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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诗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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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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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镇》连载

第一十二章 医院巧遇

天顺第N次冻醒时,站起身来,轻轻跺着木麻的双脚,透过走廊的玻璃,终于看到一轮圆月已经变白变淡,像带着雾气的镜面一样,落入西天的树丛中,东边的天空露出了鱼肚白,楼下虽然一片昏暗,但树木花草清晰可见——天就要亮了。

这一夜,秋阳虽然醒了几次,但没怎么哭闹。此时,桂花搂着秋阳正在酣睡,天顺心里十分安泰,便轻轻下楼,在楼下广场快步走了好一阵,手脚才渐渐暖和过来。

待天顺上楼时,天色已经大亮,走廊里人声喧嚷,桂花和秋阳都起来了。秋阳比昨天精神一些,虽然还是发烧,还是腹泻,还是咳嗽,还是痰鸣,但不再吭哧吭哧地哭闹,胳膊腿也知道活动活动了。

天顺给秋阳沏了奶粉,哄着秋阳喝下去一点。

桂花简单洗漱之后,对天顺说:“天顺,我抱秋阳玩一小会,你这一夜怕是都没睡着,赶快上床休息会吧。”

天顺笑道:“我早休息好了!秋阳明显见轻呢!还是大医院的医生,比徐胖子强了许多,也让人放心许多。”

桂花想到之前的一夜惊魂,顿觉心安,也说道:“天顺,前天夜里可吓死我了,现在想起来还心叶子乱颤!”

天顺看向走廊上的挂钟,见还没到七点,便说:“医生到八点才上班,还得一会儿,我给你买碗稀饭去吧。”

桂花赶忙劝阻道:“天顺,就别再浪费钱了,打瓶开水就行。”

天顺笑道:“没事,一碗热稀饭才五毛钱。”说着就要往外走。

桂花一把拉住天顺,低声道:“天顺,昨天那碗面条就几根面条外加几个青菜叶子,恐怕就得一块钱,要不是我泡了一个馒头,连半饱也没有。秋阳的病,不知道得多少钱花,咱又没有万贯家财,费那个钱干啥?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可不能再浪费了。”

天顺摸了摸兜中仅剩的几十块钱,强笑道:“桂花,再没有钱,还能不够你喝稀饭的?”

桂花真的急了,也真的恼了:“你要去买,那你自己吃!我绝对一口不尝,宁愿饿着!”

天顺见有人向这边看,赶忙嘘了一声,制止了桂花。至于买饭的事,只有等一会再说了。

两人哄着秋阳玩了一阵。天顺抬头看了看钟表,见已经七点半了,便站起身来,准备看医生上班没有,一抬头,却惊奇地发现父亲提着大小包裹,正站在楼梯口四处张望!

天顺和桂花都很吃惊,同时迎上前去,齐声道:“大,你咋来这么早?”

两人昨天刚坐的车,知道那破破烂烂的公交车总是走走停停地招揽客人,到县城至少要一个半小时,再从车站赶到医院,最起码又得半个小时,父亲即使坐的是头班车,也得到八点多才能赶到啊。

进入温暖的住院大楼,德诚感到浑身燥热,浓密的白发往外蒸腾着袅袅的烟雾,脸上的汗水露水如珍珠一般,滚动在深深浅浅的皱纹之间,便忽闪着敞开的羽绒袄,驱赶着满身的热气。

听天顺和桂花问自己,德诚乐呵呵地说:“你猜我是怎么来的?——骑自行车!真不知道,我这老胳膊老腿的,竟然还这么结实!”

“骑自行车?这么远的路,又都是泥水,该有多累人?况且你的脚还有伤。”天顺心疼地说。

德诚应道:“都是好路,比坐车还方便呢!我边骑车边看风景,还没啥感觉呢,就来到了!”

德诚又转向桂花,问道:“秋阳的病好些了吧?”

看着苍老而倔强的父亲,天顺心中五味杂陈,想到自己辛苦劳作,非但不能给父亲一个安逸的晚年,还要拖累父亲为自己操心劳力,一颗心被愧疚和感伤层层包裹,眼圈通红,愣在一旁。

桂花见状,暗地碰了天顺一下,提醒他控制自己的情绪,而后把秋阳递到德诚怀里,笑呵呵地说:“大,秋阳的病好多了,刚刚还喝了些牛奶呢。秋阳,爷爷看你来了,快让爷爷抱抱。”

德诚紧盯着秋阳,并没注意到天顺的神态。见秋阳扑了上来,他急忙抱在怀里,乐呵呵地说:“宝贝孙子,爷爷抱抱!看看,小脸瘦了,肉暄乎了!没事,等病好了,咱再好好吃回来!”

说完,德诚轻轻亲了亲秋阳稚嫩的脸蛋,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天顺回过神来,赶紧擦干了泪,让德诚坐在床上:“大,走了这么远的路,该累坏了,赶紧歇歇。”

桂花说道:“天顺,你赶快给咱大买点东西吃吧。”

德诚这才想起带的东西,赶忙站起身,拿过布袋,层层拆开,露出里面的油饼和鸡蛋,对天顺和桂花说:“我吃过了。县城的东西太贵,也不一定好吃。我烙了几块油饼,煮了几个鸡蛋,现在还温乎着,你们赶快吃吧。”

德诚又指着另外两个包裹说:“这是给你俩带的衣服和鞋子,你俩吃过饭,把脏衣服和雨靴换掉吧。别人都穿得干干净净,咱也不能太邋遢了。”

望着眼前的食物和身旁的包裹,天顺和桂花终于忍不住,汪在眼中的泪水扑簌簌滚落下来,顺着憔悴的脸颊,蜿蜒成曲折的小溪:大啊,你这么大年纪,依然为这个家、为我们操心!为了省公交车费,竟然骑车来县城;为了让我们吃好穿好,竟然烙了油饼、煮了鸡蛋、带来衣服鞋子!如此大恩大德,儿女何以为报?

此时,德诚正抱着秋阳看窗外的风景。天顺和桂花擦着不断涌出的泪水,就着搪瓷缸里的温开水,吃了香喷喷的松软筋道的油饼,又各自吃了一个大鸡蛋。

之后,他们又强迫德诚吃了些东西。

虽然是在医院,但美好的亲情,依然像温暖的阳光,像和煦的春风,像轻柔的涟漪,荡漾在全家人的心中。

医生查房之后,给秋阳开了药方,天顺去交费处划价,去药房拿药,把针剂交给护士,把药片拿回来碾碎,给秋阳灌了一点。不一会,护士拿着汇好的针剂给秋阳挂了吊水。扎针的时候,秋阳哭了几声,但很快就安静下来。

德诚看着秋阳,天顺和桂花高高兴兴地去了卫生间,擦洗手脚,换上干净的衣服鞋子。果然是人靠衣裳马靠鞍,两人这样一穿,显得干净多了,利索多了,也精神多了。

等到吊水滴完,已是中午时分。秋阳的烧退了一些,虽然还是腹泻,但粘稠一些,也没有前两天拉的次数多了,只是依然有清晰的痰鸣声。

天顺喂过秋阳牛奶,三人又吃些油饼鸡蛋,喝了开水,算是把午饭应付过去了。

见秋阳有所好转,三人都十分喜欢。

天顺动了回家的心思,他想:现在知道啥病了,是不是可以不住院,回卫生院吊水?这又不是啥疑难杂症,只要对症治疗,不就慢慢好了?于是,在医生下午上班时,天顺走进办公室,请求医生开个药方,带秋阳回家治疗。

医生透过厚厚的镜片,盯了天顺足足一分钟,严词训斥道:“怎么有你这样不负责任的家长?孩子病得这么厉害,刚来不到一天,居然想着回家!这病哪是一天两天、三天五天能治好的?咋也得住上十天半月,好透再说!”

天顺吓了一跳!十天半月?那得花多少钱?秋阳刚刚五个月大,能不能挂这么多吊水?但他哪敢跟医生辩解?只有怏怏退出,告诉父亲和桂花,医生说还得住几天院。

德诚告诫天顺说:“天顺,你忘了前天晚上,咱都吓成啥样?现在秋阳刚刚好转,哪能回家?咋也得按医生要求,彻底治好再说!家里有我看门,你俩就放心好了。”

天顺嗫嚅道:“病是肯定要治的,但这是大医院,肯定要花不少冤枉钱。”

天顺当然记得前天晚上自己心焦如焚的恐惧和绝望,那绝对是刻骨铭心,永志难忘!但同样令他揪心的是,单是押金就磕光了家底,再也没钱可拿了!如果医院再要个千儿八百的,自己怎么办?即使借,又能问谁去借?又不是十块八块!又不是百儿八十!

天顺已私下打听过其他家长,都说不管啥病,一住就得十天半月,花个三千两千是常事。看来,秋阳真的住院,两千怕是不够用。天顺把所有能张嘴借钱的亲朋好友,像过筛子一样,盘算过来盘算过去,想得头都大了,到底也没想出能向谁借个千儿八百的!是有两个朋友应该能拿得出来,但自己又张不开嘴:一个是李成梁,虽然是自己的老同学,但毕竟只是老同学!十多年没有来往的老同学!况且,听周德政说,李成梁的工资也才一百多块钱!一个是天伟,虽然跟自己谈话投辙,又认秋阳做了干儿子,但毕竟刚刚结交,都没怎么来往,哪好意思张口借钱?

天顺只有祈求上苍:治疗费便宜一些,押金最好够用!

德诚倒没想这么多,只是以为天顺怕花钱,便叮嘱道:“天顺,啥叫冤枉钱?来医院就得听医生的!只要秋阳没事,花再多钱咱也不心疼!你俩就安心住下吧。我待会儿回家看门,明天再过来陪秋阳,顺便给你俩带点吃的。”

桂花赶忙说:“大,您放心,秋阳没事,这么远的路,你明天就别来了!”

德诚笑道:“傻孩子,你们仨都在这里,我的魂也就落在这里了,在家哪能待得住?别看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可受得住折腾哩!想当年,挖茨淮新河时,我天天挑河泥,哪一担没有二百来斤?上平顶山、淮南、淮北给生产队拉煤,哪一车不是一两千斤?对于我来说,骑车来县城,等于溜着玩儿!”

回去的时候,德诚把天顺桂花换下的衣服鞋子和秋阳的尿布收拾好,又拿起盛油饼鸡蛋的布袋和棉絮毛巾,说道:“那我回去了,你俩放宽心,钱该花就花,不够我再借——挣钱不就是为了花的?”

天顺知道拗不过父亲,不再张口劝阻,便趁送父亲出医院大门的工夫,反复叮嘱父亲:想来就轻轻松松地过来看看,不想来就在家休息。不要做那么麻烦的饭食。不要来那么早,骑车不要太快,身体虽好,年龄太大,路途又这么远,千万不能硬撑……

只要同意自己过来,无论天顺说什么,德诚都满口答应。

初春的下午,天蓝云白,风轻日暖,树影婆娑,鸟鸣婉转,柏油路也大都晒干了,比早晨好走许多。

德诚神清气爽,自行车骑得格外轻松自在,秋阳已经摆脱危险了,还有什么比这更令自己高兴的呢?

回到青龙集后,德诚把自行车放在集头相熟的人家,在肉铺割些五花肉,拎着包裹,踏着粘泥回家。

到家之后,德诚顾不得歇息,喂好羊和鸡鸭,洗刷干净带回来的衣服鞋袜和尿布,稍微吃点东西,把五花肉切碎,掺上白菜、葱姜蒜和调料,剁成饺子馅。

没有了担忧和恐惧,德诚这一夜睡得特别踏实,甚至连梦都没做。

一觉醒来,德诚看了看窗外的月亮,感觉到了四更天,便起来和面,包了几十个大馅饺子,在篦子上蒸熟晾好,同时煮了鸡蛋,热了馒头,又烙了几个大油饼,切成小块。自己就着开水,吃下馒头,把饺子、油饼和鸡蛋分别装好,用棉花包裹后,装在布袋中。而后给羊和鸡鸭弄好食物和水,拎起布袋,在残夜的依稀月光中,迈开大步往青龙集赶去。

天刚蒙蒙亮,德诚就赶到青龙集,而后骑车去了县城。

就这样,德诚每天都来医院,带来各种各样的可口吃食,带来洗净晾干的衣服尿布,也带来贴心贴肺的牵挂爱抚。

除了第一天忙忙乱乱外,从第二天开始,秋阳的住院生活几乎一成不变,都是上午医生检查开药滴吊水,下午和晚上便没什么事了。

天顺在感激父亲的同时,老是担心钱不够用。以致护士每次往这边走来,他都像小偷看到警察般吓了一跳,以为是喊自己去缴费的!

这天上午,天顺突然想到一种挣钱的法子,顿时像在茫茫大海中迷失方向的航船突然看到远方的灯塔,一阵狂喜,赶忙找个借口,偷偷溜出住院大楼,一路打听,来到医院血库的采血室。

此时快到下班时间,采血室空空荡荡,一名身穿脏兮兮白大褂的秃顶医生,正斜倚在办公桌前的太师椅上,双脚翘在办公桌上仰面酣睡,呼噜声高高低低地响着,涎水顺着嘴角往下流去。

天顺喊了好几声,秃顶医生才惊醒过来,急忙坐正身子,用衣袖揩了揩腮边的涎水,瞟了天顺一眼,不满地问道:“你找谁?”

天顺满脸堆笑地说:“医生,我想卖血,可不可以?”

秃顶医生伸了个懒腰,说道:“可以!谁卖都可以。”

天顺惊喜地说道:“那就行!医生,每次能卖多少?”

秃顶医生睡得腿脚发麻了,站起身来,晃动着胳膊腿,说道:“每次四百毫升,四十块钱。”

天顺十分沮丧,这才卖几个钱?便心有不甘地问道:“医生,我一次能不能卖八百毫升?”

秃顶医生瞅了瞅天顺,鄙夷地说:“这是医院规定的,每次最多四百毫升!就你这体格,又干又瘦的,怕是二百毫升一抽,就得扶着墙走了!还八百毫升?以为自己是水泵?”

天顺无奈地想,四百毫升就四百毫升吧,总比不卖要好!四十块钱就四十块钱吧,总比不挣要好!于是讨好地笑了笑,问道:“医生,几天能卖一次?别看我黑瘦显老,也才三十来岁,身体倍儿棒,一天卖一次都行!”

秃顶医生深感羞辱,你闲着没事,拿我逗着玩呢?便冷笑道:“一天一次?你是想挣钱想疯了,还是疯了后想挣钱?医院规定,两次卖血间隔不得少于六个月!想卖就卖,不想卖就滚犊子!我可没功夫跟你扯淡!”

说完,秃顶医生气呼呼地坐下,仰头看向天花板,以表达自己满腔的愤怒。

天顺呆愣愣站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到底想清楚了,秃顶医生的意思就是,自己在秋阳住院这十来天,只能卖一次血,只能卖四百毫升的血,只能挣到四十块钱!怕是不够一天住院费,不够一瓶吊水钱!

但,天顺叹了口气,四十块钱也是钱啊,需要卖一百多斤麦子才能挣到的钱啊,需要卖一袋大豆才能挣到的钱啊,需要卖一只羊羔才能挣到的钱啊!四十块钱,够父亲来回坐六趟公交的了,够买一大箩筐热馒头热烧饼,全家人吃十来天的了!

想到这里,天顺叹了口气,说道:“医生,俺是农村人,不知道规矩,请你多包涵。那就卖四百毫升吧!”

秃顶医生坐直身子,伸出手来,说道:“单子!”

“医生,什么单子?”天顺不由一愣,狐疑地说。

“化验单!你装什么晕?”秃顶医生斥责道,“不验血,你卖什么血!不验血,谁敢买你的血!”

天顺明白了,医生的意思是要自己先化验一下,看血里有没有问题,便抱歉地一笑,说道:“医生,我去哪里化验?”

秃顶医生没好气地说:“当然是化验室了。不过,我要首先声明,如果不能献血,化验费得你自己出,医院概不报销。”

天顺迟疑一下:什么,万一自己的血不合格,岂不还要搭上化验费?

自己平时又没啥病,应该会合格的!天顺打定主意,准备去化验室。

秃顶医生望着又黑又瘦的天顺,吓唬道:“这位老哥,卖不卖血无所谓,你最好还是去化验化验!我当过中医,看你脸色黑黄,身体干瘦,十有八九肝有问题!赶紧检查一下,有没有肝炎、肝癌、肝硬化啥的,可别耽误了治疗!”

天顺犹如当头挨了一记闷棍,被秃顶医生的话结结实实吓到了!他想起德贵叔生病时,真的就像自己这个脸色,黑黄黑黄的!真的就像自己这个体格,干瘦干瘦的!

于是,天顺艰难地挤出一丝笑意,对秃顶医生说:“那——,谢谢你了,医生!”说完,他迈着僵硬的脚步走出供血室,身体眩晕,腿脚浮漂,简直就像抽多了血!

天顺再不敢去化验室了!秋阳的病都没钱治,自己哪敢查出病来!现在正是上有老、下有小、操心劳力的时候,自己哪敢有病!要不,这四十块钱自己就不挣了吧?

走出门外,吹着凉风,天顺渐渐冷静下来,自我安慰道:全身不疼不痒的,哪会有病?天天劲儿足足的,哪会有病?脸色黑黄,还不是晒的?身体干瘦,还不是累的?黑娃结婚前不也和自己一样干瘦?当了干部,有了钱后,不就像充气般膀大腰圆起来了?

但,无论如何自我解脱,天顺都不敢去化验室了!

别无他法,天顺只有硬着头皮,等护士喊自己缴费了。续费就续费吧,如果真的逼到份上,肯定能憋出办法来的,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历经千难万险,不也一步步走过去了?

真的横下心来,天顺反倒不怕护士了:需要缴费的话,你尽管喊好了,活人还能被尿憋死?

因为休息不好,加上着急上火,天顺的牙又疼起来了,吸吸溜溜的,满嘴都是凉气,好像灌满了薄荷油。他只有斜歪着嘴,死死咬紧另一边的牙床,努力放松呼吸,强撑着不让父亲和桂花察觉。

天顺熬到一个星期,嘴唇熬出明晃晃燎泡的时候,秋阳终于不再发热,不再痰鸣,只是偶尔咳嗽,腹泻也好多了。

这天上午,天顺小偷一般,在办公室外徘徊许久,终于等到医生闲下来时,急忙溜了进去,问秋阳可不可以出院。

医生顶腻烦这个屡屡要求孩子出院的庄稼汉,斥责道:“还要我说多少遍?这是病毒性肺炎加病毒性腹泻!孩子只有几个月大,啥都不会说,抵抗力又差,挂着吊水,喝着药,才吧病情控制住,想要彻底根治,至少再住一个周!到孩子该出院时,还要你来找?你们这些农村家长,怎么老是拿孩子的健康开玩笑!我真有些怀疑,孩子是不是你亲生的?”

天顺陪着笑脸告辞,哭丧着脸想:秋阳不是我亲生的,但也是全家的心肝宝贝!我也想让他多住几天,等好透再回去!但是,我已经把牛钱押上了,把猪钱押上了,把羊钱押上了,你知道吗?家中已经一无所有,我连卖血的法子都想到了,你知道吗?

既然出不了院,天顺把心一横,恶狠狠地想:住就住吧!过一天算一天,需要缴费时再想办法!

之后几天,护士依然每天过来喊人缴费。一些跟秋阳来得早晚差不多的孩子也大都续缴费用了。

庆幸的是,天顺虽然悬着一颗心,护士每次喊的都是别人!

住到第十二天时,医生终于安排一次全面检查。

秋阳的各项指标都很正常,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憋得简直要发疯的天顺,真真切切地体会到杜甫“漫卷诗书喜欲狂”的滋味!

此时,秋阳已经彻底恢复了健康,不再发热,不再咳嗽,不再痰鸣,不再腹泻,不但饭量恢复正常,连精神都恢复到病前的状态了——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看就笑,一叫就笑,一逗就笑,一抱就笑,如蝴蝶一样,在大人的怀抱里飞来飞去。

出院这天,德诚自然来得很早,帮助收拾东西。

天顺负责办手续。他满脸赔笑地对医生说了一通感谢的话,而后由医生出具手续,去收费处结账。依旧是那个脸色白皙的年轻女孩,找出秋阳的收费单,用计算器算了两遍,微笑着说道:“周秋阳的药费、住院费、检查费共计一千四百九十八块,找你五百零两块。”

尽管比自己预想的少许多,尽管已经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尽管收费员笑容可掬、说话客气,但接过收费员递来的钱,天顺还是有割肉剜心般的感觉:自己亲如家人的那头母牛才卖一千二百块钱!那头肥猪才卖三四百块钱!那只羊才卖几十块钱!秋阳这一病,一头老牛的钱都没够!得三四头猪的钱!得十多只羊的钱!得四千多斤麦子的钱!……天顺实在不敢再算下去了。

牙又霍霍地疼了起来,连左半边脸都木木的,没有了知觉。天顺用力拍打几下左腮,尽力调整好情绪,挤出满面的春风,去住院部迎接家人。

德诚和桂花早已收拾好行李。德诚把大件行李捆在自行车上,小件行李拎在手里,身边放着医院的开水瓶,桂花抱着秋阳,站在住院部大楼外,等候天顺归来。

“钱够用吗?”看见天顺,德诚和桂花异口同声地问道。

天顺装作轻松愉快地答道:“哪能不够?还剩四五百呢——咱赶紧回去吧,在医院待了十多天,这颗心早飞回家了。”

德诚长出一口气,应道:“够了就好,够了就好。”

桂花叹道:“就剩这一点钱,咱怕是买不起牛了!”

天顺劝慰道:“桂花,秋阳好好的,比啥都重要!”

德诚也笑道:“天顺,桂花,花点钱而已,没啥大不了的!我这辈子,虽然苦没少吃,罪没少受,但还是越活越有心劲儿!要知道,人这一生也像打铁。钢铁要经过千锤百炼,刀口才能过硬;人生要经过千难万险,骨头才能过硬!”

桂花忙说:“大,没事,我也只是说说而已。”

天顺仔细检查一下病床,发现该带的东西都带走了,便去护士站退了开水瓶,算是又换回二十块钱。

而后,天顺把行李捆在车上,推起自行车,桂花抱着秋阳,德诚提着小件行李,慢慢走出医院大门。

站在医院大门口,天顺回头望去,在正午灿烂阳光的照耀下,大门口影壁墙上,那伟大领袖毛主席所题的“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但天顺咋看咋像“为人民币服务”!好像看见那“民”和“服”之间有一个小小的金字:“币”。要不,每天住着走廊,两瓶吊水,几丸药片,怎么会花这么多钱?

但只一瞬间,天顺就清醒过来:人家医院又没请你,还不是你自己来的?秋阳的病好了,钱也花过了,还想这个干啥?

于是,天顺头也不回,跟在家人身后大步向前,似乎要跟医院永远断绝关系!

走到汉原一中大门的时候,天顺喊住家人,驻足细看。只见学校钢筋大门两旁的四方水泥立柱上,书写着一副遒劲有力的对联——“知识改变命运奋斗铸就辉煌”。大门北侧的门卫室墙壁上,张贴着近几年考上北大、清华等名校的十来位学生崭新的大幅彩色照片,下面写着学生的名字和录取学校,竟然还有两位是市状元!还有一张写满密密麻麻考上全国各大名校的学生名单。看样子都是最近新换上去,用来激励高三学生的。

真的是知识改变命运,这些孩子的前途绝对一片光明!天顺想道,自己虽然没当成教师,好在还有高考,秋阳还有出人头地的机会!自己一定要竭尽全力,把秋阳送进清华北大,让秋阳的照片也出现在一中大门口!

再走下去,天顺看着满大街拎着大包小包、穿着讲究的城里人,再看自己一家,虽然穿着李成梁送的新衣,并不算落伍,但都那么落魄,那么憔悴,那么拘谨,那么疲惫,简直就像逃难一样了!天顺的自尊心又受到空前的打击:人人都说“没啥千万别没钱,有啥千万别有病”,这句话今天算是彻底领教了!这样的穷日子、苦日子,到自己这一代咋也得画个句号!自己一定要跟着天伟,努力挣钱,甚至以后独自创业!想到这些,天顺内心波涛汹涌,豪情满怀,一千多块钱医疗费带来的烦恼,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不知道是因为牙痛,还是因为暗下决心,天顺的牙齿咬得紧绷绷的,咯吱咯吱的声音,震得耳鼓嗡嗡作响。

来到车站,天顺安顿父亲和桂花抱着秋阳坐上公交车,自己骑车回家。他要趁机思考人生,梳理奋斗的思路,构想家庭的未来:为了父亲,为了妻子,为了儿子,宁愿把骨头压折,也要挺直脊梁,为这个家撑起一片蓝天!

当然,心疼药费的天顺并不知道,秋阳的住院花费其实是两千四百九十八——有人替他垫付一千块。

要不,总共只有两千块钱家底的天顺,想要再凑出剩下的四百九十八,怕就不只是牙疼那么简单了!

几天前的那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李成梁的妻子、内科护士长张帆拎着礼物,穿行于儿科住院部塞满病床的走廊,去看望一个朋友的孩子。

张帆突然看到,一位白发老人身上的黑色羽绒袄,跟自己给丈夫精心挑选的生日礼物一模一样!一年前,自己花了好几百块钱,去市供销大楼买了这样的一件羽绒服,在县城就没见过有穿同款的。年前祭灶那晚,丈夫要跟老同学天顺家买几件衣服,却因为已是晚上,没买到适合天顺和桂花穿的棉袄,自己把一件新袄送给桂花,丈夫也偷偷把他的棉袄和羽绒袄送给天顺了。眼前的这位老人,该不会是天顺的家人吧?张帆便向老人身边望去,见病床上坐着一对容颜憔悴的中年夫妇,正给孩子喂奶,男的身上的棉袄,跟成梁送给天顺的棉袄一模一样,而女的所穿的棉袄,也像是自己送给桂花的!

怎么这么巧?难道他们就是天顺一家?孩子得了什么病?

看望朋友的孩子后,张帆急忙来到儿科护士站打听情况。当她得知那个孩子名叫周秋阳、家在青龙镇、已经住了快一周,便基本确定,他们就是天顺一家。

回到办公室,张帆拨打了李成梁的电话。

李成梁肯定地说,他们绝对是天顺一家。

张帆问李成梁哪天回来,一起看望秋阳。

李成梁迟疑一下,说道:“这几天事儿太多,我就不回去了。你去看望的话,他们跟你不熟,也没有必要。”

张帆不满道:“成梁,你口口声声说欠着他们天大的恩情,现在秋阳正好在这里住院,咱怎能不看望一下?”

李成梁解释说:“当然不是。我想,咱应该给他们切实的帮助。看望一下、请吃顿饭自然很好,但解决不了他们的实际问题。张帆,你不在农村,根本想象不到他们有多么穷、多么苦!”

张帆说:“你的意思是给他们拿点钱?”

李成梁回答说:“是要给他们一些钱,但不能当面给,天顺老实忠厚,你当面给钱,他即使收下,也会于心不安的。但他又确实没钱,确实需要帮助!我想,咱可以暗地帮助他们一下,你安排秋阳的主治医生,让他尽量用好点的药物,给秋阳好好治疗,而后回家取出一千块钱,交给收费处,当作给秋阳看病的费用。”

张帆吃惊地说:“一千块?那么多!你是想给他销些账?”

李成梁歉疚地说:“是有些多,但少了不中用。天顺家的猪牛羊几乎卖光了,也才攒了一两千块钱,怕是都不够住院花的,况且还急着买耕牛!咱又不能替他们出完,那样就露馅了,咱就出一千吧,你一定要安排好收费员,千万不能说出去。”

张帆嘟囔道:“天顺,你对我一分钱都不舍得花,对天顺咋这么大方?”

李成梁迟疑一阵,低声央求道:“张帆,这钱——,就算是我借你的。”

张帆嗔怪道:“别酸了!你的钱不也是我的?弄得好像我舍不得似的!”

放下电话,张帆捋了捋额头的刘海,梳理一下纷繁的思绪。天顺一家,是那样的老实忠厚,那样的善良淳朴,那样的简单朴素,当年又给丈夫那么多的帮助,不是天顺,丈夫连师范都考不上,哪还有自己这个家?现在他们有难,自己帮助一下也是理所当然。虽然出的钱有些多,又连个人情都没捞到,自己十分心疼,但天顺现在遇到困难,丈夫既然提出来了,自己怎能拒绝?

这样一想,张帆也就释然了。

下午上班时,张帆按照李成梁的安排,先去打听秋阳的主治医生,安排妥当之后,又来到收费处,跟结算秋阳住院费的收费员小丁说明情况,把一千块钱交上去,并反复提醒她不要往外说。

正好,天顺交的钱已经花完了!小丁瞪大眼睛,吃惊地赞叹道,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大爱?帆姐人美心更美,自己简直要爱上帆姐了!说完,起身搂住张帆的脖子,在她腮上啪地亲了一口。

自从安排之后,秋阳花的钱比原来少了许多,用的药反而更好些。张帆工作之余,瞅空就去儿科住院部了解秋阳的病情,虽然没跟天顺一家人说话,但眼见秋阳不断好转,张帆也由衷高兴。

秋阳出院,张帆自然是知道的,花了将近两千五百块钱,张帆自然也是知道的,虽然有些心疼,但也无可奈何。秋阳前期的各项检查和治疗没少浪费,如果不安排,怕是还要多花五百不止。

张帆心疼的同时,也算了却一门心事,于是跟李成梁通了电话,告知秋阳出院的消息。

李成梁也很高兴,诚挚地感谢张帆后,叮嘱道:“张帆,这一段时间工作较忙,我不能经常回家,你要照顾好雨桐,也照顾好自己。”

张帆知道李成梁的秉性,便叮嘱道:“成梁,乡下人多事杂,你又没有经验,做事一定要活泛一些,千万不能太较真,少喝点酒,多多休息。”

挂上电话,张帆呆坐在那里,心里酸酸的:结婚十多年来,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与丈夫朝夕相处,日子简单而幸福;自丈夫调到青龙镇后,自己整天孤零零的,总有弃妇般可怜巴巴的感觉,如果不是父母帮忙照看儿子,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让他去当这个书记!

欲知李成梁跟何大壮缘何交锋,请看第十三章《引产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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