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魏诗田的头像

魏诗田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11/29
分享
《青龙镇》连载

第三十八章 童年烙印

雪莉酒家晚上的客人不少。于雪莉送走最后一拨客人,收拾结束之后,终于关门休息时,已经到了深夜。

按说,于雪莉忙了一天,已经十分疲惫,应该倒头就能睡着的。

但躺在床上,她的头脑异常清醒,翻来覆去的,没有丝毫困意。

眼见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于雪莉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再难睡着,躺着实在难熬,索性翻身起来,悄悄推开通往隔壁的小门。只见轻纱薄雾般的月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户,偷偷溜进房间,眼前的一切都如梦似幻,春华、秋实相互依偎着,睡得十分香甜,轻柔的呼吸声,衬托着月夜的宁静平和。

于雪莉给孩子掖了掖被角,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轻轻吻着孩子光洁滋润的脸蛋,圣洁的母爱如电流袭过,让她沉醉,让她战栗,让她静静伫立,让她久久凝视!

于雪莉双手合十,默默祷告:春华、秋实,我的孩子,亲爱的孩子,你们是上天赐予妈妈最好的礼物!妈妈别无他求,此生惟愿,你们平平安安,你们快快乐乐!

久久,久久……

终于,于雪莉悄悄走出房间,轻轻掩了房门。

“雪莉,又失眠了?累了一天,啥都别想了,快点休息吧。”李志学当然没睡着,见于雪莉出来,满含关切地柔声说道。结婚这么多年,李志学很为于雪莉的失眠而心焦,但他从不打听。他知道:雪莉想说的,自己不用打听;雪莉不想说的,自己更不用打听。结婚这么多年,李志学一直把于雪莉视为神圣的主子,他并不奢望走进于雪莉的内心世界,只希望做一条忠实的走狗,匍匐于于雪莉脚下,终生跟随,终生偎依,终生守护,终生服侍!

于雪莉歉疚地应道:“志学,你也累了一天,好好睡吧,我没事。”说完,于雪莉拿过一床被子,放在床头,依在上面,静静沉思。

于雪莉又一次回想起上午的画面:火热的太阳下,抱着秋阳坐在街角的桂花,那花白的头发、消瘦的身材、破旧的衣衫、苍老而憔悴的面容、无助而坚毅的眼神、干裂而起皮的嘴唇……一切的一切,都像极了烙在自己心中的那个形象!

记忆中,也有这样一位母亲,同样三十来岁!同样搂着孩子!同样坐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同样头发花白、身材消瘦、衣衫破旧、面容憔悴苍老、眼神无助坚毅、嘴唇干裂起皮,甚至连眼泪都已经流尽!

不同的是,记忆中的母亲,头发无比凌乱,身体无比肮脏,面前放的不是发蔫的蔬菜,而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小瓷盆——那位母亲,是坐在那里乞讨的!

杂乱幻觉渐渐凝聚,心中影像渐渐明晰:记忆中的那位母亲,就是自己的母亲!母亲怀中的小女孩,就是童年的自己!和春华、秋实年龄仿佛的自己!

夜越来越深,越来越静,虫鸣窸窸窣窣,月光透过窗户,照在洁白光滑的地板上,光线四散开来,又被雪白的墙壁反射着,朦胧而神秘,温馨而静寂。

于雪莉又一次翻动身子,擦着如春潮般泛滥的泪水,感觉那段刻骨铭心的惨痛经历,也如潮水一样,汹涌在自己生命的长河里,伴随自己的足迹,走过春夏秋冬,走过东南西北,走过无数忙碌的白日和难眠的夜晚……

那段惨痛记忆,从二十多年前那个凄风苦雨的夜晚开始。

窗外凄厉萧索的风声雨声,使小小的茅屋格外温暖宁静。

刚刚失去父亲的于雪莉,也失去了童年的游戏和欢乐,只能忧郁地依偎在母亲怀抱中,伴随着寂寞和哀愁,渐渐进入梦乡。

突然,于雪莉被一阵剧烈的打斗吵闹声惊醒。她抬起头来,惊恐地发现,明晃晃的灯光下,一个浑身赤裸的壮汉,像饿狼一样,压在衣衫零落的母亲身上。母亲拼命挣扎,怎么也摆脱不得。

于雪莉赶忙起身帮助母亲,但年仅六七岁的她,虽然拼尽全力,却丝毫帮助不了遭受欺凌的母亲,反被恶人一脚踹落床下!

于雪莉忍住疼痛,霍地站起身来。很快,她看到案子上的菜刀,赶忙拿在手中,递到两手胡乱支摆、几近绝望的母亲手中。

于雪莉清清楚楚地看到,手握菜刀的母亲,瞬间咬紧牙关,眼神掠过一道凌厉的光芒,把满腔的仇恨,都倾注在菜刀之上!

只见菜刀寒光闪闪,不住点地往恶人肩头脊背砍落。虽然母亲的胳膊被压住,菜刀挥舞的幅度很小,但也很快有血花迸溅!

那个罪该万死的恶人,疼得嗷嗷惨叫,慌忙爬起身来,惊慌失措,胸前又被母亲疯狂的菜刀砍到,血花在灯光中四下溅落!

恶人东躲西藏,无法抵挡,见母亲状似拼命,再也不敢停留,扭身拉开房门,匆匆跑进风雨之中,母亲疯了般在后面追赶!

于雪莉正愣怔间,母亲已经回转身,拉过凌乱的被单,擦去身上的雨水,手忙脚乱地穿好衣衫,拾掇一个包裹,又把菜刀塞了进去,往肩上一背,弯腰抱起于雪莉,拿块大塑料布,往二人头上一蒙,胡乱系了一下,便一头冲进风雨之中,不但没顾得关门,连电灯都没关。

逃难路上,幼小的于雪莉不止一次听母亲讲起——

那个欺凌母亲、被菜刀砍伤的恶人,名叫于大宝,是村里的大队书记。不知何时,他看中了于雪莉的母亲,屡次调戏未成,始终贼心不死。于是,当历史进入文化大革命时期,于雪莉在村小当老师的父亲,厄运就开始了。于大宝给于雪莉父亲罗织了说毛主席坏话、为刘少奇翻案、反对文化大革命、调戏妇女、里通外国等诸多罪名,把于雪莉父亲打成反革命分子,接着就是残酷的批斗:捆绑、吊打、罚跪、戴高帽、挂破鞋、“坐飞机”、游街示众……。于大宝想以此逼母亲就范,但母亲性格刚烈,绝不屈服;外表文弱、个性坚韧的父亲,很快看清于大宝的嘴脸,也屡屡跟于大宝对抗,甚至向上级写信告状,不过——那些告状信最终都落到于大宝手中!于大宝恼羞成怒,也更加欲火中烧,终于下了苦手。最后一次批斗时,于雪莉父亲刚想开口辩驳,于大宝阴沉一笑,命人抬上来一根沉甸甸的檩条,架在他的肩膀上,把他两条胳膊拽直,用麻绳牢牢地绑在檩条上,然后让他跪在批斗台前,把檩条两端绑在批斗台的柱子上。而后,于大宝命人往父亲嘴里捣进一条沾满污血的卫生带。父亲跪不倒又起不来,吐不出又咽不下!于大宝很为自己的聪明创举自得,在广播中哇哇大叫,说这叫“机械化飞机”,专治又臭又硬、不肯坦白交代的反革命分子!吓得其他牛鬼蛇神,一个个面黄似纸、大汗淋漓、颤如筛糠,有两个当场就屙尿一裤裆!父亲就这样一直半跪到批斗会结束,实在忍受不得,却又叫不出声,眼睛瞪得铜铃一般,眼眶几乎撕裂,拼命摇晃着不屈的头颅,蛇一般扭动着被禁锢的身躯!惨无人道的折磨,终于使不堪欺凌、又看不到尽头的父亲绝望至极,再也顾不上老婆孩子,当天夜里就上吊自杀了,又被于大宝冠以“畏罪自杀”、“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的反革命分子”的罪名!

父亲刚刚埋到地里,就出现于大宝欺凌母亲的那一幕!

逃离家园之后,母亲知道闯了大祸,眼见所到之处红旗招展,革命人民斗志昂扬,“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口号喊得震天动地,自己这个反革命分子的残渣余孽、报复革命干部的犯罪分子,非但不敢回家,也不敢投亲靠友,只有急急如过街之鼠,惶惶如丧家之犬,带着年幼的于雪莉,东一头西一头地四处逃窜。

没过多久,母亲连村子也不敢进了!母亲虽然刻意丑化自己,不洗脸、不梳头,连衣服都故意弄得破破烂烂的,整得像个疯婆子一样,但怎么也掩饰不了她的天生丽质!明眸皓齿、丰乳肥臀的母亲,走路恰似春风摆杨柳,静立更如清水出芙蓉,令很多没见过世面的乡间男人怦然心动,不知不觉跟上老远。母亲越是装得疯疯癫癫,村中的光棍汉和不正经的男人越是想入非非!受过良好传统教育的母亲,不但讨饭时张不开嘴,而且被于大宝欺凌的她,有着神经质般的敏感,太害怕好色的男人痴痴地盯着自己,太害怕好事的妇女给自己介绍对象了!尤其是漫漫长夜,不敢住在农户家中、瑟缩在村边草堆下的母女俩,所恐惧的,不是漫漫长夜的漆黑寒冷,不是凶神恶鬼的惊吓袭扰,而是在毫无保护的情况下,再次遭受男人的欺凌!所以,母亲即使沉沉睡去,手里也紧紧握着那把救命的菜刀……

——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已经成为母女俩永远的噩梦!

又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母亲疯狂挥舞着菜刀,竭力逼退一个饿狼般男人的纠缠之后,拽起于雪莉,带着满身泥水,疯了似的,慌不择路,彻夜奔逃。

最终,母女俩一路打听,终于来到一个稍稍放心的地方——离家百里之外的临河县城,在城边农业银行的屋檐下扎了根。

母亲对这里太满意了——

要找吃的,附近有城关公社的食堂,有城郊的菜园,还有一个小小的菜市场。虽然那时候都很贫穷,食堂很难捡拾到剩饭剩菜,还是会有好心人给母女俩省下一些;菜地和菜市场也很少有丢弃烂菜叶、烂果实的,但只要用心寻找,总能找到点可以果腹的东西!

要找喝的,更加容易,附近有一个干净的池塘,还有一条小河,不但可以喝水,还可以洗脸洗脚!

到了晚上,母女俩可以蜷缩在银行走廊下休息,银行内有人值班,再也不用胆战心惊夜不能寐了!

母亲感觉分外安心,不管如何,只要能保证不被饿死,就比提心吊胆地走村串户,好上千倍万倍!

从此,母亲再也不用挨门挨户乞讨了。每天,银行开门营业的时候,母亲就搂着于雪莉,静静地坐在银行走廊尽头的台阶上,身后放着肮脏的行李包,身下垫着几块旧纸板,面前放着一个烂瓷盆。冷了加件衣服,热了脱下一件,晴天晒晒太阳,雨天躲在廊下。

能够捡到剩饭和烂菜的母亲,面对来来往往的人们,没有了求助的眼神,没有了谄媚的笑容,没有了乞讨的话语,任谁想给点就给点,不想给就拉倒。

本来,银行工作人员怕影响形象,是要赶母亲走的,但母亲实在舍不得离开,便死皮赖脸地不肯挪窝,因此吵嚷起来。便有一个领导模样的阿姨走了出来,大度地说:但凡能在家活得下去,谁愿意出来讨饭?这娘儿俩挺可怜的,就让她们呆在这里吧,只要别离门口太近,别耽误银行工作就行。

母亲当即泪如雨下,趴在地上,嘭嘭磕了几个响头,磕得那个阿姨满眼泪花,母女俩就这样呆下来了。那个阿姨还安排食堂,把剩饭剩菜留给母女俩,并不时送些衣服鞋袜,也给过几次钱,还曾关切地询问母亲讨饭的原因。母亲怕吃官司,哪敢说出真相,只能用一声长叹、两行热泪、几番摇头作答。那个阿姨也伴了一声长叹、两行热泪,以后就不再问了。

待的时间久了,母女俩渐渐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在温暖的阳光中,母亲给于雪莉捉虱子,或者教于雪莉蹦蹦跳跳做游戏,更多的时候,是寻一个偏僻的角落,拿跟树枝,在地上比比划划,教于雪莉拼音、汉字和算术……一年之后,跟着大伯回家时,于雪莉已经学会了拼音,能写好几百汉字,能熟练计算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了。

就这样,乞讨的日子里,母女俩不敢再换地方,但是能讨到的钱物越来越少。后来,连农业银行的食堂,也只是隔三差五给点吃的了。毕竟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里,大家的日子都不宽裕,连银行也没有太多人进出,而且人员十分固定,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已经习惯于看到这对母女的存在,就如同习惯于看到日出日落、云卷云舒一样,心中早已波澜不惊了。即使母女俩再令人同情,谁又会在同一个地方,持续不断地施舍同一个对象呢?

但,母亲还是带着于雪莉,日复一日地呆在这里。毕竟,对于如惊弓之鸟的母亲而言,没有什么比人身安全更重要的了!能讨到一点钱的时候,母亲就去给于雪莉买点吃的,讨不到钱也不要紧,母女俩便继续去附近的食堂,去附近的菜地,去附近的菜市场……哪里能找到可以吃的东西,母女俩就去哪里,捡剩菜剩饭,捡菜叶瓜皮……捡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渴了的时候,她们还是去附近的池塘,母亲用那个漏水的破瓷盆舀水,先让于雪莉喝好,再往自己肚里拼命灌,最后装一破瓦罐带回来。

很快,夜晚就寒意阵阵了。虽然没人知道母女俩住在走廊下——银行到点关门,值班人员根本不出来,但渐渐刺骨的冷风,却逼着母女俩搬家了。

母亲并不慌乱。她早找到了安身之处,并称之为自己的家,迫不及待而又欣喜无比地搬了进去——这个家就在银行角落被枝繁叶茂的老桂花树遮挡的窄窄的死胡同尽头。母女俩像寻宝似的,持续不断地捡了各种破烂干草树叶,胡乱堆在里面,为寒冬的蛰居做准备!母亲还用木棒干草搭了个低矮的窝棚,尽量把这个家布置得温暖而舒适。

母女俩对这个家十分满意,甚至期盼冬天早日到来,赶走纷飞的蚊虫,使母女俩能够安居于此。

这个窄小肮脏的胡同本就无人关注,又有桂花树茂密的枝叶遮着,即使有人偶然发现,也肯定认为是个狗窝。墙头外就是银行的宿舍,住着好几户人家,饭菜的香味都能飘到这边来,如果有人欺负母女俩,只须一声吆喝,就能喊起一大片人。况且,状如疯子的母亲,浑身早已又脏又臭,花白长发乱如鸟窝,光洁漂亮的脸庞已经变成尖嘴猴腮,窈窕妩媚的体态已经变成瘦骨伶仃,美好的青春已经匆匆流逝,昔日的靓丽早成昨日黄花,再没有男人愿意多看一眼了!

即使如此,母亲也是小心翼翼的——她太在意这个最后的归宿了,所以竭尽全力恪守秘密。每天,母女俩总是等到夜深人静,看不到附近有任何人时,才会做贼似的,弯腰钻进桂花树后的家中,依偎着歇息,连咳嗽都不敢大声,天还未亮时,就赶忙爬了出来。

但搬家的欣喜很快过去——母亲还是低估了严寒的威力。伴随着日出日落,夜晚越来越寒冷,母女俩只能拼命搜集所有能够御寒的物品:旧报纸、破布条、烂纸板、煤球渣等,同时搜集越来越多的干草。各种物品越堆越厚,把母女俩深埋其中,但冷森森的寒气,依然能轻而易举穿透厚厚的屏障,穿透紧裹在身上的衣物,犹如一把把锋利的钻头,吱吱吱吱,钻进皮肤,钻进肌肉,钻进骨节,钻进肺腑,先是冰冷,再是疼痛,再是烧灼,再是麻木……母女俩只能紧紧搂抱在一起,如刺猬一般蜷缩在角落里,用自己的体温给对方以温暖和呵护,同时把能抓到的所有东西都拼命往身上捂!

每个夜晚,于雪莉都觉得自己钻进了一条没有尽头的时光隧道,钻进了十八层地狱之下的十八层地狱,连呼出的气息都冰冷刺骨。好几次,于雪莉甚至想用火柴点燃身边的一切,来驱散无穷无尽的黑暗和寒冷,让灵魂在光明和温暖中获得永生!但于雪莉知道,身边还有亲爱的母亲,无论如何,自己都要坚持活下去!

后来,于雪莉知道,同样,是自己给了母亲活下去的勇气!

于是,整个冬天,亮堂堂、暖洋洋的太阳成为母女俩最感恩、也最渴盼的圣物,母女俩常常痴痴地盯着太阳,旁若无人,目不斜视,默默致敬,感动流泪,更让路人坐实了母女俩精神有问题的猜测……

春节临近的时候,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了大地的一切。很快,农业银行关了门,公社食堂关了门,菜市场也歇了业……这一带本就偏僻,此时更是连人影都很难找到,指望别人施舍是不可能的了。母亲只有带着于雪莉,重新沿街乞讨。可母女俩踏着厚厚的积雪,走过一条又一条冰冷无人的街道,却悲哀地发现,居民家家关门闭户,总不至于敲门讨饭吧?而开着门的都是店铺,很少有顾客出入,售货员板着一张脸,比屋外的天气还要寒冷。母亲走过一家又一家,实在张不开嘴,只有悻悻返回,来到田间地头,放眼望去,大地深埋在白雪之下,茫茫一片,无边无际,根本分不出道路沟坎菜地麦田,还往哪里捡寻烂菜叶?

好在,母亲积攒了一些食物,以备不时之需。母女俩便躲在窝棚里,实在饿了,便胡乱吃一点,再揪几把桂花树叶嚼了咽下,而后吞几口洁白的积雪。但所存食物实在不多,天又太冷,即使这样省着吃,也眼瞅着吃完了。

母女俩屡屡沿街乞讨,家家关门闭户,依旧毫无所获!

熬到年三十那天,实在没有一点吃的了,大雪却还飘飘洒洒下个不停。瘪着肚子的母女俩,瑟缩在窝棚的角落,听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望着桂花树外的一片洁白,感觉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但母女俩都很宁静平和——如果真的生无可恋,死亡带来的其实是憧憬和期盼!

母亲突然灵光一闪,想起在下雪之前,曾见到垃圾场的角落,有一小堆鱼的内脏和鳞片,不知是公社还是银行的食堂倒的,当夜就下了大雪,应该没被野狗吞食!母亲来不及细想,慌忙拉起于雪莉,一跃窜出窝棚,钻过桂花树,蹚着没过于雪莉膝盖的积雪,疯也似的往垃圾场跑去!

大雪堙没了地面的一切,凸起的垃圾堆反而更加显眼。母亲很快找到那个地方,急忙扒开上面的积雪,只见几根枯枝和煤球渣边,那堆鱼肠鱼肚鱼鳔鱼鳞,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而且,旁边还多了一只湿毛上结着冰凌的瘦弱老鼠,瑟瑟缩缩着,惊恐地看着两人,一副想走又舍不得走的模样。母亲闭了眼,祷告一句,赶忙睁开眼睛,见那只老鼠还没有离开,便疾如闪电,一脚踏去。抬脚处,老鼠踢蹬几下,渐渐挺直身子,一动不动了。母亲慌忙捡了那堆鱼内脏和老鼠,带着于雪莉,来到附近较为偏僻的一处麦秸垛前,拽了些麦草,在麦秸垛背风处,抖抖索索地点燃了麦草,烤火的同时,把鱼内脏和老鼠烧得半生不熟。于雪莉不愿意吃老鼠,便吃点鱼内脏,母亲吃了老鼠后,又吃了些鱼内脏,总算在这个滴水成冰的除夕,吃上了一顿热乎饭!之后,母亲把剩下的鱼内脏用破衣襟包了,赶忙扯着于雪莉回到窝棚,钻进杂物之中,紧紧拥抱在一起。

望着桂花树外漫天的飞雪,于雪莉痴痴地想:那个好心肠的阿姨肯定认为母亲和自己回家过年了!要不,准会送来许多好吃的,甚至会让母女俩去银行的煤房待上几天——那将是多么的温暖和幸福!

雪花依旧,酷寒依旧,灰蒙蒙的天空依旧!时间似乎飞速流逝,又似静止不动;世界似乎无声无息,又似滚雷轰鸣!

“妈妈,妈妈,咱俩写字吧?我都好几天没写字了。”于雪莉很怕就这样失去知觉,再也醒不过来,抬头对母亲说。

母亲在僵硬的脸颊上揉搓好久,努力挤出一丝笑意,轻轻说道:“小雪,还是跳舞吧,妈妈最喜欢看小雪跳舞了。”

于是,在那个窄小的胡同口,老桂花树旁有风无雪的空地上,母女俩尽情地跳起舞来。但骨瘦如柴的两人,身上还没热乎呢,腿脚就跳不动了……

母亲咬了咬牙,决定撕下脸皮,去院墙那边的农行家属院,给女儿讨点吃的。她想,即使自己活不下去,无辜的女儿也罪不至死,她甚至还想趁自己尚未冻饿而死时,把女儿托付出去!但当她转过墙角,来到家属院的时候,却悲哀地发现,家家都是铁将军把门,应该都回老家过年去了,难怪一连几天,非但没嗅到饭菜的香气,连脚印都没见到!

天渐暗,渐黑。饥饿至极的母女俩,各自嚼了几块冰凉的鱼内脏,嚼了几把桂花树叶,便在除夕之夜湿冷的鞭炮声中,绝望地钻进了湿冷的窝棚,先把所有的破衣服破布条缠绕在身上,再把所有可以堆在身上的东西堆在身上,却还是如坠冰窟,全身似乎在慢慢失去知觉,连嘴巴、眼睛都几乎无法控制了。

实在没办法,母亲冒着暴露的危险,从身下拽了些麦草,放在桂花树下,用怀中的火柴点燃起来。于雪莉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围着跳跃的火苗,烤着冰冷的手脚和身体,轻轻说着话。

于雪莉永远忘不了她和母亲除夕之夜的那些对话,直到现在,她一直很疑惑,母女俩都快要冻饿而死了,连嘴巴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怎么还能说出如此流畅的话语?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只不过,她们最终战胜了死神,又挺过来了——

“妈妈,天这么冷,又找不到东西吃,咱俩就要冻死、饿死了吧?”于雪莉躲在妈妈的怀抱中,轻轻说道。

母亲虽然瑟瑟发抖,话语却格外欢快:“小雪,别怕,熬过这一夜,明天就会有人上坟祭祖,咱俩就能找到好吃的,又能撑过一段时间了。再往后,阿姨就回来了,银行就上班了,食堂就开门了,春天也要来了,咱俩就有吃的了,就会拥有温暖的阳光,拥有和煦的春风,拥有鲜嫩的小草,拥有漂亮的野花了。肥胖的蜜蜂和五彩的蝴蝶,在空中飞呀飞的,像小雪的舞蹈一样好看。小雪,你喜不喜欢这样的春天?”

“可是——,妈妈,我不想要春天,那离咱太遥远了!我只想过年,只想爸爸,只想爷爷奶奶,只想大伯大妈,只想哥哥姐姐,只想我的红灯笼——爸爸去年买的红灯笼,还在房梁上挂着呢。妈妈,咱俩能活到明天吗?我想看火红火红的大灯笼,想听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于雪莉没敢说想吃热乎乎的饺子,她深切感受到,即将饿死的人,最怕提到爱吃的东西。

母亲咬了咬牙,声音如伫立在风雪之中的老桂花树一样坚定:“小雪,妈妈也不知道咱俩能撑到什么时候。但是,只要上天不要咱俩死,咱俩就要勇敢地活!上天不会绝好人之路,也绝不会让恶人一直造孽!孩子,无论妈妈在与不在,你都要记住,绝不能像你父亲那样,在受人欺侮之后,窝窝囊囊地死去!如果选择做胆小鬼,别人只会更加可怜你,鄙夷你,欺负你!有时,想死很容易,一瓶药,或者一根绳就能解决,但想活下来,却很难很难,必须无所畏惧!孩子,如果妈妈走了,你一定要记住妈妈的话,勇敢无畏地活下去!”

于雪莉用力点了点头,拼命回想去年过年的情景:自己穿着漂亮的新衣服,拎着火红的大灯笼,跟在爸爸妈妈身后,蹦蹦跳跳地,放鞭炮,吃饺子,拿压岁钱,去爷爷、大伯家拜年,欢声笑语,如在眼前……

慢慢入睡的于雪莉,被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惊醒的时候,惊喜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死!还好好地活着,被母亲紧紧拥在怀中!虽然还是盖着破衣服烂布头和透风的干草,却如沐浴阳光一般的温暖!而后,母女俩迅速地爬起来。母亲带着于雪莉,踏着齐膝深的积雪,穿行于大街小巷,看孩子手中火红的大灯笼,听远远近近响亮的鞭炮声,竟然还有一个哄孩子放鞭炮的阿姨,送了两个热气腾腾的大白面馒头!母女俩吃着香喷喷的馒头,同时不住回头,把那个漂亮的阿姨和朴素的门楼刻在心中!

多年之后,于雪莉学到一篇课文,叫《卖火柴的小女孩》,戴着厚厚近视眼镜的崔老师,讲解这篇课文时,语重心长地告诉同学:卖火柴的小女孩冻死饿死在圣诞夜的惨剧,只能发生在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我们生活在社会主义新中国,人民群众当家做主,孩子们都是祖国的花朵,都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都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于雪莉当即愤愤不平地站起身,反驳道:“崔老师,即使小女孩冻死饿死,那也只能因为——小女孩没有妈妈了……”话未说完,在老师和同学错愕的目光中,于雪莉趴在课桌上,耸着肩膀,嘤嘤哭了一节课,连头都抬不起来。幼小的于雪莉,虽然不知道资本主义社会跟豆芽菜有什么区别,但她却知道,那年的除夕夜,自己比卖火柴的小女孩寒冷多了、饥饿多了,自己都能活下来,小女孩为什么一定要死?即使小女孩最终冻饿而死,那也只能因为,她失去了最最亲爱的妈妈,失去了妈妈如春日阳光般温暖的怀抱!

直到放学回家,于雪莉还伤心不已,一边流泪,一边向母亲讲起卖火柴小女孩的悲惨故事,讲起崔老师分析判断的生硬无理。

母亲深深叹了口气,劝慰道:“小雪,别伤心了,这个故事,肯定是安徒生还没改好的时候,被人拿去发表了,就像你还没修正错误的作业,被老师收走了一样!小女孩肯定是有妈妈的,也肯定能活得下去!小女孩应该是迷路了,妈妈很快就会找到她。小女孩和她的妈妈,一定会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像我们一样幸福快乐的生活!”

过了好一阵,母亲才告诉于雪莉:“亲爱的小雪,其实,那个除夕夜,妈妈无法忍受寒冷饥饿的时候,也曾多次想划着火柴,点燃身边的麦草报纸,带着你和天堂里的爸爸聚会!但看着怀中酣睡的你,妈妈始终没能掏出火柴!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这个世界上,只要有孩子在,妈妈就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利寻死!不单是我,也包括以后有了孩子的你——全天下的妈妈都一样!所以,在那个圣诞夜,小女孩的妈妈一定在拼命寻找小女孩,就像你大伯寻找我们一样,小女孩很快就会回到妈妈温暖的怀抱!”

春节过后,雪停了,天晴了,太阳露出久违的笑脸,母女俩靠着附近墓地等处捡到的食物,可以暂时果腹了。

母亲笑着说道,小雪,寒冷的冬天已经过去,温暖的春天就要来了!咱们终于和死神擦肩而过,又活过来了!

没过几天,公社食堂开门了,农业银行开门了,那个阿姨也回来了,果然不出意料,送给母女俩很多好吃的,甚至还给了一大把金黄酥脆、十里飘香的馓子!母女俩嗅着久违的馓子香,傻傻地笑着,有一种从地狱直升天堂般的幸福感!

就这样,经历了严冬煎熬的母女俩,虽然依旧困顿不堪,但却坚定无比,也充满感恩和期待。

乞讨之余,母女俩除了写写画画算算外,还会奔跑在田间地头,寻找属于自己的快乐和幸福。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母女俩在沟坎河畔,快乐地玩耍着,看蝴蝶翩翩起舞,听鸟儿婉转啼鸣,用心搜寻最鲜嫩的野草野花,咀嚼出比最纯的蜂蜜还要香甜的味道。

春去夏来,可吃的东西更多了,母女俩捕捉小鱼小虾,在树林中捕捉知了,在田地里捕捉蚂蚱……母亲对这些无辜的生命祷告之后,用枯草烧熟,给母女俩加顿餐。

回家之后的母亲,终日吃斋念佛,再不杀生,就是对当年雪下瑟瑟发抖的老鼠、以及徒劳挣扎的鱼虾知了蚂蚱谢罪的。

等到于雪莉的大伯终于可以寻找母女俩,安排众多亲朋好友,四处打探消息,终于找到母女俩的时候,母女俩已经这里待了一年多了。

母女俩早已瘦得脱了相,眼窝凹陷,颧骨突出,浑身皮包骨头,比非洲难民还要黑瘦,可眼神却充满倔强和不屈,心灵虽柔情似水,筋骨却坚硬如石。

母亲虽然逃离家乡,但时刻做着回家的梦,她思念自己的亲人,不想让悲愤离世的丈夫独守孤坟,更坚信恶贯满盈的于大宝必不得善终。她之所以没有走远,而在离家百里外的临河县城立足,就是想在可以回家的时候,让家人能够找到自己。只是,眼见文化大革命的口号依然喊得震天响,面对风尘仆仆的大伯哥,母亲虽然欣喜万分,但根本不敢回家,她不怕自己坐牢受罪,怕的是自己坐了牢,会日夜牵挂还未成年的女儿!

于雪莉的大伯拍着胸脯保证,现在回家绝对没事,要不自己也不敢来接——虽然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但于大宝已经被政府抓了起来,判了重刑,再无翻身的机会。文革中被于大宝罗列罪名批斗的几个反革命分子,政府已经查清是于大宝为了私欲冤屈迫害的,也都恢复了名誉,包括于雪莉父亲!

原来,于大宝那天夜里虽然多处受伤,但皮糙肉厚的他并没伤到要害。第二天一大早,他就缠着满身的绷带,带着一帮手下,恶狠狠闯进于雪莉家里,对围观的村民说,于雪莉母亲是暗藏在人民之中的反革命分子,是潜伏下来的国民党特务,因为自己惩治了她的丈夫,她便怀恨在心,在昨晚手持利刃,对自己实施疯狂的报复,一定要抓住她,判她死刑!但此时,母亲已经带着于雪莉逃得远远的,于大宝当然抓不到,便一把火烧了于雪莉家的房子,又逼于雪莉的大伯把她母女俩找回来。后来,贼心不死的于大宝又派人暗自到于雪莉的各处亲戚家打探,但一直毫无音讯,只有愤愤不平地,对于雪莉的大伯批斗多次,而后不了了之。

于雪莉家的亲朋好友对此事都心知肚明,也非常担心母女俩的安全,但迫于于大宝的淫威,谁也不敢外出寻找。

两个月之前,于大宝被下乡知青告发,很快就被政府逮捕了。大家纷纷传说:于大宝利用权势,以不准回城为要挟,奸淫多名上海女知青,大多女知青都默默忍受,却有一名女知青的父母在上海当大官,听到女儿的哭诉后,顿时怒火中烧,当即把电话打到省革委会。于是,那批知青全部返城,于大宝也被抓了起来,投进监狱。于雪莉的大伯才敢找人把于雪莉家的土房重建起来,并和亲朋好友四处打听寻找,终于找到了母女俩!

得知于大宝被捕判刑的消息,母亲顿时泪流满面,仰天长叹:“老天爷,你终于开眼了!”

就这样,母女俩终于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锤炼成铁人,对任何艰难困苦都无惧无畏了。

母女俩回家不久,便有村民奔走相告,说是正当盛年的于大宝得了急病,死在狱中,尸体也被送进省城医学院,做人体解剖用了!当然,对于大宝的死因,流传着多个版本:有人说他是被牢头狱霸整死的——连牢头狱霸都恨极了这样的人渣;有人说他是被知青的家人私下安排人弄死的;也有人说他罪大恶极,被监狱暗地处决的;更多的人说他由作威作福的土皇帝沦为人人不齿的阶下囚,活生生气死的……

不管咋说,于大宝死在监狱是千真万确的,也算是恶有恶报了。

至此,那些被于大宝百般欺凌的妇女和家人,也就彻底放下心来,终于可以安心过日子了!

雪莉酒家开张之后,于雪莉多次请求母亲常住青龙集,好让自己尽尽孝心,让母亲享享清福。

母亲天天吃斋念佛,拒绝任何荤腥,又素爱清净,不喜热闹,宁愿独居整洁朴素的小院。一亩多责任田有大伯帮忙收种,并不太忙,母亲便在院中种一片小菜,喂几只鸡鸭。但凡晴朗天气,早饭之后,母亲都会端坐院中,如木雕泥塑一般,沐浴着灿烂的阳光,一动不动就是老半天,那种超脱世俗、廓然无累的温和、沉静、从容、随性,令于雪莉想到经历滔滔巨浪之后,复归于平和宁静的大海,想到喷发滚滚岩浆之后,又生出茂密丛林的火山。每次看望母亲,于雪莉都有一种朝圣般的虔诚纯净。她知道,母亲,永远是自己最好的人生导师!

于雪莉当然忘不了那一大把金黄酥脆的馓子和那两个热气腾腾的大白馒头!几年前,她曾专程赶往临河县城,寻找当年在农行工作的那位阿姨,此时城关农行已经撤销,百般打听,却没人知晓她说的是谁;她又去寻找那位给自己馒头的阿姨,更是悲哀地发现,那条街道已经扩建,街道两旁都是宽敞明亮的店铺了……

含泪离开临河县城时,于雪莉默默发誓:此生一定向两位阿姨学习,尽力帮助受苦受难的人们!

因为这段惨痛的童年经历,所以看到桂花抱着秋阳,在火热的大太阳下,坐在街角卖菜的时候,于雪莉似乎看到母亲当年乞讨的情景,瞬间触动内心最敏感的神经。她急忙把车停在路边,眼泪哗地一下喷涌而出,好一阵才控制住。她不断地擦着眼泪,感觉情绪稳定了,才拿起车篮中的墨镜戴上,往前走去,那眼泪却依然在奔流,再次回到车边,仔细擦净眼泪,拿起一根最大的黄瓜,才又回到桂花身边,用阳伞为母子俩遮挡住火热的太阳,也拼命挤出标志性的甜美笑容。

于雪莉已经决定,虽然自己并不需要这些蔬菜,但一定要全部买下来!

刚开始,于雪莉还以为桂花是受气的婆婆,被恶儿媳欺凌得无法维持生计,才抱着孙子来集上卖菜的。当得知桂花才三十多岁,抱的是儿子秋阳时,于雪莉更感到桂花一定历经种种苦难熬煎!不然,跟自己年龄仿佛的桂花,怎能如此苍老憔悴,像极了二十年前的母亲?

一番观察、交流之后,于雪莉分明感受到,面对穷苦生活的折磨,桂花没有丝毫的委屈哀怨,那种温和从容的态度,那种坚韧刚强的气质,那种吃苦耐劳的精神,那种质朴忠厚的品性,都和母亲一样,令自己肃然起敬!于雪莉对桂花不再同情,不再怜悯,反而充满理解,充满尊重,面对这个颇显苍老憔悴的女人,再喊那声“大姐”时,已经视若亲人,视若自己一母所生、同甘共苦的亲姐姐了!为了改善桂花的经济状况,于雪莉决定包下所有的蔬菜,让桂花把菜种好,即使有些蔬菜饭店用不到,自己可以送给鲲鹏集团,送给青龙食品厂,送给永盛建材公司——它们都有职工食堂。也许,自己这样做,并不足以把桂花拉出困境,但——,窗外的那颗寒星,会因为不能照亮世界,就拒绝发出微弱的光芒吗?

于雪莉知道,桂花自尊心强,肯定不愿多占便宜,一直多给菜钱也不合适,那就把秋阳当成自己的孩子,跟春华、秋实一样的孩子,给他买些吃的穿的,以此帮大姐一把吧!

月光转过楼角,房内渐渐暗淡,于雪莉也终于睡着了。

浅浅的呼吸声中,李志学轻轻起身,小心翼翼地帮于雪莉擦去眼角的泪痕,掖好肩头的被角……

于雪莉想着桂花,桂花也想着于雪莉。

只见了一次面,桂花就打心眼里喜欢上这个刚刚结识的小妹了。小妹长得那么漂亮,说话那么好听,笑得那么好看,真像画上的仙女一样!更重要的是,小妹开着那么大的饭店,肯定能挣好多钱,对贫穷肮脏的自己,却丝毫也不嫌弃,不但一口一个大姐,还要自己把菜全部送给她!不知咋的,面对小仙女一样的小妹,自己竟丝毫不觉得自轻自贱,反而像面对亲妹妹那样暖心!按说,自己既然是大姐,就得拿出大姐的样子,虽然家境没法跟小妹相比,不能帮小妹什么忙,但也不能占小妹的便宜,不然的话,哪还有脸当这个大姐?但现在,偏偏是小妹照顾自己,让自己多难为情?不行!一定不能让小妹看扁了自己!只是,自己穷家破院,几乎啥都没有,怎么办呢?也只能用满园的蔬菜和积攒的鸡鸭蛋回报了。

桂花因此心潮澎湃,激情难抑。好不容易熬到第三天,桂花早早起床,很快收拾好家务,喊醒正在酣睡的秋阳,喂了点牛奶鸡蛋,用板车推着秋阳,来到充满生机的菜地。

如绫如纱的薄雾袅袅飘飞,缠绕在茂密的枝丫间,为大地披上丝薄的霓裳;又大又圆的太阳冉冉升起,照耀在菜叶的露珠上,绽放出珍珠般的光芒;鸟儿飞来飞去,洒下一路欢歌;风儿荡来荡去,让人神清气爽。

秋阳坐在褥子上,东张西望,拍着两手,喜欢得嘎嘎直笑。

桂花满心欢喜,有条不紊地忙活起来,不时抬头看看秋阳。

刨些马铃薯和洋葱,精心挑选一部分又大又圆、没疤没痕的,小心地装起来,剩下的放在一旁;间隔着拔了些肥大的莴苣,捋下叶子准备喂鸡鸭,又用刀子削去毛根,整理得干干净净的;拔了一小片豌豆棵,把鼓鼓的豌豆荚摘下来,放在一边,那些稍微嫩些瘪些的,摘下放在另一边;拔了几个水嫩的撒花萝卜;拿过小巧的针刀,细心地采摘两大把又粗又嫩的蒜薹;拔些绿油油的面条菜和鸡毛菜,小心剔除下部的小叶烂叶,一把把捆好……

桂花抬头看了看,感觉时间还早,又在刚刚腾出的空地上撒上土杂肥,深翻、整畦,准备到下午回来时,趁阳光不强,种上秋豆角,栽上秋黄瓜和秋辣椒……

许是过惯了这样的生活,秋阳十分配合,仅仅拿一个圆溜溜的小马铃薯蛋子,就玩到桂花干活结束。期间,桂花仅仅抱秋阳撒了一次尿。秋阳坐得实在急了,就吱吱乱叫,桂花便回头叫一声,笑一笑,秋阳也就笑着继续玩了……

做完这些时,太阳已经高挂在白杨的枝桠间,由火红变为金黄,林间雾气很快散尽,天地间一片明亮。

桂花把蔬菜收拾好,用板车把蔬菜和秋阳拉回家中,喂秋阳喝了牛奶。秋阳吃饱喝足,很快就睡着了。

桂花便把秋阳放在板车上,用篮子和一件旧衣衫临时搭起遮阳棚,从屋里拿了一些馒头放在车上,又捞出二三十枚腌好的咸鸭蛋,洗净擦干,装在一个布袋中,放在车上。

然后,桂花锁好房门,锁好大门,推着板车,无比欣喜地向青龙集走去。

一路上,望着板车上的蔬菜,桂花不停地算计着:马铃薯、洋葱、豌豆,好的是送给小妹的,差的是去娘家,送给爹娘的,开饭店应该讲究些,在家啥不能吃?莴苣、蒜薹和面条菜、鸡毛菜,种得都挺好,给爹娘稍微留一点,剩下的都给小妹好了;至于撒花萝卜和馒头,都是给爹娘的,饭店哪用得着这个?送给小妹的蔬菜虽然不少,但即使加上上集送的,怕也没有二十块钱的,况且小妹又给秋阳拿了好多好吃的,自家实在没啥可送,也只有捞二三十枚咸鸭蛋,给小妹的孩子煮着吃了!

面对带着质朴微笑的桂花,面对各种新鲜的蔬菜和圆滚滚的咸鸭蛋,于雪莉感到格外暖心,笑容也格外甜美,她一声接一声地喊着“大姐”,搂着亲着秋阳肉乎乎胖嘟嘟的脸蛋,逗得秋阳咯咯地笑,也搂着她亲着吻着。

待桂花推车要走时,于雪莉才想起自己给秋阳买的新衣服,立马从吧台后拿了出来,套在秋阳身上,秋阳顿时洋气漂亮许多。

此时饭店不太忙,几名服务员情不自禁地围了上来,夸秋阳聪明漂亮,夸桂花会带小孩。她们见于雪莉和桂花亲如姐妹,还以为两人是平时很少走动的老亲旧眷,哪知两人刚刚结识?

于雪莉要给桂花菜钱,桂花立马恼了:“小妹,你要是看得起我,今天就不要提钱的事!我虽然没钱,却不在乎钱,稀罕的是咱姊妹俩的感情!作为大姐,我总得有当大姐的担当!”

于雪莉冰雪聪明,知道桂花铁心不要钱,再强求就不太好了,便把钱放在吧台上,一把抱过秋阳,笑道:“那——,今天就算了。大姐以后送菜,可要实打实地收钱,不要再客气!”

桂花立马说道:“但——,小妹不能多给,大姐才能心安!”

接着,桂花掏出那个百元红包,小声说道:“小妹,你拿的菜钱虽然多,大姐也就收下了,但这个大红包不能收!”

于雪莉装作生气的样子,恨道:“大姐,这是小妹给秋阳的见面礼!大姐这样做,是看不起小妹,还是嫌钱太少?”

桂花叹道:“小妹的心意,大姐当然知道!但小妹也要设身处地,替大姐想想,如果收下这钱,大姐等于背了债!”

于雪莉微笑道:“大姐,咱俩既然是亲姐妹,秋阳不也是我的孩子?妈妈给孩子拿点奶粉钱,你说应不应该收下?”

“乖儿子,看妈妈多辛苦,一定要听妈妈的话哟!”于雪莉低下头来,情不自禁地亲吻着秋阳的小脸蛋,轻轻说道。

秋阳也笑嘻嘻地迎合着于雪莉。

老实本分的桂花,实在稀罕于雪莉这个刚认下的亲妹妹,站了好一阵,外气话却再也说不出来。

姊妹俩依依告别,于雪莉一直送出老远,并反复嘱咐桂花有空就带秋阳过来,姐妹俩好好聊聊。

辞别于雪莉之后,桂花抱秋阳在街边撒了尿,而后吻了吻秋阳的脸蛋,想到康雪梅和于雪丽都这么疼爱秋阳,不禁喃喃道:“俺家秋阳真是有福之人,三个妈妈都这么喜欢你!”接着,桂花抬起头来,仰望着蔚蓝的天空,心里充满灿烂的阳光。

但霍地,桂花又是一阵心酸:亲爱的孩子啊,你其实还有一个妈妈!那个十月怀胎、痛苦分娩、却又骨肉分离的妈妈!那个最疼你爱你、却无法日日伴你成长的妈妈!不管如何,你一定要感恩于她!

桂花带着秋阳,来到青龙庙遗址,面对捡拾秋阳的河滩,默默祷告:可怜的妹妹,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但请你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把秋阳抚养成人!如果有缘相见,让他孝顺于你!

而后,桂花看了下太阳,见时间还早,没急着去娘家,推着板车,带秋阳去了教学楼工地。

德诚正在蒸馒头,见娘儿俩到来,赶忙接下秋阳,搂了又搂,亲了又亲,一直不舍得松手。

秋阳也咯咯笑着,抚摸着爷爷的脸颊,不断亲吻爷爷,满带着多日不见、分外想念的神情。

桂花便接下德诚的活儿,蒸馒头、洗菜、切菜、拾掇东西,又帮德诚洗了衣服、晒了被褥。

在陪秋阳玩耍的当儿,德诚深情地问起了牛,问起了猪,问起了羊,问起了小麦的长势……

桂花耐心回答着爹的问话,一直到临近中午,才跟爹依依惜别,推着秋阳,往娘家赶去……

一来二去,桂花就跟于雪莉无话不谈了。只要桂花一来,于雪莉就会拉着桂花,去后院僻静的房间聊上一阵。说到动情处,姊妹俩甚至相拥而泣、柔声劝慰。

于雪莉知道桂花自小受苦受累,还曾为了换亲,忍受坠入地狱般的屈辱,嫁给过傻子,知道桂花多年未曾生育,饱受煎熬,直到捡到秋阳,幸福才悄然降临。

同样,桂花知道于雪莉并非天生富贵,知道于雪莉曾经受苦受难的曲折经历,知道于雪莉差点冻饿而死的悲惨往事,也知道于雪莉双胞胎儿子的聪明懂事……

很多过往,是姊妹俩久久藏在心底、不愿示人的秘密。特别是这些烙在灵魂深处的痛,姊妹俩向来都刻意隐忍,即使面对挚爱的恋人也不愿提及,现在,却都尽情倾诉给刚刚结识的姐妹,就像倾诉给自己的灵魂!

一来二去,同病相怜的两姐妹,相识虽晚,但彼此的心,却贴得很近很近,甚至融为一体!

欲知桂花天顺天伟经受何等煎熬,请看第三十九章《进退两难》。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