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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诗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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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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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镇》连载

第五十九章 又是卖牛

按照李志鹏的安排,天顺很快统计好几十名工人的子女就学情况,除了有几家孩子上了高中大学的以外,其他的子女大都在青龙中学和康庄小学就读。李志鹏除安排在青龙中学和康庄小学的这些孩子暂缓缴费外,又对摸底的有上高中大学孩子的家庭予以资助。

对于李志鹏的热心帮助,工人在无比感激的同时,都很惭愧,一部分家有余钱的工人硬是交了学费。接着,天顺又把铺地钱和最近建民房的钱放到一块,按每人三百块钱平均发了下去。

工人们拿着到手的三百块钱,背过脸去,大都愁眉苦脸,长吁短叹。何二壮既然敢赖账,就有赖账的本事,工钱肯定不容易要回来。虽然学费可以缓交,化肥种子可以赊账,但毕竟是欠着李志鹏的,以后拿什么还?其他花销怎么办?日子比树叶还稠呢,眼下就是中秋节,紧接着就是秋收秋种,还要交提留款和超生罚款,再加上老老少少一大家子人,门门市市,吃吃穿穿,头疼发热的,哪样都离不开钱!

但日子毕竟要过下去,也只有撑一天是一天了!

八月初十,工人又开始上工了。因为建教学楼耽误了多家的工期,所以,天伟安排三处民房同时开工。

太阳东升西落,很快就是一天。

下午收工,天顺刚回到家中,桂花就对他说:“雪梅姐要借五百块钱,我把你和咱大的工钱借给她了。”

天顺点了点头,说道:“谁都有作难的时候,互相帮衬一把,也是应该的。”

桂花叹道:“雪梅姐那么有钱,被何二壮这一坑,反倒欠了一屁股债,也真够难过的。可玉斌妈也太不地道了,明知道天伟哥被人骗了,还去找雪梅姐借钱,这样的女人,我真看不惯!”

天顺疑道:“玉斌妈?她借钱干什么?”

桂花说:“玉斌妈不就是周天雷的媳妇?她下午去找雪梅姐借钱,还不是变相要周天雷的工钱?”

天顺劝道:“桂花,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也有一家老小,哪能挂无事牌?你就别说三道四了!”

桂花想了想,点头说道:“也是的。咱家如果不是雪莉照顾,隔三差五给个十块八块的菜钱,张帆又送几次奶粉,你和咱大这几百块钱还真不够还账的!大家都指望着这点小钱过日子,何二壮怎么忍心赖账?难道他的良心不是肉长的?”

天顺说:“已经上了当,后悔也没有用,只有以后多加小心了。咱只是白干了半年活,就有些撑不住劲,天伟哥不但欠了工人的钱,还借给何二壮五万,简直是一头栽进泥潭里,压力岂不更大!我瞅空多劝劝天伟,你也要多劝劝雪梅。”

桂花心疼地说:“劝也无用,山一样的重担压在肩上,谁也不能替他们扛。”

天顺叹了口气,说道:“只有慢慢熬了!再艰难的日子,总会雨过天晴的。”

桂花把秋阳递给天顺,说道:“也只有这样了!你哄秋阳玩会,我去做饭。”

天顺便抱着秋阳,在院中逗着玩。虽然夕阳已经落山,晚霞渐渐消逝,但明晃晃的月亮挂在澄澈的空中,照得小院十分明亮。

秋阳还没到一周岁生日,可长期自主活动,已经学会走路,也会叫爸爸妈妈了。天顺无比欣慰,日子如流水一般逝去,虽然半年的辛劳没有挣到钱,贫困的生活依旧无法改变,秋阳的成长却是实实在在的,眼瞅着秋阳一天天长大,会走路了,会说话了,不也是今年的收获?

德诚从外面回来,逗得秋阳嬉笑连连。天顺看着快乐的祖孙俩,突然想到什么,急忙去了厨房,对桂花附耳低语:“雪梅借钱的事,你别告诉咱大。”

桂花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也不要着急,咱娘三周年祭日,我准备从雪莉那里借点钱操办。反正,咱是能省尽省,待两桌客人,花不几个钱。”

天顺舒了口气,说道:“桂花,辛苦你了。”

桂花道:“两口子还客气啥?天顺,咱是有罪一起受,有福一起享,就像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跑不了你,也蹦不了我。”

两人正聊着闲话,周天雨突然闯进厨房,急切地说道:“天顺哥,俺大哥跟大嫂闹起来了!大哥上了倔脾气,咋也不让嫂子进家,连俺大俺娘都劝不住,你赶紧去看看吧!”

天顺急忙问道:“因为啥?”

周天雨说道:“我也弄不清楚。天顺哥,你快点去吧,俺大哥现在最听你的!”

桂花也急忙洗了手,对天顺说:“咱赶快过去看看!”

天顺出了厨房门,对德诚说:“大,你和秋阳先吃吧。我和桂花过去看看,可能得一会工夫。”

德诚关切地说:“天顺,你是得好好劝劝。天雷脾气太过暴烈,别脑子一热,惹出啥祸端来!”

天顺应了一声,与桂花一起,跟在周天雨后面,慌慌乱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周天雷家中赶去。

离得老远,他们就听见从周天雷家传来嘈杂的吵嚷声,天顺和桂花生怕出事,急忙飞奔过去。但见周天雷家大门口被电灯照得一片雪亮,好多人围在那里。两人推开挤挤嚷嚷的人群,挤了进去。

只见——

大门外,玉斌妈披头散发坐在地上,上衣都被撕破,低着头一语不发,紧紧搂住一棵半大的杨树。玉斌和玉珹两个儿子一左一右跪在旁边,搂住妈妈的胳膊,高一声低一声地哭嚎着。

周天雷兀自嚷嚷:“滚!快给我滚!不要死皮赖脸呆在这里,你就是死,也不能死我家里!我周天雷八辈子说不着媳妇,也不让你再进家门半步!……”说着弯腰去拽玉斌妈的胳膊。

玉斌妈死死搂住杨树,就是不松手。天雷爹赤着双脚,一手拎着拖鞋,天雷娘拿条拐杖,不停责骂训斥周天雷的同时,用手中的拖鞋和拐杖,往周天雷身上胡乱招呼,周天雷理都不理。

站在周天雷身边的工友和亲邻,都劝阻不了,急得团团乱转。

周天星见天顺来到,急忙说道:“兄弟,你赶紧劝劝天雷!”

桂花见周天雷又要抬腿去踢玉斌妈,赶忙扑上前去,拦在玉斌妈身前。周天雷硬生生把脚收回,说道:“你过去!不挨你的事!谁都别掺和!”见周天雷似乎对桂花凶不起来,很快又上去几名妇女,把玉斌妈团团围住。

周天雷又想耍横,被天顺和周天星拉住了。天顺低声说道:“天雷哥,先休息一下,冷静冷静再说。”

周天雷被两人紧紧拽住,只有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梗着脖子道:“谁说也不行,今天她必须滚蛋!”

天顺劝道:“天雷哥,先消消气,把事情弄清楚再说,这样吵吵嚷嚷的,哪能解决问题?如果把大叔大婶气病了,还不得你伺候?何况,孩子明天还要上学呢。”

周天雷呸了一口道:“无论咋说,她都别想再进我家门半步!”

“你敢?除非先掐死我!”天雷爹闻听此言,瞪眼喝道,接着又气愤愤地,要拿拖鞋打周天雷。

周天星急忙拉住天雷爹,天顺笑道:“大叔,没事。我跟天雷哥聊聊,让桂花她们劝劝嫂子。”

说完,天顺向周天星示意一下,两人用力拉住周天雷,往院中走去。周天雷甩了几下胳膊,终于没有挣脱,也就随着他们进入院子。

周天雨对外面围观的人们说:“没事了,没事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

一些看热闹的村民议论一阵,渐渐离开了。

那些跟周天雷关系较好的工友和宗亲,都站在院外闲聊,关注着事态发展。

几名妇女劝玉斌妈消消气,同时哄着两个孩子。

周天雷的爹娘坐在大门口,气呼呼地不言不语。

天顺和周天星架着周天雷进了堂屋。周天雷给天顺和周天星找了凳子,招呼他们坐下,自己往门边一蹲,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周天星要上前劝说,天顺拉住他,轻轻说道:“天星哥,没事的,天雷哥心里憋屈,就让他哭一会吧。”天顺大致猜到周天雷恼恨的原因,心里便有谱了。

周天雷哭了一阵,意识到天顺和周天星在这儿,便努力控制住眼泪,去外面洗了把脸,回来蹲在门边,说道:“大哥,天顺兄弟,你们回去吧,我没事。”

天顺答道:“你跟嫂子不和好,我们哪敢回去?”

周天雷摇摇头道:“哪可能和好?丢人!这事太丢人!叫我以后咋有脸见人?”

周天星刚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天顺使了个眼色,对周天雷说道:“天雷哥,吃饭有时还咬腮帮子呢,一家人过日子,哪有不磕磕碰碰的?况且,你又是打,又是骂,嫂子连动都没动,没抓你没挠你,有啥丢人的?”

周天雷猛地站起身来,摊了摊两手,又无奈地蹲了下去,唉声叹气地说:“唉——,她做了亏心事,把我的脸都丢尽了,哪敢跟我斗?”

周天星一听话音,还以为是作风问题,为难地看着天顺。

天顺对他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对周天雷说道:“天雷哥,要我说,嫂子没啥错,天伟哥也不会在意,倒是你想多了。”

周天雷抬头看了天顺一眼,说道:“天顺,你也知道这事?你说何二壮赖账,是不是因为我要揍他的缘故?早知如此,我就不去教学楼工地了。我这个臭脾气,一倔上来就管不住自己,本来不想惹事的,却看不惯何二壮这个狗日的骑咱头上拉屎!结果,连累大家拿不到工钱,现在,我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天顺叹了口气,说道:“天雷哥,何二壮就是个人渣,欺负咱没权没势。所以,大伙谁都没得罪他,又谁都得罪他了。”

周天雷恨道:“狗日的何二壮!要不是上有老下有小,我真想一刀劈了他!”

天顺叹道:“谁不是为了一家老小?你以为天伟不想跟他斗?你以为大伙想放过他?但他何二壮是坏人,可以赖账,可以害人,咱可不能违法犯罪,咱得老老实实做人!无论再苦再难,咱都要努力撑起这个家,让一家老小平平安安,让大人孩子吃饱穿暖!”

周天星听得云里雾里的,终于憋不住了,问道:“今天这事,跟何二壮赖账有关?天雷,那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心中再有气,也不能冲玉斌妈发火啊!”

周天雷道:“我冲她发火?她是自找的!她弄得我都没法见天伟了!”于是,就把玉斌妈向康雪梅借钱的事,说了一遍。

天顺一听,果然与自己猜测的相同,便暗自松了口气。

周天星长舒一口气,说道:“你闹那么凶,我还以为是怀疑玉斌妈有作风问题呢,弄半年是为了借钱的事!这倒是你的不是了——谁没问别人借过钱?”

周天雷摇了摇头,悲戚地说:“天伟哥这个全村数一数二的万元户,现在都倾家荡产,从康庄大道跌落到烂泥坑中,爬不出来了,我这边正愧疚着呢,这个傻女人倒好,反把他往深处踹!她问谁借钱不行,偏偏去找雪梅嫂子借!还让不让人家活了?全村人怎么看我?”

天顺劝道:“天雷哥,嫂子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先问清楚再说。本来我们没拿到钱,一家老小就够苦寒的了,你还忍心责骂嫂子?你的拳脚再硬,也不能往嫂子身上招呼啊!你不让她进家,她还能去哪儿?这不是把她往死路上逼吗?”

周天雷恨道:“有啥苦衷?不就是欠她娘家大哥几个钱吗?我又没说不还,不是暂时没钱吗!她连我的招呼都不打,竟敢找雪梅嫂子借钱!雪梅嫂子不知道,怕还以为是我指使的呢。我以后还咋出去见人?”

几个人正聊着,桂花和周天雨媳妇等人拉着玉斌妈进了屋。周天雷一见,起身就要撵她,被周天雨拦住了。天顺和周天星也赶忙拉住周天雷。接着,周天雷的爹娘也进了院子,天顺和周天星扶他们进屋坐下。

桂花给玉斌妈找件衣服换了,拉她去里屋。玉斌妈摇头拒绝,蹲在里屋门口,悲悲切切地说:“今天是我的错,不怪天雷,我向天雷认个错,也给大家陪个不是!容我把话说完,天雷要杀要剐,我都认了。”

话未说完,玉斌妈悲楚地长叹一声,伤心的泪水顺着两腮簌簌落下,在明亮的灯光下,划出两条闪亮的银线。玉斌和玉珹不断地擦着奔涌而出的泪水,蹲在妈妈身边,眼巴巴地望着周天雷,满脸祈求和伤悲。

天顺向玉斌妈望去,见她发丝凌乱,泪如雨下,嘴唇煞白,神情极为悲苦,不觉动容道:“嫂子,你没有错!要认错,也是俺哥给你认错!这个家是他的,也是你的,无论因为啥,他撵你打你,都是错的!”

玉斌妈轻轻摇了摇头,悲戚地说:“天顺,我真的不怪天雷,他虽然脾气不好,但结婚十来年,一直宠着我惯着我,没对我说过一个不字,日子虽然穷苦,但我心里甜蜜。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发火,我做的不是人事,根本不怨他!不怕你笑话,俺家底子薄,玉珹又是超生的,一年交几次超生罚款,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的,也就勉强饿不住冻不住,没有啥余钱。但原先的土房子墙壁开裂,连梁头都棚不住,实在不敢住了。熬到前年,俺大哥支持俺三千多块钱,盖了这三间大瓦房,说是盖好一点,以后可以给玉斌结婚用。这两年,俺口里省肚里攒,到现在还欠他一千多。今年麦子受了灾,玉米大豆又眼看歉收,实在没有凑钱的门路。大哥今年花钱的地方却太多,先是给老大盖房子定亲,再是老二考上高价高中,他又黑又瘦的,老是肝疼,去医院一检查,说是得了肝炎,再不治就要转为肝硬化了,因为没钱住院,只有拿些中草药在家里熬!大哥一直疼我爱我,现在他作难了,我是真想借给他万儿八千的,让他渡过难关才好!却没这个本事,非但不能帮忙,反倒欠着他的钱,这滋味比下油锅还难受!回头想想,俺当初就不应该借钱盖瓦房,哪怕砸死在老房子里,也比欠账过得舒坦!大哥就是穷死,也不会问我要账的,嫂子却撑不住劲,跟俺娘说当初救了俺的急,现在她家有事了,我却不在意。我许诺大嫂,等天雷盖好教学楼,立马把钱还上!谁知盼星星盼月亮的,却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哪敢再拖下去?即使把自己卖了,哪怕是当猪宰了卖肉,也得把钱还上啊!不管咋说,现在把钱还上了,我等于跳出了油锅,天雷再打再骂,要杀要剐,我都不会怪他……”

话未说完,玉斌妈又耸动双肩抽泣起来。玉斌和玉珹在流泪的同时,各自用小手给妈妈擦着泪,却越擦越多。转眼间,娘儿仨搂在一起,又哭成泪人了。

众人纷纷落泪,不忍再看。

周天雷依然嘴硬,但语气却明显软了下来:“你以为我不想还大哥的账?但你问谁借钱,也不能问雪梅嫂子借啊!天伟哥都被何二壮逼得走投无路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玉斌妈抬起头来,惨然一笑:“你以为我没想过?但学费秋收提留款,谁家不等着花钱?你掰脚指头算算,咱能张嘴借钱的亲戚邻居,别说一千,哪家能拿出五百块钱?”

周天雷摊着两手,急急地说道:“玉斌妈,我也知道没办法。可是,天伟哥被何二壮那个狗日的赖了账,大家不准备要工钱了,你这样急颠颠地去借钱,让别人咋看咱?”

玉斌妈答道:“错就错在这里!我以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天伟哥家底厚实,即使被何二壮骗了,哪会没个三千五千的?况且,我根本没想抵账,准备凑了钱就还上的。”

天顺劝道:“嫂子,没事,既然借了,也不要着急还账。咱的苦日子很快就到头了,明年包了好几栋楼房,一定能挣好多钱。”

玉斌妈摇了摇头,凄然说道:“天顺,明年的事,我不敢去想,明天咋见雪梅嫂子,我都没想好呢!雪梅嫂子的钱,我是无论如何都得还上!家里除了几袋粮食外,也就这头母牛值点钱了!天雷,要不咱把母牛卖了,还给雪梅嫂子吧?天顺,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俺两口子天天起五更爬半夜,苦没少吃,罪没少受,活没少干,汗没少流,日子咋过得这么穷?要不是牵挂玉斌、玉珹,刚才天雷撵我滚蛋,我就想一头扎进青龙河,去见阎王算了!最好被鱼鳖吃个干净,还能省下发丧钱!唉——,活着太累,做人太难,还没有做头猪安闲!”

桂花忙劝道:“嫂子,玉斌、玉珹都这么懂事,日子红火着呢,暂时有点作难,你一定要想开!”

周天雷叹了口气,终于服了软:“玉斌妈,对不起!都怪我没本事,挣不到钱,让你受委屈了!天顺,我想明天请一天假,把牛卖了还账。”

又是卖牛!天顺难过得直吸溜嘴,却无话可说。各家各户的耕牛,大都喂了十年八年,不但通人性,又勤劳坚韧,跟人长年累月同居一室,几乎成了家中的一份子,顺风顺水的日子,即使吃不上盐,也没舍得卖牛的,但一头老牛,半个家业,如果家里突发变故,必须花大钱救急的时候,大家第一个和最后一个想到的,也只能是老牛!因此,那种为了生活,不得不跟老牛生离死别的哀痛,人人感同身受!

周天星忙说:“马上就要秋耕了,卖了牛怎么办?真没有钱,我可以周转点,大家互相帮衬帮衬,苦日子不就过去了?”

周天雨也说:“我也可以凑点!”

周天雷说道:“不用了,借了也没钱还!今年先找拖拉机耕地,等明年多少挣点钱,再想法买头小母牛吧。”

天顺看了一眼安详地卧在屋中、已经怀孕的母牛,心疼地说:“天雷哥,真的不用卖牛!如果卖牛还钱,雪梅嫂子会伤心难过的!”

周天雷决绝地说:“天顺,我天生就这个倔脾气,已经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人要脸,树要皮,只要活着,就得抬头做人!”

众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周天雷起身说道:“天晚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今儿的事,我谢谢大家了。待哪天有空,我请大家吃饭。”

玉斌妈也站起身来,劝大家回去休息。

天顺见两人和好了,便说道:“那好,我们就回去了,你们也快点休息吧。”

天雷爹嘱咐道:“天雷,以后再也不能乱发脾气,闹得大家都不得安生了!”

见周天雷要瞪眼反驳,玉斌妈忙说:“大,你老放心。天雷平日性子好着哩,今天这事全怪我。”

天雷娘接着说:“摊着你这么好的媳妇,他有啥资格发脾气?他就是个倔驴,一犟起来,像没上套的牛犊似的,谁的话都不听,对俺俩都尥蹶子!好媳妇,你千万别生气,要气就气我没把天雷理料好,现在我跟你大是问不住他了,等玉斌、玉珹长大,让他俩给你出气!”

玉斌妈扶着娘说:“娘——,我真的没事,你和俺大别生气就好。”

从周天雷家出来,天顺和桂花很快出了胡同,拐上村中那条东西大路。

桂花见四周无人,低声说道:“唉——,天顺,玉斌妈也真够难的。”

天顺说:“都是土里刨食,哪一家容易?他俩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天伟和雪梅都没过来,不会出啥事吧?要不,咱去天伟家看看,顺便把天雷要卖牛还账的事告诉他们,让他们再劝劝天雷,就别想着卖牛了。那头母牛年前年后就该下崽了,明年现在,牛犊都能卖好几百。”

两人折头向天伟家走去。

没有风,皎洁的月光透过路边的白杨,在地上投下斑驳的树影。走在忽明忽暗的村中土路上,天顺既压抑又沉闷:今年的麦子霉变发芽,秋庄稼也长势很差,工人在教学楼工地辛苦大半年,又没拿到工钱,可谓是祸不单行!周天雷家被逼到卖牛还账的份上,其他几十名工人,会不会也有这样那样的经济困境?何二壮赖账的影响,这么快就凸显出来,肯定让多年顺风顺水的天伟不堪重负,甚至绝望崩溃的。在大山一样沉重的经济压力面前,自己画饼充饥、望梅止渴式的劝说,就如同一阵风,即使刮去一些浮尘,压力不还是一样的沉重?但自己也是家徒四壁,除了苍白无力的劝慰以外,又能做些什么?咋也得想办法,给深陷困境的工人吃个定心丸!但自己只是土生土长的农民,沾亲带故的,除了李成梁外,连个当生产队长的都没有,想给建筑班一点光明和希望,只能寻求李成梁的帮助了。要不,自己明天去找李成梁,询问一下施工费的事儿,哪怕能要回一部分也好!

两人来到天伟门前,见天伟家关着大门,堂屋亮着灯。桂花轻轻拍了拍大门,很快就有脚步声传来。接着,大门上方的电灯亮了,铁门吱呀一声打开,玉龙探出头来,问了声好。

天顺问道:“你怎么还没睡?你爸你妈在家吗?”

玉龙答道:“他俩去我大舅家,走了好一阵了。”接着便让两人进去,关上大门。

进了堂屋,趴在书上睡着的玉凤揉着惺忪的睡眼起身打招呼。桂花忙把玉凤搂在怀里,让她继续睡觉。

天顺低声问玉龙道:“玉龙,他们去干什么?”

玉龙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俺爸俺妈没说,我也不知道。”

天顺发现,玉龙满脸担忧和伤悲,跟往日的活泼开朗大不相同,与刚才玉斌、玉珹的神情非常相似,显然,大人们背负的沉重压力,已经充分传递给孩子了,这又增加了天顺的压力和动力:几十名工人的背后,站着好几十个家庭,牵连到更多的亲朋!无论如何,天伟建筑班不能垮!天伟深陷债务纠纷,已经无法冷静面对当前的困局,自己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让天伟振作起来,让工人振作起来,从绝境中杀出一条血路!

想到这里,天顺笑道:“玉龙,大人的事很快就会处理好的,你不要担心。进入中学后,感觉怎样?”

玉龙点了点头,说道:“叔叔,我们初一年级都在宽敞明亮的新教学楼上课,同学们可高兴了,连老师都夸教学楼建得又快又好,让我们珍惜良好的学习条件,努力学习。我知道这座教学楼是您们建的,非常光荣和骄傲!每天一进入教室,就像看到您们在烈日下挥汗如雨辛苦劳动的情景,就像听到您们谆谆告诫我要好好学习的话语,我就会严格要求自己努力学习!叔叔,我一定要考上北大清华,为您们争光!”

天顺欣慰地说:“玉龙,你真有志气!叔叔相信你!”

旋即,玉龙又忧心忡忡地问道:“叔叔,咱的钱要不回来怎么办?”

天顺想了想说:“玉龙,你在学习上遇到困难,是选择逃避,还是勇敢面对?现在改革开放形势一片大好,处处充满机遇和挑战,钱能不能要回来没关系,只要咱敢于面对困难,奋勇前行,就一定能闯出一片新天地!只要放眼美好的未来,眼前的这点困难算得了什么?”

敲门声响了起来,玉龙脸上露出欢喜的神情,飞奔开门,果然是天伟和康雪梅回来了。

两人见天顺和桂花在家,也都非常惊喜。

康雪梅问玉龙道:“你们吃晚饭了吗?”

玉龙说:“吃了,我热了馒头、炒了鸡蛋,玉凤也吃饱了。还给你和爸爸留了饭,要不要端过来?”

康雪梅答道:“不用,俺俩在你大舅家吃过了,要不怎么回来这么晚?”

桂花便问康雪梅道:“你们去咱大哥家,是不是有什么事?”

天顺白了她一眼,转换话题道:“桂花,天不早了,玉龙玉凤明天还得上学,咱也回去吧?”说着站起身来,对天伟示意一眼。

天伟明白天顺的意思,起身说道:“那我送送你们。”又回头对康雪梅说:“雪梅,你带孩子睡吧。”

桂花把怀中的玉凤递给康雪梅,随着天伟和天顺往外走。

康雪梅抱着玉凤,跟玉龙一起,把两人送到大门外,互相挥手道别。

三人上了大路,天顺对桂花说:“你先回家休息吧,别让咱大挂念,我跟咱哥说几句话,一会就回去。”

桂花离开之后,天伟和天顺在村中大路上慢慢走着,低声说话。

天顺把今天天雷夫妻俩闹矛盾的事简要说了一遍,而后说:“大哥,你跟嫂子解释一下,玉斌妈确实不是存心要账,让嫂子想开些。”

天伟说道:“玉斌妈老实厚道,哪有那么多花花肠子?我跟你嫂子都特理解,根本不会气她。只不过,天雷家的牛不需要卖了,我们今天去找玉龙大舅,就是为了贷款救急的。谁知玉龙大舅找信贷员朱祥生一打听,说是最多只能贷三千块钱,还得有这手续那手续的!三千块钱对建筑班而言,实在是杯水车薪。所以我跟雪梅商量一下,准备在贷款之外,再凑点钱。房子在这儿杵着,搬不走挪不动的,就是想卖也没人要,只有卖牛卖猪了。”

又是卖牛!!天顺感觉嘴角滋滋地进凉气,牙又疼起来了,养猪就是为换钱的,还不觉得心疼,卖耕地的老牛可都是无奈之举!便劝道:“大哥,母牛是嫂子的心叶子,能不卖就别卖了。”

天伟无奈地摇摇头,说道:“天顺,我欠了这么多账,如果没有一点表示,哪还有脸面对工人?别说卖牛卖猪,如果房子能卖,我也毫不犹豫,搭个茅庵住就行!我们已经跟玉龙大舅说好了,他明天就来,帮我卖牛卖猪。至于耕地,我是这样想的,找人机耕得给好多钱,工人又没挣到钱,我有四轮拖拉机,再买套犁子,灌些柴油,帮工人耕地,也能提高效率,让工人腾出空来,多建几套房子。”

天顺惊喜道:“机耕的主意好!卖牛的事,嫂子怎么说?”

天伟说道:“俺俩已经商量好了——雪梅比我还坚决。只是对那头喂了十来年的母牛十分不舍,当时眼圈就红了,但也没办法,谁让我欠了账!况且,雪梅马上要去鲲鹏集团做工,早出晚归的,顾不了家,猪牛也没法喂。这样,我贷三千块钱,卖牛卖猪又能换两千多,除了买犁子柴油外,剩下的钱给大家救急。花完后我再想办法,再苦再难,也不能让哪一家过不下去!”

天顺叹息说:“我花不着钱,嫂子从桂花那儿拿的五百块钱,暂时别还了。”

天伟说道:“那哪能行?八月十五不是大婶三周年祭日吗,多少不得花点?”

天顺解释道:“我又不准备待客,根本花不着钱。”

天伟道:“天顺,你跟大叔辛苦大半年,大叔还断了一条胳膊,就拿回这几个钱,我哪能欠着?你就别想着顾我了,我塌的这个窟窿,谁也填不满。”

天顺劝道:“大哥,我明天赶早去找李书记,打听一下施工费的事。你家的牛最好先别卖,再好好劝劝天雷,也别让他卖了,都是老牛,卖了剜心!”

天伟说道:“施工费如果有指望,李书记还能瞒着咱?不过你放心,我就是跟天雷打烂头,也不会让他卖牛的——他这样卖牛还钱,等于打我的脸!”

心中有事,天顺一夜都没有睡好。

雄鸡刚刚啼鸣,天顺就急不可耐地爬起来,迅速洗刷之后,连早饭都没顾得吃,就骑车往青龙集赶去。他想,即使李书记还没起来,自己等会也行,无论李书记如何答复,哪怕许个空头支票,也能给工人吃个宽心丸。

天色将明未明,又起了浓雾,天顺根本看不清道路,只有凭着感觉往青龙集摸去,好不容易来到青龙桥边,只见团团簇簇的雾霭中,一辆自行车迎面驶来。待看清来人,天顺惊喜地下了车子,喊了一声:“李书记!”

此人正是李成梁,听得天顺喊他,赶忙下车问道:“这么浓的雾,你怎么来这么早?”

天顺急着上班,便开门见山地说:“我就是来找你的。”

李成梁说道:“我也要去找你,咱顺着青龙河走走吧。”

两人推着车子,顺着青龙河边的小路往东走去——这边的学生少些。

李成梁的心情十分沉重:闫秀丽借给何二壮的钱,可以轻轻松松从财政局取走;而几十名工人的施工费,却又因此拿不到手!权势,既是滋生财富的肥沃土壤,又是护卫财富的忠诚卫士!看来,“大鱼吃小鱼,小鱼吃麻虾,麻虾吃滋泥”的生存法则,不只在资本主义国家广泛存在,在社会主义的中国也时有发生!而像滋泥一样、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弱势群体,谁来关注?谁来保护?面对欠薪问题,连自己这个堂堂的镇党委书记,竟然都束手无策!

李成梁先是无奈,而后渐生悲愤: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宁愿不当这个书记,也要帮工人拿回血汗钱!

天色渐明,河水微波荡漾,鸟鸣婉转悦耳,树木田野都隐藏在浓稠翻滚的雾霭之中,使人恍惚进入如梦似幻的境界。

终于,李成梁开口说道:“天顺,教学楼最后一批工程款,被人从县财政局截走抵账了,施工费可能不太容易要。”

天顺仅存的一丝希望就此破灭,痛苦到无法呼吸,绝望到阵阵眩晕,也只有不动声色地说:“李书记,谢谢你了!”

李成梁坚定地说:“后天,县里要在青龙中学召开普九现场会,陈县长也要过来,教学楼是现场会的亮点之一……”

天顺赶忙说道:“李书记,我们是第一次建楼,做得还不够好。”

李成梁笑道:“天顺,你理解错了!我是想在现场会那天,让天伟和你带着几十名工人及家属来青龙中学,当面向陈县长反映何二壮欠薪问题!看来,让何二壮主动还账是不太可能了,要不你们先把施工费逼出来,五万借款回头再说。”

李成梁抬头望去,迷蒙的大雾从四面八方涌来,层层叠叠地包围自己,看不到出路,更看不到太阳。但他知道,道路就在自己脚下,一直通往心中的远方,而红日即将喷薄而出,很快就会把天地照亮!

天顺心里一阵震颤,农民上访向来都是基层党委政府最忌讳的事,更何况在现场会召开的当儿。李书记本就不受陈县长待见,这是不顾一切,铁了心帮工人要钱!但镇里的钱已经结清,工人跟何二壮的纠纷,与李书记毫无关系,工人绝不能这样做!便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李书记,我们建楼房,是想给孩子提供良好的学习环境的,对青龙中学,大家都有深厚的感情,也寄予殷切的希望!现在,是何二壮欠天伟和工人的钱,镇里不欠我们一分一文!反正省不掉打官司,还是等等看吧。”

李成梁用钦佩的目光望着天顺,这个身材瘦削、衣着朴素的农民,这个发稍挂着晶莹露珠的农民,竟然能说出这样有见地的话!但他旋即又痛苦起来,再好的道理,也不能换油盐酱醋,不能买化肥种子,不能交孩子学费,不能给老人看病!自己固然不想破釜沉舟,但如果不这样做,工人怎么讨要工钱?于是继续劝道:“天顺,我不是让你们闹事,就是希望你们想领导反映一下情况。何大壮可以不在乎我,但肯定会听陈县长的话;何二壮依靠何大壮,也肯定会听何大壮的话。如果陈县长能发话,施工费肯定能要回来。”

天顺也用钦佩的目光望着李成梁,这个身材瘦削、衣着朴素的镇党委书记,这个发稍挂着晶莹露珠的镇党委书记,竟然能说出这样有担当的话!其实,天伟和天顺早就想到这个办法了,不管是谁欠的账,反正是建教学楼欠的,几十名工人拉上老人,带着孩子,百把二百口人往教学楼里一住,学生都没法上学了,何二壮还能不给钱?再不行,就直接住进镇政府,住进县政府……不相信没人过问!但这样大规模的群众上访,肯定是乡镇一票否决的重大事件,从而祸及李书记!那次孕妇流产事故,李书记就已经受过处分了,在陈粮事件中又受到陈云山痛批,哪能再给李书记添麻烦?于是坚定地摇了摇头,说道:“李书记,不到最后时刻,我们不会闹事的!”

李成梁更加负疚,也更加自责,便说道:“我跟李主任再想想办法。李主任本想直接垫付,但天伟不愿接受。”

天顺点头道:“李主任想帮助我们,我们深表感谢!但冤有头,债有主,何二壮赖了账,总不能就这样算了!”

辞别李成梁后,天顺便往工地赶去。经过周庄时,他往家里拐了一下,再次叮嘱桂花道:“桂花,你还是劝劝雪梅,最好别卖牛了!实在没办法,我们可以向李主任借钱救急!”

桂花难过地说:“我刚刚见过雪梅姐,她的态度很坚决。只是对那头母牛,雪梅姐很有感情,老是眼泪汪汪的,让我又想起咱家的那头老牛。俺俩到底没忍住,抱头痛哭一场!”

天顺知道这事已成定局,只有叹息着奔赴工地了。

来到工地,天顺并没发现周天雷,知道周天雷肯定倔劲上来,不听天伟的劝阻,执意赶集卖牛了。

天伟拉着天顺,来到路边的白杨树下,开口说道:“这个天雷!咋也犟不过他,把我气得半死!”

天顺劝道:“我也猜到是这个结果。但凡有一点办法,那钱天雷是铁定要还的!他一犟起来,谁也劝不动,你越劝他越固执。但你跟嫂子过去说说话,他和玉斌妈心里热乎!”

天伟问道:“施工费的事,李书记怎么说?”

天顺答道:“县里那二十五万被人截走了,李书记也没有办法。不过李主任正在想办法,看情况再说吧。”

天伟惨然一笑,说道:“我早预料到要不到钱了!我现在忙着打官司,没有心思干活,连工人都不好意思见了,要不就把建筑班交给你,你爱怎么带就怎么带吧——现在你的威信已经超过我了,交给你,我放心。打过官司之后,看情况再说吧。”

天顺劝道:“大哥,你是建筑班的主心骨,咋也得一同迈过这道坎!大家正需要抱团苦拼呢,你如果泄了气,这支队伍就散了!咱既然能建高楼,还怕眼前这点债务?没钱不要紧,咱不能丢了精气神!”

经过天顺不厌其烦的劝说,天伟渐渐走出欠账的阴影,心胸开阔起来,猛击一下眼前的杨树,说道:“天顺,谢谢你!咱俩走到一起,是上天对我最大的眷顾!那咱咬牙坚持,把最困难的日子撑过去!”

天顺欣慰地笑道:“大哥,你能笑得出来,大家才能笑得出来!”

“好!”天伟伸出手掌,与天顺啪地对击一下,说道,“那我们就共同努力,把建筑班拉出泥潭!天顺,我马上安排雪梅,今天晚上让大家到我家聚一聚,别管酒菜孬好,给大家加加油打打气!”

日子如此难熬,天顺不想让天伟破费,但知道天伟的性格,便说道:“大哥,让嫂子做简单点,尽量不要多花钱。我让桂花弄点青菜萝卜过去。”

此时,火红的太阳已经赶走满天的晨雾,把工地照得亮堂堂的。天伟昂首走向工地,腾腾腾的脚步声震荡着天顺的耳鼓。天顺知道,不管如何艰难,只要天伟能迈过眼前这道坎,建筑班就能如眼前的朝阳一样红红火火!

夕阳渐如腌透的鸭蛋黄,给大地洒下一片橙红时,一天的辛苦劳作也结束了。

往日的聚餐,工人会绽放着灿烂的笑脸,欢快响亮的话语如一串串幸福的音符,洒满晚霞映照的归途,惹得准备栖息的鸟儿,也会叽叽喳喳吵嚷起来。

但今天,气氛格外沉闷压抑。大家悄无声息地干完活儿,悄无声息地骑着自行车,垂头丧气地往天伟家赶去。何二壮赖账的恐慌,已通过天雷的打架卖牛,通过天伟的卖牛卖猪,如沉重的大山压在工人心中,让他们笑不出声,说不出话。是啊,勤劳坚韧的人们,不怕掏力,不怕吃苦,却难以忍受令人窒息的经济压力!连天伟都卖牛卖猪了,建筑班还有希望吗?今天是不是吃散伙饭?今后将何去何从?

无比低落的士气,天伟和天顺当然看得出来,但他们相视一眼,均不露声色,他们已经商定,把所有的鼓舞和激励都留到饭桌上。他们知道,当众人围桌而坐,热辣辣的烈酒裹挟着贴心贴肺的话语直入肺腑时,所有的消沉绝望,所有的困顿不安,都会瞬间燃烧,升华成无惧无畏的万丈豪情!

众人到天伟家时,桌凳已经摆得整整齐齐,馒头和鸡肉、猪肉的香气,随着厨房飘散的雾气弥漫在院中,直往大家鼻孔里灌。

桂花早就到了,同时也把玉斌妈硬拖过来,还有其他几名工人家属跟康雪梅一起忙忙碌碌,一派欢乐祥和、热闹喜庆的气氛。

众人心中疑惑,挨打受气的玉斌妈,今天怎么能笑得出来?

众人心中疑惑,卖牛卖猪的康雪梅,今天怎么能笑得出来?

面对困难,女人都这么刚硬,咱大老爷们还有啥想不开的?

天伟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朗声说道:“大家静一静,咱饭前先开个小会!今天的饭菜简单些,以后我再补偿!这几天大家都有压力,我的心里更是压上了泰山华山,甚至喜马拉雅山!不过,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我还是过去的周天伟,绝对不会再颓废,工钱也不会少一分!我卖了牛猪,雪梅又从信用社贷了三千块钱,这些钱留着救急。谁能凑合着过日子,就先撑一阵,如果确实有困难,咱共同解决,好不好?”

听了天伟声若洪钟的话语,工人们都纷纷鼓掌,异口同声的答道:“好!”他们知道,那个头脑精明、眼界开阔、办事果断的天伟又回来了,建筑班又有了主心骨!

周天雷急不可耐地嚷道:“天伟哥,我们啥困难都没有,工钱也不要了,你能想开就好!过去咱能挣点钱,大家高高兴兴的,现在拿不到钱,本就吃了亏,再垂头丧气的,那不更亏大发了?也让老少爷们看笑话!要我说,即使天塌下来,咱也要挺直腰板,把天顶个窟窿!昨天我对媳妇发了驴脾气,麻烦大家了,马上借天伟哥的酒,敬大家几杯!”周天雷今天卖了牛,还了康雪梅的钱,觉得在大家面前又能挺直腰板了,因此说话格外响快。但跟那头陪伴夫妻俩十来年的老牛分别时,两口子泪如泉涌,牛也一直回头,哞哞悲鸣,又让他有一种生离死别的痛!所以,他准备把自己灌醉——醉得啥都不知道,回家的时候,就不会面对空荡荡的牛铺伤心难过,不会对去了别家的老牛牵肠挂肚了!

天伟接着说道:“今天的饭菜虽然简单,但酒足够大家喝的!另外,我这有四轮拖拉机,准备机耕机播,让大家腾出空来,多建几座房子!”

“好!”大家都鼓掌欢呼道。

周德昌说道:“天伟,我还是那句老话,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何二壮赖账这事,咱根本就不用告状!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你再有本事,还能斗得过何阎王?照我说,咱干脆带着老人孩子,老老小小上百口子,往教学楼一住,甚至往镇政府一住,往县政府一住,抓进派出所也不够死罪!这样一闹腾,国家肯定会让何二壮还钱!我听亲戚说,不久前,李庙乡赵老庄村的百姓想扳倒凶狠霸道的村书记,乡里却卵子一样护着他,百姓一恼,就闹到县里,几百口子把县大院围得水泄不通,警察急得乱转圈,就是没办法!县委书记县长恼了,当着村民代表的面,把李庙乡的党委书记喊来,点着鼻子,骂得狗血喷头,而后立马开会研究,把党委书记降职调离;党委书记也恼了,趁调动文件未正式下发,当着村民代表的面,把赵老庄的支部书记喊来,点着鼻子,骂得狗血喷头,而后立马开会研究,把支部书记削职为民!那可真叫一个雷厉风行!”

哗的一声,如在干柴中燃了一把火,工人们都腾地站起身来,乱纷纷地高声嚷道——

“我们明天就上访!”

“干脆直接去县里!”

“不给钱就不回来!”

“凭啥扣我们工钱!”

……

周天雷喊道:“照我说,咱连钱都不要,逮住何二壮那个狗日的,手脚一捆,就往青龙河里掀!看他到底怕不怕!”

周德奎说:“咱犯不着吃官司,不过闹闹也没关系,年后那个引产事故,一开始何阎王硬得脚趾甲似的,后来大伙一闹,不就稀堆了?不但乖乖地赔了钱,李书记和何阎王还挨了处分。我们如果往上闹,何阎王肯定害怕!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何阎王权力再大,后台再硬,能斗得过共产党?何阎王一害怕,何二壮不就给钱了?先要回施工费,再帮天伟要那五万块钱!”

周峰说道:“要我说,咱也不用去县里省里,就带着一家老小,牵着猪牛羊,住在咱自己建的教学楼里,该吃吃,该睡睡,再在教学楼外挂上横幅,比如‘欠债还钱 天经地义’、‘农民工流血流汗 何二壮黑心混蛋’、‘何二壮不给工钱 农民工走投无路’等等,把学校所有的普九标语都遮住,叫他妈的何阎王迎接普九去吧!”

周天雷说:“要不,咱去何二壮家里,不给钱就不走!”

天伟制止好久,大家才安静下来,坐在那里,望着天伟。

天顺开口道:“大家知道我早晨去青龙集,见到谁了?”

“谁?”众人齐声问道,不知道天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天顺扬声说道:“李成梁书记,他正好也骑车来找我!”

周德奎点头说道:“李书记是个给百姓办事的好官。但强龙不压地头蛇,文文静静的李书记,哪能斗得过吃人肉喝人血的何阎王?”

天顺说:“大家知道李书记找我干什么?就是告诉咱后天陈县长要来青龙中学,让咱去喊冤告状的!大家都知道,李书记不受陈县长待见,他这是舍了官职帮咱要钱!”

周天星道:“李书记对咱那么好,哪能连累他?可是,连李书记都没办法了,咱不上访告状,还怎么要回钱来?”

周峰说:“咱举着招牌标语,只告何阎王弟兄两个!”

天伟说道:“大家都见过,陈县长视李书记为眼中钉肉中刺,对何阎王却十分欣赏,咱如果闹起来,陈县长肯定要撤掉李书记,那咱就成了青龙镇的罪人!我正在打官司,大家都不要乱说了,等等看吧!”

天顺也说:“李书记来到青龙镇之后,老百姓过得安泰多了,但陈县长对他却不好,咱一定不能再给他找麻烦!违法乱纪的事,不但对咱名声有损,还会贻祸子孙,咱千万不能做!何况,不是国家,而是何二壮欠了咱的钱,连玉龙都在新教学楼上课,咱哪好意思去学校闹事?大家要把目光放长远些,度过眼前的困难,建越来越多的大楼,赚越来越多的钱。不但给别人建大楼,也会给自己建大楼!”

天伟接着说道:“不管如何艰难,大家都要努力振作起来!从今往后,建筑班的制度不变,大伙的干劲不变,工程的质量不变,咱还要继续做青龙建筑界的老大!下面让天顺再给大家说几句!”

天顺笑道:“教学楼工程,咱虽没拿到钱,但得到了锻炼,学到了本领,赚到了声誉!咱之所以能接下李主任和陈校长的楼房,不单是他们对咱的照顾,还因为他们认可咱的技术!新菜市街还有好多楼房要建,李主任还要建工厂,咱的大活干不完!雪梅嫂子马上就进鲲鹏集团工作了,李主任已经答应,其他工人的家属子女,都可以进鲲鹏集团工作!十年之后再回头,这个困难连坎绊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脚下的一颗小石子!今天,就让我们开怀畅饮,为美好的未来干杯吧……”

天顺的声音越来越慷慨激昂,连厨房里的几个妇女都听得呆了,玉斌妈夸道:“天顺平时慢声细语的,今天怎么这么会说?连我听了,都感觉怪有道理呢。”

康雪梅笑道:“天顺哪是不爱说话,他是不爱跟人胡扯,他说的都是正经话。”

桂花羞红了脸,欣慰地笑着,不言不语。

很快,酒菜都上了桌。酒依然是55°的古井贡酒;菜虽然家常,但荤素搭配,冷热相间,色香俱备。勾得满座工人肚腹中的馋虫蠢蠢而动。

可口的酒菜,热闹的场景,高昂的士气,尤其是沉重的压力,很快把气氛推向高潮。热辣辣的白酒一杯一杯灌进人们的肚腹,在血液中汹涌澎湃,燃烧着火辣辣旺腾腾的荷尔蒙,不但烧红人们古铜色的脸庞,也冲破多日以来的沉闷,激荡豪迈奔放的情感。寡言少语的,变得滔滔不绝了;低声细语的,变得粗犷豪放了;老实温和的,变得泼辣放肆了……

时光在觥筹交错中飞速流逝,待各自的妻子等得久了,渐渐不放心,过来寻找丈夫时,发现自己进入了野人区,被任何一个男人拽住,都要灌一杯热辣辣的烈酒,辣得舌头吊在嘴外,半天缩不回去,便赶忙躲进厨房,立马有人递过又白又暄的陈麦面大馒头,一口咬下去,立刻嘴角冒油,这才发现里面夹着一大片油汪汪、香喷喷的五花肉……

天伟和天顺深感欣慰:低沉多日的士气,总算又高涨起来了!

欲知天顺一家又惹出啥祸端,请看第六十章《祸起鸡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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