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顺急忙跑上大路,只见红彤彤的朝阳下,黑压压的人群已经拐过村角,如滚滚滔滔的巨浪向自己扑来,高高低低的哭嚎声中,夹杂着纷纷乱乱的吵嚷声。天顺知道灾难已经无法逃避,急忙返回屋中,抱起兀自沉睡的秋阳,而后冲出屋门,递到德诚怀中,说道:“大,周天运他们回来了!你把秋阳抱给桂花,不管他们怎么闹,都由我来对付,你和桂花一定躲得远远的,坚决不能往前凑!”
德诚话都顾不得说,一把抱起秋阳,飞快跑出院门,向菜地奔去,没走多远,就迎面撞见飞奔回来的桂花。
天顺克服无边的恐惧,坚定地站在门口路上。但见周天运身穿孝袍,腰系麻绳,雄赳赳,气昂昂,带着一群纷纷乱乱的人们,气势汹汹地向自己扑来!
天顺带着恐惧而尴尬的笑,想跟周天运打声招呼。
周天运并不看他,就像眼前站着的是一团空气,只是回头支派着:“快!快跟上来!把俺娘拉天顺家去!放他堂屋里!大家给我听好了,谁拦就毁掉谁,出了人命由我兜着!……”
拉着志伟奶尸身的板车,很快冲了上来。
天顺看到,拉车的身材魁梧壮实,赫然是黑娃的内弟赵万冬!两边扶着车帮的,也都是五大三粗的年轻人,自己一个都不认识!
天顺头皮阵阵发麻,感到自己犹如风中落叶,根本阻挡不了这支锐不可当的生力军,而一旦让志伟奶进了堂屋,非但这座破旧败落的草屋无法居住,怕是连这片老宅都不敢再住了!顿时,天顺后悔无比,早知道,就让周天雷他们在家照应了,哪怕是阻挡劝说一下,赔偿个三千两千,也比无家可归好啊!
不容天顺细想,从队伍中冲出几个膀大腰圆的年轻人,包括黑娃的两个内弟赵万夏和赵万秋,三推两搡,天顺立足不得,连续几个趔趄,很快退到路下!眼看板车直冲过去,天顺急得嗷嗷乱叫,眼眶都要瞪裂,拼命往前扑去,想要阻住板车,却被几个人死死拽住,丝毫前进不得!
众多村民闻风而至。
周德发忍不住从人堆里走了出来,拦在车前喊道:“唉——,唉——!你们想干什么?这是在周庄!有理说理,有事说事,往人家家里拉算怎么回事?”
天顺同宗的那些亲朋,见周天运如此仗势欺人,也都愤愤不平,很快就蠢蠢欲动,吵吵嚷嚷起来。
周天运的亲戚排山倒海般涌上来。周德发这才发现其中赫然有黑娃和黑娃媳妇,立马有些气短了!
黑娃来到众人面前,板着脸喝道:“怎么了?在周庄怎么了?天顺害死了人,还不让人家出气?”
周德发见黑娃公然为周天运站台,知道自己招惹不起,尴尬地笑了一下,悄无声息地退到人群中。
其他打抱不平的亲朋更对黑娃和他的媳妇内弟畏之如虎,哗地退入人群,连帮腔话也不敢再说了。
周天运更加嚣张,挥舞着胳膊,歇斯底里地狂叫道:“拉天顺家堂屋里去!打死天顺个狗日的!”
听闻此言,围困住天顺的几个年轻人,立马一顿拳打脚踢,打得天顺龇牙咧嘴,却丝毫无法还手!
村民很快把道路让了出来,众目睽睽之下,推拉板车的几个年轻人,气势汹汹地往院中直冲过去。
周天运跟在板车后面,如凯旋的将军般趾高气昂,狂呼乱叫:“拉天顺堂屋里!把门给我封死!”
天顺声嘶力竭,眼眶欲裂,却无法冲出重围,只有拼命而徒劳地挣扎着,眼瞅着板车往家中冲去!
很快,板车过了粪堆,就要冲进大门!
突然,独臂的德诚从院中冲了出来,如铁塔一般堵在大门口,怒声喝道:“站住——!再敢上前一步,我就砍死你!”
赵万冬硬生生地止住脚步,惊恐地望向面前的德诚。
德诚又是一声大喝:“不要命的,尽管放马过来!”
众人定睛看去,但见德诚白发飘飘,威风凛凛地镶嵌在门框中,高举的右手中,攥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果然是楞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赵万冬虽然久经阵仗,却也惧怕德诚手中的菜刀,赶忙卸掉车袢绳,放松车把,惊恐的眼睛四下乱瞅,似乎准备夺路狂奔!
德诚看着逼到大门口的板车,想到这几天所受的欺侮,怒火很快熊熊燃烧,挥舞着手中的菜刀,恶狠狠逼上前去。
赵万冬一愣神的工夫,见已进入德诚菜刀的杀伤范围,再也撑不住劲,哎呀一声狂叫,赶忙松掉车把,猫腰斜窜出去,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跌落粪窑!
扶着车帮的几人,也如被猎狗追击的兔子般,扭头往人堆里钻。
车把哐当一声掀了起来,志伟奶的尸身猛地向下滑落,腿脚都落在地上了。
周天运再不敢口出狂言,也不好意思后退,尴尬地呆在那儿。
围困住天顺的几名大汉也赶忙松开天顺,退到自己的人堆中。
天顺整了整衣衫,暗自叹了口气,走到板车边,往上拽了拽志伟奶的尸身,把板车推到大路上,交到周天龙手中。
周天运千算万算,却没算计到这种情况。
母亲昨天半夜断气后,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周天运并没急着拉回来。在黑娃的策划下,周天运让舅舅和表兄弟回去召集尽可能多的亲邻,又找了姨家姑家媳妇娘家的众多亲戚,今天早晨在医院聚集了百十口人,才浩浩荡荡地杀回村中,指望对天顺突然袭击,把灵堂设在天顺家堂屋,让天顺无法入住,再讹个倾家荡产,好好出出两人胸中这口恶气。
周天龙事不关己,啥也不问;周天柱不知所措,发声不得。
在周天运和黑娃的蛊惑下,亲戚们看着魂归西天的志伟奶,渐渐群情汹涌,都赞同周天运的主张,准备助纣为虐,为志伟奶复仇。
周天运认为自己准备得十分充分,德诚和天顺都是老实人,又孤门独户的,连个至亲的叔伯兄弟都没有,还不是任自己骑在脖子上拉屎?没料到德诚如此拼命!在明晃晃的菜刀面前,亲戚纷纷退缩,又把自己推到最前沿!
德诚手持菜刀,怒目圆睁,一步步逼向周天运,似乎眨眼之间,就要把周天运剁为肉泥。
周天运惊恐地盯着菜刀,很快就如泄了气的皮球,失了牛逼哄哄的气势,随着德诚的进逼,一步步往后退去。很快,他的眼角瞄见脚下一块脏兮兮的砖头,赶忙抡在手中,却依然抗不住德诚的骇人气势,只能步步后退着!
德诚怒喝道:“周天运,你不要欺人太甚!再敢踏进我家半步,我哪怕拼了老命,也要把你剁成肉泥!”
周天运虽然害怕明晃晃的菜刀,但众目睽睽之下,哪好意思认怂?眼见黑娃上前撑腰,众多亲戚又在身后助阵,便努力站稳身形,战战兢兢地反击道:“你偷俺娘的鸡,把俺娘气死了,还敢这样耍横,以为我会怕你?”
德诚并不答话,只是紧握手中的菜刀,威风凛凛地站在路边,坚守着自家的门户。
天顺寻了一把铁锹,来到父亲身边,决意拼死保护父亲,保护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一边是人单势孤的德诚爷儿俩,一边是人多势众的周天运及众亲戚,对峙双方的力量太过悬殊,跟周天运关系不近的村民,都替德诚爷儿俩捏了一把汗,但看到虎视眈眈的黑娃公然替周天运助阵,谁也不敢出来劝解。
高高升起的一轮红日,给德诚和天顺涂上一层庄严肃穆的金色光芒,更显慷慨悲壮!
周天运不敢前进,又无法后退,德诚和天顺更不敢有丝毫懈怠,双方便僵持起来了。
黑娃不怕德诚爷儿俩,但跟周天运并非同宗,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直接出来叫阵。
周天运固然很难堪,带人给姐姐出气的周天运二舅更加难堪,只有走上前去,对德诚说道:“老兄,作为亲戚,我根本不想找事。但大理摆在这儿,俺虽不想拼命,却也不能做缩头乌龟!你说你没偷鸡,我也相信你没偷,但俺姐丢鸡的当儿,你家正好杀了鸡,连毛色都一样,这也未免太巧了吧!而且,这又是俺姐生病去世的直接原因!你最好能给个明确的说法,要不,俺这百十口子亲戚,还真没法灰不溜秋地回家!”
天顺望了望周天运,欲言又止。
德诚怒道:“我就杀只自家的鸡,能给你什么‘明确的说法’?你姐丢没丢鸡,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明确的说法’?如果想要要闹事,我周德诚也不是吓大的!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杀一个够本,杀俩赚一个!”
周天运二舅家族势力强大,一向气盛惯了,现在姐姐气死,德诚又如此威慑,老脸便挂不住了,威胁道:“那没事!各位亲朋好友,谁都不能离开!哪怕十天八天,咱也这样一直耗着!看他周德诚能撑到几时?”
在黑娃的授意下,周天运带人去母亲家找来棍棒砖头铁锹抓钩,簇拥在二舅身后,虎视眈眈地盯着德诚父子。
天顺的那些远房亲朋实在看不上眼,不顾人少势弱,很快从天顺家里拿出抓钩棍棒,站在德诚父子身后助阵。
周天运的同宗近亲,本来准备作壁上观的,现在看天顺的同宗助阵,也都纷纷乱乱,站在周天运的亲戚身边。
虽然力量依旧悬殊,但双方怒目相对,剑拔弩张,都像吃了火药,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渐渐热血上涌,渐渐不畏生死,有几人甚至举起了抓钩铁锹。再加上黑娃等人的鼓噪,眼看场面就要失控,冲突一触即发!
天顺不敢再等下去,做了一个深呼吸,平复一下紧张的心情,赤手空拳地走到周天运二舅跟前,朗声说道:“二舅,如果我能找到鸡的下落,揭出大娘丢鸡的真相,您能不能做得了周天运的主?”
周天运二舅说:“只要给个交代,我就能做主!”
天顺强调道:“二舅,您说话一定要算数!”
周天运二舅点了点头,挥手让身后的人停止争吵,而后大声说道:“周庄的老少爷们,我们并不想仗势欺人!只要天顺能证明俺姐丢鸡跟他家无关,我二话不说,立即带人回去,天运兄弟仨也不得无理取闹!”
围观的村民纷纷摇头叹息:这种撕扯不清的事,天顺能有啥办法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天顺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大声说道:“那就一言为定!二舅,您跟着我走!”
德诚赶忙拽住天顺,低声说道:“天顺,你这是什么意思?”
天顺沉声安慰:“大,没事儿,我能找到志伟奶家丢的鸡。”
天顺带着周天运的二舅,顺着与志伟奶家中间的那条胡同,一直往北走去。
对峙双方顷刻间土崩瓦解,纷纷放下武器,跟在两人后面。其他村民不知天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都好奇地跟了过去。喧喧嚷嚷的人们,如潮水般涌进窄小的胡同。
德诚松了口气,活动活动已经麻木的胳膊腿。他怕周天运趁机安排人把母亲拉进自己家,没跟天顺过去,依然手握菜刀,坚守着自己的阵地——他已经下定决心,除非是踩着自己的尸体,否则绝不让志伟奶的尸身进家门半步!
天顺带人走在长长的胡同里,过了一户又一户人家,不一会便走到村子东北角的一片荒宅前。
原本这里住着好几户人家,因为出路狭窄,交通不便,如今都搬了出去,留下这片荒宅,除了几处坍塌倾颓的老屋废墟和一片竹林,其余空地都栽了杨树。由于搬走时间不一,杨树有早有晚,便高高低低,大大小小,错落不齐地凌乱分布着。深深浅浅的杂草,多是半人多高的黄老蒿和苍耳,掺杂着开着鹅黄色小花的野菊。黄老蒿的叶子已经泛黄,带刺的苍耳子也已成熟,所以人迹罕至,连猫狗也不愿轻易进入,只有虫子和蝴蝶自在飞舞。
天顺带人顺着一排大杨树往里面走,由于杨树枝叶茂密,树下黄老蒿、苍耳比较稀疏,但各人裤腿也粘了不少草叶和苍耳。
众人紧紧跟了进去,很快来到庄角。这是一处废弃的小院,外面圈着护村的壕沟,里面还有半沟水,沟沿长满乱糟糟的杂树和藤蔓,所以相对封闭,也十分隐蔽。院中的杨树稀稀疏疏,又细又高,树间长着密密麻麻的黄老蒿,堂屋门前一条窄小的砖路杂草稀疏,能隐约看得见地面。原本做厨房的偏房,已经坍塌成一堆黄土。两间土墙草顶的堂屋矮小破败,屋顶塌陷了好几处,破烂的木板门半敞着,站在院外,都能看到从塌陷处照进的阳光。因为漏雨,堂屋西南角已经坍塌,泥墙酥散成一堆赭黄色的泥土,露出像窑门一样黑洞洞的豁口。
此屋的主人周老慢是一名孤寡老人,多年前因病去世,他的侄子在院中栽了几棵杨树之后,再也没有来过,这儿就成了一片荒园。
“天顺,你带我来这里干啥?”周天运二舅满腹狐疑,不解地问道,其他人也都盯着天顺。
天顺轻轻叹道:“也许,丢鸡的谜底就在这两间土屋中。”
周天运挑衅地问道:“谜底?啥谜底?天顺,俺娘还躺在板车上,你在这绕什么弯子?”
天顺并不理会周天运,只是对周天运二舅说道:“二舅,堂屋里有一窝黄鼠狼,大娘的鸡应该是它们叼的。”
闻听此言,人们很快拿起砖头棍棒土坷垃之类的武器,纷纷踏过青蒿,团团围定土屋,逐步收缩包围圈,准备捕捉黄鼠狼。一只黄鼠狼的完好毛皮,能卖十块钱左右,冬天甚至能卖到十五块,对于一斤小麦才卖三毛多钱的庄稼人而言,绝对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而且,黄鼠狼虽然吃老鼠,但也喜欢偷鸡,跟村民相处得并不和谐。
几位胆大的村民,各自挟带棍棒闯进土屋。很快就传出黄鼠狼咯咯吱吱的惊叫声,瞬间便有几条褐色的影子从门口、墙角豁口处闪电般窜出,但哪里逃得出密密麻麻的人网?只能被人踩在脚下,绝望地踢蹬几下,而后一命呜呼。
进屋的村民,也有两个拎着打死的黄鼠狼出来了。
接着进屋的是天顺和几个堂兄弟。天顺出来时,拎着被黄鼠狼咬得残缺不全的三个死鸡鸡架,放到周天运的二舅脚下——鸡的头和脖子还算完好,可以看出其中有两只黄红公鸡。
天顺拍了拍手,颇为轻松地说:“二舅,我拎的这三只都是俺大娘家的鸡。”
周天运二舅还没有说话,周天运就冷笑道:“天顺,凭啥说这是俺娘的鸡?”
天顺拎起一只黄红公鸡的骨架,朗声说道:“大家都看看,这只鸡的左脚,少了一根脚趾,这就是志伟奶做的标记。不信,大家可以去她家,看看那些活着的鸡,是不是都有这个标记?屋里还有一些鸡骨架,因为没有这个标记,我就没有往外拎。俺家的鸡也做了标记,右脚脖都拴着红线绳。”
悦悦奶热心地说道:“没错,肯定是志伟奶的鸡。自打天顺娘出事后,俺这一片养鸡都做了标记。俺家的鸡,剪了左翅膀的大翅。”
周天柱也对二舅说:“二舅,没错,这就是俺娘的鸡。”
周天运气急败坏地训斥道:“就你知道得多!不说话,谁能当你是哑巴?”
周天运二舅老脸一红,对天顺说道:“外甥,今天是我的错!请你原谅!”
接着,他站在偏房的土堆上,高声说道:“周庄的老少爷们,天顺已经证明俺姐去世跟他家无关,俺这就回家!天运弟兄仨,现在开始准备丧事!各位亲戚朋友,立即各回各家,不得在此胡乱闹事!”
说完,周天运二舅大踏步走了出去,顺着胡同上了大路,跟德诚道了声歉,头也不回地离开村子。
周天运的其他亲戚朋友,也都如风卷残云般四散离开。
周天柱满面羞惭地拉着母亲,回到母亲家中,跟周天龙一起为母亲守灵,同时支派人手搭建灵棚、购买棺材孝布等——看在志伟奶宅基地、菜地和承包地的份儿上,志伟妈终于打破跟志伟奶老死不相往来的誓言,同意周天龙参与此事,并且跟周天龙一起守灵,虽然眼里没有一滴泪花,哭嚎起来,却比婆妹还要高八个分贝。
周天运找到黑娃,唉声叹气地反复商讨,却咋也歪不到天顺身上,只有无奈接受现实,而后谈起买火化证的事。黑娃收了五百块钱,说是够付给火葬场的费用就行了——其他村民办火化证,黑娃一律收一千块钱。周天运谢了黑娃,回头按一千块钱分摊到三兄弟头上,收了周天龙和周天柱各三百块钱。这样,周天运不但赚了一百块钱,还落了个多出一百块钱的人情。
虽然风波已经过去,但邻院的哭嚎说话声,依然灌满德诚、天顺和桂花的耳朵。三人都像害了一场大病,连话都没有力气说,心里乱糟糟的,根本理不出头绪。
德诚放松不了紧绷绷的神经,坐在院中小凳上默默无语。
天顺站在院中,望着志伟奶院中来来往往的人群,想到跟志伟奶做了几十年邻居,现在却闹得仇深似海,心情十分沉重,进而想到:黄鼠狼偷鸡这样的小事,竟然能惹出这么大的风波,要不是父亲舍命动刀,后果不堪设想!去年给黑娃送礼,反而得罪了黑娃,被黑娃屡屡欺负!再往前想,仅仅因为当时身高不够,超过分数线几十分的自己,就被无情地拒绝在师范校门之外!……桩桩件件,都诠释着一个铁定的真理:大人物主宰命运,小人物被命运主宰!作为一介草民,犹如秋日落叶,更似水面浮萍,任何一点风吹雨打,都让自己颠沛飘摇!如果硬说有错,那就只能是:自己太卑微太渺小了,根本经不起任何折腾!
望着活泼欢快的秋阳,天顺默默下定决心:孩子,爸爸一定拼尽全力,把你培养成能够主宰命运的人!
今天算是秋阳一周岁生日——去年今日,秋阳顶着灿烂阳光来到这个清苦贫寒的家,至今正好一年。
全家人原以为有了孩子,就会幸福满满,再也没有忧愁烦恼的,却不料一路走来,依然是磕磕绊绊!
一向节俭的天顺和桂花,本来就没准备花钱庆贺秋阳生日,这几天又焦头烂额的,就更没有心情了。
桂花默默地熬了几碗粥,给秋阳煮了一个鸡蛋。鸡蛋煮熟后,桂花拿出来冷了冷,放在秋阳头上滚了几转,同时默默祈祷,祝福秋阳快快乐乐,健健康康,考个好大学,有个好前程之类,而后,鸡蛋滚落在地,天顺捡起来,剥开喂秋阳吃了一些——简单朴素的农家孩子的周岁生日仪式就此结束。
接着,一家人沉默无言,各自喝了点粥,坐着发呆,却见康雪梅提着礼物过来,给秋阳过生日。
全家人都慌忙起身迎接。桂花接了礼物,嗔怪道:“秋阳这么小,过什么生日?让大姐破费!”
康雪梅道:“志伟奶这事,别管咋闹腾,总算应付过去了。上午去我家吃饭吧,也好散散心!”
康雪梅掏出新衣服,给秋阳穿上。秋阳咯咯笑着,在大人之间转来转去的,总算带来些许欢笑!
这样说了一会话,康雪梅见志伟奶家那边一直喧闹不休,便抱起秋阳,说道:“我刚刚想起来,发面该开了,还要蒸馒头呢,要不现在就去我家吧。”
德诚牵挂牛羊,忙说:“那我过去喂牛喂羊。”
康雪梅笑道:“大叔放心,牛羊早就喂饱了!”
天顺和桂花客气一下,跟着康雪梅去了天伟家。
不多久,天伟就带着几个凉菜回来了。原来,他听说周天运闹事,从工地赶回来时,天顺门前聚集的人们已经散去。见志伟奶家的人们出出进进,他没好意思往天顺家拐,便回了自己家,要康雪梅邀请天顺一家过来说话。
此时,全村都在沸沸扬扬,传说着黄鼠狼舍命偷鸡、帮天顺娘复仇之事,连天顺娘坟前所起的那个大旋风,也被传得神乎其神。天伟和康雪梅也都长舒一口气,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毕竟,这事因鸡毛而起,而桂花杀鸡,就是为了招待自己一家!所以,天顺一家饱受折磨的这几天,天伟和康雪梅也深陷内疚自责之中,却又无法说出口!
现在,这场风波总算过去了,大家聚在一起,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幸福。
还没到做午饭时间,发面也没开。康雪梅只是找个借口,让天顺一家早点过来。
几个人便坐在堂屋说话。
回想起昨天早晨的大旋风,天伟也感到有些奇巧,问天顺道:“天顺,你是怎么发现黄鼠狼偷鸡的?昨天从婶子坟上起的那个大旋风,正好消失在那片杨树林,难道真的是婶子在天有灵?”
康雪梅也问道:“是不是婶子给你托梦了?要不怎么这么巧?”
天顺叹息一声道:“我也不知道有没有讲究,反正是赶巧了。”
原来——
昨晚大半夜时,惶恐不安的天顺终于入睡,却又做了一个无比惊恐的梦。他梦见自己被许多无头的公鸡扑棱着翅膀紧紧追赶,在野地里拼命地跑啊跑。那些公鸡脖子断口汩汩冒着鲜血,却又咯咯叫着,十分响亮,也十分可怖。天顺咋也摆脱不了无头公鸡的追赶,很快来到一条又宽又深的河边,并不是青龙河!眼看断了去路,天顺赶忙回头,却发现自己正站在深入河中的窄窄土埂上,前面和左右两侧都是深不可测的河水,后面又被无头公鸡堵住退路。转眼间,好多无头公鸡挤上土埂,快逼到自己身边了!天顺又急又怕,惊慌之下,脚底一滑,立足不得,头朝下直往河中栽去,吓得啊的一声,顿时惊醒过来,才发觉自己是在做梦,摸了一下,满头满身都是湿漉漉的汗水!
受此噩梦惊吓,天顺再也睡不着,又怕打扰桂花休息,便悄悄起身开门,去院子里洗了把脸,用湿毛巾擦着满身的汗水,吹着凉茵茵的夜风,平复一下惊恐不安的心情。
此时,皓月当空,微风习习,几缕白云游走在深蓝的夜空中,更衬托出月光的皎洁明亮。
天顺静静站了一阵,突然听见志伟奶家传来鸡群躁动不安的声音,伴着低沉的惊恐鸣叫。
天顺心中一阵惊喜,志伟奶家的篱笆树枝早已糟朽,窟窟窿窿的,小偷很容易钻进去,鸡架又很低矮,难道是有人偷她家的鸡?这事如果弄个明白,说不定能还自己一个清白,解救自己于水火之中!想到这里,天顺悄悄来到厨房南面,透过梅豆藤蔓,偷偷往志伟奶家的院子看去,却没发现什么异常,连鸡群都安静下来了。放眼望去,大路也是清清亮亮的,看不到一个人影。
天顺相信自己没有听错,难道小偷发现动静,躲起来了?于是,他寻了处梅豆藤蔓稀疏的地方,蹲了下去,紧盯志伟奶家的院落。
很快,一只黄褐色的大尾巴黄鼠狼叼着一只黄红公鸡,从志伟奶家篱笆的豁口处钻了出来,顺着胡同墙根往北溜去。公鸡虽然不时拍打一下翅膀,但已微弱无力,黄鼠狼叼着一只比自己重了许多的公鸡,跑得并不算太快。
天顺怕黄鼠狼发现自己,赶忙往下蹲了蹲。那只黄鼠狼果真向天顺这边看来。即使透过梅豆藤蔓,天顺也能感到黄鼠狼如小灯泡一样的眼睛,在月光中闪亮刺目,似乎能洞穿藤蔓,看到躲在后面的自己。
天顺准备远远地跟踪黄鼠狼,看能不能发现它的去向,便轻轻打开院门,弯腰来到胡同口。
借助皎洁的月光,天顺无比分明地看到,几十米开外,那只尾巴奇大的黄鼠狼,叼着志伟奶家的公鸡,顺着胡同西墙根的阴影,平稳而疾速地往北而去。
天顺也猫着腰,躲在胡同西墙根的阴影中,蹑手蹑脚地,远远跟在后面。
黄鼠狼似乎没有发现天顺,虽然行动敏捷,但并未慌乱逃窜。很快,黄鼠狼来到村子东北的杨树林边,又回头看了一眼。躲在暗影中的天顺,又看到那双如小灯泡一样明亮的眼睛,似乎带着悲壮和决绝,在暗示着自己!
很快,黄鼠狼钻进草丛,不见了踪影。
天顺站在草丛边,知道这片荒宅的西面和南面都是住家户,北面和东面又被积水的壕沟圈住,壕沟外就是庄稼地,黄鼠狼喜阴,肯定居住在这片荒宅中。而且,母亲坟前刮起的那个大旋风,就消失在这片荒宅的杨树林中,似乎也在暗示黄鼠狼叼鸡……
待了好一阵,再也不见任何动静,天顺便回到家中,翻来覆去的,根本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熬到鸡鸣时,迅速爬起身,来到这片荒宅,四处溜达一下,发现这里虽然荒凉,但大都平坦开阔,少有黄鼠狼可以容身的地方。其他老屋都已坍塌成一堆黄土,只有周老慢的那座废弃土屋,黄鼠狼容身的可能性最大。天顺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趴在倒塌的偏房土堆后,借杂草隐身,透过堂屋半开的破烂木门凝神细看,好一阵,才隐约看见,在屋里的乱草堆中,几只娇小的黄鼠狼正叼着死鸡玩耍。不一会,两只幼小的黄鼠狼还叼着鸡骨架跑到门外,往天顺隐身的地方看了看,依然是昨夜大黄鼠狼那种如小灯泡般明亮的眼睛,如反射阳光的镜片一样。
很快,小黄鼠狼又跑回去了,似乎是特意出来报信的!
面对灵性十足的黄鼠狼,天顺十分纠结。不知应该埋怨它们,还是感激它们;不知应该说出秘密,还是保守秘密。
稳妥起见,天顺又到处搜索一遍,确认这片荒宅之中,只有周老慢那座废弃土屋里有黄鼠狼窝,才算心中有了底。
“黄鼠狼可有灵性了,要不人们怎么叫它们黄大仙?”德诚感叹道,“它这是舍了全家性命来救我们——要不然,它贼精贼精的,还能发现不了你?它如果随便往哪个路口一窜,你哪能找到它的影儿?只可惜了它救了我们,却害了自己一家老小,现在怕都被人剥了皮!”
天伟劝道:“大叔,你就别可怜黄鼠狼了,要不是它偷了鸡,哪会惹出这个麻烦?”
桂花恨道:“志伟奶说如果冤屈了我,就死在八月十五,这话果然应验了!她说谁偷了她的鸡,就叫谁断子绝孙,结果连黄鼠狼都没躲过这个咒语!志伟奶赌了一辈子咒,终于灵验了一次!”
天顺忙说:“桂花,话千万不能这样说,志伟奶这两年脾气好了许多,如果不是太在乎鸡,她也不会骂人,更不会气死的。想来也是可怜,志伟奶除了一亩地的收入外,也就靠卖鸡卖蛋换钱称盐拿药,鸡在她心中,几乎相当于老牛在咱心中的位置了。真的丢了鸡,她哪能受得了?说来说去,还是没钱惹的祸!”
桂花见天顺替志伟奶说话,不由想起志伟奶恶毒的咒骂,心中十分恼恨,但在天伟家不好发作,便狠狠瞪了天顺一眼,抢白道:“天底下穷人这么多,有几个像她这样恶毒的?”
德诚赶紧岔开话题:“天顺,难道人死之后,真的有灵魂?昨天的旋风就别讲了。去年八月十五夜里,我梦见桂花生了孩子,你娘回来看望,跟我说几句话后,从大豆玉米上空直飘向青龙桥,第二天我神使鬼差地,就去了青龙桥边,竟然真的在那里遇到秋阳!如果没有灵魂,怎会这么凑巧?”
天顺委婉劝道:“灵魂的有无,谁也说不清。只是,志伟奶已经过世,就别对她说长道短了。这一页已经掀过去,有关旋风和黄鼠狼的事,自家人说说算了,在外面跟谁都不要说。”
德诚应道:“那是!咱捂不住别人的嘴,但能管住自己。”
康雪梅望着不谙世事而活泼可爱的秋阳,欣慰地说:“再苦再难,看到孩子心里就敞亮了,孩子就是咱的希望!我一直跟天伟说,只要玉龙、玉凤好好上学,能有个好前程,俺俩欠再多的钱,穷死累死都心甘情愿。今天是秋阳的一周岁生日,他正眼巴巴等着咱祝贺生日快乐呢,咱可不能冷落了这个今天的小寿星,明天的大学生,后天的科学家!我听说城里盛行给孩子抓周,也见亲戚待客时搞过,感觉挺有意思的。要不,咱也给秋阳抓周,看看秋阳喜欢啥?”
桂花问清抓周的意思,也觉得很有趣。于是,两人起身找来找去,很快拿来书、笔、算盘、杆秤、花棒槌、小汽车、火腿肠、方便面、饼干等等物品。没有印章,康雪梅找来木块,在上面写了“惊堂木”三字,而后在小方桌上一一摆好,让秋阳去抓。
秋阳看到眼前的诸多物品,高兴得直拍巴掌,围着小桌转来转去,瞅瞅这个,看看那个。很快,他就左手拿书,右手抓笔,把书摊在小方桌上,翻开书页,像模像样的,咿咿呀呀地念着,用笔在上面乱画。
大家见秋阳抓了书和笔,都十分惊奇,也十分欣慰。
德诚想诱惑秋阳一下,便拿起一根火腿肠,在秋阳面前晃来晃去,笑道:“乖孙子,火腿肠可好吃了,要不要啊?”
秋阳慌忙放下手中的书和笔,接过火腿肠。德诚顿时后悔自己的诱惑了。谁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秋阳就把火腿肠递到蹲在身边的桂花嘴边,用带着稚气的童音,缓慢而清晰地喊道:“妈——妈——吃——,妈——妈——吃——”
德诚心里热乎乎的,没想到秋阳竟然如此懂事!
桂花笑道:“秋阳真乖!送给爷爷吃好不好?”
秋阳带着灿烂的笑容走过去,依偎在德诚的怀抱里,把火腿肠送到德诚的嘴边,说道:“爷——爷——吃——,爷——爷——吃——。”
这可是秋阳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喊爷爷!德诚高兴得一把搂住秋阳,用鼻子蹭了蹭秋阳的小脑瓜,嗅着淡淡的奶香,动情地说道:“好孙子,乖孙子!会叫爷爷了!爷爷疼值了!”话未说完,眼圈已经通红了!
就这样玩了一会,秋阳又挣脱爷爷的怀抱,拿着那根火腿肠,给康雪梅、天伟、天顺顺次递过去,自然换得了三人的夸奖。
最后,秋阳又把火腿肠放在书边,像模像样地翻书、涂画……
康雪梅赞叹道:“秋阳怎么这么懂事!才刚刚一周岁,竟然知道看书写字,知道让人吃东西了!”
天顺颇为自豪地解释道:“这可没啥讲究。可能是我时不时带他看书写字,养成习惯了。而且他刚吃了鸡蛋,喝了牛奶,肚子不饿,火腿肠就失去了诱惑力。”
天伟夸道:“不管咋说,都是你们教育得好!秋阳打小就这么爱学习,又这么懂事,长大肯定了不得!”
桂花应道:“不光是秋阳,玉龙、玉凤哪个不懂事?哪个不爱学习?只要孩子能有个好前程,不用天天风吹日晒下地干活,动不动就受人欺侮,咱这辈子再苦再累都心甘情愿!”
“那是一定的!”康雪梅坚定地说,“咱两家的孩子,都必须走出农门,成为有本事的人!”
一提到玉龙、玉凤,康雪梅就满脸的幸福和甜蜜。
在沉重的债务犹如一张令人窒息的黑幕,将康雪梅裹得严严实实,使她的人生暗无天日,憋闷到无法呼吸时,聪明懂事的玉龙、玉凤,给了她蓝天白云和风丽日,给了她春花秋月夏雨冬雪,给了她遥不可及却又触手可及的美好未来!
读书,是康雪梅今生永远的梦,也是她今生永远的痛。
康雪梅在娘家时,是家里的老大。过了六零年后,娘又接连生了几个女儿。爹娘几乎天天下地干活,所以带妹妹、做饭洗衣的任务,就落到幼小的康雪梅肩上了。康雪梅的家就在康庄小学后面,见别人背着书包上学,她非常羡慕,便缠着爹娘,也要去上学。当时女孩上学的很少,家里活儿又多,爹娘不同意,康雪梅就一直闹,挨打挨骂也不屈服。爹娘拗不过她,在她十岁那年,给她报名上了学。因为当时的学费很少,也就坚持下去了。自此,每学期开学,康雪梅都早早去学校报名拿书,可每年得有一大半时间在家照看众多妹妹,干家务活。康雪梅拉扯着高高低低的妹妹们,眼巴巴地看着别的孩子上学,那种牵肠挂肚,那种魂牵梦绕,让她每每想起,都眼圈通红,心绪难平。好在手里有书,还可以向老师借课外书,她是人在干活,心在书中,一有空就拼命地读啊写啊,有问题就跑去问老师。到了农闲或阴雨天,爹娘腾出空来,她就赶紧去学校上几天课,趁空再借几本杂书。就这样断断续续读了下去,别人升级,她也升级,成绩始终是班级第一,从来就没考过第二!当时的康庄学校还是带帽初中,她得以上到初三。初中毕业那年,正赶上国家恢复中考,班主任邹汝城欣喜万分,鼓励她好好复习,考个好中专,成为吃皇粮的国家干部。康雪梅知道自己学得很好,也铆足了劲儿,准备考个全县第一,扬眉吐气!但考完第一场语文,康雪梅从青龙集回家吃饭时,唯一的弟弟出生了,爹娘硬生生留她在家照看弟弟,说是一个乡村学校,连老师大都是吃工分的农民,教出来的学生,还能当上国家干部?有那个机会,老师还不自己当?就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望着一贫如洗的家园,望着苍老憔悴的父母,望着衣衫褴褛的妹妹,望着刚刚出生的弟弟,康雪梅纵然有一千个不愿一万个不甘,也只有咬牙认了命!却不知那一年,康庄学校有两名同学以高分考上中专,邹汝城也因此一战成名,调入青龙中学!过了两年,土地承包到户,康雪梅已经二十多,算是村里的老姑娘了,爹娘便着急托人给康雪梅说对象。她就这样嫁给了天伟,接着又是生儿育女。康雪梅感到自己这半辈子,净围着孩子、围着锅台、围着土地转了,没为自己活过一天!那两个考上中专的同学,十多年来顺风顺水步步高升,现在一个在外地做到副县长,另一个竟然在省城当了处长!不但光耀门楣,亲戚邻居都觉得高人一等!开始几年,只要想到他们,康雪梅都心痛如割;慢慢地,她就认了命,命里八升,难求一斗,人再折腾,也还是斗不过命的。
但也因此,康雪梅在两个孩子身上,寄予了更加殷切的期望,也给予了更加严格的教育。
事实证明,聪明懂事的玉龙、玉凤,并没让她失望!
玉龙虎头虎脑、浓眉大眼,个头比同龄人要高一些,胳膊腿都像桑木柱子,粗壮而又结实。玉凤则细皮嫩肉、端庄秀气,犹如春风中摇曳的野花,虽不千娇百媚,但充满蓬勃生机。天伟经常不在家,兄妹俩没少跟随妈妈参加劳动,经常风吹日晒的,所以肤色微黑,身体健壮,而又勤劳懂事。
村里没有幼儿园。但在康雪梅的悉心教导下,玉龙、玉凤在六岁上学前,已经学会了所有的拼音、可以写好多汉字、能背诵几十首古诗词、会算百以内的加减乘除,还能讲很多故事,实际水平已经远超其他一年级学生了。所以,当老师绞尽脑汁,累得吭吭哧哧地,费力教学生汉语拼音和阿拉伯数字的时候,两人已经不需要听课,要么练字,把字写得刀刻似的,工工整整,横平竖直,要么琢磨些高深的东西,比如复杂些的加减乘除、花鸟虫鱼蕴含的道理之类,要么掏出故事书或古诗来看。回到家里,则会在康雪梅的指导下,拿出二三年级的语文数学,潜心学习,而后便是看故事书,或者背诵古诗词。
在家中,两人做游戏、画图画、背古诗、讲故事、猜谜语,十分活泼可爱;但在外人面前,两人总是依偎在妈妈身边,不爱说话,也不喜欢和其他孩子玩耍,十分老实腼腆。这种心灵手巧而又沉稳内敛的性格,正是康雪梅所期待的:只有这样,孩子长大之后,才不容易受到外在的干扰,沉下心来做自己该做的事。
所以,玉龙、玉凤的知识学习主要在家里,真正的老师其实是康雪梅。好在小学在校时间不长,两人又对身边的一切充满好奇,脑子里永远充满千奇百怪的问题,并不感到单调乏味。
天伟虽然忙东忙西,平时不太过问孩子的学习,但十分关注孩子的考试成绩。但凡考试,玉龙、玉凤总是第一,天伟也总会给孩子热情洋溢的表扬和鼓励,外加一块两块钱的奖金。懂事的玉龙、玉凤,总是把奖金小心放好,用来买笔买本买连环画买故事书,却连根冰棍都不舍得买。
有这样一双能帮自己实现夙愿的好儿女,康雪梅不管多苦多累,脸上始终是带着笑意的,有时睡觉都能笑醒——几乎每个家长都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但有几人能像自己一样,踏踏实实地培养孩子成才?又有啥比孩子成绩优秀、聪明懂事,更令母亲欣慰的?
今年暑假,康雪梅指导玉龙、玉凤提前学习初一和四年级的教材。每天吃过早饭,玉龙、玉凤就拿一条席子铺在堂屋的地上,上面放上小桌,拿着各科教材,认真地读读做做,困了就随便睡一会,渴了就起来喝点茶水。身体贴着凉茵茵的地面,燥热的天气也显得清爽舒适,这样的暑假,正是学习的好时候。玉龙没学过英语,康雪梅也没学过,便让小弟时不时过来辅导一下,玉龙自然十分用心、一点就透。就这样,兄妹俩一学一上午,一学一下午,康雪梅悄无声息地做着家务,悄无声息地下地干活,一点也不影响兄妹俩的学习。而兄妹俩在早晚凉爽的时候,也会主动喂牛喂羊,下地干活。就这样,在其他孩子快要玩疯的漫长暑假,玉龙把初一两学期的语数外都学了一遍,玉凤甚至预习到五年级上册了。
康雪梅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但她深思熟虑之后,并不准备让孩子跳级。她知道,智商重要,情商同样重要,孩子不光是要学习书本知识,还要懂得人情世故,并不需要拔苗助长。
何二壮赖账之后,大山一般沉重的债务压得天伟和康雪梅喘不过气。但看着如此优秀的两个孩子,康雪梅依然信心满满。她知道,面前的这点困难算不了什么,大不了多苦点、多累点,呵护玉龙、玉凤健康成长,才是自己和天伟的神圣使命,才是自己和天伟的希望所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就像茫茫大海中的航船,虽然遇到狂风巨浪,但自己和天伟一定要好好把舵,勇敢驶向理想的彼岸,构筑美满幸福的巢穴!因此,康雪梅一点也不愿让天伟涉险,钱没了可以再挣,但跟何二壮和黑娃这样的恶人相斗,万一有个啥好歹,那就后悔莫及了!
临近开学,康雪梅来到青龙中学,找到康治国,打听七年级的老师安排。得知自己的班主任邹汝城老师任初一(2)班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时,康雪梅惊喜万分,上学时,她没少聆听邹老师的教诲,也没少从邹老师那儿借书看,对学识渊博教导有方的邹老师佩服得五体投地,因而斩钉截铁地说:“大哥,就让玉龙去邹老师班吧!”
一见到康雪梅,邹汝城就惋惜地说:“雪梅,如果当年上了中专,凭你的聪明能干,前途肯定一片光明!”
康雪梅凄然一笑,答道:“邹老师,我这辈子算是完了,现在想把儿子交给您,请您帮我好好管教管教。”
邹汝城颇感欣慰,笑道:“这么快?你儿子都上初一了?有你这么出色的母亲,孩子的成绩肯定错不了!”
“孩子学习还算可以吧,应该不会给你丢人的,”康雪梅自豪地说,“他名叫周玉龙,康庄小学毕业的。”
“周玉龙?他是你儿子?”邹汝城吃惊地瞪大眼睛,“真是龙生龙,凤生凤!他哪是差不多?简直就是神童!入学考试语数双百,全镇独一份!更是青龙中学这十多年独一份!他的作文就是我改的,可谓字字珠玑,浑然天成,我这么挑剔,都没舍得扣一分!我教了一辈子书,这样的学生,还是第二次碰到,第一个就是你!”
见邹汝城盛赞玉龙,康雪梅十分欣喜,遂笑道:“邹老师,那就让他去您班吧,请您多操点心,要求严点。”
邹汝城点头道:“雪梅,你放心好了,我绝对把他培养成全县第一,不再让你、也不再让我留下任何遗憾!”
邹汝城当然不是吹牛。
邹汝城今年五十七了。他高高的,瘦瘦的,双鬓白发斑驳,是文革前正儿八经的重点大学毕业生。但因家庭成分不好,非但没能留城工作,连干部也没当成,被分配到偏僻的青龙公社乡下教书。一晃几十年过去,他也日渐苍老,见人笑眯眯的,说话慢条斯理,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是大家公认的老好人。
但在工作上,学识渊博的邹汝城绝对尽职尽责,是一个典型甚至有些苛刻的完美主义者。多年来,邹汝城所教的语文成绩总是全镇拔尖,他也因此而声望卓著。他上课不翻课本,不看教参,条分缕析,旁征博引,幽默风趣,精彩纷呈,一个个干巴巴的文字,变成他口中的颗颗珍珠,叮叮当当,清脆动听。涉及到天文地理、风土人情、历史掌故等等,更是信口而出,绝无滞碍。总之,他的课根本不像语文课,而是独具特色的脱口秀。很多学生,总能在懵懵懂懂地阅读课文之后,于无比愉悦的视听享受中,茅塞顿开般大彻大悟。
邹汝城管理班级,也是高屋建瓴,放眼世界,放眼未来,引导视野狭窄的农村学生胸怀大格局,树立大理想。有这样的班主任,自然班风正、学风浓,老师愿意搭班,学生更是挤破头要进去。
暑假开学时,邹汝城本可以不当班主任,甚至不带课的。青龙中学有条不成文的规定,离退休还有两三年的老教师,一般都是退居二线,教些无关紧要的副科,甚至转做后勤人员,去看图书室、实验室,或者敲钟、查寝、检查卫生等,虽然也没闲着,但负担小,工作少,也就等于熬日子。而且,刘春礼又推荐邹汝城当了普九资料员,面临日趋紧迫的普九验收,本就工作繁重,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法带课。但邹汝城的课教得好,学校不舍得放手,邹汝城更是宝刀不老,准备给自己的教育生涯画上完美的句号,甚至来个大大的惊叹号!于是,他主动申请带课,担任初一(2)班班主任,以及初一(2)班和(3)班的语文老师。
所以——
对于挚爱教育事业的邹汝城来说,教导玉龙这样的尖子生,可谓人生一大快事!
对于渴望子女成才的康雪梅而言,把玉龙送到邹老师班里,绝对算是心满意足!
欲知赵亚洲如何设法让天伟花钱,请看第六十三章《再见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