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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诗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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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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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镇》连载

第七章 在劫难逃

无论悲喜穷富,日子总是无声无息而又穿梭一般飞速流逝,很快就进入滴水成冰的腊月。

这天下午,呼啸的北风阵阵袭来,阴沉多日的天空,先是下起尿素一样的雪粒,而后飘起鹅毛般的大雪,广袤的大地很快一片洁白。

雪花越来越大,越来越密,积雪越来越厚。

青龙大地迎来这个寒冷冬季的第一场大雪。

桂花做了晚饭,三人稀汤啦水吃了一点,没有事儿做,又不想浪费电钱,便早早休息了。

北风渐停,雪落无声,天地一片静寂,连虫鸣声都听不到,一家人很快沉浸在睡梦之中。

突然,堂屋门拍得啪啪作响,“开门!开门!”的嚎叫声震耳欲聋,打破了雪夜的寂静。

一家人很快惊醒,连秋阳都吓得哇哇大哭。桂花哄着秋阳,德诚和天顺都慌忙拉灯起床。

天顺正准备开门,房门已经被踹开了。门闩断成两截,在门后晃荡着,门板也烂了一块。

几个剽悍威武的年轻人,提着棍棒,拿着手电筒,紧跟着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健硕的中年汉子闯了进来,个个都裹着厚厚的军大衣,哈着雾蒙蒙的寒气。

几把雪亮的手电筒,往德诚和天顺脸上身上乱照。

两人几乎睁不开眼,顿时心里发毛:怕是遇上强盗了!家里除了牛羊还值点钱外,可以说是东旮旯打西旮旯,啥也没有,可别是抢牛羊的!

来人没翻东西,也不抓牛羊,只是围住天顺爷儿俩。

打头的那个高大威猛的汉子问道:“谁叫周天顺?”

天顺忐忑不安地应声道:“我就是,有什么事吗?”

那人凶巴巴地说:“看你瘦拉吧唧、缩头缩脑的,也没长俩屌四个蛋啊,怎么那么逞能?”

天顺一头雾水:“逞能?啥意思?我没有啊。”

那人伸手抓住天顺的衣领,如老鹰捉小鸡般,几乎要把天顺提起来,啪地扇了一巴掌,厉声喝道:“我们是青龙镇计生小分队,负责清理计生欠账的,我是队长马宝!你没逞能?那这次的超生罚款交了没有?都像你这样,罚款任务还怎么完成?你小子不想交钱,就别日弄出孩子来!”

桂花已经起身,怀中的秋阳又吓得哇哇大哭。

德诚忙说:“马镇长,俺家就一个孩子,没有超生啊。请你老高抬贵手,放俺一马吧!”他怕叫队长官太小,马宝不高兴,便喊马宝为镇长。

马宝丢下天顺,又甩了德诚一记响亮的耳光,话语更加严厉:“老不死的,不超生俺大老远的跑来干啥?老实说,你家收养的这个野种,到底是谁家的?爹娘叫啥?谁批准你家收养的?照我看,肯定是替亲戚家抚养,躲避计划生育的,所以超生罚款一个子都不能少!像你这样油嘴滑舌的刁民,我见得多了!瞒瞒哄哄的,想糊弄谁?”

德诚用手捂住脸颊,瘦削的腮帮被牙齿硌出血来,顺着一边嘴角,如蚯蚓一般蜿蜒爬行,映照着明亮的电灯光。

怕父亲再挨打,天顺赶忙服软道:“马镇长,你别生气!明天我就把钱送过去,两千元的罚款,保证一分不少!”

马宝突然笑了,神情却比外面的冰雪还冷:“小子,现在才说交,早干嘛去了?想转移财产,给我使缓兵之计?大爷睡着都比你精!甭管交不交钱,先进学习班再说!带上被子,上车!”

德诚擦了擦嘴角的鲜血,求饶道:“马镇长,看您老慈眉善目的,肯定是个大清官。求求您老了,让我去学习班,好让儿子在家凑钱,您看行吗?”

马宝看了看德诚,又看了看天顺,思忖一下,说道:“好吧!让你儿子尽快把钱交到计生办,赎你出来。先把今天的五百块执勤费和车费交上来!”

天顺哭丧着脸说:“马镇长,不知各位领导大驾光临,家里根本没作准备,连十块钱都拿不出来。我改天凑齐钱后,连这五百块钱一块儿交上去!”

马宝拿手电筒四下照了照,冷笑道:“小子,我已经够给面子的了,你却还耍刁!——也是的,连超生罚款都赖着不交,哪指望你能主动拿出钱来?”

接着,马宝对身边的年轻人说:“冰天雪地的,能冻死个活人,你们几个也别傻站着了,瞧瞧有啥值钱的东西,弄些抵今天的费用,赶快回去吧!”

几个人拿手电筒照了照,很快相中了那几只羊羔,便说:“干脆弄几只羊,回去宰了熬汤喝。”便从中挑了三只肥大的羊羔,胡乱捆住,拎了出去。

德诚、天顺和桂花呆呆地看着,不敢动弹,不敢说话。

“赶紧准备行李!”马宝说完,低头走出低矮的茅屋。

屋内屋外,母羊和羊羔凄凄惨惨地咩咩叫着,此起彼伏,互相应和。

桂花强忍着满眼的泪水,把秋阳递给天顺,默默地帮德诚收拾被褥。

德诚见马宝一帮人都出去了,低声叮嘱天顺和桂花说:“闹到这个份上,我反倒不怕了!前有车后有辙,凭啥人家收养合法,到咱这就成超生了?你俩一定要沉住气,一分钱也不能交!他们如果不让回来,我就待在计生办过年!天顺,明天如果不交钱,他们肯定过来抄家,你尽快就把牛卖了,把羊卖了,把猪也卖了,粮食都挪别人家去,叫他们啥也找不到。你们不要担心,我这把老骨头硬实着哩,在学习班蹲个仨月俩月没问题!”

天顺赶忙说:“大!这哪能行?我们还是交钱吧?或者我去学习班!”

德诚急忙训斥道:“不行!这钱坚决不能交,一交钱,咱就挂上号了,以后哪一次罚款都跑不了!如果超生也还罢了,咱家又没超生,我会跟计生办领导摆摆这个理!无论如何,这钱绝对不能交——这次你咋也得听我的!你也不能去学习班,我六七十岁了,他们一不敢打,二不敢骂,你去还不被他们整惨?何况家里还有这么多事要做!你就按我说的办,千万不能自作主张!如果你不听话,交上一分钱,我即使一头撞死在学习班,也绝不会回来!”

德诚又对桂花说:“桂花,这事跟秋阳无关,你不要怪他。天气冷,给秋阳穿厚点,尽量别往外抱,牛奶要不热不冷,别喝坏了肚子。只要你们把秋阳照看好,我就放心了。不要挂念我,他们不会咋着一个糟老头子的,最多关个十天半月,就会放我出来!再强调一遍,钱是一分不能交!”

天顺和桂花早已涕泪滂沱,不断点头应允。

那几个人把羊装上车,等得急了,过来一个膀大腰圆的年轻人,一把抓住德诚,直往外面拖去,骂骂咧咧地说:“妈的个逼,生离死别呢?嘞嘞个啥!这是去学习班,又不是见阎王!冰天雪地的,让老子等得焦躁!”

天顺、桂花抱着秋阳追出来,把行李递给德诚。

天顺叮嘱父亲道:“大,你一定要保重身体!”

德诚也叮嘱道:“天顺,一定要记住我的话!”

在汽车明亮的灯光照耀下,三人看到,院外路上停着三辆车。那辆敞篷汽车应该是拉东西的,除自家的那几只羊羔咩咩乱叫外,还有猪凄厉的叫声不时响起;另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塞满了人,应该是今天夜里抓的村民;后面还有一辆小轿车,应该是马宝和几名手下乘坐的。

被塞进面包车后,德诚发现面包车并没有座位,车上十来个人都穿着臃肿的棉衣,挤在低矮的车厢里,因为空间狭小,既站不直身,也抬不起头,只有弯着腰腿半蹲半站着,各人的行李也都挤在凌乱的腿脚之间。

“德诚哥,你也来了?”

听到有人打招呼,德诚借助车上昏黄的灯光,循声看去,原来是村西的周德福,一个清瘦和蔼的老人。两家虽然相距甚远,交往不多,但是年龄相仿,所以也算是老朋友了,此时患难之中,虽尚未离家,却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德诚又看了看其他人,也有几个相熟的,其中有两个本村的,便轻声打了招呼。前面还有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年轻女子,被周围几个人呵护着,正在低声抽泣。

“抓这个女孩干啥?”德诚低声问周德福。

周德福正想说话,司机回头恶狠狠地说:“别叽歪了好不好?烦死人知不知道?马上进了学习班,天天吃饱等饿,有你们说话的时候!”

霎时,全车人都噤了声。

面包车很快开动了,咯吱咯吱地轧着积雪,在坎坷不平的乡间土路上左摇右摆,上颠下簸。德诚挤在众人之间,感觉十分憋闷,尤其受不了浓烈的油烟味儿,随着车的剧烈晃动,从没坐过汽车的他,好像把五脏六腑都颠翻了个儿,晚饭,甚至肠胃,都从喉管里往上漾。他真想张开嘴巴,把肚里的一切喷个一干二净,即使死也死个痛快,但看到前后左右紧贴着自己的头脸,只有咬紧牙关,拼命把要翻上来的东西往胃里压。

为了减轻痛苦,德诚微闭双眼,努力去想可爱的孙子。秋阳长高了,吃胖了,能笑出声了,说不定待自己回来时,秋阳就能长出洁白的牙齿,可以吃鸡蛋膏和米粥了,眼看就过年了,过了年,秋阳就两岁了,自己也就六十六了,六六大顺,日子就该顺顺当当了,这六十多年,自己吃苦受罪,按说应该度日如年的,咋还觉得日子过这么快,像离弦的箭一样,嗖嗖往前窜呢……

突然,德诚猛地向前趴去,鼻子撞在前面的后脑勺上,木木地疼。司机骂骂咧咧地打开车门,拽着一个中年妇女下了车,那妇女甫一下车,便弯下腰嗷呕嗷呕地吐个不停,车内顿时弥漫起酸酸辣辣的呕吐物气息。德诚也赶忙下车,被司机拽着衣领在路边狂吐一阵,竭力清除胃中的食物,甚至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经过漫长的颠簸煎熬,车子终于停了下来。司机打开车门,喊众人下车。众人匆忙下车,都蹲在雪地里,或呕吐,或干呕,或大口喘息。

司机不管不顾,只是把零零散散的行李胡乱扔在雪地里。

众人见状,赶忙起身,一拥而上,匆忙挑拣自己的行李。

司机关上车门,骂骂咧咧,一头钻进附近亮着灯的房屋。

那辆拉东西的汽车和小轿车却不见踪影,不知去了哪儿。

大朵大朵的雪花漫天飘舞,沙沙的响声衬托着夜的寂静,屋顶和院落都呈现出淡淡的洁白,从几间房门关闭的门窗缝隙射出利剑一般的灯光,因此虽在夜间,四周的景物都清晰可见。

德诚打量一下,这是一座大四合院,周围都是高高低低的瓦房,南面一排房屋正中,留有一间大门,装着钢筋焊接的大铁门,此时正紧紧关闭着。

几个人很快从屋里走出来,有的拿着扑克牌,有的拎着酒瓶。其中一人打开正对大门的那个房门,吆喝众人进去。众人便簇拥着,提着行李进屋。

德诚四下看了一遍,这是三间不大的瓦房,房梁上吊一个灯泡,闪着刺目的光芒。除东南角和西南角有两个瓦罐,旁边各有一个拆开的破纸箱半遮着外,房间再无桌椅之类的任何物品,只是在青灰色的水泥地上,铺着厚厚的麦草,上面横七竖八地丢着一些花花绿绿的棉被,棉被下骨堆着鼓突突的东西,应该就是人了。

果然是人,因为有几个从被子中伸出头来,打量他们几眼,又用被子蒙头,蜷缩成一疙瘩。

那几个虎背熊腰的人站在外面,监视着他们一一走进屋中。其中一个小领导模样的人随即进屋,“咳——咳——”地清了清嗓子,威严地说:“从今天起,这就是你们这些法盲学习计生国策的地方了!希望你们改过自新,否则将是自寻死路,死路一条!刚来的几个,男左女右,自己找个地方睡下来,那两个瓦罐是夜晚撒尿用的,用纸箱遮挡一下就行。拉屎的话,就拍门喊人。”

接着,那人打了一个哈欠,出去了。屋门旋即关上,咔哒一声落了锁,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天地很快寂静下来。

十来人便男东女西,挟着自己的行李,迈过地上的人们,各自寻找安身之处。

在东南角的瓦罐附近,德诚和周德福找到了一片空地,挤在那里,忍着尿罐发出的尿骚味,把地上的麦秸堆了堆,在上面散开被褥,蜷缩着躺了下来。

两人都睡不着——当然睡不着,沉默一阵,又颇感压抑,便低声地东拉西扯,打发漫长的时光。

周德福告诉德诚,这座大院就是青龙镇计生办,这三间学习班也是用计生办的老会议室改成的。

接着,周德福问德诚:“你家不就一个孩子吗?怎么也算超生?没给黑娃花点钱,活动活动?”

德诚叹道:“唉!黑娃说是没有合法手续,不符合收养政策,俺就成为超生户了!俺前前后后,也给黑娃花了一千多块钱,不过我听周德发说,就是因为送礼得罪黑娃了!天知道,俺该怎么办才好?”

于是便告诉周德福,黑娃怀疑天顺说出他跟王晓燕幽会的事,因此怀恨在心,想办法整治自己一家——德诚早从周德发那儿问出了原委。

周德福叹道:“你咋这么倒霉?不过黑娃也太欺负人了!周庄哪还是共产党的天下?早成为黑娃的独立王国了!”

德诚问道:“兄弟,你是因为啥进来的?”

周德福解释道:“我儿子有两个女孩,已经躲出去多年,说是宁愿逃荒要饭,也要添个裆里带蛋的,可之后怀的都是女孩,前前后后流掉好几个了。他的房子被扒了,地也没分,但每次都记录在案,小分队抓不到他,就抓我过来。我次次来学习班,早就轻车熟路了,我是共产党员,也理解国家的计生政策。有时候,儿子媳妇偷偷回娘家,我也劝他们认命,好好照看两个女儿,可他们不听,我又有啥办法?最近几年,他们跑海南捡破烂去了,一次都没回来过,我连面都见不到,就更说不上话了。可谁叫我儿子犯这事儿呢?叫我来就来吧,咱当老百姓的,只有逆来顺受,啥时候双眼一闭,两腿一蹬,苦日子就算到了头。我告诉你,那些抓人的、牵猪牵羊的小分队员,没一个国家干部,都是地痞无赖,不然哪会抓人抢东西?后面卡车上装的东西,都被他们胡乱分了,或者贱卖给自家人,一头猪、一只羊、一部电视、一辆自行车,都是三十二十、甚至十块八块、三块五块处理掉,换钱吃喝了。他们哪能算是计生执法人员,简直就是活强盗,把共产党几十年的好名声都糟蹋了!”

说话的同时,德诚的眼光扫过全屋,见其他人都已躺下歇息,只有同车的那名孕妇还站在门边,倚着墙壁低声抽泣,身边连床被褥都没有。

德诚赶忙起身,卷起自己的铺盖,挟着来到孕妇身边,轻声劝道:“闺女,别哭了。别嫌脏,裹着我的被子躺一会吧,保住肚里的孩子要紧。”

那孕妇抬起头,揉了揉哭得通红的眼睛,说:“大伯,谢谢您!既然被抓过来,孩子哪还有命?”

德诚诧异道:“闺女,他们要把孩子流掉?”

那孕妇停止哭泣,拉着德诚往里走了几步,低声耳语道:“大伯,我身体不好,容易流产。结婚第二年,我们就高高兴兴地领了准生证,谁知孩子怀到两三个月,不小心流了产。两年后,又托人办了张准生证,好不容易怀上孩子,却又流了产!于是,我到处吃药看病,这次又怀上了,却咋也办不来准生证,村里说我已经浪费了两张准生证,怕是三年五年都排不上队了!我害怕超生,想按村里的要求流产,但医生说看我的体质,就是不做人流怕还保不住呢,一旦做了人流,以后别想坐胎了。家里便托人花钱,村里终于答应,让我偷偷生下来,现在孩子都六七个月了,感觉应该能保住了,家人都很高兴。谁知刚躲过前几天的突击运动,还没回家几天呢,今天就被抓来了,他们说是何镇长说的,不管什么情况,凡是没有准生证的,一律都要引流产!”

德诚也感到这事很难办,不禁同情地看着那名孕妇,无话可说。

缓了口气,那孕妇说道:“大伯,你是好人,跟你说实话吧,我跟丈夫已经想好对策了,咋也要逃出去。他马上会来接我的,哪怕跑路摔死,我也绝不会坐等明天流产。孩子能不能保住,就看他的造化了。谢谢大伯,你回去吧,我没事儿。”

德诚挟着被子回到原处,铺好被褥,叹息着蜷缩睡下。

周德福也没睡着,问他是咋回事,德诚轻声说了一遍。

周德福叹道:“计生政策咋就这么怪呢?每个村都是如此,先申请准生证之后才允许怀孕,女人的肚皮能是说鼓就鼓的?但你鼓不起来,一两年生不了,准生证就作废了。而如果没拿到准生证,即使应该生育的,怀了孕也是计划外怀孕。镇里村里就不能灵活一些?”

德诚叹道:“这又不是干部自家的事,他们哪会想这么多?”

两个人只有摇头叹息,自己小老百姓一个,哪有权力操这个心?

周德福慢慢入睡了。德诚却睡不着,第一次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既牵挂家人,又担心门边的孕妇,哪能睡得着?

过了好一阵,德诚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几声狗叫,却又像是人模仿的。

那孕妇便走到门口,用力拍门。不久,从东面传来脚步声,有人嘟嘟囔囔地来到门前,问是什么事。孕妇说要上厕所解大手,外面的人便骂骂咧咧开了门,放孕妇出去,紧接着又落了锁。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只能听到屋中高高低低的呼吸声。

过了一阵,外面突然传来鬼哭狼嚎般的叫声:“不好了,那个孕妇跑了!”

紧接着院里的脚步声纷繁杂乱起来,有人问道:“谁跑了?跑哪里去了?”

那人答道:“那个孕妇!不知谁把女厕所外墙掏个大洞,她钻洞逃跑了!”

有人呵斥道:“真是个废物!连个孕妇都看不住!黑更半夜的,咱也没头去找,先把洞口堵了,明天报告上去,抓她的公婆爹娘!你放心,即使她是七十二变的孙猴子,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掌心!”

学习班寂静无声,众人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德诚大睁两眼,胡思乱想着,默默祈祷孕妇平安。

睡梦中的德诚被杂乱的吵闹声惊醒时,睁开眼来,见天已放亮,屋中乱糟糟的,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很快便想起昨天夜里的事,知道身处学习班中。

既来之,则安之,德诚慢慢起身,才想起匆忙之间,非但没带牙刷牙膏,连毛巾都忘了带,只有自嘲地笑了一下,暗道:都进学习班了,还有啥穷讲究的?

德诚发现有好几个相识的,大家没偷没抢,也没啥不好意思的,所以同病相怜,有一种患难之交的感觉,比在外面更显亲切,便轻轻地、热情地打着招呼。

好几个人哐当哐当地晃门,值班人员很快打开,放人出去上厕所。大家蜂拥而出,站在计生办四四方方的院里,大口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排队上厕所。

德诚把尿罐拎了出去,回头又把西边的尿罐拎了出去,都放在厕所边,准备倒掉之后冲洗一下。他知道,白天是没人在屋里小便的,等晚上再拎进屋好了。

东方的朝霞泛出淡淡的橘红,阴沉多日的天空终于放晴了。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大地的一切,一片银装素裹,连树木枝条都像用玉石雕刻似的,晶莹而闪亮。

德诚往女厕门前凑了凑,发现女厕所内的外墙果然被掏了一个大洞,现在已经用砖堵上,有人在密切监视着。

很快,西面的屋子也打开了门,人们一窝蜂地涌了出来,德诚一个也不认识,知道是离周庄较远的村子里的。

排队上厕所后,人们在厕所门外的压水井边排队,用手接着水,洗了洗手脸,漱了漱嘴巴,又被赶进学习班。

不久,一个中年人打开门,指挥两个年轻人抬来一大箱子热馒头,拎一只竹箩放在门口里面,数了数人,便往竹箩里拾馒头。拾好馒头后,看门的喊道:“新来的注意,每人两个馒头,谁也不准多拿!”

接着有人拎来一桶热水,拿来几只塑料碗放在附近。门又很快关上,啪嗒一声落了锁。

周德福告诉德诚:“德诚哥,去拿馒头吧,这就是我们的伙食,每天两顿饭,每顿饭两个馒头,再喝些温水,夏天是凉水。”

德诚诧异地问道:“我们在这里学习啥?还免费供应吃喝?”

周德福撇了撇嘴:“啥也不学习,就是一直关着,逼家里交超生罚款和学习费的。吃喝免费?哪有这样的好事?连看守我们的人员工资,加上伙食费,每人每天要交一百块,走的时候结账。一般只是蹲个一天半天的,待家人把罚款和学习费交上去,就可以回家了——如果托行政村干部出面,学习费是可以打折扣的。像我这样动辄蹲十天半月的人,大都是拒不交钱或者儿女外逃、没办法出去的,不过风头过后,随便交些钱,也会放我们出去的。”

听闻此言,德诚暗自下定决心,准备学习周德福,硬撑下去!

吃过馒头,德诚拿起一只碗,喝了两碗温吞吞的水,找到同村被抓的另外两个人,叮嘱道:“麻烦你们告诉天顺,千万不能让他交钱!叫他把猪牛羊等值钱的东西都处理了!一定告诉他!拜托你们了!”德诚真怕这次挂上号后,以后就无休无止了!他想,就是书记镇长问我,我也不怕,儿子媳妇不能生,我捡个孩子能有错?人命关天,我能眼睁睁看着孩子被野狗吃掉?他幻想着,如果自己硬扛下去,计生办的人没办法,肯定会把自己交给书记镇长,只要能见到书记镇长,自己就好好说说,看能不能把超生的帽子摘了,戴了几十年的地主帽子,他知道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帽子如大山一般,压得人抬不起头,直不起腰,甚至直接把人压垮——父亲就是因此自尽的。

整个白天,都有一些村民拿着收据,陆陆续续地进来,领家人出去了,同村的那两人也渐次被接走。每个人临走时,都和相熟的人打声招呼,而后如躲避瘟疫般,逃也似的离开了。

周德福问德诚:“天顺会来接你吗?”

德诚应道:“我不让他来。我想熬到最后,见到书记镇长,反映一下我家的情况,让当官的秉公处理。”

周德福笑道:“书记镇长?那是多大的官?能到这个破地方来?德诚哥,认命吧!黑娃说你超生,你就是超生;黑娃说你不是超生,你就不是超生!你多等一天,就要多交一百块钱,你可想好了……我们往里边挪挪吧,别老闻尿骚味。”

当天晚上,又有两批人被陆续关了进来。

德诚不知猪牛羊处理没有,不知天顺、桂花会不会着急,不知秋阳会不会冻着,但再也不见同村的人进来,甚至连熟人也见不到,也就一切无从知晓,心里十分着急,这才感觉关在学习班确实不太方便。

几天下来,德诚发现,所谓的学习班,真的就像周德福说的那样,只管关人、收钱、放人,并没有谁会带大家学习计划生育文件什么的。生活也是一成不变,没有一点事可做,甚至没有人打骂训斥,就这样关在屋里,每天两顿饭,早晨是两个馒头和一碗温水,上午仍然是,上厕所还是要打报告,还是有人紧紧盯着。

就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过了一夜又一夜。

白天,不断有人出去;夜里,不断有人进来。

再往后,抓的人明显减少,屋里越来越空,也越来越冷,里面的人只有堆积更多更厚的麦草,两人三人合铺御寒。

周德福也跟德诚合了铺。他告诉德诚:看来这次的学习班就要结束,马上可以回家过年了。上几次,他都是蹲到最后,因为儿子不在家,自己孤身一人,计生办也没有办法,交个三百二百的就出去了。这次,他也带了二百块钱,缝在被子的角上,准备到时候交学习费。自己再没有钱,也不好意思白吃白喝啊。

德诚说道:“如果交三二百块钱能应付过去,你出去后给天顺捎个信,让他也帮我交了吧。我感觉身上虱子都成堆了,痒得钻心,早该换衣服了。”

周德福笑道:“学习班里,还能少得了虱子?”

两人正说着闲话,突然房门大开,一个身材威武雄壮、领导模样的人走进学习班,后面跟着几个点头哈腰的看管人员。

那人喝道:“静一静!谁叫周德福?”

周德福赶紧立正:“报告,我就是!”

那人用威严的眼光注视了他一阵:“你就是周德福?也没见有三头六臂啊!怎么这样顽固不化?为什么每次都赖着不交钱?你儿媳到底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

周德福解释道:“报告领导!我也多年没见过他们了,连他们在哪儿都不知道,要不早让他们回来了。”

那人训斥道:“对付你这样愚顽不化的刁民,软了不行!不给你吃点苦头,你就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说完,那人回头喊道:“小李,你去弄半罐子粪水过来,挂在他脖子上!看他还敢不敢跟我打马虎眼?”

一个年轻人咧嘴笑着,屁颠屁颠地出去,应该就是小李了。很快就拎来半罐大粪,沥沥拉拉地滴着粪水。

周德福哪受得了这个?急忙高叫道:“你这是国民党反动派的军阀作风!我也是共产党员!我要告你!”

小李腾腾两拳,击在周德福的小肚子上,喝道:“老不死的,敢这样跟何镇长说话?信不信我弄死你!”

周德福一听,感情站在眼前的,正是人见人怕的何阎王何大壮!吓得浑身一激灵,又被打得疼痛难忍,便龇牙咧嘴地,捂着肚子,低头蹲下,一个字也不敢说了。

小李一把揪住周德福的衣领,拎了起来,往前猛地一推。

周德福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赶忙稳住身体,站得笔直。

“弯腰!低头!”小李喝道。周德福赶忙弯腰低头,小李得意地把粪罐子挂在他的脖子上,训斥道:“站好!动一动我揍扁你!”

周德福怕粪罐外的粪水沾到衣服上,便努力地弯腰伸头,但脖子又难以承受,只有挺直胸膛,任粪水沾湿衣襟,减轻脖子的压力。

何大壮威严地扫视全场,又是一声怒喝:“谁叫周德诚?”

德诚急忙站起来,挺胸收腹,毕恭毕敬地站在何大壮面前。

何大壮紧盯着德诚,恶狠狠地说:“你也不咋地呀?瘦得猴精似的,竟然也敢硬抗!超生罚款为啥还不交?!看来也该教训一下了。去,给他也弄半罐粪水,挂在脖子上!”

小李又乐颠颠地出去,弄了半罐粪水回来。德诚知道躲不过,便没有辩解,弯腰低头,任由小李把粪罐挂在脖子上。他想,原本还想见了镇长,诉说自己的苦衷呢,谁知这个何镇长竟然比马宝还凶!便摇了摇头,一个字都没说。为了心爱的孙子,受点罪还不是应该的?挂粪罐就挂粪罐吧,不就勒勒脖子吗?不就闻闻臭气吗?不就沾沾粪水吗?有啥大不了的?

何大壮威严地咳嗽一声,对学习班中的其他人说道:“你们几个,再不老老实实交钱,也像他俩一样接受惩罚!”

接着,何大壮又对手下说道:“他们两个,今天上午的伙食免了!”说完大步流星地走出去,门又紧紧地关上了。

整个上午,不断有人被家人带出去。离开时,都无一例外地面色蜡黄,一溜小跑,连头也不敢回。

德诚唯恐周德福撑不住,不断地往周德福看去,只见他虽然脸色煞白,却也稳稳当当地站在那里,挺直脖子,好像木雕泥塑一般,这才放下心来,挺直脖子苦挨着,脖子先是生疼,进而木麻,臭味也熏得难以呼吸。渐渐地,不但脖子没有了感觉,连鼻子都闻不到臭味了。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又被打开。

送馒头的中年人进来,看见两人挂着粪罐,气愤愤地说:“这不是造孽吗?出了人命咋办?”

中年人让看门的小李摘掉粪罐,小李拒绝道:“李老板,这是何镇长要求挂的,谁敢摘掉?”

中年人喝道:“就说是我摘的,有事让何大壮找我!不是马上要分馒头,我就自己动手了!”

摘去粪罐后,周德福和德诚瘫软在麦草堆上,呼呼喘着粗气。好一阵功夫,木麻的感觉渐渐消逝,脖子开始火辣辣地疼,连腰带腿都酸麻酸麻的。两人低头看去,棉袄前襟尽是一块一块黄褐色的粪水痕迹,令人作呕,想脱了扔掉,却没有衣服换。

好久,两人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其他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们,默默吃着馒头。

今天的学习班分外安静。

到了傍晚,德诚终于缓过劲来,见周德福还像丢了魂似的,依然张着无神的眼睛,他便报告上厕所,带周德福出去洗了手脸,又脱下一只袜子,蘸水把两人的前襟擦了无数遍,总算看不到粪水的印痕了。

回到学习班,德诚起身拿了别人留给他们的那四个冷馒头,递两个给周德福。

周德福机械地嚼着馒头,仍然不说话。

天慢慢地黑了下来,房间的电灯亮了。

周德福突然凑了过来,低声道:“德诚哥,如果我死了,麻烦您瞅机会告诉我大女儿,我在堂屋东南角的一个墙洞里放了几百块钱,那块砖头是活的,让她取出来,留给我未来的孙子。”

德诚眼圈一酸,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忙劝道:“德福,可别瞎想,天无绝人之路,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

周德福摇了摇头,说道:“我好歹也是有三十多年党龄的老党员了,即使犯了杀头的罪,该杀就杀,该剐就剐,我心服口服!他何阎王凭啥这样羞辱我?这学习班我是次次都来!次次都来!儿子媳妇我又见不到,逮我有什么用?这罪没有个头,我已经受够了!拜托老兄了!被子角那二百块钱,就留给你交饭钱吧!”

德诚想再劝说,周德福已经扭转头,蜷在被褥里闭了眼。

德诚希望周德福只是一时想不开,也提醒自己时时留神。

周德福像虾米一般蜷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说一个字。

德诚提醒自己千万小心,熬到半天,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突然,德诚被一阵奇怪的响声惊醒,他急忙抬起头,发现周德福已从墙缝中抠出半块砖头,拿在手里,往头上猛砸,半边脸血流如注。

德诚脑子一乍,急忙夺下砖头,霍地起身,冲门外高喊道:“快来人呀!快来人呀!周德福自杀了!周德福自杀了!”

众人很快之后,乱糟糟地叫嚷起来。看护人员开门进来,见周德福血流满面,赶忙把他裹进被子,七手八脚抬出去了。

德诚担心周德福的安危,赶忙跑到门口,趴在门缝中往外瞅,只见众人手忙脚乱地把他塞进面包车,飞也似的开走了。

众人议论一阵,又复归于宁静。

没有周德福抱团取暖,德诚紧紧裹着自己的被子,依然如坠冰窟。他虽然没参与议论,却替周德福不值: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不就挂半天粪桶吗?这样寻死觅活的,又能咋得了谁?到头来花钱遭罪的,不还是自己?

有人走了过来,轻轻劝慰德诚,德诚笑了笑,说道:“谢谢,我没事。”他想,自己连粪罐都挂过了,还能怕什么?抄家?就那几间破草房,抄就抄吧。抓人?既然拿不出钱,抓就抓吧。无论受任何折磨,自己都不会像周德福一样寻死觅活——直到阎王爷请自己做客那一天为止!哪怕拼上这把老骨头,也要撑起这个家,抚养秋阳长大成人!

他又想了一下,周德福也许不是因为今天所受的折磨,而是因为没看到孙子,没有啥念想,才做了傻事。这人,只要有了光明,有了念想,再阴沉的天气,都能沐浴到灿烂的阳光;再苦难的日子,都能咂摸出甘甜的滋味!

高高低低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德诚也蜷缩着入睡了。睡梦中,德诚与秋阳嬉戏玩耍着,温馨和幸福肆意荡漾。

就这样,在这个冰冷的夜晚,肮脏的学习班中,昏黄的灯光下,睡着了的德诚,多皱的老脸笑成盛开的金菊。

欲知从林能否顺利升迁,请看下一章《官场争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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