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魏诗田的头像

魏诗田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11/04
分享
《青龙镇》连载

第九章 走马上任

人事调整会议的激烈冲突,让秦俭对李成梁的命运深感担忧。他感到,李成梁很可能成为陈云山报复自己的牺牲品,这次走出县城,再想回来就不容易了!

即使这样,秦俭对当初阻止陈云山担任县长并不后悔,他知道这是一个共产党员的本色,即使放到现在,自己也还会这样做——与一百多万汉原百姓的利益相比,李成梁的牺牲实在微乎其微。

带着这种心态,秦俭跟李成梁谈及工作调动问题时,便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了。

李成梁虽然不在乎职位,也不在乎去哪里工作,但得知从林担任计生委主任时,还是感到有些窝屈:论能力,论资历,自己跟那些踏实肯干的书记镇长相比,是有一些差距,但和从林相比,绝对胜过不止一筹!

李成梁跟从林非常熟悉:从林是李成梁在汉原师范高一届的师兄,毕业之后,靠着陈云山的关系,一天学没教,就混进县政府办公室。陈云山调到汉原工作后,从林如鱼得水,工作推三阻四,高谈阔论,为人风流成性,轻佻漂浮,一副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做派,对象几乎三天两头换,光是闹到办公室的美女就有好几个,深为大家所不齿,就这样干了几年,居然在升任县政办副主任后,下派到青龙区任了区长!而自己从秘书一步步做到县委办副主任,虽然有秦书记欣赏提携的因素,但也确实有两把刷子,工作积极肯干,任劳任怨,是办公室公认的笔杆子,虽是秦书记的专职秘书,但县里主要领导的报告材料大都出自自己之手,最起码也得经自己把关,凭自己的工作能力和业绩,如果不是秦书记讲究,怕是应该升任县委常委兼县委办主任了。

当然,李成梁的这些想法只是一晃而过,而后就摇头自责了:天天说鄙弃名利,却又放不下名利!自己本就是农民的孩子,即使上了师范,本也应该做一名普通的教师,只因受到秦书记的赏识,才有了今天的一切,即使做了一点工作,那还不是理所当然?面对县委县政府的安排,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挑肥拣瘦?

望着和蔼可亲的秦书记,李成梁回忆起以往的工作经历:当年,秦书记当副县长时,因为读到自己在市晚报发表的几篇文章,认为自己是个人才,把自己从县一小调到县委宣传部工作。秦书记升任县长后,不但安排自己担任他的秘书,还给自己介绍了对象——他老朋友兼老邻居张永远的女儿张帆,一个温柔善良的县医院护士。可以说,秦书记不但给了自己体面的工作,还给了自己幸福的家。虽然多年来,秦书记没有怎么提拔自己,但在生活上,却始终如父亲一般关爱着自己,让自己感到和风丽日般的温暖。自己别无所长,只能通过尽心竭力地工作,来报答秦书记的知遇之恩!

李成梁当然知道,秦书记干不几年了,自己这一离开县城,怕是很难回来,秦书记肯定担心,便笑着宽慰道:“秦书记,我乐于接受组织安排,虽然青龙镇离县城较远,但我不怕——我本就是农民的孩子,更渴望与土地、与农民面对面、心贴心的接触!就像一棵树苗,只有置根于泥土之中,才能枝繁叶茂,成长为栋梁之才。”

秦俭颇觉安慰,语重心长地说:“青龙镇是个七八万人口的大镇,又离县城较远,经济发展落后,百姓生活穷困,社会关系复杂。从林在那里主政多年,各方面工作都混乱不堪,今年的计生评比全县第一,估计也是陈云山做的手脚,而且计生检查人为因素太多,即使真的第一,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面对从林留下的乱摊子,你可能要重整河山,面临一番艰巨的挑战。但换一个角度看,这也是给你一个很好的锻炼机会,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环境越复杂,工作越艰难,就越利于你的成长。”

李成梁点头说道:“秦书记,请放心,和平年代,虽不至于死而后已,但我绝对会鞠躬尽瘁,坚决不辜负领导的希望!”

秦俭提醒道:“成梁,你现在虽然也是正科级的县委办副主任,但在工作上,只须听从领导安排,不须自主决断,到了青龙镇后,你就要独当一面,凡事都要自己拿主意,对你而言是个严峻的考验。权力大了,诱惑多了,更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能偏离正确的人生轨道。在工作上,你一定要认真调查研究,倾听各方面的意见建议,尽量把工作做到尽善尽美,尤其要关注民生疾苦,把青龙镇七八万百姓放在心中,真正为他们谋福祉,借助改革开放政策,带领百姓发家致富,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古训,你一定要铭记在心!”

李成梁频频点头,动情地说:“秦书记,我不想唱高调,但我依然要说,这个权力是党和人民赋予的,是让我为青龙镇服务的,我没有任何以权谋私、或者敷衍塞责的理由!况且,青龙镇也是我的第二故乡,我就是从青龙中学考入汉原师范的,没有青龙镇,就没有我李成梁的今天!我的老师、我的同学、他们的亲人和众多青龙百姓都在关注着我,期待着我,我怎敢让他们失望?”

秦俭心中的忧虑一扫而空——一个心系苍生的人,哪会在乎个人的点滴得失?便高兴地说:“成梁,你有这样的胸襟气度,我就放心了!希望你崭新的人生,从青龙镇扬帆启航!”

很快,李成梁交接完工作,就跟组织部干部科赵科长一道,去青龙镇走马上任了。何大壮也同时获得任命,成为青龙镇党委副书记、代镇长。

李成梁和何大壮都算新官上任,又恰逢年末岁尾,除下乡慰问离退休干部、军烈属、五保户外,少不了要参加一些镇直单位、行政村的宴请。在办公室工作时,李成梁很少接受宴请,并不习惯吃吃喝喝,自然极力推脱,但何大壮等人盛情相邀,说这是青龙镇的古朴民风,也就粗茶淡饭,认识认识下属,联络联络感情,不去就等于看不起人,以后的工作怕也不好搞。李成梁拒绝不得,也想结识一些基层干部,便无奈参加。谁知干部你邀我请的,延续下去,酒席便没完没了了。只要李成梁在青龙镇,天天都有酒局,如果不去,主家就会紧跟不舍,甚至带人堵住门口。只要李成梁一出门,便有一帮人前呼后拥,书记长书记短地捧着。在酒桌上,又会被那些粗犷豪放的镇村干部轮番敬酒,李成梁虽然能喝几杯,但受不住这样折腾,胃里天天酸酸涩涩的,十分难受。

李成梁痛下决心:年前这几天的接风宴实在推辞不掉,也就应付一下,从年后开始,除县领导来青龙镇检查外,其他酒局尽量不参加。与其混吃混喝,不如抽出时间到农村看看,近距离接触广大农民,了解他们的酸甜苦辣,倾听他们的心声诉求!

除了频繁参加宴请外,何大壮还不顾李成梁的坚决反对,把镇里新买的桑塔纳安排给李成梁,由张振远的侄子张小毛任专职司机,把原来从林乘坐的那辆八成新的桑塔纳,奖给计生办做了公务用车。至于何大壮自己,自然接手了张云龙的那辆半新的吉普。他说自己不像李成梁,纯粹土包子一个,没有那么多讲究,只要有车就行。

在县城工作时,李成梁都是骑车上下班,现在独自享用新桑塔纳轿车,嗅着座椅散发的淡淡的幽香,又见张小毛跑前跑后殷勤服侍,深感惶恐不安,甚至有种强烈的负罪感。但青龙镇离县城四五十里,自己无法骑车来回,而且经常去县里开会办事,没有专车确实不太方便——事实上,各个乡镇的书记乡镇长大都有自己的专车,最起码也是两人合用一辆,通常也都是桑塔纳。李成梁便决定先用一段时间,熟悉情况之后,再作适当的调整安排。

青龙镇酒风甚盛,几天下来,李成梁结识好多镇村干部。见他们喝起酒来特别豪爽大气,推杯换盏之间,尽显英雄气派,心里颇受鼓舞激励。李成梁特别欣赏镇长何大壮,见他粗粗壮壮,是个豪迈奔放、敢作敢为的性情中人,对自己既尊敬有加,又肝胆相照,感觉跟这样的同事在一起工作,应该既安心,又惬意。民风淳朴的青龙镇,与深不可测的汉原官场相比,简直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在如此美好的环境里,自己正好跟大伙一起,在改革开放政策引领下,带领青龙百姓发家致富,让自己如火的青春,在青龙镇这片肥沃的土地上,绽放出璀璨的光华!

汉原县传统的祭灶民俗是“官三民四”,腊月二十四正是民间的祭灶日,百姓称之为过小年,要举行比较隆重的祭灶仪式的。

这一天,因为晚上要烧纸放炮祭祀灶神,街上的鞭炮摊前,顾客比往日更多,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不绝于耳,带着浓浓的年味。

在办公室办公的李成梁听到比往日更稠密的鞭炮声,起身捶了捶腰窝,才蓦然想起,今天已经是小年夜,晚上要回家祭灶了。

这时,教办室主任李志鹏来到办公室,说是各校刚刚放假,自己总算喘了口气,就在中午去雪莉酒家,为李书记接风洗尘吧。

李志鹏是从林的师范同学,比李成梁高一届,自然算是李成梁的师兄。在师范学校读书时,跟李成梁一样做过文学梦,曾经共同编过校报,虽然这么多年未见,但同学加文友的情谊还在。李成梁推辞不得,便强调说下午还有会,上午坚决不能喝酒。李志鹏笑道,李书记来青龙镇走马上任,自己这个地主,咋也得接接风洗洗尘啊,那就吃个便饭,喝酒随意。

之后,两人聊到青龙镇的教育情况。

李志鹏犹豫一阵,还是开了口:“李书记,我跟你反映个情况,去年镇里扣了老师两个月的工资,说是投资乡镇企业,三两年后有了收益,再连本带利还给老师。老师虽然不相信,但欠的不多,还能勉强接受。今年眼看就要过年了,教师工资才发三个月的。我多次问镇里要钱,从林书记都推三阻四的,现在又突然调走了。听说从书记和张镇长把钱花得差不多了,虽然如此,还是希望李书记想想办法,多少给老师发点,好让老师过年,捂住老师的嘴。”

“只发三个月的?怎么欠这么多?”李成梁吃惊道,“镇里收入连老师工资都裹不住?”

李志鹏不置可否地说:“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李书记,你可以去财政所打听一下情况。”

“我去问一下,”李成梁说道,“中午回你话。”

李志鹏起身说道:“那行,下班时我过来接你。”

李成梁回绝道:“不用。你来也不一定能找到我,雪莉酒家我知道,十二点之前我准时赶到。”

来到财政所,李成梁焦急地问财政所长王子月:“王所长,现在财政所账户上还有多少资金?”

王子月迟疑一下,说道:“从书记和张镇长调离之前,把钱都花差不多了,现在只剩十来万。”

李成梁不满地说:“怎么剩这么少?听说镇里今年拖欠老师九个月的工资,为什么没有下发?”

王子月委屈地说:“李书记,虽然资金在财政所,但我连一分钱的支配权都没有。老师的工资是欠了九个月的,只不过其中四个月工资,财政所已经拨出去,被从林截留了,说是按上级要求投资乡镇企业,给老师购买了华盛集团的股金,以后给老师分红的。”

王子月虽然年近不惑,但体态丰腴,肤白貌美,秀发披肩,充满成熟女人的魅力,丈夫赵宇又只是青龙中学的普通教师,被从林所鄙夷,因此她屡遭风流成性的从林言语挑逗,甚至动手动脚,对从林实在讨厌至极,现在见从林调走,犹豫一下,还是说了实情。

李成梁知道华盛集团,这是位居汉原县城、风头正劲的大型私有企业,接连收购了汉原招待所、百货大楼和糖业烟酒公司等国营企业,近几年又热衷圈地兴办商场酒店、开发房地产,资金缺口一直很大,便敞开口子四下融资,但无论如何,那也是县城的公司,跟青龙镇的乡镇企业根本不沾边,哪能用老师工资入股?想到这里,李成梁追问道:“老师连饭都吃不上了,还购买狗屁股金?华盛集团留下手续没有?”

王子月摇了摇头,说道:“哪还用留手续?这钱已经没有了。开初,从林说手续在他手里,统一开的,没法下发到每位老师手中。后来见老师闹得厉害,他又不敢承认用老师工资入股了,不知从哪里倒腾出十多万,交到财政所,把账面走平之后,转手就把这十多万夹在修桥修路打井等工程里面虚开出去,财政所还没暖热呢,又被各个建筑商拿走了,也不知去了哪儿,老师工资再也没有了下文。其实,去年欠教师的那两个月工资,财政所也拨出去了,被从林投到青龙粮站的兴达面粉厂。那个老板是从林的亲戚,没干多久,老板就撂了挑子,由粮站站长张大海的表弟接手,改名为青龙面粉厂,两个月的工资也因此打了水漂。老师都不知道内情,要不早该闹翻天了。从林为什么急着调离?挪用老师工资也是原因之一。”

“真是乱弹琴!”如果不是在女人面前,一向沉静的李成梁简直要拍案而起了,“从林有什么权力随意支配国家资金?真以为财权下放到乡镇,就是让他乱搞的?眼里还有没有党纪国法?有没有老师和百姓?”

但静下心来,李成梁知道,只要账面没有问题,这两笔钱就咋也要不回来了!好在,从林已经离开青龙镇,这一页算是翻过去了,还是先想办法解决教师工资问题吧,便说:“剩下这些钱,先发教师工资吧。”

王子月迟疑道:“可是,从林留下这些钱,是准备发给镇干部的,大家也都知道,眼看就过年了,挪用怕是不好解释。”

李成梁问道:“干部已经发几个月的?”

王子月道:“九个月的,还欠三个月。”

李成梁不假思索地说:“老师和干部都是靠工资吃饭的,凭啥差距这么大?干部的工资暂时缓一缓,先用这些钱发放教师工资!你看够发几个月的?”

王子月答道:“全镇三百多位教师,工资没有发全,又有一半是民办教师,月工资只有五十块钱。即使如此,这些钱也不够三个月的。”

李成梁斩钉截铁地说:“太少!最少要发四个月的,剩下的年后尽快想办法解决!这样吧,我跟财政局马局长打个电话,先借一点钱!”

王子月道:“李书记,你还是多借一点,给干部也发两个月的吧,各家都大眼瞪小眼,等着这点工资过年呢。”

跟马局长通过电话,李成梁来到镇长办公室,告知借钱发教师工资的事。何大壮并没意见,这事也就定下来了。

之后,李成梁去了教办室,让李志鹏把年前发放四个月教师工资的消息及时通知到各中小学,才算长出一口气。

但从林胡乱支配教师六个月工资的事,一直让李成梁心绪难平。只这一件事,李成梁就已敏感地意识到,青龙镇的工作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美好、那么简单,肯定还有好多棘手的问题,会逐渐暴露出来的!

对于镇里更换领导,百姓是不大关心的。无论谁当书记镇长,太阳还不照样东升西落?每天还不照样晨起昏息?公粮调款还不照样交?

比如天顺,就不知道书记镇长换人了。他只知道,自从父亲被计生小分队带走后,自己那颗心,一直都像浸在翻滚的油锅中饱受煎熬!

怕计生小分队再到家中突袭,天顺根本无法顾及价格高低,在德诚被带走的第二天一大早,就冒着漫天飞雪,把剩下的一只羊羔和那头肥猪卖掉了,又把粮食挪到邻居家中,那只怀孕的老母羊到底没舍得卖,又怕被小分队牵走,便送到桂花娘家,要岳父母帮忙喂几天。

对那头老母牛,天顺和桂花商量许久,还是决定卖掉。虽然母牛已经怀孕,再过两三个月就生牛犊了,但天顺却再也找不到地方安置它了。岳父的眼睛不好,岳母腰腿疼,又住在村外一个简陋的窝棚里,屋里根本卧不下,更怕人偷,况且很多行政村,查计划生育都牵连到娘家了,母牛比母羊值钱的多,逮走就亏大了。自己孤门独户,连兄弟姐妹叔伯姑姨都没有,桂花的哥哥也指望不上,根本没有能帮忙喂养几天的顶实亲戚!何况真的需要交钱的话,也只能指望这头老牛了!

现在是农闲季节,又快要过年了,收牛的基本都是屠宰户。因为母牛怀孕,影响了出肉率,加之买主知道天顺急于卖牛,所以狠狠压了价,最多只愿意出一千块钱。天顺知道,如果卖给养牛的人,最少也得一千五六,所以不愿卖。但他提心吊胆地牵到青龙集的牛行,在雪中守了一上午,却根本没咋见人,更没人讨价还价,只得牵了回来。买主紧追不放,几经讨价还价,最后以一千二百块钱的价格成交。

被买主拽走的时候,老牛看着天顺,低声哞哞叫着,眼眶涌满热辣辣的泪水,充满不舍的情感和满腔的悲哀。天顺和桂花也眼睛红红的,任伤心的泪水肆意奔流,簌簌低落在洁白的雪地上,砸出一个个窝窑。陪伴一家人十多年的老牛,辛辛苦苦耕地打场的老牛,生了十来头牛犊、换回好几千块钱的老牛,早已成为家中的一份子,犹如兄弟姐妹的一份子,难舍难分不忍别离的一份子,一想到老牛很快成为别人家的盘中餐,一想到早夭在老牛肚腹中的牛犊,天顺和桂花就心痛如割,几欲晕厥。

“永别了,老牛!别怪我们!我们实在没有办法!”天顺一边流泪,一边喃喃道。

果然不出所料,马宝见天顺第二天没有交钱,当晚就杀了个回马枪,想把猪牛羊粮食啥的弄走抵超生罚款,却见家中已空空如也,只有狠狠砸了天顺几拳,骂骂咧咧地带人离开了。

天顺知道父亲反复叮嘱,坚决不让交超生罚款,所以不敢私自去交,便把卖牛卖猪的钱存在信用社里,去计生办找父亲商讨此事。谁知,不交超生罚款,连计生办的大门都进不去!

天顺只有徘徊在大铁门外,透过钢筋的缝隙向里张望,但他等候好久,根本看不到父亲的身影,当然无从商量。见不到父亲,他不敢交超生罚款;而不交超生罚款,就见不到父亲!

天顺哀求黑娃放过父亲。黑娃倒没说难听话,只是推说德诚是何镇长抓的,只有交钱才能放人,自己实在无能为力。

天顺又折头来到计生办门口,见人就打听。每个人都颇不耐烦,要么说是不知道,要么说是先交钱,还是等于没说!

天顺无法可想,只有每天早出晚归,做贼一样,在计生办附近的大街小巷转悠,期望老天开眼,能让自己见父亲一面,请求父亲答应交超生罚款,或者顶替父亲进学习班!不然,把年迈的老父亲丢在冰冷的学习班,这个年还怎么过?为了能见到父亲,有几次,天顺天还未亮就痴痴等候在计生办大门口,期望趁父亲放风时能够相见,但他瞅酸了眼睛,也看不到父亲的身影。天顺无从打听,也就更加揪心:父亲到底怎么了?

天顺并不知道,德诚是在刻意躲避他!每一次,德诚都流着泪水,透过窗户,久久凝望大门外的天顺,纵使心如刀绞,却也不敢相见!见面又能怎样?还是不见为好!

腊月的青龙集,生意特别火爆,卖各种年货的摊点几乎摆到计生办门口了,人群熙熙攘攘,川流不息。天顺每次去青龙集,但见人人欢天喜地,呼朋唤友,走街串巷,或去街边饭馆,喝得满面潮红,拎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往家赶,好像有且只有自己,天天空手上集,空手回家,哭丧着精瘦的刀条脸,像热锅的蚂蚁一样,心焦如焚地绕着计生办门口转来转去!

天顺千遍万遍地责骂自己的不孝:不知道父亲在里面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在里面吃苦受罪的应该是自己!早知如此,咋也不让父亲进学习班!

有时,天顺甚至想:如果父亲不捡秋阳回来,那该多好?天还是那么蓝,云还是那么白,阳光也还是那么灿烂,自己和桂花也能陪伴年迈的父亲,消消停停地过一个安生年,不用这样终日饱受煎熬了!

只有回到家里,看到秋阳那甜甜的笑脸犹如初升太阳一样灿烂的时候,天顺才有一丝慰藉:再坎坷曲折的道路,也有走过去的时候;再撕心裂肺的苦痛,也有撑过去的一天!健康成长的秋阳,可是全家人受苦受难,换来的切切实实的希望啊!

于是,一忽儿,好像秋阳已经长大成才;一转眼,却又回到痛苦的现实!

一晃就到了腊月二十四,该过小年了,可天顺连买挂鞭炮的心思都没有,往年都是父亲作为主人,主持祭灶仪式,祷告灶神“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自己从来没做过这事!而且按老规矩,无论大年小年,家里都是不能缺人的!父亲关在学习班,这个小年还怎么过?灶神还怎么祭?天顺心中像有一团火乱窜乱跳,烧得五脏六腑滋啦啦地响,嘴角也起了好几个圆鼓鼓、明晃晃的大燎泡。

很快到了午饭时间,天顺见计生办干部一拨一拨走出来,便躲在一边,看来看去,却只认识马宝。虽然马宝应该知道父亲的情况,但天顺见马宝满脸横肉,面目狰狞,想到让自己痛彻骨髓的铁拳,屡屡给自己加油打气,却还是不敢上前搭话,只是犹犹豫豫地,远远跟在后面。

很快,马宝等人说说笑笑,进了雪莉酒家,把天顺撇在街角。

天顺不敢靠得太近,又不想离得太远,只有犹犹豫豫地乱转。

雪莉酒家飘出的饭菜香气,直往天顺鼻孔里钻,唤醒了天顺的肠胃,咕噜咕噜地抗议起来。天顺却毫无食欲,只是直着眼睛四下乱瞅——虽然啥也装不心里去。

突然,天顺看到,从雪莉酒家走出一拨人来,其中那个身材瘦削、模样清秀、被众人簇拥着的人,自己竟然似曾相识!

难道是他?

天顺吃了一惊,赶忙擦了擦眼睛,仔细看去——

好像是他!

应该是他!

果然是他!

绝对是他!

他不是在县里工作吗,怎会出现在这里?

不一会,那人上了轿车,缓缓离开酒店。

天顺如捞到一根救命稻草,急忙向雪莉酒家奔去,问送客的漂亮女孩道:“麻烦你了,请问一下,刚才离开的客人,是不是有个叫李成梁的?”

这个女孩正是雪莉酒家的老板娘于雪莉,见天顺问起,客气地答道:“大叔,你问的应该是李书记吧?他叫李成梁,是咱镇新来的党委书记。”

真的是他!

天顺顿时喜极而泣!道谢过后,向镇大院飞奔而去。

没错,天顺看到的就是李成梁。

李志鹏今天安排的接风宴并没多少人,除何大壮、范家宜外,李志鹏只邀了三个表弟作陪:青龙中学校长陈国良、青龙行政村书记陈国龙、永盛建材公司老板陈国虎。

虽然其他人的心情都很好,李成梁却被从林弄权、教师欠薪等烦心事闹得心里疙疙瘩瘩的,推说下午有会,连酒杯都没端。

李成梁回到镇大院,主持召开了春节送温暖会议后,又去办公室处理公务,不一阵就感到寒气透骨,便想回宿舍加件衣服。

来到宿舍大门外,李成梁看到一个破衣烂衫、乞丐模样的人,圪蹴在门边角落低头睡觉,满头花白的乱发在风中胡乱摇摆。

李成梁既有些心酸,又有些好奇:这个乞丐怎么这么奇怪,要饭都要到镇大院宿舍了?

凛冽的寒风吹过,李成梁不由浑身一哆嗦,顿时想到:这么冷的天,可别把人冻坏了!

“这位老乡,醒一下,去屋里坐吧!”李成梁客气地招呼道,同时掏出钥匙打开大门。

那人抬头看见李成梁,赶忙起身让路,吭哧吭哧哭着,泪水雨线一般,鼻翼剧烈翕动。

李成梁急忙拉住那人的衣袖,说道:“老乡,别哭,别哭!咱屋里坐,有话慢慢说。”

那人跟在李成梁身后,迟疑一阵,悲怆道:“李——李书记,我——我就是天顺啊!”

来人正是天顺!进入镇大院后,天顺到办公楼前,打听到李成梁正在开会,不敢进去打扰,便守候在李成梁的宿舍门前。

李成梁止住脚步,回过头来,吃惊地说:“天顺?哪个天顺?你是天顺?”

反复打量,李成梁才敢相信,这个乞丐模样的人,竟然真的是天顺——自己在青龙中学亲如兄弟的同桌,帮自己实现人生理想的好朋友!只是,与记忆中那个清瘦朴素、干净整洁、阳光灿烂的天顺相比,鼻口眼睛虽然相像,身材依然瘦削,但高了许多,壮了许多,也老了许多,花白头发如冬日枯草,额头皱纹如乱刀刻就,粗布棉袄脏不拉几,破旧棉鞋沾满污泥,哪像是三十来岁的人?说是四十五十,肯定没人怀疑!

李成梁不由一阵心酸,赶忙拉住天顺的胳膊说:“天顺,进屋说话!”

天顺犹犹豫豫地,跟随李成梁进了屋。

“天顺,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李成梁关切地问道,心情十分沉重。自己一直以为,联产承包之后,党的政策越来越好,农村的发展应该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广大农民都已经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高歌猛进在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上了!如果说农村还有穷人,也肯定是那些好吃懒做、不务正业的懒汉二流子!像天顺这样头脑聪明而又勤劳能干的农民,应该是农村发家致富的带头人,早就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吃上美味可口的饭菜,穿上干净漂亮的衣服,住上宽敞明亮的瓦房了!

天顺擦了擦眼泪,悲戚道:“李书记,我是实在没有办法,才来找你的啊。”说着说着,天顺又泪如雨下,蹲在地上,把头埋在两腿之间,如水牛般哞哞哭了起来,好像要把父亲被关这么多天自己积攒的泪水,一股脑地倾泻出来。

李成梁更加惶恐,天顺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把天顺拉到沙发上坐下,惶急地问道:“到底发生了啥事?你倒是说啊!天顺!”

天顺抽噎了一阵,努力止住哭泣,擦去满脸泪痕,说道:“李书记,我知道你工作忙,不是走投无路,咋也不好意思来麻烦你!”

接着,天顺便把父亲被抓的前因后果,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李成梁擦去两腮的泪水,表情渐渐凝重起来。多年在城里工作,又分外忙碌,母亲也去了在省城工作的弟弟妹妹那里,所以自己很少回家,偶尔回家一次,也是走马观花,只知道农村的瓦房多了,农民的日子富了,计划生育工作深入人心了。如果不是天顺的哭诉,自己竟然不知道,原来,因为各种原因,仍有很多农民如此艰难度日!镇村干部如此胆大妄为!计生工作如此简单粗暴!看来,青龙镇,绝非自己前几天所想的那么诗意盎然!何大壮,也绝非自己所想的那么真诚坦率!

李成梁的心中像放电影一样,回想着跟天顺在一起的贫穷而幸福的往事。

李成梁是跟青龙镇相邻的张寨镇人。他上初中时,张寨镇还叫张寨公社。

当时,农村都是一样的贫穷,很多孩子都想考上学,去过风不打头雨不打脸、旱涝保收的生活。为了跳出农门,一些学生寒窗苦读,初三复习三年五载是常事,熬上十年八年的也不稀罕。

李成梁也是一样。他在大队办的戴帽初中上了三年初三,年年都提高些成绩,奈何分数线也在年年提高,总是差了那么一截,于是颇不甘心,转到当时名声赫赫的青龙中学复读,跟天顺分在一个班。班主任刘春礼安排他和天顺同桌,两个人都忠厚老实,学习踏实勤奋,很快就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当时大家都在喊“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但李成梁的文科成绩不错,数理化成绩却不太好。原来在大队上初中时,老师都是文革时初中没毕业的民办教师,教学虽然认真,但水平实在太差,连书上的例题都讲不明白,又缺少资料,很多考试题见都没见过,李成梁哪能考好?来到青龙中学后,刚开始李成梁也是跟不上趟,老实厚道的天顺耐心细致地帮他补缺补差,给了他很大的帮助。刘春礼老师虽然教数学,但物理化学都懂,也经常帮他补课,使他的数理化成绩渐渐提高,对中考越来越有信心。

当时土地刚刚承包到户,物质生活依然匮乏。学校食堂收小麦红薯面粉各半,每斤收六分钱加工费,每顿半斤饭票,给两个馒头一碗稀饭。也允许学生从家里自带馒头或熟红薯,交给学校食堂加热,免费喝些蒸馒头的开水,每顿三分钱加工费。

复习班需要加晚自习,学生基本都住校,吃饭就成了大问题。因为家境贫寒,也为了节省,学生大都自带干粮。李成梁离家十多里,又没有自行车,都是走着上下学,一周只回家一次,带些馒头红薯,又不好意思多带,总是吃着吃着就不够了。

天顺离家近,家里又只有他一个孩子,所以除了带些馒头红薯外,也经常带些酱豆和辣椒酱、腌制的雪菜豆角之类的下饭菜。每隔两三天,如果天顺不回去,德诚就送些馒头红薯过来,同时还会带来煮鸡蛋、咸鸭蛋之类。这些咸菜和鸡鸭蛋,天顺总和李成梁分享,李成梁带的馒头红薯不够时,天顺也用自己的伙食接济李成梁。李成梁总是竭力推辞,而又无法推辞,只有满怀感激,把这份深情厚谊记在心底!

慢慢的,德诚知道两人关系不错,也会特意多送些馒头咸菜之类,并用朴质的话语,勉励他们好好学习,考上中专,吃上商品粮,别再窝在农村受苦受累。

有时,下午课外活动时间,李成梁会跟天顺一道去天顺家。天顺娘就会给他们擀面条吃,用喷香的小麦面和面,下点葱花、姜丝和小青菜,浇点香油,放些调味品,甚至在每人碗里卧一只荷包蛋,这是李成梁在兄弟姐妹众多的家里根本无法想象的奢望。

面对质朴热情的天顺一家,李成梁有一种面对亲人的温暖,甚至感觉比在家里得到的关爱更多。这样,李成梁和天顺自然亲如兄弟,共同畅想着美好的未来,准备考上县师范学校,毕业后一起回青龙中学教书。

谁知,李成梁当年顺利升入汉原师范学校,天顺虽然比他高了二十多分,却因为身高不够而被刷下。入学之后,李成梁多次想探望天顺一家,却又舍不得来回一块九毛钱的车费,只有作罢。毕业后,李成梁因为时常在市县报刊发表文章,先是被县一小校长看中,进入一小教书,而后又被秦俭关注,借调进县宣传部工作,好像每天都有忙不完的工作,终日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偶有探望天顺一家的想法,也如流星划过天幕,转瞬即逝了。再往后,李成梁进入县政府办、县委办,工作更忙更累,又有了家庭,有了妻子,有了孩子,也有了自己新的朋友圈子,随着时间的推移,朋友的增多,地位的提高,对天顺的感激和思念,渐渐由浓转淡,天顺一家的形象也渐渐模糊,直至费尽心思,也想不清晰他们的音容笑貌,就这样一直拖了下来。

所以,对于天顺一家,李成梁始终感到亏欠太多,这次调到青龙镇后,他本想抽时间探望一下,却因大事小事不断头,到现在也没有成行!

想到这里,李成梁万分负疚,羞愧得满面通红。自己来青龙镇快一个星期了,天天酒肉穿肠,却不知道如慈父一样关爱自己的德诚伯,还关在计生办的学习班里,忍饥受冻,饱受折磨!何况学习班里关的不只他自己,眼看快过小年了,那些被关的百姓怎么办?

“天顺,其他话以后再说,咱赶紧去学习班吧!”想到这里,李成梁赶忙往外走。

肮脏污浊的学习班里。

被关了近二十天的德诚,终于见到日思夜想的儿子,不禁老泪纵横,上前一把抱住,哞哞哭了起来!

天顺同样紧紧抱住日思夜想的父亲,同样泪如雨下!

李成梁也是热泪盈眶,但他没有打断这对父子的相见,只是静静地站在身边。

李成梁看到,屋里还有好几位老人,都和德诚一样,满脸的皱纹如黄土高原上的沟壑般纵横交错,浑浊的眼睛里,透出木讷而无助的迟钝,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德诚与天顺的相聚,顿时心如刀割一般:这就是青龙镇的百姓,我的衣食父母,像我父母一样的衣食父母!现在却因为子女的计生问题,被粗暴地关押在这里,失去了人身自由!——即使子女犯了罪,被关的也不该是他们!

天顺面对李成梁,示意父亲道:“大!这就是咱镇新来的党委书记,我的初中同学,你经常念叨的李成梁李书记!”

听说李成梁是镇党委书记,其他几位老人都惶恐地站起身来,弯腰抬头,昏暗无神的眼睛里满是羡慕和恐惧。

德诚急忙拉住李成梁的手,惊喜地说:“我刚进学习班时,就想着能见到书记镇长,能见到书记镇长……没想到真的见到了!李书记,你爸你妈身体还好吧?小孩子也该上学了吧!”

李成梁赶忙回答:“大伯,您还是叫我成梁吧!我父亲去世了;母亲现在省城妹妹家里,身体很好;孩子都上小学了。”

德诚激动地说:“你现在体面了,发福了,有了官样,我都不认得了!刚进门时,我还以为是来教训我们的镇干部呢。”

李成梁羞赧地说:“我刚调来,大伯!如果不是见到天顺,我还不知道您在这里呢。放心吧,这就让您们回家过小年。”

说着,李成梁用亲切的目光,示意一下屋中的其他老人。

一听此话,其他老人都惊喜地望着她,不知道说啥才好。

张振远匆忙赶了过来,对李成梁道:“李书记,您好!”

李成梁说:“今天就是小年夜了,让他们回家过年吧。”

张振远嗫嚅道:“我也不想关他们,可这个学习班是何镇长直接负责的,我也无权过问。何镇长说了,这些人一个不能放,好趁过年把他们的儿女逼回来,或者把超生罚款交上来。如果现在放人,我跟何镇长不好解释,你还是先跟何镇长打个招呼吧。”

见张振远如此推诿,李成梁分外恼恨,望着满地的乱草和如乱草般的被褥,严厉地说:“你先给我放人!何镇长那里,我会向他解释的!计生工作是比较难,但关几位老人就好开展了?况且超生的又不是他们!法律不外乎人情,怎么不可以灵活一点?”

张振远吞吞吐吐,想说他们还欠着学习费呢。但张了几次嘴,却不敢说出收每人每天一百块学习费的事。

李成梁对围在身边的老人和蔼地说:“你们都收拾一下物品,回家过小年吧!子女计生问题年后再说。”

张振远颇不服气,也只有应道:“好吧。”

李成梁又问道:“其他屋里关的有没有?”

张振远道:“没有,就剩这几个钉子户。”

李成梁喊张振远出了学习班,低声问道:“周天顺超生的事,到底是啥情况?”

张振远已经看出李成梁跟天顺的关系不同寻常,哪敢通着马蜂窝?便推脱道:“村里报上来的,说是周天顺没有收养子女的资格,属于超生一胎,却拒不交超生罚款,何镇长就派小分队抓了人。”

李成梁说:“计生政策我还不太熟。但我觉得,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可以在政策许可的范围内灵活处理。周天顺夫妇是不到四十五周岁,但遇到遗弃的孩子,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只要以后不再生育,应该不算是超生吧?况且,他们收养后及时上报,给孩子上了户口,做得也算合理合法。”

张振远应道:“李书记,这个我们会尽快研究的。”

几位老人背着行李,走出学习班,来跟李成梁道别。

一位年长的老人拉住李成梁的手,感激道:“李书记,你真是俺的青天大老爷!俺个个穷家破院,也没啥能报答的,就给你磕个头吧!”

李成梁还没有反应过来,几位衣着褴褛的老人就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向李成梁嘭嘭叩起头来!

李成梁哪受得了这个?不由泪如雨下,赶忙绕到老人身后,一一搀扶起来,动情地说道:“各位老人家,您们赶快回家吧!要多劝劝儿女,让他们理解执行国家计生政策,好好过日子。”

为首的老人说道:“李书记,我们会劝孩子的!”

千恩万谢之后,他们匆忙离开计生办,回家去了。

而后,天顺帮父亲收拾好行李,带着父亲出来了。

李成梁安慰道:“大伯,天顺,你们放心吧,秋阳的事,我已经跟张主任反映了,肯定会妥善处理的。”

天顺和德诚由衷谢了李成梁,依依不舍地告别。

此时夕阳落山,暮色渐浓,寒风袭人,薄雾迷蒙,但因未融的积雪映照,结冰的道路清晰可见。

由于是小年夜,人们都已早早回家,路上行人稀少,很多人家已经开始祭灶了。远远近近的村落里,或高或低、或长或短的鞭炮声不绝于耳。

天顺背着行李,和德诚一起,踩着小路的冰渣,往家中匆匆赶去。

德诚的心早已飞回贫寒的家中,除了挖茨淮新河外,他从来没离家这么久,特别是跟宝贝孙子二十多天没有见面,更感到心如油煎,又似汤煮,所以三步并作两步,甚至连走带跑地,恨不得扎上翅膀飞到家中。天顺都要连走带跑,才能赶上父亲。

两人急匆匆走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家常。

两人首先感叹命运的落差——李书记当年考的分,比天顺低了二十多,看人家现在混的,再看看天顺,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只是,这李书记却还没有忘本,要不是李书记,这个年该怎么过?

接着,德诚便仔细询问秋阳的情况,长高没有,吃胖没有,饭量增大没有,是不是比以前爱笑,是不是还认得自己……

天顺按德诚的意愿,一一作答。

德诚接着又打听周德福的消息。

天顺说:“听说他在学习班被人整得够呛,还在脖子上挂粪罐子,直到气得自杀,快要死了,才被放出来,在卫生院住了两天,被女儿偷偷接走,紧接着房子就被小分队拆了,拉走了门窗檩条,三年两载怕是不会进家了。”

听说周德福没有事,德诚放了心,暗自决定:自己挂粪罐的事,绝对要烂在肚子里,坚决不能让天顺、桂花知道!

很快,两人就到了村头。

此时,坐卧不安的桂花,正抱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秋阳,站在大门前的路边,在凛冽的寒风中,翘首期盼天顺的归来和父亲的消息。

看见德诚也回来了,桂花喜出望外,慌忙上前迎接。

几个人走进堂屋。

桂花见德诚面色苍白,神情憔悴,衣着肮脏,显然受了很多的罪,不禁心疼得流下眼泪,把秋阳抱到德诚的面前,说道:“秋阳,认不认得爷爷了?快让爷爷抱抱!”

分别二十多天,秋阳竟然还认得德诚,咯咯笑着,摇摆双手,迎接爷爷的归来。

德诚赶忙甩掉肮脏的旧棉袄,用热水仔仔细细地洗了手脸,接过秋阳,说道:“乖孙子,来,爷爷看看,长高没有?吃胖没有?”

抱了还没一秒,德诚又慌忙把秋阳递给桂花,穿上棉袄,说道:“天顺,你赶紧给我烧点热水,这二十天都没换洗衣服,都脏坏了,得好好洗洗澡,好送灶爷上天。我去学习班的衣服和被子,生了许多虱子,先搭在外面的篱笆墙上好好冻冻,明天再拆开用开水烫烫,好好洗洗,否则都没法要了。”

天顺赶忙去烧水,桂花说:“大,衣服早就给你准备好了,赶快洗洗换换吧,被子我也晒得暄暄乎乎的!”

德诚想说,即使睡在厨房柴堆里也比学习班舒服,但又一想,既然回来,就别再提学习班的事了,便刷了牙,在厨房洗了澡,换身干净的衣服。

终于回到昼思夜想的家中,德诚看着簇拥在身边的家人,嗅着暖烘烘的家的气息,浑身的疲惫一扫而光。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别说在学习班蹲二十天,就是再蹲二十月,甚至二十年,自己都心甘情愿!

德诚虽然叮嘱天顺把猪牛羊卖了,但还是残存一丝幻想,于是抱着秋阳院里院外转了一圈,确认猪没了,牛没了,羊没了,连粮食也不在家的时候,像五脏六腑被掏空一般难受:别了,我那勤劳能干的牛儿;别了,我那温顺可人的羊儿;别了,我的憨厚肥壮的猪儿……别了,我亲爱的朋友们!无论你们是升入天堂,还是尚在世间,都不要怪我好吗?我确实是情非得已!

而后,德诚强忍眼泪,低声问天顺说:“都卖了?”

天顺低声答道:“还剩一只老母羊,放在秋阳姥姥家;粮食都放在邻居家了。”

“那就好。”德诚努力挤出一点笑意,说道。

天顺急忙宽慰道:“大,你也别想太多,过了年我们再买猪买牛。”

“不想,我啥也不想,”德诚亲了亲秋阳的小脸蛋,说道,“活了一辈子,我就认这个理:只要有人,就会有东西!”

桂花很快做好了晚饭。

过年的白面馒头已经蒸好,放锅里透透就行;菜也是自家种的,桂花凉拌了白菜心,又炒了萝卜。

本来桂花还准备炒个葱花鸡蛋,给德诚补补身体,但德诚说啥也不让炒,说是自己在学习班吃的比家里还好,一天四个白面馒头,又不干一点活,这二十天都白了胖了,鸡蛋还是留着给秋阳吃吧。他从天顺口中得知,秋阳现在能吃鸡蛋膏了,每天喂两次鸡蛋膏,可以省下不少奶粉呢。

桂花只有作罢,给秋阳蒸了鸡蛋膏。

做好饭后,德诚开始祭灶,他在灶前点了火纸,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祷告道:“老灶爷,今年没来得及买鞭炮,实在不够恭敬,还请您老大人有大量,不要怪罪我,要不,我给您多磕几个响头吧!我不会说啥花言巧语,也没有啥贪心,不想升官发财啥的,只求您上天之后多说几句好话,保佑俺家和和睦睦、顺顺当当,保佑大人孩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老灶爷,谢谢您了!”

德诚祭拜之后,起身接过秋阳,天顺和桂花依次跪拜祷告。虽然没有任何沟通,但历经坎坷磨难的他们,无一例外地祈求老灶爷保佑家庭和睦顺当、家人平安健康!

欲知天顺能否顺利找到出路,请看第十章《过年前后》。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