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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诗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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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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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镇》连载

第五章 冬修工程

秋种结束之后,进入漫长的冬季。

阳光已不再炽热,冷空气不时从遥远的北方呼啸而来,气温便忽高忽低,房前屋后的树木,叶子被冷风吹落殆尽,只留下干巴巴的枝杈,挑着几片摇摇欲坠的黄叶,瑟缩在冬日的天空中。

地里的活儿虽然干完了,村民却清闲不得。

年年,一到这个时候,镇村就会见缝扎针,搞些挖沟打塘垫路的冬修工程。有青龙河和众多池塘沟渠,以及纵横交错的无数土路,再加上各种检查,各种评比,折腾过来,折腾过去,咋也得忙个月把半月的。

冬修工程完工后,还要在河畔沟坎路边空隙处开挖树坑,要求长宽深都达到八十公分,检查人员拿着尺子测量,必须合乎要求,挖的土堆在坑边,经过雨雪浸润,冻得酥软了,来年开春好栽杨树——镇里年年买杨树苗。树坑虽大,树根却只有拳头大,栽好之后,因为算是公家的,所以没人管理,牛羊啃,小孩晃,旱死,偷走……又大多栽在承包地地头,长大后会耽误庄稼生长,所以村民并不希望杨树活下去,甚至会故意破坏。因而,这些树大都活不过夏天,然后来年再挖坑补栽。树苗推销商喜欢这样,好年年卖树苗;镇村干部也喜欢这样,好年年吃回扣。

今年的冬修工程任务更加繁重——除了常规的挖沟打塘,镇里还准备彻底治理苇子沟。

青龙河在青龙镇一段有好几条支流,苇子沟是其中比较大的一条。苇子沟宽而且浅,沟底平平的,长满密密麻麻、又细又矮、盘根错节的野生芦苇,因而得名苇子沟。因为有芦苇挡道,苇子沟很容易淤积泥沙、阻挡垃圾,常年水流不畅,聚积泥沙垃圾,使野生芦苇生长旺盛,成为鸟雀的乐园,鸟雀粪便又滋养了污泥,为野生芦苇提供养分。这样循环往复,野生芦苇越长越密,淤泥越积越厚,河床也越抬越高。枯水季节,沟底流水断断续续,淤泥乌黑腥臭;一到汛期,附近的沟渠田地都往苇子沟里排水,浩大的水势被野生芦苇和污泥遮挡,造成下行不畅,苇子沟的水位便迅速上升,弥漫两岸,甚至淹没农田。在土地到户之前,苇子沟青龙镇河段,两岸多是荒滩,长些芦苇茅草之类,现在虽然改造成农田,但只能基本保证夏小麦丰收,秋庄稼三年如果有两年被淹,另一年绝对是受旱。

今年冬修,为了贯彻上级精神,大力发展农业生产,汉原县政府责成水利局具体负责,要求各乡镇申报重点水利工程项目,并拨付专项经费予以支持。

为了多拿专项资金,青龙镇党委书记从林跟镇长张云龙商定之后,申报了苇子沟清淤工程项目。水利局经过实地考察,感觉很有治理意义,遂报请县政府审核批准了苇子沟清淤工程项目,并拨付十万元专项资金。

从林在兴奋之余,很快就发了愁,苇子沟的洪涝灾害,在青龙镇范围,只是牵涉到十来个村庄,往大了说也只是涉及到四五个行政村。如果只让这四五个行政村负责清淤工程,根本无能为力;如果调动全镇力量,清淤工程又跟其他村没有利害关系,不好动员——包产到户以来,各乡镇都很难实施大兵团作战,兴修水利工程了。

但那十万块钱老在从林眼前晃悠,而且县政府又已经批准这个项目,直接堵了自己的退路,所以从林准备咬牙应付过去。于是召开了青龙镇党政联席会议,最终决定各个行政村都要参加治理苇子沟,并成立以张云龙为总指挥,党委副书记范家宜、副镇长何大壮为副总指挥,各片片长和行政村书记、村主任为成员的苇子沟清淤工程指挥部,由何大壮任办公室主任,具体负责任务分配、督查管理事宜。

很快,镇党委政府便召开了动员大会。会上,从林首先做了高屋建瓴、振奋人心的动员报告,他说,苇子沟清淤工程,是今年汉原县的重点水利工程之一,也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重大工程,受到县委县政府的高度重视,大家必须严格按照镇党委政府部署要求,动员全镇广大干部群众,坚决完成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为青龙镇农业生产再上新台阶而奋斗!张云龙和范家宜依次作了简短讲话之后,从林告诉大家,他和张镇长、范书记要去县里参加一个重要会议,接下来由何大壮镇长做具体部署。

三人离开大礼堂后,何大壮继续召开会议,号召不在苇子沟流域的其他行政村,着眼于青龙镇农业生产的大局,发扬助人为乐的雷锋精神,在完成本村冬修工程的同时,迅速抽调民工,投入到苇子沟清淤工程中去。

令何大壮尴尬的是,他虽然慷慨陈词,连自己都被打动了,但台下的村干部见主要领导离开,又不太情愿,便都不怎么听,吸烟的吸烟,喝水的喝水,瞌睡的瞌睡,交头接耳的交头接耳,甚至还有不少人出来进去的!何大壮不禁焦躁起来,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任务分下去再说。

正在这时,黑娃举手起立,说道:“何镇长,周庄愿意承担苇子沟下游入河口的那段工程。”

众人错愕不已,纷纷目视黑娃。要知道,苇子沟清淤工程是实打实的大工程,周庄只有四五百人,比其他行政村小了许多,而且,由于黑娃的轮窑厂挖土制坯,每年都会破坏一处荒滩或沟塘,由村民开挖成新的池塘供黑娃养鱼养虾,所以周庄的冬修工程本就比其他村任务繁重。

何大壮没少吃黑娃的鱼,也没少喝黑娃的酒,当然知道这种情况,并不准备单独分配周庄的任务,只是想把任务分到康庄行政村之后,再从康庄掐出一小段给周庄。现在,黑娃自报奋勇,要去做工程量最大的一段工程,连何大壮都觉得黑娃有些自不量力了,便笑道:“玉石,苇子沟入河口工程量太大,周庄人口太少,很难干下来,但你这种勇挑重担的精神是值得大家学习的。我们的改革开放大业,就需要你这样具有开拓精神和大局意识的优秀干部!”

但黑娃却是认真的。随着交往面越来越广,后台越来越硬,黑娃已经不想独立了,他觉得周庄人口太少,提留款和超生罚款都比其他行政村少得多,自己又名不正言不顺的,所以想创造条件入党,想夺下康富宝的权,把整个康庄行政村揽到自己手中。于是,黑娃在不断说康富宝坏话、不断给康富宝制造麻烦的同时,迫切需要在工作中做出成绩,证明自己的领导能力,为入党夺权铺路搭桥。

于是,黑娃斩钉截铁地答道:“何镇长,周庄虽然人少,但人心齐,觉悟高,干劲大!请何镇长放心,我们就做入河口那一段,保证完成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黑娃的发言掷地有声,何大壮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但他拍了几下,却发现下面没有响应的,也就悻悻地住了手。接着,何大壮开始点将,从跟范家宜关系密切、却跟自己不对付的康富宝点起:“富宝书记,玉石都自报奋勇了,你也表个态吧,是不是靠近周庄工地,给康庄行政村分一段?”

康富宝跟黑娃有不共戴天之仇,当然不会附和何大壮,便耷拉着眼皮,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何镇长,康庄行政村本身的那条土沟,冬修工作量就已经够大的了,即使不去苇子沟,怕还干不完呢——康庄的村民,可没有别人能干。”

何大壮像是被馒头噎住,猛地伸长脖子,用力咽了一下,决心杀鸡骇猴了,便黑着脸吼道:“康富宝,亏你还是共产党员,连周玉石这样的普通干部都不如!就你这个境界,还怎么当村书记?都像你这样,我们的工作还怎么搞?苇子沟工程必须分下去!镇里已经联系好抽水机械,各村都要做好准备,三天后同时开工,其他冬修工程放在后面!除青龙行政村外,其他不在苇子沟附近的行政村,每村的长度是苇子沟流域各行政村的二分之一,周庄分四分之一!除周庄外,其他行政村抓阄摊派,亏巧认命!要干就干,不干就滚你妈的蛋!”

何大壮三下五除二,把工作安排完毕后,瞪着眼扫视全场。

黑娃得意地看了康富宝一眼,康富宝直视前方,面无表情。

“何镇长,为什么不分青龙行政村的活?”有人提意见道。

何大壮没好气地回答:“青龙村要清理街道,扩充路面!”

“啥清理街道?还不是害怕陈国龙顶牛?”有人低声嘟囔。

何大壮怒目圆睁,恶狠狠地向出声方向看去,但见个个愁眉苦脸,看不出是谁接的话巴。何大壮感觉应该是康富宝,便恨恨地想:狗日的康富宝,给我等着,有机会一定照死里整你!

接到任务之后,周庄村民群情汹涌!

往年的冬修工程,虽然很辛苦,但除了挖大塘外,其他工程都是小沟小渠,又只是修修补补的。因为分到家家户户,各家可以自行安排时间,瞅空去干,甚至大人孩子一齐上阵,工程自由灵活,干起来也不觉得太重。苇子沟清淤工程是个大工程,无法分到各家各户,只能按规定抽调整壮劳力,按时上工,妇幼老人都无法去帮忙。这种吃大锅饭的工程,肯定有人投机取巧,强度大、工期长是必然的了!现在,周庄分到的又是入河口一段,河道宽,河床深,虽然短了一截,但工程量比其他行政村还大,劳动力却只有其他行政村的几分之一!

村民纷纷哀叹:周庄太倒霉了,怎么摊上黑娃这样的官?人家的村干部都向着百姓说话,只有他专门坑村里人!

说归说,村民谁也不敢公开跟黑娃唱反调。他们知道,迄今为止,周庄还没有敢跟黑娃公开作对的人,即使不怕黑娃的拳头,不怕黑娃媳妇的摔锅打碗,也怕他们的暗中坑害!因为有一家老小,门头上不可能永远挂着无事牌。现在,或者将来,你总要上交超生罚款,总要给老人办火化证,总要给孩子办结婚证、准生证!即使自家啥事没有,总有叔伯、兄弟、子侄牵涉到这些事吧?那你就会用到黑娃,就不敢得罪他!于是,议论之后,他们也只有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老老实实地收拾劳动工具,准备去苇子沟做工了。

德诚和天顺倒没多大怨言。他们本就不怕干活,面对家家户户都要参加的苇子沟工程,还能有啥话说?而且,德诚年轻时,多次参加过治理青龙河、疏浚茨河、开挖茨淮新河等水利工程建设,也曾得过表彰,受到领导接见,一直引以为豪的。

村民背后的议论,黑娃当然听不到,他也不会去听。好不容易逮着个出头冒尖的机会,黑娃对此事特别上心。很快,他就组织人员制定好工作方案,而后带几名手下,实地勘察、测量、计算、吃喝之后,便召开了由各家户主参加的动员大会,要求按照今年交公粮的人口数报名参加苇子沟清淤工程,每两口人出一个民工,可以自由结合凑整,多出一个民工,每天补助十元;少出一个民工,每天罚款二十。

现在是农闲季节,村民大都在家闲着,又怕往外掏钱,所以很快就报了二百来人,除少数家庭需要交钱外,大多数家庭都能裹本,也有两家结合凑数的,少数家庭还能䞍钱。

因为今年有母亲的地,天顺家需要出两个民工。天顺给自己和父亲报了名,见不需要往外掏钱,父子俩都松了一口气。

开工第一天,周庄的民工在黑娃的带领下,高举五星红旗,浩浩荡荡地奔赴工地——其他行政村虽然人口比周庄多得多,但组织起来的民工最多也就三五百人,稀稀拉拉,乱糟糟的,又没有红旗,不成队形,反而没有周庄的队伍整齐有气势。

简单分工之后,黑娃安排好监工,便去青龙集找何大壮表功去了。

还没开始干呢,德诚的脚就被尖利的苇茬扎伤了。

扎伤的当然不只德诚自己,只是德诚扎得最厉害。

因为要从沟底清淤,大家便带着工具,往沟底下。

此时,虽然进入旱季,苇子沟中只有底部如蚯蚓一般细长弯曲的污水在流淌,但种麦前后的几场透雨,泡透了河床的淤泥,变得又湿又粘。而分布其中的密密麻麻的野生芦苇,早被附近的村民趁淤泥干硬时割回去做柴草了,只留下新割的尖尖苇茬,如匕首一样根根直竖,立在淤泥之中。所以,往沟底下的时候,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把脚下的苇茬斜着踩倒后,用铲子砍掉,再抬脚往前,继续斜着踩倒苇茬,用铲子铲掉,踏出一条条通路。

前面的大都是年轻人,年龄大些的多跟在后面。德诚怕别人嫌自己年老体衰,便不服输地,紧跟年轻人开拓出的淤泥路,直往沟底走去。淤泥越来越深,越来越软,越来越黏,德诚每走一步,雨靴都要被淤泥紧紧吸住,他趔趔趄趄,费力地拔脚前行。眼看快到沟底,左脚陷入一个深深的淤泥坑,污水几乎就要漫过雨靴了。德诚急切之间,猛地拔出左脚,快速向前踏去,想维持住身体的平衡。谁知,穿了十多年、带着无数补丁的雨靴早已糟朽,靴底又被淤泥死死吸住,只听呲啦一声响,靴帮跟靴底脱离大半,张开鳄鱼一样的大嘴。德诚把持不住,左脚带着残破的雨靴,向旁边的苇茬猛地踩了下去!多数苇茬被迅速踩倒,但仍有几根苇茬尖刺刺破脚底厚厚的老茧,轻而易举地扎进皮肉之中,其中一根苇茬竟然穿透了小脚趾内侧的脚前掌,顿时,血水洇湿了脚面!

钻心的疼痛使德诚全身颤栗,啊的大叫一声,拔出脚来,穿透脚掌的那根断苇茬也被带了出来。

天顺急忙把德诚架到岸上,从青龙河舀来干净的河水,帮德诚清洗了伤脚,又小心翼翼地把其他扎伤处残留的苇茬,一点点清理干净。但那根穿透脚掌的断苇茬,天顺试了几下,咋也不敢下手。

大家见德诚伤得厉害,知道如果伤口感染,麻烦可就大了,纷纷劝天顺送德诚去卫生院清洗伤口,消炎止痛。

钻心的疼痛阵阵袭来,德诚大汗淋漓,咬牙苦撑,对众人的建议和天顺的乞求,决绝地摇头反对。德诚不怕疼痛,不怕发炎,却怕花钱,他知道如果让天顺带自己去卫生院,两个人今天的工算是误了,药费不说,单是交给村里的四十块钱,就够给秋阳买两袋奶粉了!家里本就没钱,哪能承担起这些额外开销?何况,自己只是扎伤脚板,除了疼痛之外,又没啥大问题!

德诚擦了擦满头满脸的豆大汗珠,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怕啥?这只脚又不是没扎过!开挖茨淮新河时,被玻璃碴子割了个大豁子,我不也继续干吗?还得到领导表彰了呢!”

天顺苦劝不得,只有含着泪水,请一名当过赤脚医生的民工,帮父亲取出那根扎透脚掌的苇茬,但却没有碘酒等任何消炎的药品。天顺想了想,便小心翼翼地擦了鲜血,而后用自己的干净毛巾,严严实实地裹住那只伤脚,用麻绳系紧,让父亲在岸边休息,就赶忙下去干活了。

德诚感觉左脚忽而火烧一般灼痛,忽而冰冻一般麻木。他怕有人劝自己去医院,便忍痛起身,一瘸一拐地,来到伙房的塑料庵棚后面坐下歇息——为了节省时间,黑娃要求民工上午在工地吃饭,自带碗筷,按人头兑些面粉红薯,村里出些油盐青菜,由他大哥、二哥搭了庵棚,生起锅灶,负责烧水做饭。

“德诚,你坐这里干啥?”黑娃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站在德诚面前,凶巴巴地说道。

“我——,我的脚扎伤了。”德诚忙回答道,一边把裹着毛巾的左脚伸出来。此时,那条花格毛巾已经被血水洇透,看上去鲜血淋漓,着实吓人。

“扎伤了?如果没法干,就回家好了!坐在这里算不算出工?”黑娃却不看德诚伸出来的伤脚,冷冷地说。

德诚最容不得别人说自己偷懒,顿时像挨了一巴掌,满脸火辣辣的,连忙答道:“没事,我马上去干活。”

“马上?还驴上呢!要么赶快上工,要么回家!都像你这样,还怎么干活?”黑娃继续恶言恶语地斥责道。

“我这就下去。”德诚艰难地站起身来,找了几根搭庵棚的麻坯子,把那只张着鳄鱼嘴的烂雨靴紧紧地绑在伤脚的毛巾外,脚跟着地,一瘸一拐地走下河滩,拿起自己的铁锹——因为左脚受伤,走路尚且困难,没法抬河泥了,只有挖河泥。

天顺见德诚下来,急忙上去搀扶,心疼地说:“大,脚伤得这么厉害,还怎么干活?你别干了,咱出钱!”

“没事,不就扎根刺吗?”德诚强笑道。钻心的疼痛,使他脸色蜡黄,牙床咬得发木发痛,浑身汗水涔涔。

其他村民也纷纷劝德诚上去休息。

“没事,我身上的伤口,从来就没发过炎。要不,我往上站站,不见水就行了。”德诚一边说着,一边用力地挖起河泥来。

好在湿软的淤泥不是太难挖。德诚在左脚下垫了一块硬河泥,用脚跟站在上面稳定好身体,右脚急急抬起,猛地蹬了一铁锹,而后迅速落地站稳,两手用力端起铁锹上的河泥,装进面前的抬筐里。

天顺拗不过德诚,只有噙着泪水,去干自己的活了。

大啊,你受苦了!儿子知道拗不过你,可你知道,你每挖一锨土,就等于给儿子受伤的心灵撒上一把盐!天顺一边上上下下地抬着河泥,一边望着父亲艰难劳动的身影伤心欲绝。

德诚虽然不下水,但站不一会,脚下的淤泥就下陷了,污水咕嘟咕嘟地从脚底冒出来。德诚只有频繁挪动双脚,但不断涌出的污水,还是透过裹脚的毛巾,浸泡着依然流血的伤口。剧痛,木麻;木麻,剧痛……最后,整个左脚、甚至连左腿都失去了知觉。德诚不断擦着黄亮黄亮的汗水,不时按按左腿,凭手的感觉,认定了左腿的存在!

周德发心疼地对德诚说:“老兄,我知道你能忍,可那脚伤是实实在在的,不是忍忍就能好的。你那伤脚,是绝不能再让污水浸泡了,否则一旦发炎,麻烦就大了。这样吧,你站在干净的河坡上,做做样子,给黑娃他们看看就好了,大伙都知道你伤得重,没人会说你的。”

德诚长叹一声,苦笑道:“兄弟,你知道我这个人,从来都不会偷懒耍滑,要干就好好干,不干就回家!甭管别人说不说,我得落个心里安泰。”

周德发无奈地说:“老兄,我就知道劝不动你。那咱哥俩搭伙,我站下面,你站上面;我多挖几锹,你少挖几锹。”

就这样,德诚硬撑了一天。

下班之后,天顺骑车带着父亲,飞一般赶到家中,急忙打来温水,帮德诚仔细清洗受伤的左脚。只见受伤的脚前掌像打足了气般,鼓鼓的,红红的;被污水浸泡的伤口冒着粘水,惨白的烂肉向外翻卷着。

桂花见父亲伤得如此厉害,顿时泪如雨下,手脚发麻,连心叶子都在乱颤,破天荒地跟天顺红了脸,反反复复地责怪天顺:为什么不带咱大去卫生院消炎包扎?为什么不送咱大回来休息?为什么还要让咱大干这一天活?发了炎怎么办?到底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天顺红着眼、低着头,像一名犯错的小学生,任凭桂花责怪,丝毫不加反驳。

德诚终于插上了话,负疚地说:“桂花,你也别怪天顺,都怨我人穷事多,当时注意点不就好了?是我坚持不去卫生院的,卫生院动不动就花钱,哪是咱去的地方?我生就皮实,伤口从来就没发过炎,浪费那个钱干啥?”

桂花又破天荒地怼起了德诚:“大,你能不能别这么犟?再没有钱,也不能连伤都不治!你这样受罪,让我们做儿女的心里难受!”

德诚忙劝慰道:“好!好!你别生气了,如果明天伤口有任何问题,我立即去卫生院。”

桂花擦着眼泪道:“大,你肯定说没有问题!我得亲自验看!”

德诚笑答:“好!好!每天都让你亲自验看!我身体这么棒,像喝了中华鳖精一样,扎根小苇刺,能有啥问题?”

德诚用一双铁拳捶打筋骨虬劲的胸膛,雄浑有力的拍击声,嘭嘭回荡在低矮的茅屋中,震荡着天顺和桂花的耳鼓。

“大——”桂花嗔怪道,“身体再棒,也是六十多的人了,不能太逞能!万一出点啥毛病,我和天顺哪受得了?”

清洗之后,天顺要带德诚去徐庄卫生室消炎包扎。德诚坚决不同意,说自己哪有那么娇嫩,在家休息一夜就好了。

天顺无奈,只有自己去卫生室买了碘酒和消炎药、纱布等,带回之后,帮父亲认真清洗伤口,用碘酒消毒,敷上消炎药粉,贴上用黄鳝血涂抹的消炎纸,再用纱布包裹,而后又端来温开水,让父亲把消炎药服下去。

桂花给父亲打了一碗荷包蛋,逼他吃了下去。

收拾好一切,天顺站在院中,望着深邃的夜空,又回头看了看烟熏火燎的破旧土屋,心中波涛翻滚。他知道,父亲舍不得疗伤,舍不得离开工地,纵然能找到千万条理由,但归根结底,还是没钱闹的!自己拼了性命,也得闯出一条挣钱的门路!

第二天,不管天顺和桂花怎么劝阻,德诚依然坚持上工。

天顺只有帮父亲洗脚换药包裹之后,骑车带他去了工地。

桂花向周德政借了钱,抱着秋阳,去青龙集买了一双大了一号的新雨靴,送到苇子沟工地。

德诚的伤脚,总算不用浸泡在污泥之中了。

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德诚真的撑了下来!

每天早晚,天顺给父亲洗脚、消毒、上药,贴上黄鳝血涂的纸,用纱布仔细裹好,并服侍父亲吃药。

万幸的是,虽然如此,伤口竟然真的没有发炎,在出了几天血水、脓水之后,竟然慢慢收缩结痂了!

天顺和桂花高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扎透脚面而努力做工的德诚,成为周庄工地又一面迎风飘扬的旗帜!他那一瘸一拐、苍老而不屈服、拼尽全力挖土的身影,让其他民工深受感动和激励。

在全体民工的共同努力下,周庄虽然民工少、任务重,但进度快、质量高,一直走在全镇的前列,受到从林、张云龙、何大壮等镇领导的多次表扬。镇党委政府还颁给周庄一面印着“苇子沟清淤工程先锋队”的红旗,高高地飘扬河岸的土堆上,令人热血澎湃、斗志昂扬,也令其他村的民工钦敬仰慕。

挖沟打塘的活儿,黑娃一家从来不干。他家有六口人的地,本来应该出三个民工,但只出他一人,算是总指挥;他的大哥、二哥在工地烧水、煮面条、蒸馒头,只是上午忙活一会,也是一个人算全家的工,而且还可以漏下不少面粉和油盐钱;黑娃爹娘的工自然连提都没人提。

民工对此只是眼热,并没有不满——自古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除了毛主席干的时候,谁当官不都这样?

当然,无论有事没事,黑娃每天都会骑着摩托,或早或晚来工地溜个三遍两遍。只要过来,黑娃不是训这个,就是说那个,特别是喝酒之后,常常恶言恶语,开口就骂,甚至举手就打,所以民工并不希望黑娃过来。即使黑娃不在,除几名村干部外,黑娃两个哥哥也主动监工,民工也不敢稍有懈怠。

黑娃对工程质量要求几近苛刻。不但要把沟底的淤泥清除干净,还要用石灰在两岸打上线,把上口和沟底边缘整成直线,从上到下把斜坡整得平平整整,每个横切面都必须是标标准准的等腰梯形。再用抓钩把斜坡刨起薄薄一层,撒上石灰拌匀,用铁耙整平搂碎,再用铁锨拍实,最后用酒瓶甚至擀面杖擀得溜光水滑的,简直要照出人影。稍有凸凹不平,就要重新整修,按民工的话说,必须要蚂蚁拄着双拐都上不去,才能验收合格。

好在,虽然周庄离苇子沟较远,但民工总是全镇来得最早、走得最晚、干得最下劲,所以不但没有拖延,而且提前完成任务,并在镇党委政府组织的竣工验收中,毫无悬念地评为先进工程。

看着堪称艺术品的完美施工,民工非常得意。好事的民工甚至顺着苇子沟向上走去,对其他村的活儿评头论足,鄙夷不屑:看看这挖的,能叫工程吗?上口和沟底都弯弯曲曲如蛐蟮找它娘似的,又粗一段细一段,如长蛇吞了老鼠;斜坡整得更是差劲,坑坑洼洼,疙疙瘩瘩的,咋看咋像癞蛤蟆长了疥疮……

在嘲笑其他村清淤工程的同时,民工心中充满战天斗地的自豪感,和完成神圣使命的幸福感!

只是,没过几天,村民便愤愤不平了:这次水利工程,但凡需要掏钱的家庭,黑娃都及时收了钱;但那些出工多的家庭,应该䞍钱的,黑娃却一分也没给!对此,黑娃解释说村里虽然收了一些钱,但都用来买油盐青菜和招待检查工作的上级领导了!

村民纷纷骂道:这狗日的黑娃真是坑爹!盐虽然没少吃,也有一点青葱白菜,但就没见过油腥,能用几个钱?至于招待镇里领导,为什么一定要花这点钱?提留款和超生罚款的奖金提成干什么用了?早知道,还不如像别的村那样,随便挖挖拍拍,应付应付好了!

村民也只是发发牢骚而已,根本不敢要钱,他们本就知道窑里掏不出生柴草。多年来,无论交的啥钱,无论交多少钱,黑娃从来没往外掏过一分,连账都懒得公布,永远都说吃喝招待花完了。

工程结束后,青龙镇党委政府召开了声势浩大的苇子沟清淤工程总结表彰大会。

镇党委书记从林高度赞扬周庄在人口少、工程量大的情况下,高标准、高质量地完成了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是其他行政村学习的好榜样,最后总结道:“苇子沟清淤工程,尤其是周庄干的那一段,已经成为我镇水利工程的标杆,成为全县水利工程的典范!这项成绩的取得,不但是周庄人民的光荣与骄傲,也是玉石同志的光荣与骄傲!玉石同志领导有方,富于开拓进取精神,胸怀宽广,敢挑重担,敢打硬仗,而又善打胜仗,是基层干部的杰出代表,是大家学习的光辉榜样!”

接着,镇长张云龙亲自颁发给黑娃一面写着“青龙镇冬修工程先进单位”烫金大字的锦旗,并奖励两千块钱。

锦旗照例挂在黑娃家已经挂满锦旗的客厅东墙上,奖金名义上归村里所有,但“村里”的不就是黑娃的?村民组长和其他干部虽然没分到钱,却没任何意见。因为他们在苇子沟清淤劳动中,只是指挥监工,不需掏力干活,轻轻巧巧的,不但一人抵全家的工,还能时不时跟着黑娃,陪领导吃吃喝喝,这么的好事,上哪儿找去?

县水利局检查组验工时,因为苇子沟沿岸无法行车,更因为镇里公关到位,所以只是站在青龙河岸边、苇子沟入河口看了一下。见周庄那段工程干得着实不错,紧挨着的也还凑合,不但顺利通过验收,还交口称赞苇子沟工程是全县水利工程的典范。用何大壮的话说,黑娃这是把粉搽在脸上了。

验收结束,镇里除顺利拿到十万专项资金外,还额外得到两万块钱的奖金。当然,这些钱从林并没有往下发,只是随便做个假账,挪作他用了。

接到水利局的汇报,刘志杰县长又亲临苇子沟工地视察。黑娃作为基层干部优秀代表进行了汇报发言,重点强调周庄人少、工大、干得好,并声情并茂地讲述了六十多岁的周德诚扎透脚掌依然坚持劳动的典型事例。刘县长深受感动,不但对黑娃和周庄民工进行了热情洋溢的表扬和鼓励,还跟黑娃合影留念。黑娃把这张大照片装进相框,高高挂在客厅后墙中间,牡丹富贵图的上方。

很快,黑娃被评为汉原县农田水利兴修先进个人,其先进事迹被汉原县人民广播电台轮番播放。黑娃也因此作为优秀基层干部,被镇里补选为县人大代表。

见黑娃屡屡受到表彰和奖励,甚至成为县人大代表,村民十分窝火:苇子沟清淤工程,是我们一锹土一锹土地挖出来的,是我们流血流汗、忍饥挨饿干出来的!你黑娃没动一锹土,没流一滴汗,家里没出一个民工,凭啥当先进分子?凭啥拿奖金?凭啥当县人大代表?特别是这个县人大代表,你连周庄的民意都代表不了,凭啥代表全县人民?真的要论功行赏,这个荣誉也应该属于人家周德诚!

议论还没结束,黑娃又开始组织村民开挖他今年在旧池塘边取土制坯的那片荒滩了!很快就有人传出风声,说是黑娃见甲鱼成了稀罕物,都卖到一二百块钱一斤了,由于这个旧池塘离轮窑较近,便于看管,黑娃准备扩大之后,筑上围栏,明年放养甲鱼,至于清理上来的泥土,当然是黑娃制坯用,其他村民一锹土都不能往家拉!

又一石激起千层浪,村民怨恨交加,简直无法忍耐了:这片坡滩虽然瘠薄易涝,毕竟是村里的土地,你黑娃取土制坯也还罢了,凭什么还要我们出工出力,给你挖塘养甲鱼?难不成我们都是你家的长工?眼见土地越分越少,而你黑娃却霸占着占地好几十亩的轮窑,又取土开挖好几个池塘养鱼养鳖,直到现在,还占着村里临近青龙河的那几亩荒滩——这些都是村里的,你凭啥独自霸占?

议论之中,有人无奈反驳:“那也没办法,谁叫人家有本事?”

另一村民赌咒发誓道:“我就是不挖,看狗日的黑娃能怎么着我?大家都不去,谁要再去,谁就是狗!谁就要像狗一样在饭场爬三圈,学十声狗叫!”

有人立刻怼道:“还是你先爬三圈吧——你哪年不赌咒发誓?但哪年不都照样干?”

……

村民当然知道,自己只能背后说说而已。无论哪一年,无论什么任务,只要黑娃布置下来,谁敢顶着不干?但又干得不舒服,也只有人前人后发几句牢骚,说几句大话,骂几声“狗日的黑娃”,而后无奈笑笑,算是掀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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