙卫生院,别是下午挂吊水,药物失效过敏!”

桂花脸色蜡黄,体如筛糠,急急忙忙穿衣服,却连裤腿都蹬不进去,只是一叠声地说:“天顺,这该怎么办?这该怎么办?”

在桂花面前,天顺只能强作镇定:“没事的,去卫生院看看再说吧。”

德诚早已起床,见天顺桂花都起来了,才走过来问道:“秋阳咋了?”

天顺怕父亲担心,微笑道:“大,怕是万一药物过敏,俺俩想带他去卫生院看看。”

德诚也怕天顺、桂花着急,强作镇定地说道:“应该没啥事,去卫生院看看也行。”

此时风停雨住,团团乌云翻来滚去,从云团的罅隙里漏出惨淡的月光和凄冷的寒星。

天顺和桂花换了雨靴,带上雨伞,拿起手电筒,包紧秋阳,从路边折了根辟邪的桃条带着,一头扎进漆黑的夜幕之中。

德诚站在路边,目送他们远去,直至看不到手电筒的光芒,才像被掏空五脏六腑一样,仄歪着返回屋中,连声叹息之后,斜倚在床头,而后就是长久的不眠和无尽的忧惧。

天顺抱着秋阳,桂花打着手电筒,跌跌撞撞往青龙集奔去。

夜色昏暗无边,又下了半夜暴雨,道路坑坑洼洼,到处都是泥水,手电筒没有多少电,渐渐昏暗起来,很快就不亮了,两人深一脚浅一脚,泥水溅进雨靴,两脚湿乎乎的,连裤腿都湿了大半截。两人全然不顾,只是拼命赶路,时不时摸摸秋阳的嘴巴,秋阳依然浑身发凉,好在还有微弱的呼吸,才没让两人彻底绝望。心慌意乱中,天顺好几次都险些滑倒,全仗桂花伸手拽住。

两人终于走上了青龙桥!

此时,青龙集稀疏暗淡的灯火,在无边的暗夜之中,那样的温暖,那样的明亮,是那样的宁静,那样的祥和!

眼看快到卫生院,马上就会有高水平的医生给秋阳看病,不怕危险了,两人顿时有了光明,有了希望,有了信心,有了依靠,变得从容镇定,走在柏油街道上的脚步也终于不再踉跄,变得沉稳有力了。

站在卫生院大门明亮的灯光下,天顺又摸了摸秋阳,还是和以前一样,全身清凉如水,桂花一连喊了几声,还是没有一丝反应。但两人已不再恐惧,救死扶伤的医生就在里面,秋阳肯定不会有危险了。

哐哐哐,天顺晃动卫生院的大铁门,力量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响,连胳膊都晃酸了,却一直无人应答,连声狗叫都没有。

气喘吁吁的天顺,终于无力地松开了手。但看到大门两旁的门诊室,两人又燃起新的希望,急忙一人一边,把两侧的门诊室摸了个遍,沮丧地相对摇头:每一间都是铁将军把门!

两人呆呆站了一阵,还是决定去叫医生。

天顺再次猛晃大门,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终于,两人瘫软在门诊室走廊下的屋角。

眼前,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灰暗的夜,一如两人疲惫绝望的灰暗眼神。

团团乌云重新聚拢,又完完整整地遮蔽了天空,而后响起了雨声,淅淅沥沥的。不一会,门诊室的屋檐便开始滴水,啪嗒,啪嗒,清脆有力地敲击着檐下的砖路,溅在窄窄的走廊上,溅在两人身上,也溅在两人心里。

“天顺,又下雨了。”桂花抬起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夜空。

“桂花,是下雨了。”天顺也抬起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夜空。

桂花站起身,活动活动蹲得酸麻的腿脚,替秋阳掖了掖衣服,朝墙角凑了凑,尽可能躲避雨水的袭击。

天顺也站起身,活动活动蹲得酸麻的腿脚,替秋阳掖了掖衣服,遮在桂花外面,尽可能替妻儿遮风挡雨。

两人不时抚摸秋阳,情况依然如故;不时伏在秋阳耳边,轻轻呼唤,依然没有反应。

桂花叹息一声,幽幽说道:“天顺,咱怎么如此命苦,连个捡来的孩子也保不住?”

天顺也是如坠深渊般的绝望,但在桂花面前,他得拼命坚强起来,便装作轻松的样子,宽慰桂花:“没事,秋阳没啥大毛病,身上比刚才热乎多了。”

桂花终于忍不住,嘤嘤哭了起来:“要是秋阳有个三长两短,他这么小,在那边咋办?那我也不活了,我得过去照看他!你好好照顾咱两头的爹娘!”

天顺想起昨晚的春雷,心中惊恐万分,赶忙截断话头:“桂花,谁还没个头疼脑发热的,不要乌鸦嘴好不好!”

桂花抽泣道:“谁想有事哩?但秋阳病得这么厉害,咱连卫生院的门都叫不开,你叫我咋放心?叫我咋放心?”

天顺劝桂花、也劝自己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咱来过卫生院,无论是啥结果,都不会后悔了。桂花,咱一向凭良心做事,对谁都没使过黑心,没下过苦手,老天爷肯定会给咱一条活路的。”

桂花抽泣一阵,决绝地说道:“天顺,我看卫生院也靠不住,常言说人命关天,万一有个急症病人啥的,怎么连个值班医生都不安排?听人说,卫生院的医生也都不咋的,就连他们的院长,都是兽医改行的呢。如果能撑到天明,咱还是去县医院吧,即使多花点钱,也好落个心里安泰。”

天顺忙说:“我也是这样想的,这下面的卫生室、卫生院,都没有个正经医生!咋都让人胆胆乎乎的,不那么放心呢?要不,我回家带钱带东西,你跟秋阳在这等着,天一亮,我们就去县医院。”

桂花说:“落黑头加下雨的,你敢不敢回去?还是等天明再说吧。”

天顺担心秋阳,哪能熬到天明?便说:“我一个大老爷们,有啥害怕的?桂花,你在这里害怕吗?”

桂花低头亲吻着秋阳的脑瓜,动情地说道:“有咱儿陪我,我啥都不怕!”

雨又停了,汹涌翻滚的乌云罅隙,时不时露出几点疏星。

主意已定,天顺立即起身,拿着雨伞,回头说道:“你和秋阳在这里等着,别害怕!”说完,一头冲进漆黑夜幕的泥泞之中。

桂花在天顺身后喊道:“天顺,天黑路滑,走路小心点,把尿布和奶粉啥的都带齐了,让咱大放宽心,千万别让他挂念……”

早晨六点多时,青龙镇开往汉原县城的第一班公交车,上来一对容颜憔悴的夫妻。两人都衣衫破旧,身形瘦削,头发花白,阴沉着黑而皱的脸,根本看不出他们的真实年龄,三十?四十?五十?看着都像,又都不太像。

两人脚下笨重的黑色雨靴沾满泥泞,打着好多红色橡胶补丁,踩得车里脏兮兮的,裤腿也迸溅了很多泥水,都蹭到座位上了。

两人的神情,是同样的憔悴、苦涩、木讷、呆滞,只是在看向怀中婴儿的时候,才会流露出一丝温柔和慈爱。

售票员带着厌恶的神情,翻来覆去地说两人弄脏了公交车。两人嘿嘿地赔着笑脸,连声说着对不起,很快就局促不安,腿脚都没地儿放了。

而后,男人费力地从裤袋里掏出一方发黄的白手帕,小心翼翼地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的一卷钞票,问道:“售票员,两个人一共多少钱?”

售票员嫌弃地撇了撇嘴,怪不得这么不讲究,原来是一对土鳖,连公交车都没坐过!便随口应道:“到县城每人三块,你们到哪里下车?”

男人答道:“我们到县人民医院。”

售票员又露出鄙夷的笑,说道:“公交车只到汽车站,不到人民医院,你们买县城的票,坐到车站,再打的就行了。”

女人不解地问:“打的?打啥的?”

售票员不耐烦地说:“就是坐出租车。想省钱,坐三轮也行,公交车不到人民医院。”

男人默默数出六块钱,递给售票员。

这对夫妻正是天顺和桂花,两人心急火燎地准备好钱物,好不容易熬到天明,去县城给秋阳看病。

一家三口都是平生第一次坐公交车。

虽然公交车在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不断颠簸,但天顺、桂花不需要在泥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乱蹚,再加上车窗玻璃外侧被不断溅起的泥水打得脏兮兮的,更感觉车内舒适干净。只是,两人毫无第一次去县城的喜悦和期待,紧锁的眉头像是在眼睛上面箍了一道绳索。秋阳的病像浓重的乌云,弥漫在两人心间;去县城看病的巨额开销,又像一盘巨大的石磨,压得他们直不起腰。这样,本就卑微的两人,如蝼蚁一般,渺小在众人俯视的目光下。

两人并不关注别人的目光,怀中的儿子秋阳,才是他们人生的全部!

桂花轻声问道:“钱带足了吗?”

天顺轻声回答:“带了,我还把卖猪牛羊的支票带上了,加在一起有一两千,肯定够用,还给咱大留了一百呢。”

桂花担心道:“人家说大医院可花钱了,够用就好。”

天顺安慰桂花,也安慰自己道:“放心,秋阳没啥大毛病,说不定检查一下,打两针就好了,花不了几个钱。”

之后,两人复归于沉寂,不断摸着秋阳的头脸。秋阳的体温似乎高了一点,但浑身依然清凉如水,还是发出响亮的痰鸣,还是软绵绵地似昏似睡。

终于到了汽车站,桂花抱着秋阳,天顺带着东西,匆匆下车。

门口有几辆出租和三轮招揽顾客,两人不敢吱声,径直走过。

天顺问值班民警道:“警察同志,请问去县人民医院怎么走?”

警察回答说:“还有好远呢?顺着眼前这条街道,向前走大约两公里,再拐两个街道口才能到呢。你们最好打个的,要快得多。”

桂花连声谢道:“谢谢!谢谢!俺坐车坐得有点头晕,想走走。”

半小时后,两人赶到汉原县人民医院大门口。

天顺望着医院巍峨雄伟的大楼,望着大门立柱上竖写的“汉原县人民医院”几个鎏金大字,望着大门内的影壁墙上,伟大领袖毛主席“为人民服务”的题词,嗅着从医院里飘散出来的浓浓的药物味道,幸福地流下温热的泪水。一霎间,他真想匍匐在地,向人民医院,向毛主席的题词顶礼膜拜。有这么好的人民医院,为自己这样的人民服务,秋阳准保没事!汉原县人民医院,谢谢您了!伟大领袖毛主席,谢谢您了!

经过不厌其烦的询问,他们排队,挂号,找到儿科门诊室,排队,号脉,量体温……一个身材高瘦、皮肤白皙的中年男医生,为秋阳诊断一番,询问病情及看病情况之后,马上说道:“可能是病毒性肺炎,并发上呼吸道感染和病毒性腹泻。昨晚的昏厥应该是药量太重或失效过敏,孩子这么小,哪能随便挂吊水?如果不是体质好,怕是已经要命了!还好,孩子总算熬过来了。现在要立即住院,你们先去收费处,办个住院手续吧。”说完,随手开了张单子,递给天顺。

听说还是病毒性肺炎病毒性腹泻,危险也已经过去,两人都长出一口气。接着,天顺安排桂花娘儿俩在大厅休息,自己去收费处办理手续。

天顺排了半天队,好不容易轮到自己,便把单子递进去,里面那位细皮嫩肉的年轻姑娘喊道:“老乡,住院要先交两千元押金,请付款。”

天顺脑袋猛地一懵,什么?住院还要交两千元押金?他急忙说:“怎么一下子要这么多?”

那姑娘头也不抬,把单子放在一边,喊道:“下一个。”

天顺无奈,只有怏怏地退了出来,告诉桂花:“住院要交两千块钱押金,我得找个信用社,把存款取出来。”

于是,天顺问东问西,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信用社储蓄所,取出存款,办了住院手续。

而后,按照医院规定,天顺交了二十块钱押金,取出一个开水瓶;再交十块钱,买了两个印着人民医院标识的小号塑料盆,一个做脸盆,一个做秋阳的便盆。

兜里只剩下三四十块钱了!

开春时节,忽冷忽热,又是流行病高发季节,住院的孩子很多。他们只能在儿科楼层病房外的走廊上得到一个床位,但好歹也算是住院了,两人一直高悬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天顺按照医生要求,给秋阳进行X光透视,CT扫描,抽血化验……而后拿着各种检查结果,去找医生诊断。

医生说秋阳符合急性病毒性肺炎并发腹泻的症状,就安心住下来看病吧,而后龙飞凤舞,开了两张药方。

天顺长出一口气,谢了医生。接着,就忙着给秋阳抓药、挂吊水,观察秋阳的情况。见吊水量和添加的药量斗不倒徐胖子用的三分之一,这才知道徐胖子的药量果然下的太重。

等一切都安顿好,天顺终于喘了口气,抬头向住院部走廊的挂钟看去,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真正安心坐了下来,天顺才猛然想到,从昨天中午到现在,自己和桂花忙来忙去,却连一口水都没尝!现在一闲下来,感到浑身软塌塌的,没有一点劲儿,怕就是饿的了,人是铁饭是钢,不吃点东西哪行?要不,自己先吃点东西,再给桂花买碗热乎饭吧。于是,天顺便冲了瓶开水,倒出一搪瓷缸冷着,拿出自带的凉馒头啃了起来。

桂花见状,也感到有些饿了,说道:“天顺,给我一块馒头吧。”

天顺说:“这馒头又冷又硬,你的胃不好,马上给你买点热饭。”

桂花红着眼圈说道:“天顺,光押金就交了两千,咱哪还敢乱花钱?将就着吃点就行了。”

天顺默默递过一块馒头。桂花接在手中,就着烫嘴的茶水,慢慢地咀嚼着,慢慢地吞咽着。

望着走廊密密麻麻的病床,桂花叹道:“天顺,咋这么多孩子生病?养个孩子咋这么难?”

天顺宽慰道:“桂花,你就放心吧。秋阳没大毛病,三两天就会好的,根本花不几个钱。”

桂花摇摇头说:“天顺,不是我心疼钱,而是咱没有钱!我打听过了,两千块钱应该不够住院花的。即使够用,咱也成了穷光蛋,连牛犊都买不起了,以后种地咋办?”

天顺长叹一声,说道:“桂花,别想那么多,把秋阳的病治好再说。”

桂花又说:“咱大自己在家,还不知道怎么担心哩。”

天顺宽慰道:“没事,我回去时就已经告诉他,秋阳醒过来了,咱只是带秋阳来县医院检查一下,如果今天不回家,就是住院了,他要是不放心,可以坐车来看秋阳。”

桂花叹道:“为了咱,咱大咱娘都受了太多的苦!”

天顺憧憬道:“等秋阳考上大学,当上科学家,让他好好孝敬咱大,也让你好好享享福。”

桂花亲了亲秋阳稚嫩的脸蛋,深情地说:“咱一定要让秋阳考上好大学,学好本事,像李书记、像这个医院的医生一样体面地活着!别再像咱,受苦受累的,活得还不如有钱人家的一条狗。”

桂花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日子太难熬了!

天顺帮桂花擦了擦泪水,安慰道:“放心,秋阳一定能成才!青龙中学的教师,有好几个跟我是同学,当年都没我的成绩好呢,我要是教书,肯定也是一把好手。我会用心教育秋阳,你就等着享福好了。”

秋阳长大成才——这点渺茫的希望,正如溺水之人身边的救命稻草,夜行之人眼前的照路萤火,让他们在浓得化不开的苦涩中,咂摸出一丝甘甜的滋味。

秋阳滴完吊水,天已擦黑。

天顺借故出去,在街上溜了一转,给桂花买了碗汤面条,用塑料袋兜了回来,倒在缸子里,谎称自己在外面吃过了,而后接过秋阳,让桂花吃饭。桂花知道天顺不可能吃过,但说也无用,也就听从于天顺,拿出一个馒头,掰碎泡在面条里,慢慢吃了下去,连汤水都喝得干干净净——终于不用担心秋阳,桂花觉得特别饿。

之后,桂花接过秋阳,天顺啃了两个冷馒头,喝了些热茶水,总算填饱肚子,浑身热乎乎的。

夜渐深,从病床边经过的人渐渐稀少。秋阳已经睡着,天顺见那窄小的病床只能挤下桂花娘儿俩,便说:“桂花,你洗洗脚,搂着秋阳,上床好好休息一下。”

桂花脱下外面的脏裤子,用热水洗了洗被泥水泡肨的双脚,而后抱着秋阳挤在床角,用棉衣包住秋阳,说道:“天顺,我跟秋阳这样睡就行,你打点热水洗洗脚,挤床上睡会吧。”

天顺摇了摇头,说道:“你俩这样睡不解乏,躺下来睡吧。”

桂花也知道这样没法好好休息,便反问道:“那你怎么睡?”

天顺笑道:“桂花,我早就想好了,你跟秋阳尽管放心睡。”

天顺已经瞄好楼下墙跟的几块砖头和杂物间的一个旧纸箱,便出去搬了砖头,拿了纸箱,把砖头在床角摞好,拆开纸箱垫在砖头上,坐在上面笑道:“你和秋阳睡床上,我坐在床头休息,秋阳有点啥动静,我立马就知道,多好?”

桂花知道天顺脾气倔,也就不再多说,于是脱了棉袄,放在床头,而后枕在上面,半歪着身子,搂着秋阳休息。天顺也坐下来,说道:“桂花,你就好好睡吧,秋阳有我看着。”

桂花关切地问:“你这样睡觉冷不冷?把我的棉袄披在身上吧?”

天顺笑道:“走廊封得严实,人又多,哪里会冷?你放心睡吧!”

桂花也感觉走廊怪暖和的,便笑了笑,不再说话,因为疲乏,因为放心,很快就进入梦乡了。

听着桂花轻轻的呼吸声和秋阳呼噜呼噜的痰鸣声,天顺悄悄起身,寻了块破布,来到洗手间,把自己和桂花裤子的泥污揉搓擦拭之后,又把两人的雨靴内外的泥污擦洗干净,而后坐下休息。

半夜里,蹑手蹑脚经过秋阳病床边的人们,只见两个憔悴疲惫的面孔之间,是一个胖乎乎的娃娃的脸,都感到温馨而心酸——“可怜天下父母心”,就是对这个场景最准确、最恰当的诠释!

天顺和桂花固然饱受折磨,在家的德诚也是心焦如焚,度日如年。

元宵节的夜晚,简陋的茅屋里,风雨飘摇之中,德诚好像度过了此生最漫长的一夜,经历过无数坎坷磨难、大风大浪的德诚,好像从来没有这般如在热鏊子上炙烤的感觉。

先是半夜时分,秋阳浑身冰冷,昏迷不醒,天顺和桂花匆匆忙忙抱秋阳去镇上看病。

一个时辰之后,天顺又在浓浓夜色中,匆匆赶回来收拾行李被褥,说是明早带秋阳去县医院检查一下。虽然天顺面带微笑,反复安慰自己,说秋阳已经醒了,只是想去县医院检查一下,落个放心,但也让德诚无比惊惶,觉得事情远没这么简单。在送天顺出门的路上,德诚反复叮嘱,不要怕花钱,不要怕麻烦,一定给秋阳好好看病!

天顺神色温和平静,微笑着告诉德诚,秋阳没什么事,只是检查检查,说不定下午就能回来。

德诚急忙说道:“天顺,不要着急回来,如果需要住院,你们就安心住着,我可以去看他。”

天顺体贴地说:“大,你想啥时候去,就啥时候去。我和桂花都在那儿,你也不要太牵挂。”

得到天顺的允许,德诚十分宽慰:“天顺,出门在外,你俩该吃吃、该喝喝,不能太克扣。”

送走天顺,德诚在外面站了好一阵,冰冷的夜风吹得脸颊木麻木麻的,天地漆黑一团,浓得如心中化不开的担忧和恐惧。终于回到屋中的德诚,注定今夜无法入睡,只有反反复复地坐下,站起,走出,走进……孤身一人的家,像冰窟一样湿冷,又像荒野一样空旷,他没有事做,也不想做事,就那么坐坐、站站、走走……

一直捱到天明,德诚劝自己说,出去走走吧,透透气,也散散心。

于是,德诚换上雨靴,踏着满路泥水,在自家的麦田之间来回溜达,久久不愿回家。

天色渐渐放亮,白云随意飘荡,一轮红日透过迷蒙的晨雾,照耀着初春的大地,返青的麦苗经历严冬的洗礼,又被春雨滋润,更加葱翠碧绿,伴着醉人的春风,悠然自得地左右摇摆。

每每看到如此美景,德诚就会心旷神怡,流连忘返。作为资深老农,德诚对土地、对庄稼有近乎狂热的挚爱。可是今天,德诚好像失去了知觉,酸涩的眼眶,惆怅的心灵,已经装不下秋阳之外的一切,连老友亲切的招呼和攀谈,德诚都应付得颇为迟钝,他想装作平时那样若无其事,但总是心不在焉,答非所问,也没有心思攀谈,只有胡乱应付几句,借故走向无人的远处。

过了好久,德诚才返回家中,可在家又能干什么呢?猪牛没有了,只有一只孱弱的母羊,卧在墙角尚未起身;鸡鸭跑来跑去觅食,不需要操心;院子一角,有一小片菜地,长着菠菜芫荽蒜苗大葱之类的越冬蔬菜,被昨夜的大雨冲洗之后,碧绿而茂盛,不需要调理;虽然从昨天上午就没有吃饭,胃里却阵阵发胀,容不下任何东西。

经过暴雨的洗礼,阳光越来越温暖,天空越来越澄澈,风儿越来越轻柔,鸟鸣越来越嘹亮,一切都充满生命的活力与欢乐,德诚却心乱如麻,百无聊赖。好几次,他都想去县城看秋阳,但又怕秋阳下午回来。

终于捱到下午,尽管仍然不饿,德诚还是吃了馒头,喝了点水,而后锁好家门,走上去青龙集的土路,准备迎接自己的孩子们:天顺、桂花和宝贝孙子秋阳。

道路泥泞,又走得急,德诚穿着笨重的雨靴,不久就拧巴得浑身燥热,额头冒汗。好多次,看到有人远远走来,德诚急忙迎上前去,却总是不相干的路人,只有失望地放慢脚步,寄希望于下一次。不知不觉地,德诚来到青龙河边,并没接到自己的孩子们,便继续往青龙集走去,想在青龙桥迎接他们。

守候在青龙桥边,德诚翘首而盼,充满希望地看着一班班公交车驶过来、停下来,充满希望地看着一个个乘客从车里走出来,但每一次都是以失望结束,于是寄希望于下一班公交车。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后,眼见太阳落山,天色渐渐昏暗,德诚打听一下,知道已是最后一班公交车,无比失望,也无比担心,呆呆望了一阵捡拾秋阳的那片河坡,慢慢走上回家的路。

德诚仍然时不时回头看去,渴望天顺桂花抱着秋阳向自己奔来,远远地呼喊自己。

但是,直到看不见青龙桥,直到离开青龙河边,德诚希望的情景都一直没有出现。

德诚还是慢慢地走着,不断地回头,希望孩子们从后面追上来,远远地呼喊自己。

直到夜色深沉,星月高挂,德诚知道他们不会回来了,才加快脚步,往家里赶去。

又是一个难熬的不眠之夜。

如烙烙饼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德诚,既牵挂秋阳的病,又犹豫自己到底去不去县城。去吧,确实心疼车费——自己今天问了,来回要六块钱车费,快抵上二十斤小麦了!不去,自己又像丢了魂似的,啥也不想干,啥也干不成!

突然,如一道流星划过天幕,德诚心中霍地一亮,顿时打定主意:要不,自己就骑车去县城!从青龙集到县城不过四五十里,自己年轻时都是走着去,现在可以骑车,条件够好的了。自己可以趁黎明之前,路上结冰未化的时候推车到青龙桥,往下都是可以骑车的柏油路了!

盘算好之后,兴致勃勃的德诚再也睡不着觉,便决定为孩子们做点什么。

天顺昨天拿了十来个干馒头,说是医院有热馒头的地方,但天顺从来没去过县医院,甚至连县城都没去过,咋知道人家会给你热馒头?万一没有,他俩岂不要啃又冷又硬的干馒头?两人虽然都有胃病,但吃苦受累惯了,能节省下来的钱,绝对不会浪费一分,带的有馒头,绝对不会花钱买吃的!

想到这里,德诚决定做些吃的带着,日子再苦,再没有钱,也不能过分委屈两个懂事的孩子啊。

德诚立即起床,掺点小苏打,和了一团小麦面,趁醒面的工夫,拔了几棵葱,剥皮、洗净、切碎,而后把面擀开,摊上葱花、芝麻、油盐材料之类,擀了几个大油饼,接着生火,倒油,烙饼,一个个烙得黄橙橙、油汪汪、香喷喷的,稍微晾一下,切成小块,装在塑料袋子里,用干净毛巾一层层裹住,放在小锅里。同时在大锅煮了几个大鸡蛋,热了两个馒头。

德诚想:天顺和桂花穿的都是雨靴,又在雨夜摸黑走到青龙集,雨靴和衣裤肯定沾上很多泥水。在县医院那么讲究的地方,这样的装束会让人笑话甚至嫌弃的。于是,他翻了一遍天顺和桂花的衣服,好在李成梁送的那些衣服还比较体面,便挑了出来,仔细叠好包好,又找出两人的干净鞋袜,另打一个包裹。

德诚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大棉袄,虽然十分暖和,但带着几个大补丁,在家的时候,大家都穿旧棉袄,自己有好衣服也穿不出去,但今天是去县城,穿得这么破旧似乎不太合适。犹豫半天,他还是换上了李成梁送的黑色羽绒袄。

整理好东西后,德诚进了厨房,就着白开水,吃了两个热馒头。然后把油饼包和鸡蛋用大塑料袋子套上,再用干净的棉絮裹得厚厚实实,装入布袋之中。

站在院中,德诚抬头看了看挂在天边的圆月,估摸快到五更了,便给母羊拽了些干草,放了些饲料和水,给鸡鸭捧些粮食撒在地上,而后推出自行车,打足气后,把装着油饼鸡蛋的布袋挂在车把上,把装着衣服鞋袜的两个包裹结结实实地捆在后座上,带着天顺留下的一百块钱,锁好房门,锁好院门,推车向青龙集赶去。

天色将明未明,即将西坠的月亮和几点疏朗的晨星,照得德诚心里亮堂堂的,想到离天顺桂花、尤其离宝贝孙子秋阳越来越近,德诚浑身充满了蓬蓬勃勃的力量,车子推得飞快,结冰的路面咯吱咯吱地响着,打破了夜的寂静,也赶走了夜的寒冷。

很快,德诚就来到青龙桥头,拐上去县城的柏油路。柏油路上虽然也有坑坑洼洼,但比土路平顺许多,不怕扎坏车胎,可以骑车前行了。

天色渐渐明亮,先是片片朝霞似燃烧的火焰,而后一轮红日喷薄而出,照得大地红彤彤亮堂堂的,清凉的微风裹挟着麦苗的清香扑面吹来,鼓着芽苞的杨树枝头,叽叽喳喳的鸟儿蹦蹦跳跳,呼朋唤友地迎接着新的一天。

一切的一切都令德诚陶醉,尤其是来自脚下的力量,让德诚找到了年轻时的感觉。德诚十分自豪,这样骑车去县城,是现在的一些年轻人也不敢轻易尝试的!看来,自己虽然六十六了,但身体依然够棒,力量依然够大,依然有能力撑起这个家!

就这样,去县城的公路上,骑车的德诚,身材精瘦,筋骨强健,双目正视前方,两脚劲道十足。

陈旧而结实的自行车,平稳而疾速地向前行进。

欲知天顺如何渡过难关,请看第十二章《医院巧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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