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天顺所说,引产事故之后,李成梁就果断接下了计生工作。
惊天一跪的李成梁早已名扬青龙,青龙百姓听闻消息,在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欣喜之余,都为李成梁担心:李书记这下断了何阎王的财路,何阎王岂能善罢甘休?文质彬彬的李书记,哪是凶狠霸道的何阎王的对手?
青龙百姓却不知道,李成梁揽下计生工作,不单是李成梁的意愿,也是何大壮精心设计的一步妙棋。
何大壮知道,按李成梁的能力和性格,绝对搞不好号称天下第一难的计生工作,自己躲在一边看笑话的同时,也等于给李成梁埋下一颗炸弹,虽然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引爆,但肯定会有那一天,并且不会等得太久!
原来,引产事故之后,从林立马打电话给何大壮,说是陈县长对秦俭拼命抗争,方才替何大壮拦下免职调离的处分,现在的处分只是给上级一个交代而已,中不得啥用,陈县长还要自己转告何大壮,放下包袱,努力工作,人生路上,哪能没有坎坷颠簸?邓小平那么有本事,还三下三上呢,知错能改,才是党的好干部。最后,从林又得意洋洋地说,秦书记很快要到市人大工作,陈书记马上要当县长,汉原就是我们的天下了。
接过电话,何大壮像打了强心剂般,立马从萎靡困顿中振作起来。看来,陈云山确实是一棵根深叶茂、愿意给自己遮风挡雨的大树,只要陈云山赏识、眷顾自己,再厉害的处分不也是一阵风?丝毫影响不了自己的前途!看来,自己送五千块钱和两箱茅台有些少了,这份感情暂时记在心中,瞅机会再表达吧!而秦俭一旦离开汉原,李成梁就成了没娘的孩子,成了无根的浮萍,绝对不是自己的对手!有李成梁防贼似的盯着自己,计生工作已经无利可图,而又民愤极大,困难重重,自己何必再找这个麻烦?干脆交给李成梁,管他咋折腾去!自己虽暂时不知道怎么弄钱,但手握签字报销的权力,办法还不有的是?
李成梁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自己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于是,何大壮面带笑容,来到李成梁办公室。
“何镇长,胃病好些没有?”虽然何大壮根本没有病,胃口好得能吞得下饕餮,李成梁也只能当成有病对待。
何大壮哈哈一笑,应道:“我这是老毛病了,哪能一下子好透?休息两天,已经好多了。谢谢李书记关心!”
李成梁单刀直入地问道:“何镇长,你有什么事吗?”
何大壮笑道:“李书记,想请你吃饭,晚上有空吗?”
何大壮唱的是哪一出?李成梁警觉道:“请我吃饭?”
何大壮点了点头,笑道:“李书记,就你、我和范家宜。我也没啥事,就想随便聊聊,下班后咱一块去河岸酒家。”
李成梁知道肯定有用意,但又无法拒绝,便应道:“好吧。”
何大壮起身说道:“那就这样安排,我跟范家宜打声招呼。”
望着何大壮的背影,李成梁陷入了沉思。
在调查引产事故时,李成梁就开始全面了解全镇的计生问题,为接手做准备。
多年以来,青龙镇计生工作已经陷入无序状态,违法乱纪现象十分普遍,不但百姓难以承受,很多镇村干部和广大教师也都意见纷纷,李成梁很容易就摸出底细来。
李成梁吃惊地发现,许多行政村的计生工作都是一片混乱,尤其是超生罚款的征收乱象更令人触目惊心,违法乱纪已经成为一种风气。
多数行政村党支部书记都独揽大权,安插亲信担任村主任、会计等重要职务,在征收超生罚款上更是亲自下手,自收自支,账目超级混乱,而且从不公示,外账跟上交镇财政所的款数完全一致,却根本不留内账,连干部提成和奖金发放都是率性而为,整个是一笔糊涂账,甚至连村书记自己都弄不清楚。一般的村干部和村民组长都插不上手,虽能占点便宜,落个吃喝,也都意见纷纷。好多村书记住着深宅大院,甚至盖上两层楼房,在村中鹤立鸡群,来镇里办事,也是好烟好酒,请吃请喝,一副财大气粗的作派,傲视着书记镇长之外的其他镇干部。
百姓手中固然握有收据,却根本作不得数。因为村组干部的亲戚朋友,甚至普通村民,但凡能跟村书记说上话送上礼的,交个三百五百,就可以开出千儿八百甚至三千两千的收据,好糊弄其他村民,少数实在找不到关系的村民才实打实交款!而即使是实打实,也没人敢公开得罪村书记,把收据交上来核对。很多村民都说,如果把所有村书记抓起来,肯定有冤屈的,如果只抓一半,肯定有漏网的!党的声誉竟然落到这个地步,让李成梁十分痛心。但法不责众,过去的一切已无从查起,也只能既往不咎,从现在开始严格要求,从制度上堵住漏洞了!
反复考虑之后,李成梁痛下决心:计生工作必须自己亲自负责,彻底整顿,并以此为契机,还青龙镇一个风清气正的政治环境,重新赢得广大百姓的信赖和支持!这样做,或许会得罪一批干部,给自己带来麻烦;但不这样做,就很难刹住车!好在,县纪委在处分通报中明确要求青龙镇整顿计生工作,何大壮又在会上撂了挑子,自己正好顺势而为,把计生工作揽过来!
只是,何大壮今天为什么要请客?是想收回所说的话?自己可要见机行事!
下班之后,李成梁和范家宜满腹狐疑地上了何大壮的吉普,来到河岸酒家。
徐永胜热情迎接,带三人去了楼后的家居小院。
李成梁抬头望去,只见四间挑檐东屋和前楼之间,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小院,收拾得干净利落。小院中间,是贴着乳白色的瓷砖的圆形水池,平台上摆放着几盆素雅的盆栽,池水清澈见底,一拃长的各色金鱼鲤鱼游来游去,水池四周是宽约一米的鹅卵石小路,其余地面都铺设着花砖;院子东北角栽着一棵粗壮的广玉兰,西北角栽着一丛青葱的竹子。
“好个清净幽雅的小院!徐老板挺有情致啊!”李成梁出口赞道。
徐永胜谦卑地说:“见笑,见笑!后院虽然简陋,但比较僻静,以免有人打扰。”说完,引三人去了东屋中间的小客厅。
客厅收拾得干净利索,靠后墙上放着一条枣红色的条几,上方挂着“牡丹富贵图”的中堂和梅兰竹菊四幅屏。条几南头放着一个茶盘,里面是茶瓶茶杯茶叶,北头放着一盆山水盆景。南北山墙各挂一小幅镶着玻璃框的山水画。客厅中间摆着一张仿红木方桌和八把太师椅,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何大壮沏上茶水,徐永胜送来两瓶剑南春。
李成梁慌忙阻止道:“何镇长,随便吃顿饭,哪能喝这么好的酒?”
何大壮微微一笑,说道:“这酒还好?永胜这里没有茅台,如果有茅台,我就拿茅台了——还是茅台够劲!”
李成梁摇了摇头,说道:“何镇长,咱每月一百多块钱工资,可喝不起茅台!镇上的饭店,能像河岸酒家这样拿出剑南春的,十家也找不到一家!”
何大壮笑道:“李书记,偶尔一次,有啥喝不起的?说到酒,你可别小看咱青龙集,有李志鹏的鲲鹏集团在,连茅台都不稀罕——包括县城的酒店,大都是鲲鹏集团供应的酒水!如果是在雪莉酒家,想喝茅台也就一句话的事,于雪莉是李志鹏的小姨子,她那里不缺好酒。不过,永胜的吧台上并没有茅台,连剑南春也没摆——即使摆上也没人舍得买,这是他私藏的。”
见何大壮眉宇之间满含喜气,范家宜狐疑地问道:“老何,今天有啥喜事?”
“你猜?”一向口无遮拦的何大壮故弄玄虚道。
“老何,该不是换老婆了?”范家宜开玩笑道。
“换老婆也是换弟妹!弟妹又年轻又漂亮,一见我就哥长哥短的,比你嫂子惹人疼。”何大壮怼道。
范家宜哪肯服输?正要出口反驳,李成梁说道:“何镇长,你赶快说明白吧,别让我们干着急了。”
何大壮变戏法似的,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荣誉证书样的红绒布本本,笑道:“你俩猜猜这是什么?”
范家宜终于逮着机会还嘴了:“是我跟嫂子的结婚证!”
李成梁道:“咱就别说笑了。何镇长,你得了什么奖?”
何大壮扬声说道:“非也,非也!这要比奖状珍贵多了,这是我的专科毕——业——证!我何大壮终于熬出头了,从今儿起,我也是大学毕业生,不再是一名初中生,受人歧视了!”
范家宜拿在手中,伸开一看,真的是自学考试法律专业专科毕业证书,赶忙赞叹:“老何,果真是偷咬人的狗不叫唤!你不声不响地,就弄到大专文凭了!法律专业可不是好考的!”
何大壮得意地说:“那是!我虽然是文革期间的初中生,但也不是自甘堕落的主儿!不瞒二位,我现在正在参加本科自学考试,估计要不两年,就能拿到行政管理专业本科毕业证!”
范家宜急忙接腔:“别——,老何,你如果拿了本科证,我这个函授大专毕业生可就羞于见人了!”
何大壮接道:“谁叫你老是人前人后地,说我是大老粗呢!赶明儿,也让你尝尝被我奚落的滋味。”
见何大壮心无芥蒂,而又学业有成,李成梁高兴地说:“我们好好喝几杯,祝贺何镇长学业有成!”
徐永胜送来几个精致的菜肴,还有一个小火锅,搭配得十分用心,勾得三人肚腹中的馋虫蠢蠢欲动。
有何大壮殷勤相劝,三人很快就喝干一瓶酒。何大壮自己就喝了一半,酒兴越发高涨,见徐永胜前来送菜,硬灌了徐永胜一杯。徐永胜这一停留,敬了每人两杯酒,第二瓶又下去一多半了。
“永胜,再拿两瓶过来!”何大壮高声嚷道。
徐永胜不敢再喝,让服务员送来两瓶剑南春。
第二瓶很快就喝干了。何大壮旋即拆了第三瓶,李成梁竭力阻拦,但哪里拦得住?
范家宜便对李成梁笑道:“李书记,老何是酒疯子,你越不让拆,他越拆得起劲!没事,往日俺俩一高兴就得拼三瓶,你少喝点就是了。”
何大壮渐渐喝高,看着面前的毕业证书,突然眼圈通红,动情地说:“李书记,老范,你俩小我几岁,赶上了好时代,顺顺当当走出农门,考学做官,自然不知我走到今天这一步,经历多少坎坷波折!我这个人不羡慕别人钱多,不羡慕别人官大,就羡慕别人有文化!当年在村里上学,从小学到初中,我每次都是班级第一。初二那年,俺大要我退学挣工分,我是死也不答应,挨了十来皮鞭之后,又跪了大半夜,我眼泪都没流一滴,第二天一大早,爬起来就往学校去!但上到初中毕业,就再也没学可上了!毕业时,听说学校推荐两名学生上高中,我还挺高兴的,心想自己这个班级第一,还不是板上钉钉?结果,推荐两人固然不错,但一个是于跃进,大队书记于家义的儿子,就是那个所谓的省高院庭长,另一个是王子月,大队会计王秃子的闺女,就是咱镇的财政所长!我像挨了一记闷棍,整个人都懵了——要是他俩是班上第二第三的,我也就认了命!他们可都是在十名开外啊——俺那一个班,总共还不到二十人!我气冲冲地找到班主任,问他是按什么标准推荐的。班主任说这是校长和大队研究决定的,他没权力参与,但知道点内幕,说是根据上级规定,必须按照又红又专的标准,选拔出品德优秀的学生,而不能唯学习成绩论,这叫‘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于跃进和王子月是大队评出的‘农业学大寨 工业学大庆’积极分子和学校评选的‘学雷锋 做好事’优秀学生,我啥荣誉也没有,只能推荐他们。我耷拉着脑袋回到家里,俺大数落我,邻居笑话我,自己更抬不起头,闷头睡了三天三夜后,也就想通了,我沾亲带故都老实巴交的,连个生产队长也没有,多考几分又有啥用?要想出人头地,还得想其他办法。苦思冥想之后,我决定当兵——当时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而当兵也无法迈过大队这一关。于是,拿到初中毕业证后,我就带着几个红薯面锅巴,爬车去了山西的煤矿,找到一个挖煤的亲戚,下了煤窑。我没日没夜的,拼命铲,拼命挖,终于攒了些钱,从山西赶回来,拿钱买了烟酒,送给大队书记于家义和公社武装部陈部长,到底当上了兵!我要是小几岁,晚几年上学,肯定能考上中专甚至大学,也不会被别人取笑了!”
听了何大壮的话,李成梁也有些动情,自己年少时何尝不是饱尝艰辛?若不是有幸晚生几年,恐怕真的没有何大壮那种改变命运的信念和魄力,只能听天由命了,虽然何大壮执著于个人前途的观点未必正确,但自己也说不出错在哪里,于是应付道:“何镇长好志气!如果是我,肯定就认命了。”
范家宜举起酒杯,劝道:“老何,喝酒!往事不堪回首,还说那个干啥?”
何大壮干了杯中酒,意犹未尽,接着说道:“退伍后,我几经努力,总算没当农民,我倒不是怕干农活,只是不想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窝囊一辈子。就这样,我当治安员,当民警,当派出所长,后来又当了副镇长,维持治安,办理案件,抓土痞子,管计划生育,所干的活都是凶啦吧唧的,又加上只是初中毕业,高中毕业证都是假的,所以谁都认为我是个大老粗,其实我一直都在努力读书。后来,我听人说可以通过自学考试拿到大学文凭,于是偷偷报了名,这才两年时间,只参加四次考试,我就顺利拿到了专科毕业证!不瞒你们说,我每次都三科四科地过,一同参加自考的人,都挺佩服我的。要不是想学点行政管理知识,我甚至想考法律本科,而后去当律师呢!”
范家宜翘起大拇指,半揶揄半赞叹道:“佩服!佩服!我可没你这个魄力,只有甘拜下风!”
“喝酒!喝酒!”何大壮端起酒杯劝道。
三人同干了一杯酒,何大壮又扬声说道:“我也知道,老百姓都叫我何阎王,说我做事霸道,不顾百姓死活!对此我也非常苦恼,谁想得罪老百姓,被人骂八辈祖宗?但我干的是工作,可不能稀里糊涂!当年斗土痞子时,李龙、李虎吃得虎背熊腰,又都是练家子,带着一帮痞子无赖,抢劫、强奸、聚众斗殴,可谓人见人怕,无人敢惹,见我要抓他们,二话不说,轮刀就砍!要不是我在部队练过几下子,又有马宝替我挡着,那几刀劈下来,准要了我这条小命!结果胸口划了两刀,当时就感觉活不了了,直到现在,一到阴天下雨,刀口都痒得要命。后来,我又负责计生工作,抓人扒房拉东西,老百姓都恨我入骨,背地喊我何阎王。可是,我能有啥办法?我这个人的优缺点都是同一条,那就是:凡是上级布置的任务,我一定不折不扣,坚决完成!百姓恨我骂我,我也没有办法!”
李成梁不知何大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只装聋作哑,低头喝茶吃菜。
范家宜知道李成梁本来话就少,自己不好让何大壮太冷场,便假意劝慰道:“老何,吃一堑长一智,以后抓计生工作灵活些就是了,无论出点啥事,都挺麻烦的。”
何大壮苦笑道:“李书记,老范,这么多年,我看上去像个拼命三郎,其实是癞蛤蟆垫桌腿——硬撑的,满以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想到反而落了个处分!罢了!罢了!我不干总可以吧?李书记,老范,这一次,我是真撂挑子了!这个计生工作,谁爱干谁干!”
说完,何大壮耷拉着眼皮,自斟自饮,连干三杯,显见十分痛苦。
李成梁千算万算,就是没有算到何大壮真的主动交出计生工作!这是意气用事,还是由衷而发?他一时琢磨不透,不敢轻易接腔。
一直以来,对于桀骜不驯的李志鹏和陈国良,范家宜深感无能为力,原本还可相安无事,现在李成梁又要振兴青龙教育,又要迎接普九验收,肯定会琐事不断,自己有吃有喝的,又不图升官发财,何必操这个闲心?现在见何大壮想撂挑子,正好借坡下驴,不由笑道:“老何,既然你不愿意负责计生工作,那就让李书记重新安排!教育工作我实在撑不起来,要不你来负责?”
何大壮正中下怀,他知道迎接省级普九验收是县政府今年的重点工作,陈云山又是县长,自己如果主抓教育,想办法弄个全县普九典型,不就在陈县长面前证明自己的本事了?找后台固然重要,有能力也很重要,这叫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这个露脸的机会咋也不能放过,便赶忙笑道:“老范,说实话,咱镇的教育工作确实难抓,你虽然有能力,但不敢下苦手!对付李志鹏和陈国良这样的货色,除了我,还真找不到其他人!”
范家宜暗自冷笑道:我不行,你何大壮也未必尿得高!但你既然有这个想法,我也乐得放手!便回头看了一眼李成梁,笑道:“老何,我举双手赞成!但李书记没发话,我说的可不作数。”
李成梁脑子急速地转着圈:看样子,何大壮是真想放下计生工作,范家宜更想放下教育工作!计生工作自己必须接手整顿,教育工作就交给何大壮吧。反正负责教育的是李志鹏,他性格孤傲,范家宜弄不住,何大壮也应该控制不了,自己只要做好李志鹏的工作,也就等于做好了教育工作,何大壮也整不出什么幺蛾子。
想到这里,李成梁笑道:“那行啊!计生工作比较混乱,暂且由我负责,教育工作就交给何镇长吧!这两项工作是乡镇工作的重头戏,现在由党政一把手亲自负责,肯定能做得很好!范书记腾出空来,集中精力抓好党建和纪委工作。当然,所谓的负责,只是牵个头,每一项工作,依然需要大家通力合作!”
终于落实下来,何大壮长出一口气,笑道:“那行!我就腾出手来,斗斗这个李志鹏——青龙镇的教育全面滑坡,不是老范没本事,而是李志鹏太难管!但他能耐再大,也大不过当年的李龙、李虎,我肯定能把他治得服服帖帖!”
接着,何大壮端起酒杯,起身说道:“如果李书记和范书记相信我,我们同饮一杯!如果两位不相信我,我就自罚三杯!”
李成梁和范家宜哪能说不相信?便都端起酒杯,站起身来。
同饮之后,何大壮又一一斟满,说道:“再干一杯,我们就是同甘共苦的兄弟!”
李成梁知道,何大壮跟自己同饮这两杯酒,有把工作调整之事坐实的意思,自己何尝不作此想?便痛快地碰了杯,说道:“那就暂时这样设想,待明天的联席会议研究确定。何镇长,明天能不能上班?”
主要领导都拍板了,研究当然只是个形式。何大壮得意一笑,又自干一杯,说道:“李书记放心好了,我这老胃病,一见酒就好!我在此立下军令状:今年的普九验收工作,青龙镇保证还是全县典型!”
范家宜揶揄道:“老何,你可不能做得太好,要不我得有多难堪?”
何大壮哈哈一笑,起身说道:“放心,即使拿到全县第一,那也是镇党委政府的功劳,首先是李书记的功劳!至于咱俩,我只能算是站在你老范的肩膀上,取得那么一点点进步。有句歌词唱得好:军功章里,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不管咋说,愿意干总比推卸责任好,李成梁站起身来,握住何大壮和范家宜的手,笑道:“何镇长,范书记,让我们齐心协力,共同抓好全镇各项工作!”
望着懵懵懂懂的李成梁,何大壮十分得意:李成梁,你这个官场的菜鸟,哪会知道我看似憨直的性格中,包裹着一颗诡诈的心?今天的聚餐,其实是我精心设计的一个局!几句煽情话,几杯热乎酒,我何大壮就华丽转身了!今年的省级普九验收,是全县的重中之重,要钱有钱,要物有物,不但没有责任,还能出风头,出成绩,我又拿了大专文凭,只要过了处分期限,提拔晋升肯定指日可待!你李成梁对我的计生工作指手画脚,挖空心思逼我退钱,那我也对不起,把你拖进这个烂泥潭,看你怎么扑腾出来?还能不能讨好卖乖,为自己赢得好名声?而无论你干孬干好,刀把都在我手里攥着,什么时候高兴了,轻轻松松地,就可以利用计生一票否决制度拉你下马!骑驴看唱本——咱走着瞧!
我咋这么有才呢?何大壮在心里给自己鼓掌!
趁热打铁,第二天上午,李成梁就主持召开了党政联席会议,把分工调整确定下来。
第三天上午八点半,青龙镇镇直干部、包点包片干部、行政村干部、七站八所负责人、卫生院院长及中小学校长齐聚镇政府会议室,参加计生工作会议。
会议准时开始,由范家宜主持。
首先由范家宜代表镇纪委,表情严肃,声音洪亮,一字不漏地宣读了县委县纪委对引产事故的处理通报。这个处分结果大家虽已知晓,但见范家宜如此郑重其事,还是感到十分震撼,都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其次,何大壮宣布分工调整,由李成梁主管计生工作,他自己主管教育工作,而后表达了自己的决心。
大家更震撼了,不由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按常规,书记镇长是主持全面工作的,分管工作由党政副职负责,原本何大壮以副镇长身份主管计生工作,范家宜以副书记身份主管教育工作,即使调整,也应该还是由副职负责,万一出了纰漏,书记镇长也有回旋的余地。现在,书记镇长竟然都赤膊上阵了,到底是什么情况?
接着,李成梁的讲话,让他们找到了答案,也就更更震撼了!
李成梁环视全场,劈头就说:“各位领导、同志们,大家上午好!咱今天是关上门说话,那我就不说空话套话了,说点实在话!对范书记宣读的文件,大家是否受到触动?王召林被抓了,在座的还有多少王召林?就我所知,有的违法犯罪程度甚至比王召林还严重!一旦查到你的头上,会比王召林关的时间还要长!青龙镇的计生工作,去年是得了全县第一,但这个全县第一,并不代表没有问题,只能代表没发现问题!经过调查了解,我们不但有问题,而且问题非常严重!”
何大壮黑着脸起身出去,到底没有回来。
李成梁根本不理会何大壮,继续讲道——
先谈谈超生罚款问题。说实话,县里分下来的超生罚款不算太多,而且,说是每年交两次,但都是到年底结算,完全可以年底一次交清。其他乡镇每年大多征收两次,我们呢?近几年都是每年征收四次,说什么零割肉不疼,那是你没割自己的肉!四次加在一起,跟县里分的任务相符也行,但超了多少倍?大家心知肚明!镇里从中拿一部分钱养了个计生小分队,小分队又反过来祸祸老百姓,扒屋扒房,牵猪牵羊,抓爹抓娘!我们的土地,一年顶多收两季,老百姓又不会造钱,哪有那么多钱可交?而且,各村收了多少,上交多少,剩下的钱弄哪儿去了,大都是一笔糊涂账!更有甚者,某些主要领导竟敢自收自支,不但不予公示,甚至连账都没记!就这,还有人收百姓钱物,甚至出卖准生证,挖空心思捞钱,你弄那么多钱,良心会不会疼?知不知道村民当面说好话,背后却指着你脊梁沟子骂?
很多人会说,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必须坚决执行,只有高标准严要求,才能保证老百姓不敢违犯!说的不错!但国家让你收超生罚款,不是让你装进自己腰包,更不是让你借机敛财、甚至刮地三尺的!打个比方说,国策就像尚方宝剑,你作为执法者,手握尚方宝剑,等于有了生杀予夺的权力,似乎无人敢反抗了,但——,这是要你替国家执法,不是让你拿着尚方宝剑,压在百姓脖子上,为自己捞钱的!只要你敢违法乱纪,尚方宝剑照样斩你!王召林就是一个例子,上次开会,他还坐在大家中间,现在已经坐在审判台上了!莫伸手,伸手必被捉,这条古训,我们要时刻牢记在心!
再说说干群关系。很多老百姓对计生工作意见很大,有人归罪于老百姓素质低,只讲小家,不顾大家。到底是老百姓素质低,还是大家工作没做好,咱在这里好好摆摆!你收箱酒,收条烟,收点钱,就免老百姓三百五百、千儿八百的,感觉自己好有权力,帮了老百姓的忙,甚至高高在上,沾沾自喜,殊不知老百姓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这次调查王召林,很多老百姓都签了字,为什么?说明他们根本不愿送礼,都是王召林逼的!他们自己连几毛钱一斤的散酒都舍不得喝,却要卖猪卖羊,送你上百块、甚至好几百一箱的好酒,不骂你咒你才怪!村干部没有工资,补贴也很少,又很少专心种植养殖,但一些干部吃的比老百姓好,穿的比老百姓好,住的比老百姓好,钱是从哪儿来的?敢不敢跟老百姓说道说道?你当这个干部,应该是帮助老百姓排忧解难、带领老百姓发家致富的,不是让你搜刮民脂民膏、作威作福的!老百姓住茅屋草房,你住高楼大厦,应该感到脸红,感到丢人才对!老百姓都住上高楼大厦了,你还在茅草房住,那才叫光彩,才叫荣耀!
顿了顿,李成梁接着说道——
以往的事,我就不多说了,咱再说说往下怎么做!
首先,超生罚款必须按规定征收!矫枉必须过正,从今年开始,超生罚款每年只收一次,放在秋后县里全年任务下达完毕时,由镇里按照任务数,上浮一定的幅度分下去,保证收的钱够上交的就行!再也不能有特权户,不管是干部还是农民,除去特殊情况,该征收的一户不落!我们不需要唱高调,说什么党员干部带头!只需要党员干部跟老百姓一样,该交多少交多少,别搞特权,别让老百姓有意见就行!然后,张三二百、李四一百地,要一一写出来,统统公布到村口,让老百姓看个清楚明白!收的钱必须一分不少地交到财政所,把收据存根也交上来!片、点、村再也不能水过地皮湿,即使评比,即使奖励,也由镇里研究决定,你片长点长村书记村长,都不要再想着乱发钱乱吃喝,更不要再想着借此发财!再出现问题,该罚就罚,该撤就撤,该抓就抓,该判就判,绝不姑息迁就!
其次,准生证发放要公开透明!各单位都要通过量化计算,把所有政策允许生育的育龄妇女统计出来,从前到后排个队,哪些人可发准生证,哪些人还须等待,也都公布出来,让老百姓心中有数!该发准生证的,咱先印个准生证明给她们,如果能及时怀孕,就换发成正式的准生证;如果不能及时怀孕,腾出准生证往下轮!无论最后发给谁,都要公布出去,接受群众的监督。
第三,常规计生工作也要常抓不懈!咱要多跑腿,少伸手,多动嘴,少瞪眼!无论是一年四次的妇检,还是结扎上环引流产,都要以宣传教育为主,以正面引导为主,不要抓啊罚啊的,动不动就吓唬老百姓!会后,要立即解散计生小分队!立即撤销计生学习班!要相信老百姓的觉悟,不要像镇压反革命那样,采取粗暴生硬的对抗措施。对不符合生育条件的育龄妇女,由干部承包到户到人,反复做思想工作,要让她们明白,咱不是不让生,而是要计划生!要重点关注外逃户,能劝返的尽量劝返,不能劝返的,要不厌其烦,反复做家属的思想工作,做不通的话,漏生一个两个也无关紧要。坚决不允许再抢东西、扒房子、抓父母、收承包地,弄得人家无家可归,本来愿意回来的,也不敢再回来!村头巷尾的那些宣传标语,都要换上温馨点的,什么“少生优生 幸福一生”、“生男生女都一样 女儿也是传后人”啥的,别老是拿血淋淋的标语,吓得老百姓心惊胆战!
……
讲话最后,李成梁强调:青龙镇有七八万人,计划生育又是一项复杂艰巨的工作,大家在执行过程中,肯定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希望大家能够创造性地工作,要把计生工作和带领农民发家致富联系起来。工作方法可以自由灵活,工作底线也绝对要坚守,要始终心系百姓,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具体文件不日就会下达,希望大家认真学习,遵照执行!
众人望着激情澎湃的李成梁,都知道李成梁这样做,等于全盘否定了过去的做法,难怪何大壮会中途退场!感情李成梁要亲自负责计生工作,是为了对计生工作掀起一场疾风暴雨般的大革命,而不是单纯的争权夺利!那——,让何大壮主管教育工作,是不是给何大壮一个体面的台阶?
一些干部暗自嘀咕:不抓人,不罚款,公开透明,宣传教育,说得好听,谁会理你?计生工作还怎么搞?这个李成梁,看样子满腹才学,做官却太嫩了,仅凭想当然,哪能搞好农村工作,尤其是计生工作?怕是以后会栽在这上面!
更多干部则直接怀疑:李书记新官上任,搞这些新花招,说得天花乱坠,肯定是一阵风,乍看惊涛拍岸,甚至石破天惊,风吹云散之后,还不一切照旧?
至于征收超生罚款的问题,大多数镇村干部对村书记和计生办独揽大权、肆意敛财早就羡慕嫉妒恨,现在李成梁想挤出其中的水分,他们当然乐意。不就少些提成奖金吗,天塌压大家,别人能忍得住,自己也能受得了。那些从中获利的村书记,此时正脸发烧,心狂跳,别说反驳,连头都不好意思抬!
一时之间,整个会场风平浪静,连交头接耳的都很少。
何大壮虽然离开会场,但一直待在办公室里,竖着耳朵听李成梁的讲话,感觉字字句句都是针对自己来的。不过,他除了深感难堪,并不怎么生气,甚至还冷笑连连。他知道,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敌人多堵墙,李成梁如果真这样做,就等于站在全镇党员干部的对立面了,一旦把所有干部得罪完,他的末日也就到来了!自己现在要做的,不是带头反对李成梁,而是坚决跟计生工作划清界限!无论李成梁怎么扑腾,无论惹出多大麻烦,都跟自己毫无关系!
得知何大壮处分之后生病请了假,黑娃便趁今天开会的机会,联系张振远、郑子钰、姜宇洲、陈国良三兄弟和何大壮老家何庄村的书记于文理等人,约定看望何大壮。
会议结束,众人来到何大壮的住处,把份子钱交给何大壮。何大壮让烟让茶。大家坐了一会,明知道何大壮没病,所以敷衍问候几句,便说说笑笑,去雪莉酒家赌牌了。
本来,大家看望何大壮,应该是何大壮请客,安排在河岸酒家,记在镇政府账上的。但何大壮当了镇长,又跟康富宝彻底决裂,让成为预备党员的黑娃,看到主宰康庄行政村的美好前景,便决心对何大壮多下功夫,争取早日圆梦了。所以,他不但兑了份子钱,还提前预定了雪莉酒家的一个大包间,除了让于雪莉准备最好的菜外,还让她准备两箱剑南春和一条玉溪。
其实,黑娃花不着自己的钱,村里有钱不说,单是何大壮借给他养王八的四万块钱,就够多年请客送礼的了——黑娃压根就没想着还这笔钱。
黑娃本想安排在何大壮的定点饭店河岸酒家,但想到还有陈国良三兄弟,便调整到雪莉酒家了,都是朋友关系,要尽量兼顾,不能厚彼薄此。
安顿好众人,于雪莉送来茶水,何大壮让她打电话邀李志鹏过来陪客。
听于雪莉说大家看望何大壮,李志鹏不好意思推脱,便赶了过来,塞给何大壮二百块钱。但他不喜欢看赌牌,又受不了刺鼻的烟气,便走出包间,去了后面的客厅,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忽然门口一暗,香风拂面,于雪莉走进屋中,送来一壶飘着袅袅香气的上好龙井。
李志鹏起身谢道:“小雪,谢谢!”
于雪莉笑靥如花,娇声说道:“二哥,跟我还客气?”
于雪莉的丈夫李志学,是李志鹏的堂弟,也是陈国良三兄弟的表兄弟——陈国良的母亲是李志鹏和李志学的姑姑,而于雪莉又是李志鹏妻子于静的堂妹。雪莉酒家就是李志鹏扶持起来的,连建楼装修都是鲲鹏集团出的钱,到现在还没还清。
见李志鹏若有所思,于雪莉笑盈盈地退了出去。
李志鹏边斟边饮,静静思考着今天的会议内容。
文质彬彬的李成梁,今天却一反既往,慷慨陈词,锋芒毕露。对于计划生育如此敏感、攸关前途的问题,别人或推波助澜,或浑水摸鱼,或听之任之,或避之不及,他却主动出击,痛陈积弊,大刀阔斧,革故鼎新,从制度建设方面规范计生工作,干脆利落地斩断伸向群众腰包的黑手!其他干部,或许认为他只是唱高调,但李志鹏知道,李成梁绝对会说到做到,甚至撞到南墙也不回头!问题是,连李志鹏都知道秦俭调去市人大了,李成梁绝不可能不知道,即将失去靠山的他,怎敢下此猛药重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他肯定明白,而对于乡镇书记而言,这个“水”,与其说是各村百姓,倒不如说是广大镇村干部,得罪了这些人,即使暂时没掀起滔天巨浪,也会暗潮汹涌,危机四伏,再有何大壮、张振远等人推波助澜……李成梁前途危矣!李成梁不会看不出来,为什么还要这样做?是初生之犊无惧无畏,还是心系百姓重情重义?
李志鹏微微叹了口气,第一次感觉这个“李青天”确实不是好当的,甚至带着取义成仁的悲壮感!那——,自己又能做点什么呢?回想起来,自己初当教办室主任的时候,固然看重的是名誉,但也果断把生意交给于静和陈国良,雄心勃勃地,想做出一番事业,但现实跟理想的距离,就像脚下到地平线的距离,看似近在眼前,实则遥不可及!自己几经努力,依然无力回天,渐渐松懈下来,顺其自然,后来连自己都颓废了,现在面对李成梁,着实羞愧无比。李成梁既然对全镇教育寄予殷切希望,自己就要扛起教育这面大旗,帮李成梁独当一面!问题是,李成梁为什么把教育工作交给何大壮?是没有认清何大壮的嘴脸,还是对自己充分信任?
李志鹏正在胡思乱想着,陈国良过来喊他吃饭。
众人推让之下,李志鹏跟何大壮同在正位落座。
三杯两盏下肚,众人七嘴八舌,扯着闲言碎语。
“玉石,会议开得怎么样?”何大壮故意找话。
“李成梁等于放屁,大家都等着看笑话!”黑娃嚷嚷道,“不让罚,不让抓,还搞啥计划生育?”
于文理也接腔道:“空话大话谁不会说?能干好才算本事。”
其他几名村支书也都纷纷声讨。
见众人群情激愤,何大壮十分得意,笑道:“我为什么愤而退场?就是要向大家传递一个信息——我永远跟大家站在一起!李书记这样搞,哪是为了百姓?纯粹是整治干部!没事儿,我们就稳坐钓鱼台,看谁能笑到最后。”
张振远讨好地笑道:“何镇长,李成梁真敢这样整人,我估计要不两年,这个书记就是你的!”
陈国良素来不喜欢酒桌谈公事,赶忙端起酒杯,说道:“喝酒!喝酒!再说公事,罚酒三杯!”
何大壮看到陈国良,居高临下地说:“国良,现在教育交给我了,你和志鹏可得给我撑起来!”
李志鹏瞥了一眼何大壮,感到十分刺耳。多年来,何大壮一直对他客客气气,称为“李主任”的,他也一直喊何大壮为“何所长”、“何镇长”,现在,何大壮刚当几天镇长,居然对他直呼其名!而且,何大壮虽然是镇长,说的这些话,却没一句是为了百姓、为了工作的!
望着志得意满的何大壮,李志鹏暗暗恨道:何大壮,什么把教育“可得给我撑起来”?你这话说得太满了!凭你的为人,连给李成梁提鞋都不配,凭什么让我们听你的?也罢,你越拿自己当回事,我越不拿你当回事!你越想要面子,我越不给你面子!
陈国良也不满何大壮对自己突然改了称呼,于是坏笑道:“何镇长,对不起!除了爹娘,我平生只听两个人的话!”
何大壮赶忙问道:“都有谁?”
陈国良哈哈一笑,说道:“一个是我二哥,一个是我老婆!”
何大壮还以为陈国良想奉承自己呢,谁知陈国良说的却是李志鹏和钱芳菲,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暗恨陈国良不给自己面子,又奈何不得,只有尬笑道:“国良,原来你还是个妻管严!”
陈国良又笑道:“何镇长又错了,别人是妻管严,我可是妻管宽。钱芳菲不但管着我的衣食住行,连洗脚水都管着。”
大家哈哈大笑一阵,也就不好再往下说了。何大壮看了看李志鹏和陈国良三兄弟,知道都是难以驾驭的主儿,暗自想道:如果能寻个机会,挑起事端,让他们跟李成梁来个鹤蚌相争,自己倒能坐收渔人之利!
接着,张振远和姜宇洲便谈到李志美和姜娅薇被辞退的事,在痛陈李成梁不近人情的同时,诉说着她们的冤屈。
何大壮早想好了对策,于是吭了一声,威严地说:“这事处理得是太过了!本来,我想让她们继续留在服务站,但有李成梁和康富宝盯着,咱就别惹这个麻烦了,就让她们去卫生院吧。既执行了县纪委的处分决定,又将了李成梁一军,只是得宇洲负责发工资了。”
“虽然我是院长,但她们也得有个名分。”姜宇洲笑道,“何镇长,只要卫生局批准,我分分钟就能安排好!”
张振远也笑道:“只要何镇长拍了板,卫生局还能不好办?”
何大壮道:“卫生局局长从珺叆是从林二姐,这事交给我。”
于文理拍手叫绝,称赞道:“这真是个好主意,有何镇长撑腰,她们哪能掉得了地上?我们敬何镇长一杯!”
李志鹏没有说话。他原打算把李志美安排进鲲鹏集团,但于静不同意,说是李志美心高气傲,肯定不好领导,也肯定不愿从国家机关去私人企业,李志鹏就没有提,李志美如果去卫生院,自己倒省心了。
黑娃眼珠一转,敬了何大壮两杯酒,叹息道:“何镇长,没想到康富宝对你下手这么狠,真不是玩意儿!”
何大壮冷笑道:“玉石,康富宝恨我,还不是因为你?他连你生了四个儿子、我去庆贺的事,都捅到省报社记者那儿了,你可得长点心眼!不过想跟我斗,他还嫩着呢,我保证他是兔子尾巴——长不了!这个局我早就布好了,不然,我为什么安排你入党?为什么推荐你当县人大代表?”
黑娃高兴道:“何镇长,只要你一声令下,不光是康富宝,连李成梁我都一并收拾了,替你报这一箭之仇!”
何大壮点到为止,阻住话头:“那就不需要了,各人干好自己的事就行!今天不提工作了,咱好好喝几杯!”
很快,气氛又一如既往地热闹起来。
何大壮量高人胆大,不觉激情满怀,鲸吞豪饮,左冲右突,纵横睥睨,吆五喝六,声东击西;黑娃等人也都是酒精考验的铁血勇士,自是胜不骄,败不馁,四面出击,八方树敌,灌得对手东倒西歪,不惧自己烂醉如泥……
李志鹏不爱喝酒,又不苟言笑,所以没人跟他拼酒,他得以在满桌的喧闹中独自清醒,随便坐了一阵,寻机悄然退去。
来到大厅,李志鹏坐在沙发上,逗于雪莉的孪生儿子春华和秋实玩耍,看于雪莉带人忙来忙去,感觉比酒桌自在多了。
终于熬到下午下班,李成梁谢绝了几名干部的邀约,匆匆走进食堂,喝了一碗米粥,信步走出镇大院。
李成梁迫切想跟李志鹏聊聊。
上午,自己在会上信口开河,说了那么多,不知大家是何反应?自己对计生工作的设想是否合适?能不能真正贯彻下去?自己虽然做了充分准备,也下决心打一场计生翻身仗,但还是感到心中没底,想来想去,只有李志鹏能跟自己说句实话。
还有,李志鹏对何大壮分管教育工作有没有意见?自己也得尽快跟李志鹏沟通一下。
李成梁穿过大街小巷,很快来到位于中心街西北角的鲲鹏集团门前。只见正中是一个七八米宽的大门,一条笔直的水泥路直通往公司内部,大门上方是一个平顶的高大门楼,门楼中间用朱漆涂写着“鲲鹏集团”四个大字,虽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却并不怎么显眼。大门南北两侧,各有数间门面房,都是高大的两层楼房。大门南面是大药房和中药材收购站,北面是烟酒食品及百货批发等门店。门边各自竖着简单的标识,宽敞的店铺里,货物满满堂堂,半是仓房半是商店的样子。看来,鲲鹏集团的风格,与李志鹏沉稳内敛的性格颇有几分相似。
此时虽然天近黄昏,工人依然忙忙碌碌。卡车或从大门口进进出出,或停在门店外装卸货物。
李成梁正边走边看,忽然听到一声招呼:“李书记,欢迎欢迎!”
李成梁抬起头来,发现李志鹏站在自己身边,礼节性地伸出右手。
李成梁赶忙握住李志鹏的手,由衷赞道:“师兄,鲲鹏集团的生意做得真大!”
李志鹏笑道:“李书记说笑了!说是鲲鹏集团,也就几间门店,几十辆卡车,倒腾些烟酒药材,赚个差价而已,跟‘集团’不沾边,称作‘公司’都不配!之所以取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只是为了走账方便。李书记,里面请!”
李成梁跟随李志鹏进入鲲鹏集团,只见路旁林木整齐,里面处处是仓房和停车场,又赞道:“师兄,鲲鹏集团这么大的规模,即使放在汉原县城也绝对首屈一指。单看这么多的货车和工人,就知道没少为青龙百姓造福!”
李志鹏不好意思地说:“惭愧,惭愧!鲲鹏集团主要做批发生意,客户多在外地,附带做一点零售,只是让利百姓而已,根本谈不上造福于民。”
李成梁道:“让利百姓不就是造福于民?只是我有点不理解,芳菲药业都把场地放在县城了,你这个鲲鹏集团为什么要窝在相对偏僻的青龙集?”
李志鹏环视一下周围的仓房,笑道:“鲲鹏集团开始只是中药材收购点,我素无大志,又知足常乐,根本没想着去大地方发展。况且,鲲鹏集团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发展还算顺利,也就故土难离。不过,鲲鹏集团在汉原县城有个中转站,还有几十辆卡车,货物流通还算顺畅,暂时没必要搬迁。”
来到后院,李志鹏把李成梁让进客厅,给李成梁沏了杯茶水。李成梁端起茶杯,泯了一点,顿感清香四溢,不由脱口赞道:“好茶!”
李志鹏笑道:“李书记还说不喝茶叶?我春节时送给你的,就是这种龙井。”
李成梁回过神来,忙笑道:“师兄,这是入乡随俗,我在家从来不喝茶叶。”
李志鹏动情地说道:“李书记,怕是你误会了,我送包茶叶,纯粹是个人感情,一不求财,二不求官。但李书记不要茶叶,我反倒肃然起敬了。”
李成梁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来青龙镇后,处处麻烦师兄,本就不好意思了,哪好再收师兄的礼物?”
李志鹏感叹道:“李书记,我多年东奔西跑,结识人物不计其数,像你这样光明磊落的,还真不多见。”
“稀客稀客!”悦耳的女声伴着醉人的香风一同袭来。
李成梁扭头一看,一位风姿绰约的美女已经来到眼前。
李成梁站起身来,想跟对方握手,又觉得不合适,迟疑了一下。
美女已经抓住李成梁的手,亲切地握着,笑道:“抱歉!抱歉!李书记来这么久,一直没有机会见面,今儿可得好好聊聊!”
她怎么会认得自己?李成梁再次向美女看去,感到似曾相识,很快想了起来,赶忙说道:“你是于静师姐?”
来人当然是于静,见李成梁认出自己,不禁咯咯笑道:“既然认得出师姐,那师姐就冒昧喊你一声师弟了。师弟,师姐久居偏乡,雨打风吹日晒,早已人老珠黄,亏你还能认得出来!”
李成梁也笑道:“师姐本就貌若天仙,现在洗尽青涩,简直美玉无瑕,哪有半点岁月的痕迹?”
于静娇笑道:“师弟,师姐现在荣任志鹏的管家兼保姆,你那些仙啊玉啊,都是哄小女孩开心的,跟我这个半老徐娘可没半毛钱关系!”
李志鹏问于静道:“小静,饭菜安排了吗?”
于静白了李志鹏一眼,答道:“还用你问?”
很快有人送菜进来,李成梁慌忙起身道:“师兄,师姐,你们快吃吧,我在镇食堂吃过了!”
于静嗔怪道:“师弟,久别重逢,哪能少得了酒?几个小菜,都是食堂做的,又不花啥钱!”
李志鹏从橱柜拿出一瓶五粮液,说道:“李书记,坐下吧!随便喝杯小酒,也好多聊一会。”
李成梁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顺从地坐了下来,说道:“师兄,你还是称我师弟吧。我坐一会还行,酒就不要喝了。”
李志鹏已经打开酒瓶,斟了三杯,说道:“那我也喊你师弟了!师弟,你就别客气了,无酒不成席,干坐着有啥劲?”
于静也笑道:“师弟放心,师姐是卖酒的,喝不漏泥!这些陈年老酒,连商标都沤烂了,你就是不喝,我也卖不掉。”
李志鹏和于静虽然热情有加,但并不刻意劝酒,只是边吃边聊。三人聊到求学时的趣闻往事,聊到可亲可敬的老师,聊到相识相熟的同学,一来二去,感情又亲近许多。
李成梁心里热乎乎的,有一种面对骨肉同胞的亲切感,想到面临的种种困境,不由引出话题:“对我今天安排的计生工作,师兄有什么看法?”
李志鹏放下酒杯叹道:“师弟,你是真有本事!连我这个久居青龙镇的人,都没看出计生工作存在这么多问题!你却能一针见血,对症下药!”
李成梁咬了咬牙,微微眯了眯眼睛,而又霍地睁开,说道:“师兄师姐,我还能有啥办法?总不能选择无视,选择逃避,除非不当这个书记!”
于静笑道:“师姐为你点赞!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百姓正需要你这样的好官!”
鲲鹏集团有几名工人就是村组干部,开会之后,一直在议论此事,于静自然知晓,并引以为傲。
李志鹏鼓励道:“师弟,你做得对!这些干部被从林惯得不知天高地厚,早该敲打敲打了!”
但李志鹏想到上午的聚会,想到何大壮黑娃等人,知道李成梁的对手并不弱,不由心情沉重。
李成梁说道:“师兄师姐放心!我生性执拗,既不怕烧,也不怕烫,就怕愧对自己的良心!”
于静心胸激荡,脱口说道:“师弟,不要怕!让志鹏做你的挡箭牌,你尽管戳马蜂窝就是!”
李成梁站起身来,连干三杯酒后,恳请道:“师姐,你要说话算数,一定让师兄好好帮我!”
于静娇笑道:“得了,得了!官场的事我可不想插手,我还你三杯酒,你亲自跟志鹏说吧!”
说完,于静也连干三杯酒,起身说道:“师弟,我让食堂加个热汤,下点饺子,你俩慢慢聊。”
李成梁端起酒杯,说道:“我敬师兄一杯!”
李志鹏也端起酒杯,微微笑道:“敬师弟!”
李成梁放下酒杯,对李志鹏说道:“师兄,你得好好帮我!”
李志鹏又起身拿了一瓶,笑道:“师弟,喝完这斤酒再说!”
厨师加了一菜一汤上来。
李成梁多年在县政办县委办工作,酒量自然不差,也想激发起李志鹏的满腔豪情,便爽快地应道:“那行!咱就干了这一瓶!”于是拿过两个玻璃杯,一一斟满,那瓶酒就下去一多半了。
李成梁递给李志鹏一杯,自己举起一杯,说道:“我敬师兄一杯!”
碰了杯后,李成梁仰头一饮而尽。
“痛快!”李志鹏赞道。也干了杯中酒,而后把剩下的半瓶酒匀到两个杯子里,端了起来,说道:“师弟,好事成双,咱俩再同干一杯!”
喝完之后,李志鹏又要起身拿酒,李成梁赶忙拦住,说道:“师兄,到此为止吧,再喝我真的醉了!”
李志鹏也感觉喝得有些多了,便坐下身来,给李成梁盛了碗汤,说道:“师弟,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我一般不喝酒,没想到今天喝得这么痛快!你师姐也多次让我邀你来家吃饭——她当年就喜欢你的散文,倾慕你的才华!以后隔三差五的,咱们就聚一聚!”
李成梁笑道:“那些豆腐块文章,纯属伤春悲秋无病呻吟,现在想起来都脸红。真正的文章,应该写在脚下的土地上,写在神圣的事业中,应该是为民歌、为民哭!师兄,能给我个准话吗?”
想到方方面面难以解决的问题,想到孤独无助举步维艰的处境,李成梁笑着笑着,一股热流便从心底涌出,泪水瞬间盈满眼眶。他暗自叹息,默默掏出手绢,轻轻擦着眼睛,静静看着李志鹏。
李志鹏当然明白李成梁的来意。李成梁新官上任,在青龙镇毫无根基,主要领导中,何大壮骄横跋扈,范家宜又滑如泥鳅……如果想维持现状,或者以权谋私,李成梁很快就能招致一批谄媚之徒,鞍前马后奔走效劳,但要想改变现实,革除弊政,面对以何大壮为首的实力派,即使一些干部胸怀正义,也不敢轻易出头露面冲锋陷阵!所以,李成梁来找自己,肯定是寻求支持的。自己可以在教育方面独当一面,但面对计生工作,自己怎么支持?又何必惹这个麻烦?
李志鹏有些犹豫不决。不支持,自己很难说出口;支持,又不是一句轻飘飘的话语!
李成梁苦笑一声,说道:“师兄,计生工作本就与你无关,还是让我独自面对吧。”
火辣辣的烈酒渐渐澎湃了满腔热血,望着眼含热泪的李成梁,李志鹏胸中豪气顿生。计生工作固然与自己无关,但跟李成梁有何关系?李成梁不惜跟何大壮决裂,向贪腐宣战,还不是为了青龙百姓?他在前面冲锋陷阵,自己稍微帮他一把,还有什么可顾虑的?于是下定决心道:“师弟,我坚决支持你!不管你怎么做,我都会与你风雨同行,甘苦与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的对手,也是我的对手!一句誓言,终身遵循,如有违背,犹如此筷!”说完,把手中的那双筷子,啪地一折两断,猛拍在桌子上。
李成梁为之动容,也折了手中的筷子,说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师兄,多谢!”说完起身鞠了一躬!
“哎哟哟,我才出去不一会,连筷子都折上了!要不要歃血为盟?”于静端着饺子进来,笑吟吟地说道。
“也别歃血为盟了,”李成梁笑道,“我们再同干一杯酒,答谢师兄师姐!”
李志鹏当然不会客气,便取出一瓶,又拿过一个玻璃杯。
李成梁打开酒瓶,斟了满满三杯,一瓶酒就所剩很少了。
于静吓得直往后退,呀呀叫道:“师弟,你就别捉弄师姐了,我哪能喝下这么多酒?”
李成梁端起自己的酒杯,一气喝下半杯,朗声说道:“我替师姐喝半杯!”说完,用于静的酒杯给自己倒满。
“师弟,你哪能喝这么多?”李志鹏劝阻道。
李成梁眼含热泪,哈哈笑道:“师兄,师姐,今天即使烂醉如泥,我也心甘情愿!我的千言万语,都寄托在这杯酒里!”
李志鹏哪会少喝?也端起酒杯,一气喝下半杯,把瓶中余酒斟入自己杯中,正好满满一杯,他也举起酒杯,意气风发地说道:“那我对师弟的深情厚谊,也寄托在这杯酒里!”
三人的酒杯轻轻碰在一起,发出当的一声脆响,随即都一饮而尽。
李志鹏放下酒杯,说道:“好久没这样喝酒了,今天喝得真痛快!师弟,你果然是海量!以后哪天没事,你就来我这里,咱们好好喝几杯!”
李成梁放下酒杯,轻轻摇了摇头,说道:“谢谢师兄!我们会经常联系的,但喝酒伤身,还是少喝为好。”
李志鹏和于静把李成梁送出大门。
于静照看生意去了,李成梁低声对李志鹏道:“师兄,我还想麻烦你两件事:一是,我想卖了轿车,给老师补发工资,请你帮忙联系一下买家;二是,陈国良的那座楼房太招眼,老师的意见很大,我建议收还给学校,请你考虑一下是否合适。麻烦师兄了,谢谢!”
欲知青龙镇的普九工作如何开启,请看第二十三章《普九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