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用户
过了腊八，又一场大雪铺天盖地，再次给长势良好的小麦盖上厚厚的雪被，给辛勤劳作的村民带来丰收的福音。
这场大雪，也为即将到来的新年酿足了节日的喜庆味道。是啊！如果没有洁白闪亮的积雪，在干巴巴、冷冰冰的天气，即使鞭炮放得再响，饺子包得再鼓，孩子玩得再欢实，也还是索然无味的。
吃了腊八饭，就把年来办。一到集日，村民便三五成群，踏着厚厚的积雪，从四面八方涌向青龙集，开始置办年货。往日宽阔的街道变得窄小了，人群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摊点见缝插针、密密麻麻，香蜡纸炮、字画对联、鸡鱼肉蛋、果品糕点……各种应时商品琳琅满目，呈现出一派盛世升平的热闹景象。
正值年末岁尾，县里镇里各种工作千头万绪，国家工作人员可就没有这么自由了。这不，刚刚雪后天晴，县计生委主任高成勋就带着两名手下，不畏天气严寒，道路湿滑，由司机驱车赶赴四十里外的柳叶镇检查指导计生工作。
在县政府组织的计生检查中，柳叶镇暴露出不少问题，理所当然地进了全县笼子。如果今天再不过关，书记镇长的乌纱帽就戴不稳当了——自从计生突击运动以来，全县已经调整了好几个乡镇的党政一把手。就在几天前，刘志杰县长还当场发飙，把千河镇的镇长吴彪，直接发配到全县最偏远的红星镇，当了普通科员。
基于此种原因，柳叶镇党委政府对此次检查格外重视，党委书记朱益民、镇长牛青山和人大主任、副书记、党委委员、副镇长、计生办主任、副主任等一干人员全体出动，诚惶诚恐地陪着高成勋一行，首先来到计生办，搬出厚厚的台账材料，翔实汇报问题的整改情况，而后带高成勋一行到附近的几个行政村，实地摸底排查整改情况。
总结会上，高成勋首先肯定柳叶镇计生整改取得的成绩，而后指出存在的问题，但对柳叶镇能否跳出笼子，他始终不置可否。
朱益民和牛青山急得额头冒汗，见已经过了十二点，征得高成勋的同意后，邀请高成勋一行去镇上最豪华的柳叶大酒店用餐。
临离开会议室，朱益民送给检查人员每人一个公文包，包里各装着一条玉溪。当然，高成勋的那个公文包里还塞了一沓钞票。
高成勋打开公文包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说，神色平静自然。朱益民和牛青山都长出一口气，知道自己的乌纱帽算是保住了。
众人来到柳叶大酒店的包间。朱益民刻意跟高成勋套近乎，很快就攀上了关系——朱益民的大舅哥跟高成勋是老战友，只是退伍之后，大舅哥回乡务农，多年未曾联系。这层关系一挑明，朱益民便对高成勋哥长哥短地叫个不停，同时极力吹捧高成勋工作能力强、业务水平高之类。在检查中不苟言笑的高成勋，听着朱益民等人的溢美之词，品着色香味俱佳的农家土菜，喝着充满阳刚之气的古井贡酒，渐渐如沐春风，和蔼可亲起来。朱益民和牛青山察言观色，及时跟进，大小领导轮番敬酒致谢，一时间推杯换盏，猜拳行令，觥筹交错。高成勋酒量虽大，但也渐喝渐多，声音渐高，话语渐稠。他亲切地拍着朱益民的肩膀，满口打着包票：兄弟，只要自己还当着这个计生委主任，柳叶镇的计生工作就绝不会再进笼子！
朱益民和牛青山就等着这句话呢，忙又起身敬酒。喝到这个份上，高成勋已是来者不拒，索性脱下羽绒袄，摆出一副豪迈奔放的架势，频频举杯，博得众人的阵阵喝彩。
返城路上，醉眼迷离的高成勋兴致盎然，嫌司机开得太慢，竟然要自己开车，命令司机坐在副驾休息。司机并没喝酒，也知道路况不好，无奈地回头求救，只见同行的计生委两名科长早已酩酊大醉，瘫软在后排座位睡得正欢，根本无法劝阻高成勋。
司机知道高成勋的酒量很大，喝到斤半以上都没见醉过，今天喝的只是斤把酒，应该没啥问题，况且高成勋退伍之后一直在县政府开车，从陈云山的专职司机做起，一直做到计生委主任，每次酒后，也都是自己开车回家。所以，司机虽然有些担心，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把方向盘交给高成勋，提心吊胆地坐在副驾驶位上，紧紧盯着积雪已经碾成冰渣的公路，手心攥着一把冷汗。
天空湛蓝，阳光灿烂，没有一丝风，只是气温很低，田野里的积雪还没怎么融化，就又凝结起来，所以放眼望去，尽是一片耀眼的洁白。
外面虽然寒冷，但车里开了空调，加上高成勋酒足饭饱，浑身热血澎湃，暖洋洋的气息氤氲开来，更加兴高采烈，不知不觉加快了速度，轧得路上的冰渣嗤嗤碎裂，在车后扬起一道冰雪的迷雾。司机怕轿车打滑，越来越紧张害怕，不断提醒高成勋慢点慢点，高成勋却是慢着慢着，又快了起来。
司机屡次三番提醒之后，高成勋不高兴了，满不在乎地说：“没事！我又没喝醉，就这古井贡酒，别说喝斤把，就是斤半也没事。我是老汽车兵出身，山路都开了好几年，驾龄快赶上你的年龄了，开这种小轿车，走的又是公路，闭着眼都没事！你该睡就睡……”
高成勋跟司机吹着侃着，轿车冲到一个十字路口。突然，从右侧被房子和柴草堆遮蔽的路口，冲出一辆四轮拖拉机，拉着长长短短的木头竹竿，迎面拦住轿车的去路！
高成勋急忙踩住刹车，但雪地路滑，车速又快，眼看刹车不及，就要撞上拖拉机了。高成勋只有往左猛打方向盘，同时松开刹车，轿车堪堪避过四轮拖拉机，向左前方急速冲去，正好与一辆满载货物的大货车迎面相撞。
“咔嚓——嚓嚓——嚓嚓——……”一连串刺耳的响声过后，围观的人们看到，崭新的轿车钻进大货车车头下，玻璃完全震碎，车子被挤扁，悬空的两只后轮兀自高速旋转……
如此恶劣的天气，高成勋一行四人冒着严寒，不辞劳苦，下乡检查工作，并因公殉职，自然要大力表彰。县委县政府连夜研究，追认高成勋为汉原县优秀共产党员，并拨付一大笔抚慰金，同时突击提拔高成勋在计生委开小车的儿子为国家正式干部，当了计生委办公室副主任。其他三人的家属也各有抚恤。
在高成勋的追悼会上，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都送了花圈。陈云山还亲自致悼词，高度赞扬高成勋同志是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广大党员干部的杰出代表，忠诚无私、恪尽职守的先进典型，高成勋同志的因公殉职，是汉原计划生育事业的巨大损失云云。
高成勋的突遭不测，打破了汉原官场的平静局面。
首当其冲的是朱益民和牛青山。县委县政府很快就把高成勋酒后驾驶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立马免了朱益民和牛青山的职务，并直接打入冷宫，连工作都没安排，弄得两人满嘴苦水，却只能自认倒霉。
除了柳叶镇书记镇长空缺，计生委作为全县最红火、最吃香的单位之一，主任职位也成为众人眼中的一块肥肉。
一时间，人们街谈巷议，都在推测计生委主任的热门人选。
秦俭准备安排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秘书李成梁去计生委主持工作。秦俭反复权衡，依然觉得这是最恰当的安排：于公，李成梁沉稳干练，作风踏实，又体恤百姓，公正无私，可以在自己的指导下，对刘志杰和高成勋的过火做法作出适当的调整纠正；于私，陈云山对自己积怨很深，又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自己很快就要退居二线，把李成梁留在县委办，肯定会受到陈云山的排挤打击，最好尽快把李成梁放出去，让他独当一面，经受风吹雨打，也能在表面上跟自己保持距离。
秦俭征求李成梁的意见。李成梁也已厌倦了办公室繁琐无趣的工作，想换个岗位锻炼锻炼。他说，当不当计生委主任无所谓，自己其实更想下到乡镇，踏踏实实地为老百姓做点实事。
很快，县委县政府召开联席会议，研究人事调整工作。
组织部长曲辉根据秦俭的意见，提议李成梁担任计生委党组书记兼副主任，主持全面工作。
陈云山当即提出反对意见。他说，李成梁确实很有能力，也已经是正科级，但一直待在办公室，从来没有独当一面，难以承担计生委复杂而艰巨的工作。
紧接着，刘志杰提议由从林担任县计生委主任。他的理由是：本年度，青龙镇的计生工作成绩突出，位居全县第一，足以证明从林的工作态度和领导能力，出任计生委主任自是众望所归。而且，按照自己在动员会上的许诺，也应该提拔从林。
很明显，刘志杰是在替陈云山代言。两人事前连曲辉的招呼都没打，就直接进行突然袭击，要么是想让秦俭猝不及防，要么是感到胜券在握。
秦俭没想到半路杀出个从林。他知道：不管是个人素质，还是工作能力，从林都跟李成梁差了一大截，但如果凭端到台面上的条件，从林具备基层工作的优势，此次评比也真的是全县第一，自己还真无从反驳，而且，李成梁又是自己的秘书，自己也不好公开替李成梁站台。只是，如果换成从林，自己对计生工作就更无法干预了！
其他与会人员见主要领导直接开怼，当然都闭口不言，连曲辉都一言不发。
刘志杰和陈云山结成同盟，共同对抗秦俭，在汉原官场已是公开的秘密。大家甚至私下都把他们比作三国——如果一对一，刘志杰和陈云山都不是秦俭的对手，但两人联起手来，秦俭就明显处于下风了。
除刘志杰有强大的背景外，陈云山实力也不弱。
陈云山是文革期间的大学生，毕业之后，分配到地区工作，在现任市委书记、当时的地区团委书记黄春明手下做事，随着黄春明的不断进步，陈云山也步步高升，做到地区宣传部副部长后，调任汉原担任县委常委、宣传部长，后又改任组织部长。而此时，秦俭才是个副县长，连常委班子都没进。当了多年组织部长的陈云山，处心积虑地构筑起强大的关系网，成为汉原官场的实权派，他明目张胆地把司机高成勋火速提拔为计生委主任，把在市里社区医院当医生的妻子从珺叆调到汉原县卫生局，经过一番闪转腾挪，很快提拔为卫生局局长，至于暗中提拔的关系户就更多了，汉原县的大部分干部都或明或暗、或多或少地得到过陈云山的关照——包括今天坐在会场的一些班子成员或他们的亲戚朋友。有人甚至推测，汉原县的官员至少有三分之二是跟着陈云山跑的。
跟两人相比，秦俭的背景就差得多了。秦俭是曾经当过汉原县委书记、后来一直做到市委书记的卢书记推荐提拔的。他从供销社售货员做起，一步步升任县委书记，工作向来稳重扎实，在汉原拥有崇高的声望。但那是在民间，在官场，秦俭心胸坦荡，只拿工作说话，既不屑于培植羽翼，也不刻意排除异己，跟下属的关系大都清淡如水，虽然为官多年，却没有根深蒂固的小圈子，官员大都对他有敬无畏。市委卢书记两年前退休之后，黄春明接任市委书记，陈云山实力大增，秦俭却连过硬的后台都没有了。
秦俭跟陈云山的不和由来已久。陈云山看不起大学没上完、从乡供销社售货员起家的秦俭，秦俭对陈云山的结党营私、徇私枉法颇为不满，加之两人政见不同，所以矛盾不断。卢书记也不喜欢陈云山，所以陈云山调到汉原之后，晋升十分缓慢。陈云山认为是秦俭嫉贤妒能，从中作梗，在卢书记面前拆自己的台，所以更记恨于秦俭。黄春明担任市委书记后，陈云山锋芒毕露，对秦俭屡有冒犯，但秦俭县委书记的职位摆在那里，陈云山撼动不得，也只能在人事上加快布局，同时一门心思谋求升迁。
今年春节后，原汉原县长孙国林调任临河县委书记，陈云山对汉原县长一职志在必得。奈何市委组织部例行考察时，秦俭列举出种种理由，公开提出反对意见，考察组也不好帮腔，此事自然黄了。陈云山美梦难圆，气得七窍生烟，发誓要跟秦俭血战到底，所以很快就和新任县长刘志杰结成统一战线，当面锣对面鼓地跟秦俭对抗，素来提倡民主的秦俭对此颇感无奈，一来二去，就很难把控局面了。
既然没有人当面反对，从林担任计生委主任的提议，就算确定下来了。
接着讨论柳叶镇的人事安排，按照既定的调整方案，曲辉提议由青龙镇镇长张云龙担任柳叶镇党委书记，由柳叶镇党委副书记、人大主席王峥担任柳叶镇代镇长（宴请高成勋时，王峥自然参加了，而且喝酒劝酒都不甘落后，现在朱益民和牛青山被撤，他反倒因此升职，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运气！），都很顺利地通过了。
秦俭已经感受到刘志杰和陈云山的步步进逼，便退而求其次，想让李成梁去青龙镇担任党委书记，虽然青龙镇离县城较远，但天高皇帝远，省得李成梁整天在陈云山和刘志杰眼前晃悠，被他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于是说道：“我提议，由李成梁担任青龙镇党委书记，李成梁的个人素养和业务能力都是大家认可的，他绝对胜任这项工作。”
陈云山猝不及防，猛地一愣。本来他已跟刘志杰商量好，准备提拔河湾乡乡长胡啸任青龙镇党委书记，没想到秦俭要把李成梁放出去。但这次陈云山不准备对抗了，胡啸跟李成梁相比毫无优势，而且自己也不能过于强势，进退有度的道理，常打太极拳的陈云山比谁都明白。
陈云山得意地想，你秦俭都快退休了，居然把李成梁放出去，我看还怎么调得回来？要不，我再把胡啸弄过去，在李成梁身边安个钉子，时不时给李成梁找点麻烦！
于是，确定了对李成梁的任命后，在青龙镇镇长人选问题上，双方又针锋相对地斗争起来了。
曲辉提议由青龙镇党委副书记范家宜担任青龙镇代镇长，陈云山当即提出反对意见——副县长余超一直唯秦俭马首是瞻，有意无意跟自己作对，这个范家宜是余超的表弟，肯定是跟着余超混的，自己当然要横插一杠子！
但表面上，陈云山的发言依然冠冕堂皇。他说，撤区并乡以来，由于机构精简，一大批经验丰富、能力较强的优秀干部，现在尚未得到合适的任用，应该从这些干部中优先考虑，所以，自己推荐河湾乡乡长胡啸调任青龙镇镇长，河湾乡专职人大主席王金才转任河湾乡乡长——胡啸在撤区并乡之前，就已经是正科级的区委副书记了。最后，陈云山强调道，自己纯粹是从工作大局考虑，没有掺杂任何个人感情，否则，也不会当着余超县长的面，否定对其表弟范家宜的提拔了。
闻听此言，众人都向余超望去，余超自然无话可说。但提拔范家宜的事儿，就此搁置下来，连曲辉都不敢再说话了——他并不想公开站队，招惹是非。
秦俭知道胡啸是陈云山的铁杆保皇派，素来心术不正，善于钻营取巧，工作又一塌糊涂，陈云山推荐他跟李成梁搭伙，显然是想跟李成梁唱对台戏，青龙镇这样一个七八万人的大镇，本就被从林搞得乱七八糟的，坚决不能再出乱子！但这话不好明说，便反对说，乡镇工作千头万绪，原则上，书记镇长不能同时从外地调入，否则，主要领导对当地干部和工作情况都摸不清楚，很难及时有效地开展工作，更何况青龙镇这样一个七八万人口的大镇？秦俭的意思，还是要让范家宜当镇长。
刘志杰当即揽过话茬，针锋相对地说，提拔干部，主要看工作实绩，范家宜虽然是党委副书记，具备镇长的任职资历，但能力有所欠缺，无法胜任镇长一职，还是应该从外地调入。至于能力如何不行，刘志杰并没有说具体——他并不了解范家宜，但听说是余超的表弟，知道是跟秦俭一个战壕的，又见秦俭力保，所以坚决反对。
秦俭知道很难提拔范家宜了，却不想屈从于陈云山和刘志杰，便坚持道：“不管如何，我个人认为，这个镇长还是要从青龙镇原有干部中推荐提拔。”
就这样，双方互不相让，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僵持了好一阵。
县委常委兼政法委书记温玉玺见僵持不下，便欠了欠身子，慢条斯理地说：“我倒有个比较合适的人选，那就是青龙镇副镇长何大壮。何大壮当派出所长时，曾获得全省嘉奖，现在分管青龙镇的计划生育和综合治理等工作，业绩都很突出，是个既有魄力、又有能力的优秀干部。各位领导考虑一下，看看合不合适？”
温玉玺长期担任公安局长，虽然在进入常委班子后，离开了公安局，但他也只是过问政法口的事，其他事务一概不问，每次会议大都一言不发，冷眼旁观，尤其不会插手人事任命。在陈云山和秦俭激烈的矛盾纷争之中，他一直置身事外，稳坐自己的钓鱼台。今天，他破天荒地主动推荐昔日手下何大壮，让人出乎意料，但也无可置疑地证明何大壮是他的人。跟两派都没矛盾、又颇具实力的温玉玺，推荐的人选自然是双方都能接受的，资历之类的，倒在其次了。
秦俭对何大壮有点印象。昨天晚上，曲辉在汇报人事任命方案时，推荐何大壮为青龙镇党委副书记，并介绍说何大壮敢打敢拼，曾在派出所长任上抓过街痞子，身负重伤，差点牺牲，青龙镇这样的大镇，这次计划生育工作之所以搞得不错，就是何大壮抓的，秦俭也点头同意了。只是直接提拔何大壮当镇长，似乎不太合适，按常规，乡镇长一职大都是从副书记或人大主任岗位上提拔的，副镇长升任镇长的情况不是没有，但基本属于破格提拔，要有过硬的人事关系或突出贡献才行。但青龙镇的人大主任是从林兼任的，除范家宜外，确实没有合适的人选。秦俭沉吟着没有说话，但已经拿定主意，在胡啸和何大壮之间，自己宁愿选择何大壮！
陈云山知道，秦俭既然明确否决胡啸，胡啸就绝对当不成青龙镇镇长了，来而不往非礼也，自己也要坚决反对范家宜升任镇长，倒不如卖给温玉玺一个面子，让何大壮当镇长！便点头笑道：“对温书记的推荐人选，我个人表示同意。”
刘志杰也点头说道：“我对何大壮这个同志的印象很好，该同志很有魄力，工作扎实肯干，敢挑重担，青龙镇的苇子沟清淤工程就是他具体负责的，被树立为全县典型，计划生育工作也是全县第一。提拔这样的干部，我举双手赞同。”
秦俭见陈云山和刘志杰都明确表态了，也不好再说什么，便一锤定音道：“我同意玉玺书记的推荐，提议由何大壮担任青龙镇党委副书记，代理青龙镇镇长。”
就这样，何大壮阴差阳错地迈过副书记这道坎，直接当上青龙镇代镇长，待镇人大表决通过后转正。但表决等同是走个形式，所以何大壮已经是青龙镇镇长了。
其实，何大壮和范家宜之间的镇长之争，早在几天前就开始了。
何大壮工作敢打敢拼，又好吃好喝，深得从林和张云龙的器重，跟两人的私交都很好。几天前，何大壮从从林口中得知张云龙可能升任柳叶镇党委书记（当然，从林对自己准备接任计生委主任的事只字未提），让何大壮努一把力，看能不能当上党委副书记时，就预感到范家宜可能要升任镇长，心里立刻打翻了醋坛子。回到家里，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的何大壮，决心跟范家宜争争这个镇长！
何大壮想，按照正常的晋升途径，镇长只能是副书记范家宜的，自己能当上副书记就不错了，但如果论能力，论态度，论贡献，论声望……自己都比范家宜有资格！
何大壮十分看不起范家宜。他知道，如果不是靠着表兄余超，范家宜屁都不算，一想到范家宜当上镇长后，对自己指手画脚安排工作，何大壮就有一种屈居人下、想要调离的冲动。
范家宜师范毕业后，回到青龙乡乡下小学当老师。当时，范家宜有个毛病，就是平时说话还好，一紧张就结结巴巴，急得满头大汗，半天也蹦不出几个字。所以，当了老师的范家宜，最害怕的就是上课，只要面对叽叽喳喳的学生，面对哄哄乱乱的课堂，他就紧张得不得了，吭吭哧哧地结巴起来。而只要他一结巴，学生就会前仰后合、哄堂大笑，甚至学他结巴，学生越闹腾，他就越紧张，越紧张就越结巴，豆豆豆豆说不出话，憋得如下蛋母鸡一般面红耳赤，人送外号“范家鸡”。数年之间，范家宜把全乡的小学几乎换了个遍，都上不好课，也不敢上课，考试总是全乡倒数，甚至有几个调皮学生因为模仿他说话而结巴起来，家长都闹到学校了。弄到后来，再也没有学校愿意要他。
其实，范家宜虽然说话有点毛病，人却一点不傻，而且还算是个聪明人，要不在当年全县录取一百多人的情况下，他也考不上师范啊。但在教学中，这个毛病可真要了他的命，弄得他焦头烂额，屡次想回乡务农，却又舍不得商品粮和工资。
谁知，范家宜正山重水复、走投无路之际，突然就柳暗花明、峰回路转起来——他的表兄余超调到青龙区担任区委书记，当然也管辖着青龙乡！范家宜知道救星来了，急忙找到余超，请表兄帮忙转行做行政工作，只要给工资，哪怕去乡大院、区大院端茶送水，甚至看大门、扫厕所都行！
话虽这样说，余超大权在握，哪会安排范家宜干杂活？经过一番运作，水到渠成又冠冕堂皇地把范家宜调进青龙乡政府，担任排名最后的副乡长。余超这样安排，其实是想让范家宜做一个体面的闲职，老老实实混到退休，并没寄予任何希望。
世事难料。谁都没看好的、当了副乡长的范家宜，不知道是感觉到有余超撑腰，还是当官壮了胆，醍醐灌顶一般脱胎换骨了，不但一改往日的垂头丧气，变得精神焕发，而且说话再不结巴，那叫一个干脆利落、斩钉截铁，让人立马刮目相看。
作为教师转行的副乡长，范家宜自然分管科教文卫工作。上任不久，全乡教师齐聚乡政府大礼堂，参加教师节表彰大会。当青龙乡教育干事崔志刚毕恭毕敬地迎接范家宜等乡领导在主席台就坐时，会场上响起蚕吃桑叶一般的声音，众人纷纷交头接耳，带着或浓或淡的醋意，对这个昔日自己都看不起的同事、现在连崔志刚都点头哈腰的乡领导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而当崔志刚宣布会议议程，读到由范镇长代表青龙乡党委政府做教育工作报告时，众人很快嗤嗤嘲笑起来：连一句话都说不囫囵、连小学一年级学生都管不住的范家宜，还能给全乡教师作教育工作报告？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于是，众人饶有兴致地期待着范家宜结结巴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憋得像母鸡下蛋一样脸红脖子粗的窘相！
谁知，面对昔日的领导同事，今日的下属，范家宜一改往日的紧张结巴，那报告作得深入浅出、条理分明、有理有据、高屋建瓴，教育理论把握得相当精准，教育方法点播得颇有见地。讲到得意处，范家宜意气风发、旁征博引，干脆脱稿发言了！众人凝神细听，在一个半小时的报告中，范家宜竟然没有一处结巴，甚至没有一句重复的！这场报告，立马改变了范家宜在青龙乡校长和老师心目中的形象，众人交口称赞：这个范家鸡是哑巴吃饺子——心中有数啊，难怪他教不好学，原来是块当领导的料！
更令人惊奇的是，范家宜包点的几个行政村，工作竟然也走在全乡前列！乡里分给他的三个行政村，书记村长都是二货或刺儿头，包点领导都罩不住，本想指望让范家宜借助余超的威势，把工作推行下去的。谁知根本没用余超操心，一段时间下来，几名书记村长对范家宜俯首帖耳、顶礼膜拜，各项工作都突突跟上来了，三个落后村变成了先进村。
其他几个包点的党委委员和副乡长颇不服气，认为这些书记村长因为敬畏余超，才给范家宜面子的。结果一打听，虽有余超作背景，他们服的却是范家宜本人，而且，范家宜根本没用十八般兵器，只用了一招——喝酒。
当教师时，范家宜不但穷，又没人请客，所以几乎滴酒不沾。刚包点时，这些平日鲸吞豪饮的书记村长知道范家宜不会喝酒的底细，便以工作为筹码，逼迫范家宜喝酒，想出他的洋相。为了顺利安排工作，范家宜只有捏住鼻子往嘴里灌，结果很快发现自己酒量特大！按几名书记村长的话说，那是一斤湿湿嘴，二斤毛毛雨，三斤歪歪腿。范家宜感觉这话有些夸张，没有哪个书记村长敢跟自己对拼二斤的，三斤更没喝过，但哪怕是六十七度的衡水老白干，自己对瓶吹斤半也绝对没事。
范家宜酒量大，脑子又好使，很快有了自信，在酒桌上吆五喝六，指东打西，纵横捭阖，所向披靡。几名书记村长虽然都爱喝酒，酒量也不小，奈何斗不过范家宜，所以处处受制。有时候商量好几个人齐心协力对付范家宜，却很快被他各个击破，最终依然甘拜下风。众人这才深刻认识到，喝酒和做事一样，都是靠实力说话！
这些落后村的书记村长其实都很豪爽洒脱，没有其他书记村长那样的花花肠子，聚会也大多不太讲究，想吃想喝，随便找个小吃店，要上二斤猪头肉，几碟花生米豆腐皮啥的，痛饮几杯就行，花不了几个钱。虽然书记村长请客都是记村里的账，根本不用自己花钱，但范家宜仍然时不时回请一次，刻意把自己包点所得的奖金提成全部花掉，落得个公正无私的美名。
但凡男人，只要足够大方，或者酒量够大，就能豪情满怀、受人尊敬，范家宜这两条都占了。一来二去，他就跟那些书记村长成为酒友，喝出了感情，开始称兄道弟，恨不得一个头磕在地下，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但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了。这——，正是范家宜想要的结果。
范家宜在这些村干部中混出了好名声，赢得了高威望，安排工作自然不在话下。乡里安排工作，别的包点干部，颠颠地跑这村跑那村，啰而啰嗦，还没有安排好呢，范家宜一通电话之后，书记村长来到某一小酒店，酒酣耳热之际，工作就麻麻溜溜地安排下去了。书记村长雷厉风行，严格照办，很快完成任务，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两年后，余超调任县财政局长时，范家宜已经站稳脚跟，混得风生水起，升任乡党委副书记了，后来又当了乡长、乡党委书记。到撤区并乡时，范家宜顺利当上青龙镇党委副书记。只是，随着时日推移，对工作失去新鲜感的范家宜，加之多年不再包点，早已失去当初的工作激情，变得得过且过、超然物外，甚至醉心研究起《周易》来，成为官场中的老油条、干部里的老好人了。
范家宜虽很有人缘，但跟何大壮关系并不怎么好。用何大壮的话说，那叫一个槽不能拴俩老叫驴；用其他干部的话说，那叫八字不合，性格犯戗。
论工作，两个人能力都很强，自然谁也不服谁。
论喝酒，两个人酒量都很大，还是谁也不服谁。
论文凭，范家宜正规师范毕业，又弄个函授大专毕业证；何大壮只是初中毕业，几年前弄了个县委党校函授的中专毕业证，没有多大的含金量。范家宜看不起何大壮，但何大壮认为范家宜连小学都教不好，不见得有啥真本事，而自己已经通过法律专业大专自学考试，比范家宜的文凭更硬。
论作风，范家宜平和中庸，跟谁关系都不错，田间地头的，见谁都能扯上半天闲话，但已不再坚持原则；何大壮官威十足，跟对脾气的镇村干部关系很好，却让其他村干部敬畏，更令老百姓谈之色变，人送外号何阎王。范家宜看不惯何大壮的简单粗暴，何大壮也看不惯范家宜的圆滑世故。
最重要的，论背景，范家宜的表兄余超是副县长，但何大壮的干爹温玉玺是县委常委，战友兼兄弟温正浩是检察院副检察长，何大壮感觉自己更胜一筹。
何大壮盘算来盘算去，自己虽然在资历上没有优势，但如果干爹愿意出面帮忙，应该是有一些胜算的。可干爹毕竟不是亲爹，又向来保守，会帮自己吗？
何大壮是青龙镇何庄人，自小就身强体壮，爱打抱不平，是当然的孩子王，而且家贫志坚，学习刻苦勤奋，从小学到初中，每次都是班级第一。奈何生不逢时，文化大革命时期，上高中靠的是推荐，他的父母都是纯粹的农民，沾亲带故都没一个当过生产队长、甚至副队长的，根本无人推荐，也就没能上成高中，自然上不了大学。不想再像父辈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何大壮，初中毕业后，看了看空空荡荡的家，知道无法依仗，便狠下心来，独自外出闯荡，去山西下了大半年的煤窑，而后回到家乡，用挣的钱买烟买酒，四处活动，终于走进军营，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
很快，何大壮便结识了一同入伍、干部家庭出身的战友温正浩。
温正浩家在汉原县城，父亲温玉玺当时是汉原县公安局副局长，在几十位农村出身的汉原籍战士中，宛如鹤立鸡群。其他战士都在仰慕温正浩的同时，也对他敬而远之，觉得无法高攀。何大壮却对温文尔雅的温正浩，既敬重有加，又刻意亲近。
同乡战友家中自然事务繁多，凡是难办的事，都爱跟好管闲事而又有魄力的何大壮商量，何大壮便找温正浩拿主意。温正浩见多识广，又有父亲在老家帮忙，很多棘手的事都办得很利索，包括两起恋爱纠纷和几起亲戚投机倒把事件，最终都得到圆满的解决，让战友无比自豪和感激，温正浩和何大壮也因此赢得了崇高的威信。在不断的交往中，温正浩跟何大壮走得越来越近，成为亲密无间的好兄弟。
三年之后，吃商品粮的温正浩转业去了县检察院，何大壮等人也退伍回乡了。
原本在部队时，何大壮就利用温正浩的关系，结识了温正浩的父亲温玉玺。跟温正浩兄弟相称的何大壮，认了温玉玺为干爹，也像温正浩一样喊温玉玺为“爸”，每次回乡探亲都拎着大包小包的土特产前去拜访。现在，退伍回乡的何大壮，实在不愿继续务农，便缠着温玉玺，死活要做一名公安干警。话是这样说，何大壮也知道这是一种无法实现的奢望，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只是想努力争取一下，不给自己留下遗憾，如果真要回老家，就想办法弄个大队书记当当算了。谁知，温玉玺对这个相貌堂堂、人勤嘴甜的农村小伙并不反感，竟真的安排他在当时的青龙公社做了临时公安——对于温玉玺来说，这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何大壮好不容易进了公社大院，当然十分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他一心扑在工作上，不怕苦，不怕累，做事积极主动，不讲分内分外，很快就赢得了大家的信任，在温玉玺的帮助下立功转正。成立派出所时，何大壮理所当然成了派出所干警，还被提拔为副所长。在八三年的那场严打风暴中，何大壮带着马宝、郑子钰等铁哥们，实打实，硬碰硬，逮捕了作恶多端的李龙、李虎兄弟等街痞子。为此，何大壮还身中两刀，有一刀险些伤到心脏，左眼也差一点被李龙打瞎，视力降到0.1以下。后来，李龙、李虎在青龙集公审后，枪毙在青龙庙遗址的河滩之上，何大壮也被县公安局推荐，受到省公安厅的嘉奖。已当上县公安局长的温玉玺带着何大壮去省城参加表彰大会，很有一种伯乐识马的自豪感。
回来之后，温玉玺极力推荐何大壮担任青龙乡派出所所长。几年之后，何大壮凭借自己的努力和温玉玺的提携，升任青龙区派出所所长，而后经何大壮成功运作，又晋升为青龙区副区长，负责最挠头的计划生育和综合治理等工作，九二年撤区并乡之后，转任青龙镇副镇长，分工依然没变。
这次，青龙镇的计划生育工作被评为全县第一，何大壮并不知道是陈云山在背后运作的，便认定是自己的功劳。所以，听说张云龙因为计生成绩突出而升任柳叶镇党委书记，何大壮很不服气，觉得如果论功行赏，这个柳叶镇党委书记应该是自己的才对。对范家宜升任镇长，何大壮更不服气，范家宜虽然是党委副书记，但负责的科教文卫工作都稀松平常，毫无成绩可言。
张云龙是因为我何大壮的功劳提拔的，凭啥让你范家宜填这个空？每想至此，何大壮都有一种为人作嫁的悲愤和无奈。
但是，何大壮知道上级提拔任用，看中的是资历、文凭，而这些能摆上台面的东西，自己都比不上范家宜，所以只有毛遂自荐，主动出击，找干爹争取一下了！
这样一想，何大壮就立即打电话约了温正浩和温玉玺，而后搬出早已准备好的两箱茅台，拿了些钱，让计生办的司机张小毛开车过来，带着自己和酒去了县城。
到了县城，何大壮先去检察院接了温正浩，再来到温玉玺家，搬下一箱茅台，接了温玉玺，而后来到三人常去的和苑酒家，找了一个隐秘的包间，让张小毛把酒搬进来，示意张小毛出去随便弄点吃的，两个小时之后过来。
何大壮虽然爱喝酒，但除跟温玉玺在一起外，他向来不喝茅台。在每月只有一百多块钱工资的何大壮看来，一二百块钱一瓶的茅台价位实在太高，喝酒等于烧钱。何大壮虽然名义上负责计划生育工作，但收入其实不是太高。超生罚款的提成主要是村里拿了，包片包点干部也能分到一些，何大壮既不包点也不包片，所以没有提成奖金，计生办虽然有钱，但张振远眼里只有从林，不太看重他这个开始的副区长，后来的副镇长，所以地位不尴不尬，主要落个白吃白喝。何大壮只能利用职权，精心扶植计生小分队，开办计生学习班，从中分得提成，捞取钱财。因此，他喝的多是五十多度的古井贡酒，与茅台相比，他更喜欢喝古井贡酒，不但比茅台便宜好多，而且口味纯正，劲儿又冲，热热的，辣辣的，满溢着男人阳刚火烈的味道，很合乎自己为人处世的风格。
但温玉玺从来不喝古井贡酒。温玉玺只喝名酒，茅台、五粮液、剑南春之类，这几年就只喝茅台了。何大壮知道，这就是高贵与卑贱的区别，如果干爹是绿树成荫、万紫千红的街心公园，自己就是干干巴巴、长满荒草的乡村角落，如果干爹是九霄云天展翅翱翔的雄鹰，自己就是田间地头扒土挠食的麻雀。即使自己再努力，哪怕以后地位高过干爹，做到县长市长，这骨子里的粗鄙气息，也还是像自己茂密的胡茬、粗硬的老茧、浓烈的汗酸一样，跟自己水乳交融，咋也消除不了的。所以，何大壮每次拜见干爹，总感觉干爹的眼神，干爹的话语，干爹的一颦一笑，干爹的举手投足，满溢着居高临下的威严，令自己局促不安，令自己卑微不堪，令自己如芒在背，令自己如仰高山。在干爹面前，自己一辈子也挺不直腰杆！
感觉挺不直腰杆的何大壮，只有想办法为自己壮胆，给自己找点尊严。除了努力工作以外，跟干爹交往方面，何大壮也绝不吝啬，毫无小家子气。
一次看望干爹，何大壮拎了箱剑南春，温玉玺摇了摇头，说自己现在身体不好，不太能喝酒，偶尔喝点，也只是两杯茅台。说完从屋里拎出两瓶茅台，跟何大壮去了酒店。
何大壮像是被狠狠扇了耳光，感觉脸如火烤一般烫，整顿饭都吃得如坐针毡。此后逢年过节，何大壮就只送茅台，否则宁愿不拿酒！
但何大壮一个月的工资，也不够买一瓶茅台的，只有另想办法了。他搜肠刮肚，除了从计划生育方面捞钱，也只有借助战友徐永胜的河岸酒家了。于是，何大壮便通过虚开吃喝白条，让徐永胜从鲲鹏集团购买茅台，用来跟干爹交往。
徐永胜是何大壮的战友，也是青龙镇人，他在部队当炊事员，退伍后便在家乡做起了大厨。因为家庭贫穷、兄弟众多，一直说不着对象，有人给他介绍来青龙集做倒插门女婿，对象家在青龙桥东面的街头，靠近青龙河，女方姊妹两人，没有兄弟。他感到没面子，却又不想放手，便找何大壮咨询意见。何大壮极力怂恿他来青龙集安家：无论做点什么生意，哪怕卖烧饼油条，甚至卖白开水，都比在家里汗珠子摔八瓣，土里讨食要强过百倍。
徐永胜结婚后，却感到日子难过。虽然家在青龙集上，但位置偏僻，跟热闹的菜市街相距很远，离供销社也不近，人迹罕至的，做生意自然不行，街上土地又少，和岳父岳母也颇难相处，所以他一度想搬回老家，继续做红白喜事的大厨，好歹还能混碗饭吃——此时，媳妇也已嫁鸡随鸡，愿意跟他回村里了。
听了徐永胜的话，何大壮哈哈一笑，说道：“兄弟何必抱着金碗讨饭吃？你有过硬的厨艺，又有地皮房子，在集上开个餐馆，老兄我给你拉人，保证生意红火，财源广进！”
徐永胜吞吞吐吐地说：“这个我也想过，可是我那房子离集市有些远，怕破了本、开了张后，没有生意上门，我就彻底翻不开身了。”
何大壮笑道：“你那是啥眼神？集市上虽然热闹，但来来往往的都是五里三乡的村民，谁有事没事进酒店吃喝？人再多又有何用？真正吃喝的，是区里乡里村里的领导，你家离计生办很近，离派出所也不远，又靠着青龙河，清幽宁静，风景优美，虽然位置偏僻，但对领导而言，说不定还是个好去处呢！你在做菜上多下点功夫，有事没事多请领导吃顿饭，逢年过节送点烟酒茶叶，我再给你拉拉关系。各单位饭局都多，村干部请吃请喝也很厉害，只要你眼皮活泛，笼络住领导，还能少了钱赚？”
徐永胜最佩服何大壮，虽然半信半疑，但也听从何大壮的建议，从板面馆做起，广交朋友，苦心经营，果然如何大壮所言，很快就把生意做大做强，打出“河岸酒家”的招牌。两年前，他翻盖了漂亮的楼房。在楼房靠近青龙河岸的一侧栽上广玉兰和桂花、垂柳，铺上临河垂钓的砖石路；楼房前修建了花坛花带、假山鱼池、曲径回廊等等；楼房内，有装修豪华的大厅和十数个包间。而后聘请两位县里来的大厨，使酒店又上了一个新台阶，生意更加兴隆火爆。
何大壮这几年也没有闲着，他在不断升职的同时，也帮徐永胜拉了好多关系，连镇政府的公款吃喝都拉过来一大半，徐永胜对此自然心知肚明，甘愿投桃报李。
凭借这种关系，何大壮虚开白条报账买酒，徐永胜当然同意。但何大壮只是普通的副职，没有吃饭签单和签字报账的权力，只有硬靠面子，苦心孤诣地打些白条，通过从林书记和计生办张振远、派出所郑子钰等人签字，套出钱来。
这样的账目自然瞒不住其他人，便越来越难操作。从林的话越来越难说，还得送给从林一部分；张振远虽和何大壮关系不错，但并不想拿计生办的钱替何大壮买单；郑子钰是何大壮的结拜兄弟，但派出所经费太少，开销太大。这也是何大壮想当镇长的原因，如果自己当了镇长，虽然只是升了一级，但有权签字报账，不就算一步登天了？到时候，自己就可以随便打白条，想什么时候买茅台就什么时候买，想买多少箱就买多少箱，再也不需要求爷爷告奶奶、看人脸色了！
好钢必须用在刀刃上，这样历尽艰辛，好不容易弄出来的茅台，何大壮一滴也舍不得喝。每次给温玉玺带茅台，何大壮都有割肉剜心般的感觉，他曾经算过无数次，妻子汪玲在街边摆小摊，卖内衣内裤鞋垫袜子啥的，风里来雨里去，每月只能赚几十块钱，干上一个冬天，也只够买一瓶两瓶茅台的！汪玲卖的顶好的裤衩，也不过一块多钱一条，一瓶茅台喝下去，就等于喝了一百多条裤衩！一盅酒就等于三五条裤衩，太可惜了！转而一想，又呸呸几声，无奈地笑笑。
温玉玺家境很好，在整个县大院都算是挑花的。他是老红军的后代，父亲是离休干部，现在北京居住，弟弟在财政部任处长，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媳都在汉原的银行系统工作，大女婿是县工商银行行长，小女婿是县商业局副局长，儿子温正浩也当上了副检察长。如果不是孩子在汉原扎了根，温玉玺早就调到北京去了。
在六七十年代，温玉玺为儿女没少操心劳力，虽比农村境况好些，但也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累。儿女成才之后，都很孝顺，见他爱喝点小酒，便都挑好的买，随着儿女们地位的提高，经济状况也随之改善，给他带的酒越来越好，后来就只带茅台了。他渐渐爱上酱香浓郁、味道纯正的茅台，其他酒就喝不上来了。出去应酬，自然不能要求别人拿茅台，他便推说自己身体不好，连杯都不碰；在家就只喝茅台。温玉玺并不贪杯，每次只是一两二两的，家里的茅台根本喝不完，并不需要何大壮送。
何大壮每次都答应下次不带，再来时却又带了，温玉玺无法拒绝何大壮的孝敬，也就却之不恭了。
今天聚会，何大壮心中有事，又不知如何开口，虽然跟温玉玺和温正浩频频举杯，却不似平日那样放得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老于世故的温玉玺看在眼里，却并不说破，只是吃喝，做到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的温玉玺，早就情感不形于色。他知道，何大壮想说的，即使自己不问，他也一定会说；何大壮不想说的，自己根本不必过问。
温正浩已经知道何大壮的诉求，便主动挑开话头。
何大壮顺着温正浩的话路，说出想当镇长的想法。
温玉玺没有接腔，看着野心勃勃的何大壮，不知怎的，竟然有些不爽：你何大壮一个农民子弟，只是初中毕业，做到吃商品粮的副镇长，相当于公安局副局长级别了，竟然不知道满足，还要跑来找我，想蹦着跳着升官！我像你这么大年岁时，不才是公安局的一个小股长？
温玉玺重重放下酒杯，脸色晴转多云了。
何大壮自然知道干爹的想法。他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当公安靠的是干爹，后来当乡、区派出所长，固然因为自己工作努力，但主要靠的还是干爹，现在谋求升官，又要靠干爹。自己欠了干爹天大的人情，不是逢年过节送点茅台酒、土特产就能还清的人情！
所以，何大壮怕见温玉玺，在温玉玺面前，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小丑，没有一点尊严，每次不得已相见，只有拼命喝酒壮胆。等何大壮做到副区长，不归公安口管辖后，他决定靠努力工作，为自己赢得光明美好的前程，尽可能不再麻烦干爹，避免再欠干爹人情。但没过多久，温玉玺又升任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不但官至副处级，而且对口管理各区法制建设及综合治理等工作，又成为何大壮的直属领导。何大壮觉得，如果自己是孙悟空，干爹就是如来佛，无论自己咋翻筋斗，都出不了干爹的手心！自己只有努力努力再努力，拼搏拼搏再拼搏，才能不过分依赖干爹，多些自尊自信。
但这次，何大壮决心死皮赖脸，缠上干爹。
何大壮知道，人生道路虽然漫长，机遇却稍纵即逝，而且一去不返，自己要紧紧抓住每一次机遇，毫不放松，更不能礼让三先！如果不是高成勋出了车祸（这个想法虽不光彩，却是实情），连累到柳叶镇的书记镇长，怎么会有空缺？如果不是青龙镇计生工作全县第一，张云龙怎可能升任柳叶镇党委书记？如果张玉龙不升迁，怎会空出镇长岗位，自己怎可能有这个机会？一旦失去这个机会，说不定这辈子都很难再碰到！虽然自己步子跨得大些，但也不能说过分，青龙镇的计划生育工作是自己抓的，那个全县第一其实属于自己，挨不着张云龙什么事，更跟范家宜八竿子打不着！拼命工作、取得成绩的自己，凭什么被张云龙、范家宜踩在脚下，成为他们的垫脚石？
所谓酒壮怂人胆，何大壮本就不怂，喝了酒的何大壮，决心死皮赖脸要官的何大壮，不再看温玉玺的脸色，也不再谦卑，不再拘谨，便大口喝着酒，简明扼要、大方得体地，把工作业绩以及升职理由，向干爹作了汇报。并表示自己不单是为了升官，而是希望站在更高的平台上，去担负更重要的使命，做出更大的贡献，现在做乡镇副职，只能做点分管的工作，还要受制于书记镇长，很感束手束脚，难以实现远大理想和人生抱负云云。
喝着甘醇美味的茅台酒，听着何大壮入情入理的话语，温玉玺逐渐转变了想法：不得不说，这个农民出身的干儿子确实是一块干事业的料，工作猛打猛冲、敢于担当、不避凶险，比从林、张云龙之流强了许多，要求似乎也不算过分。于是，温玉玺肯定了何大壮的工作能力和工作业绩，也指出何大壮需要改进的地方，那就是不要一味服从上级，还要尽力替百姓着想，不要一味争权夺利，还要尽力把工作做好！
对于何大壮的诉求，温玉玺表示，自己在常委班子中忝居末座，又不负责组织工作，作用极其有限，况且快要退居二线，实在不愿低三下四求人，何大壮又是自己的干儿子，虽然别人不一定知道，但自己知道。所以，自己可以向曲辉部长打声招呼，无论中不中用，都不要寄予太大的希望，怕是提拔为镇党委副书记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何大壮酒量很大，就这冲劲很大的茅台，没有一斤以上都不会带醉意的，头脑当然很清醒。对温玉玺的话，他是洗耳恭听，频频点头，升不升职的，也没来时看得那么重了。而且，以干爹的声望和实力，跟曲部长打个招呼，不就等于把自己推荐上去了？最起码这个副书记是板上钉钉了，如果真的当不成镇长，那就证明火候未到，以后继续努力就是了！自己毕竟争取过，也就没有遗憾了！
终于，温玉玺表示不再喝酒，何大壮喊人上了面。
散场时，张小毛已在酒店门前等候。何大壮让张小毛把剩下的四瓶茅台放到车后备箱里，送温正浩和温玉玺回家。那四瓶茅台，自然也送给了温玉玺。
就这样机缘巧合，何大壮美梦成真。
欲知德诚如何走出学习班，敬请阅读第九章《走马上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