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李志鹏打过电话,李成梁便起身去找何大壮,想跟他商量一下收回陈国良楼房的问题,何大壮却不在办公室。小曹说何大壮打个照面就出去了,说是下乡检查烟叶栽培情况。
李成梁见何大壮的吉普停在广场上,知道他应该是上午喝了酒,现在回去睡觉了,便无奈地回到办公室,想了一下,还是决定亲自去教办室一趟,跟李志鹏好好商量一下卖车和收回楼房的事。
李成梁正要出门,范家宜拿着水杯踱了进来。
李成梁见范家宜满脸潮红,显然喝了不少酒,知道他素来酒后健谈,便站起身来,拉个有事外出的架势,说道:“范书记,有事吗?”
范家宜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哈哈笑道:“李书记,我现在卸下分管教育的担子,一身轻松,还能有什么事?就是想跟你随便聊聊。”
李成梁无奈地坐了下来,心想:反正跟李志鹏说过了,早去晚去都不打紧,倒不如趁此机会,侧面打听一下李志鹏和陈国良的情况,做到心中有数,便引出话题道:“范书记,今天县里召开迎接省普九验收动员会议,我感觉这项工作挺麻烦的,不知李志鹏能不能应付下来?”
范家宜咕嘟咕嘟灌了一气茶水,又起身倒满杯,坐下说道:“李书记,巧了,我也正想跟你聊聊李志鹏这个人。李志鹏城府极深,不显山不露水的,除了他自己,怕是没人比我更了解他的底细——包括他的妻子于静和表弟陈国良三兄弟。”
李成梁一愣,狐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志鹏有这么复杂?”
范家宜笑道:“李书记,我是俗人一个,还是先从钱开聊吧。芳菲药业在汉原声名赫赫,单是地皮就圈了一二百亩,这是谁的大手笔?李志鹏的!永盛建材公司,就一个卖建材的,从不弄虚作假,却也做成附近几个乡镇规模最大的建材企业,这又是谁的大手笔?也还是李志鹏的!你再猜猜李志鹏有多少钱?你不知道,我当然也不清楚,但我知道,芳菲药业,加上永盛公司,再乘以一百,怕也没有李志鹏的零头多!单论钱财,在整个汉原县,李志鹏数第二的话,就没有人敢当第一,包括号称汉原首富的华四!”
李成梁笑了:范家宜喝得太多,嘴上都没把门的,鲲鹏集团是挺能赚钱,但也没这么夸张啊!便微微笑了一下,没有接腔。
范家宜当然看出了李成梁的反应,话题一转,说道:“李书记,你来青龙镇这么久了,知不知道这条青龙河有什么讲究?”
李成梁暗自好笑,这个范家宜应该是喝多了,头上一句脚上一句的,便摇头说道:“青龙河还有讲究?不就是一条河吗?”
范家宜说:“李书记,你别以为我喝多了,我清醒着呢。青龙河虽然不大,但在过去,也能跑得航船,在咱这一带也算不小了。青龙河本来是溜直的,却在青龙集拐了个牛梭子弯,河水在这里打了回旋,从卦象上说,青龙河湾因此拦截了风水,成为虎踞龙盘的风水宝地,青龙集也因此而招财进宝、人杰地灵。传说中,这里曾做过古代的诸侯国国都。因为有水凭借,所以交通便利,长于商贸,却因无山依靠,故而无险可守,短于兵戈,最终毁于战火。此事虽于史无考,但有不断出土的文物佐证,应该是真的。定都南京的王朝为什么短命?也是因为没有靠山。而西安、北京,因为依山傍水,怀抱大平原,定都之后,朝代大都长久,这就是卦书讲究的地脉。后来,青龙庙依河湾而建,青龙集因庙宇而兴。鼎盛时期,青龙集也曾水陆通达,商贾云集,四方货物齐聚于此,风头盖过汉原县城,在重农抑商的封建社会,已算得上繁华市镇。如果大清帝国晚灭亡几十年,青龙集就成为县城了……”
李成梁截断范家宜的话头,说道:“范书记,青龙集的地脉,跟李志鹏有什么关系?”
范家宜笑道:“李书记,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写文章还得来点铺垫呢。这样说吧,没有这个青龙河湾,便没有青龙集,也就没有今天的李志鹏!李书记,我刚才说青龙集人杰地灵,你还别不信,最起码李志鹏就能算得上人杰。”
李成梁默念着李清照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不由笑了笑,李志鹏虽然事业有成,人品很好,但还是普通人,跟“人杰”似乎沾不上边,便应道:“应该算是吧,鲲鹏集团的生意还是不错的。”
范家宜显然看出了李成梁的不以为意,便郑重其事地说:“李书记,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你要想在青龙镇站住脚,必须依靠李志鹏!你别不信,李志鹏真不是一般人,如果放在英雄辈出的乱世,他肯定是建功立业的伟人!现在是改革开放的和平盛世,讲究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李志鹏挣钱的能力,我不敢说得太满,但放眼整个汉原,绝对无人能比!鲲鹏集团玩儿似的,就在商贸方面,做到汉原第一了,中西药方面的客户遍布全国,如果李志鹏想把生意做大,保守估计,鲲鹏集团的规模至少还要扩大十倍,就因为他不在乎钱,所以活得潇洒自在。我不愿负责教育工作,甚至不想在青龙镇当镇长,与无法管理李志鹏、陈国良兄弟有很大关系。别看何大壮气势汹汹,官威十足,主动要求负责教育工作,其实也是瞎逞能。我知道两人的生辰八字,按卦象说,何大壮是火命,李志鹏是水命,如果何大壮不知进退,肯定要栽在李志鹏手中!但现在,何大壮跟李志鹏已经短兵相接,而且不知进退,失败在所难免,这是他的宿命,谁也挽救不了。李书记,如果你能跟李志鹏合作,别说何大壮,谁也不是你的对手!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得了解李志鹏的身世,才能跟他更好地合作,这也是我今天来的目的。”
李成梁不解地问:“范书记,你的意思是?”
范家宜点头说道:“这样吧,咱先聊聊李志鹏的父亲和哥哥。他父亲叫李振生,当了大半辈子的青龙集大队书记,去世十来年了;哥哥叫李志鲲,现在在外地工作。”
李成梁说:“我在这里上学时,多次见过李志鹏的父亲,每次都喝得醉醺醺的,听说后来得肝癌去世了。李志鲲我倒没听说过,只知道陈国良等人喊李志鹏为‘二哥’,难怪李志鹏给公司取名鲲鹏集团,原来是合用兄弟俩的名字。”
范家宜说:“咱先聊聊李振生吧。别看他只是大队书记,绝对是个有故事的人。”
李成梁诧异道:“怎么个有故事?”
范家宜喝了几口茶水,说道:“这样跟你说吧,据我推测,单是李振生收藏的古玩字画,就不知道能值多少钱,而且越来越值钱!几亿?几十亿?甚至几百亿?我也估不准。反正随便拿出一件,就可能价值连城。现在,这些宝贝都在李志鹏手中,你说李志鹏有多少钱?”
即使有几件宝贝,怎有那么值钱?你又怎么会知道?李成梁笑了笑,却并不反驳,只是问道:“都有什么古玩字画?”
范家宜笑道:“我哪里知道?李振生一生只露过一次财,还是解放初期,他用一枚上等玉扳指,换来村贫协主席的职位,正是这个决策,保住了他的金银财宝。小孩没娘,说来话长,我还是从头讲吧。解放前,青龙集上有一个大地主,叫李承嗣,是这一带最有声望、也最有势力的绅士,出身乡间豪门,曾中过秀才,如果不是清朝灭亡,考中举人进士、封妻荫子都说不定。他是青龙集李姓的族长,并兼着青龙集的保长和保安队长。李承嗣家有良田数十顷、广厦数十间、骡马成群,还有众多家丁长工,虽然财大势大,但为人谦恭儒雅,乐善好施,经常替人排忧解难,很受百姓拥戴。李承嗣饱读诗书,最爱收藏古玩字画,时时把玩欣赏。他的两个儿子都很了得,老大军校毕业,曾在国民党部队服役,抗战后回到汉原县,做了保安团长,老二喝过洋墨水,一直在国民党政府做事,抗战胜利后,做过多地的接收大员,都是能轻易弄到古玩字画的主儿。两个儿子为表孝心,处心积虑地搜罗各种稀罕玩意,派人送回家中。宝贝越积越多,乡间又不太平,李承嗣除了用保安队看家护院外,还让儿子暗地从外地请来能工巧匠,把卧室隔壁的两间大书房改建成密室,那间密室结构坚固,四面墙壁和地面、屋顶都是钢筋水泥结构,连窗户都是用钢筋和钢板焊接,只留一扇防盗门通往卧室,防盗门又装有暗锁,外加密码锁。共产党解放汉原县城时,保安团奉命防守城门,顷刻之间被解放军击溃,李承嗣的大儿子也被击毙。恰在那天夜晚,李承嗣的密室门洞大开,被人洗劫一空,又抱入木柴,浇油放火,幸亏密室四面都是钢筋水泥,才没烧到外间。李承嗣惊恐的叫声引来巡逻的家丁,众人七手八脚便把火扑灭了。李承嗣被人搀扶进密室,在灯笼惨淡的光芒中,看到满地污水,整整一屋子的保险柜和铁皮橱柜,全都柜门大开,乱糟糟的,里面塞了破纸烂布,都烧得黑不溜秋的,顿时哇地一声,一口鲜血喷溅到两米之外的橱柜上,瘫软在地,气绝身亡。一时间,大家都说李承嗣的宝贝被江洋大盗洗劫了,不然的话,密室防盗措施这么严密,谁能摸清底细,绕开众家丁,在李承嗣和小老婆的眼皮底下打开防盗门,打开那么多带着密码锁的柜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所有的古玩字画弄走?只是大家想不明白,江洋大盗为什么炫技般画蛇添足地塞进破纸烂布,堆上木柴,浇油放火?要想焚毁现场,直接在卧室点把火,连李承嗣带房子不都化为灰烬了?”
李成梁很感兴趣,追问道:“既然密室空无一物,其他人怎么知道里面放的是古玩字画?”
范家宜猛灌一气茶水,仰面笑道:“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李承嗣两个儿子弄到的古玩字画,都由他大儿子派人从县城送回家中。他大儿子最信任的人,当然是家在青龙集的乡里乡亲了,这些人稍微透出点风声,外人不就知道了?而且在青龙集,也有村民家中藏了宝贝,或者偶尔寻到宝贝,李承嗣只要听到风声,不管真假好坏,一定会费尽心思收入囊中,甚至拿田产骡马置换。这些村民大多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那些宝贝又不能吃不能喝,兵荒马乱的年代,还会惹祸上身,面对李承嗣所给的巨额财物,哪有不卖不换的道理?甚至还有村民主动上门出卖。李承嗣藏有古玩字画的传闻,也就渐渐传播开来,只是,这些宝贝一入李承嗣家,就如泥牛入海,再无音讯——直到密室被烧,李承嗣气死,小老婆李韩氏哭着抹着说出丢失宝贝的事来,大家方知密室藏宝之事。但此时,所有的古玩字画都消失无踪了!”
李成梁饶有兴趣地问道:“这么说,青龙集这一带真的有文物出土?”
范家宜自得地笑道:“李书记,要不我怎么说脚下的这片土地,绝对不同凡响?青龙河湾真的有宝贝,一直到解放后,也还有人捡到过呢。不过现在的村民都聪明了,除非有人当场见到,否则根本不往外说。曾有个孩子,说他在青龙河湾摸到一枚鸡蛋大小的夜明珠,白天看上去绿莹莹的,就如一枚半透明的玻璃珠,在暗夜中发出银白色的光芒,虽然十分柔和,满屋的东西却照得清清楚楚。但其父母坚决否认,人们再问孩子,就啥也不说了。自此,一些大人孩子去青龙河湾洗澡时,都有意无意地潜水摸夜明珠,却再也没听说有谁摸到,鲫鱼鸭蛋之类倒摸到不少。还有一件事,也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说是十多年前,范井村一个外号叫黑火头的村民,在青龙河拐弯处撒鱼时,捞到一把青铜剑,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何大壮当时任派出所长,听闻此事,连夜赶去黑火头家,你猜怎么着?竟然没收了一长一短两把青铜剑!据黑火头说,何大壮连他爷爷解放前打捞上来、珍藏几十年的那把青铜剑都一并没收了!之后不久,黑火头淹死在青龙河中,那两把青铜剑也就没有了下文。”
见范家宜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李成梁不由不信,又不好妄加评论,便转而问道:“你的意思是,李承嗣的宝贝都被李振生弄走了?”
范家宜答道:“当然没弄走,李承嗣的古玩字画,恐怕到现在还没离开那座院子。不过那座院子已经扩充更名,成为鲲鹏集团了。”
“噢?”李成梁奇道,“李振生是李承嗣的亲戚?”
“李振生只是李承嗣的同宗同辈,在李承嗣家当长工,因为机警健硕,会个三招两式,办事又有魄力,深受李承嗣的信任,做了李承嗣的贴身保镖。但要说他俩有亲戚,也不能算错:李承嗣的小老婆李韩氏,后来嫁给了李振生。”范家宜笑道,“接着往下说。李承嗣死后,汉原县也解放了。他虽然为人不错,但家有良田数十顷,又当着保长和保安队长,儿子又是保安团长,肯定要划成大地主的,一时树倒猢狲散,众多亲朋都不敢再沾他的边,下人和长工也都跑回家了。据遣散返乡的县保安团团丁说,李承嗣大儿媳和孙子,跟着国民党官军逃离汉原县城,自此不知所踪;而李承嗣的二儿子解放后也没回来过,有人说他去了美国,有人说在台湾,有人说在新加坡,还有人说被解放军打死了,反正是杳无消息。这样,李承嗣家就只剩李韩氏一人了。这个李韩氏,是李承嗣从城里带回来的,说话有些蛮,又识文断字,在此地无亲无故的,谁也不知道她是哪里人。评定阶级成分时,李韩氏扭着小脚来到村公所,也就是原来李承嗣家的前院,哭哭啼啼地诉说自己原本也是苦大仇深的贫苦农民,被土豪劣绅害得家破人亡,差点被卖到窑子里,恰巧被李承嗣救下来,又走投无路,被逼无奈,只有跟李承嗣回来了。李振生当时是贫协主席,听了她的诉说,力主把她划为雇农,保留李承嗣家的偏院供她栖身。本来李承嗣人缘就好,李韩氏对下人也好,所以并没有仇家,李振生提出来后,根本无人反对。李韩氏感激涕零,当场跪倒在地,表示只要李振生不嫌弃,自己心甘情愿嫁给李振生,做牛做马一辈子。众人一看,刘振生孤身一人,李韩氏也年轻漂亮,又没生儿育女,男的未娶,女的单身,又都是同辈,便纷纷撮合他们。李振生本就住在村公所,虽然当时坚决不同意,却架不住李韩氏软磨硬泡,终于干柴烈火,熊熊燃烧起来。不多久,李振生就搬进李承嗣的偏院,和李韩氏结为夫妻了。刚开始,人们感觉挺正常的,慢慢就有风声传出,说李振生早在李承嗣活着时,就跟李韩氏不清不白,并合谋盗走了李承嗣的宝贝,气死了李承嗣。李承嗣的家丁长工也回忆道,密室失火那天,就是李振生带队护院,傍晚时分,李承嗣大儿子派人回来,李振生带他见了李承嗣,传信的内容,应该是说解放军进攻县城,让李承嗣收拾东西,离开此地。李振生应该是见李承嗣大势已去,因此起意盗宝。李韩氏跟李承嗣同床共枕多年,肯定能掌握密室和橱柜的密码。李承嗣又七十多岁,眼花耳聋。李韩氏和李振生黑灯瞎火之中盗宝,自然轻车熟路,李承嗣却未必能察觉。这样一分析,此事就顺理成章了。至于为什么如此放火,人们的理解是,他们只想毁灭罪证的同时,向其他人宣告李承嗣宝贝烧毁了,绝了人们的念想,并不想烧死李承嗣,眼看李承嗣会被共产党镇压,即使不死也得蜕层皮,而且行将就木,没必要昧着良心夺他性命。却不知李承嗣一下喊来那么多人,只有说宝贝丢失了。后来又有人补充说,那夜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李振生值班巡逻,应该穿上他那件翻毛羊皮袄的,但救火时,他却只穿了件夹袄和棉马甲,浑身还热气腾腾的,额头直往外冒汗。而李韩氏也是事后匆匆从外面跑来,气喘吁吁,好一阵才平复下来。大家便断定那些古玩字画都被李韩氏和李振生偷去,藏在偏院里了。后来,李振生把偏院分给李韩氏,此后一直住在那里,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
李成梁疑惑道:“不可能吧?李振生保管一辈子宝贝,能不露出一点风声?不吃不花的,要这些东西干啥?”
范家宜说:“要不我怎么说他是个人物?他心机太深,守着那些宝贝,别说显摆了,连口风都没漏过一点,也从不胡乱花钱,只是喜欢喝酒。喝得烂醉之后,也有人故意掏他的话,却没寻到一点有用的信息。他用来换贫协主席的那枚玉扳指,也不是密室里的东西,而是李承嗣经常戴在手上,大家都见过的。李振生是苦大仇深的贫苦农民,对参加革命比较积极,奈何当时一贫如洗而又充满斗志的农民太多,他很难出人头地,便去找当时的青龙乡贫协主席,要求入党闹革命,还表达了想当青龙村贫协主席的愿望。说话时,李振生有意无意地露出戴在手上的玉扳指。乡贫协主席当然识货,便问他这枚玉扳指是从哪里弄的,李振生说是前几天在村公所后面——即原来李承嗣的大院闲溜时,在桂花树下捡到,随便戴着玩的。说完,李振生便褪下玉扳指,随手递给乡贫协主席,让他拿回家给孩子玩去。李振生因此当上村贫协主席,救了李韩氏,再后来改做村支部书记或大队书记,反正都是青龙集的当家人。此后,再没人听说李振生露财的事。”
李成梁说:“那枚玉扳指,或许真是李振生捡的也说不定。”
范家宜说:“当然,以后还有故事。五八年大跃进,李振生带人到各家各户翻破铜烂铁时,专挑传说中有宝贝的人家仔细翻,搜出好几件古玩,金银铜钱也翻走不少,这些物件,大炼钢铁根本用不到,但都不知所踪。听人说他曾拿走钱家、也就是陈国良妻子钱芳菲家的带着鹰嘴一样尖角的青铜器,现在,这样的东西都成为国宝了。六六年破四旧的时候,李振生又带人搞了一次大清理,甚至连老鼠洞、墙缝、厕所、鸡窝、柴草堆啥的,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了个遍,所有跟四旧沾点边的东西,都在一夜之间全部清理干净,其中又有不少宝贝。东西收上来后,放在大队部的保管室里,也还是李承嗣的那个大院。李振生就住在隔壁的偏院,有小门相通。看护没收物品的两个民兵,本就是李振生的本家心腹,又都去李振生家吃饱喝足,在保管室隔壁蒙头睡到大天老亮,李振生哪会放过如此良机,任宝贝销毁?所以,第二天当众焚烧破坏那些‘四旧’时,人们发现多是一些破烂字画书籍,总之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便猜测其中的好东西都被李振生私吞了。宝贝被收的几乎人家自然不甘心,逐渐放出风声,说是李振生把搜到的东西私藏起来了,便怂恿造反派头目李龙、李虎张贴李振生的大字报,说李韩氏是地主恶霸的小老婆,是潜伏下来的国民党特务,李振生也被她策反了,之所以搜刮村民家的宝贝,是要偷运出去,给国民党特务提供活动经费,策应蒋介石反攻大陆的。李龙、李虎是李承嗣的近亲,早就想搜出李承嗣的那些宝贝,便吵嚷着要抄李振生的家,找出与特务活动的相关证据。吓得李振生神魂不安,忙不迭地四处活动。谁知,本来准备第二天抄家的,当天夜里,李韩氏竟然上吊自杀了!李振生便大张旗鼓地置办丧事,他当了多年的支部书记,家族势力大,亲戚朋友多,又大操大办的,满院子亲戚邻居忙活好多天,李龙、李虎等人没敢轻举妄动。紧接着,破四旧运动搞得愈来愈烈,见真是国家搞的,想闹事的村民热血冷了,也都怯了阵,李龙、李虎孤立无援,抄家之事最终不了了之。李振生又坐稳了他的大队书记位置,虽然没人再敢抄他的家,但李振生痛失爱妻,自然愤恨难平,在八三年的严打风暴中,直接扳倒李龙、李虎,在为民除害的同时,也替李韩氏报了仇。”
李成梁想:看来,李振生真是个有故事的人,藏有古玩字画的事,并非完全捕风捉影。只是,六六年破四旧时,李志鹏不过六七岁,母亲去世,父亲又如此冷峻有心机,李志鹏怕是会经历一番孤独困苦,要不也不会这么深沉有城府。由此,李成梁又想到李志鲲,如果李振生真有万贯家财,李志鲲混得也不会太差,怎么没听人说起过?不由问道:“李志鲲现在去了哪儿?”
范家宜说:“李志鲲的故事,也从侧面印证李韩氏之死不同寻常。在众多村民眼中,李韩氏知书达理,心地善良,性格温和,乐于助人,而且一直吃斋念佛,连只蚂蚁都不忍伤害,为李振生赢得不少好人缘。即使在家中,她也勤俭持家,相夫教子,结婚十多年来,根本没人见她跟李振生红过脸抬过杠,李志鲲和李志鹏兄弟也被她调教得规矩本分,跟一般爬高上低的顽劣孩子大不相同。在李龙、李虎贴了大字报,污蔑李韩氏为特务,嚷嚷着要抄家的时候,生性温和的李韩氏惶恐自杀,按说也没什么奇怪的。可偏偏在李韩氏自杀那天夜里,有人听见她跟李振生的争吵声,还隐约听到他们说起金银字画什么的,接着争吵声戛然而止。在给她收尸时,有人发现李韩氏脖子上的勒痕并不明显,却出现喉结凹陷的情况,似乎是被人掐死的!而且,李韩氏死后,李志鲲性情大变,本来爱说爱笑的,突然沉默寡言起来,一开始人们还以为他是因为母亲离世伤心过度,谁知他这一沉默就是好几年,一直努力读书,成绩优异,再加上李振生的成功运作,李志鲲高中毕业后,被推荐去了北京医学院。自此,李志鲲再也没回过青龙集。听说大学毕业时,李志鲲写了血书,响应国家号召,一头扎进大西北,从教书开始,做到省医学院院长,现在更当上了省卫生厅厅长,还以什么民主党派的身份,被推选为省政协副主席,按说混得这么好,早该衣锦还乡了。但二十年来,不但李志鲲从没回来过,李振生和李志鹏也绝口不提李志鲲的事,甚至李振生去世,也没见李志鲲回来奔丧。大家便推测说,肯定是李振生失手掐死妻子,被李志鲲发现了,因而终生无法原谅父亲。当然,我所了解的这些信息,都是用道听途说的零碎消息拼凑起来的,但即使有三分之一真实,也足够传奇的了!李志鲲当官的事,我是听陈国良酒后说的。李振生家藏宝贝之事,是老百姓胡乱传说的,我曾套过陈国良的话,陈国良并没有否认,只是说没见过,不就等于间接承认了?”
李成梁吃惊道:“李志鲲当了省卫生厅厅长和省政协副主席?按说职位这么高,县里肯定要备案的,我在县委办多年,怎么从来没听人说过?”
范家宜说:“李志鲲刻意跟家乡划清界限,家里又没人往外说,县里怎么会知道?可李志鲲对李志鹏兄弟情深,李志鹏白手起家贩卖药材,就是李志鲲指点的明路。李志鲲地位这么高,又同学门生众多,这门生意还不好做?李志鹏人生的第一桶金就是这样赚得的。但李志鹏个性独立坚韧,并不屑于依赖哥哥,很快就闯出门路,并把陈国良带了起来。后来,李志鹏不想到处奔波,便创建了鲲鹏集团,把生意扩大到中西药材、烟酒百货代理批发等方面,交给妻子打理,生意滚雪球般越做越大。李志鹏给公司取名鲲鹏集团,足见他记挂着哥哥,但李振生去世十多年了,李志鲲依然没有回来过,显见受伤之深!”
李成梁转而问道:“看来,李志鹏是很有钱,他的为人处世怎样?”
范家宜笑道:“李志鹏的心机比他父亲更深沉,因为李志鹏读过十多年的书,受过良好的教育,而性情又受他父母的双重影响。另外,李志鹏是在他父亲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比他父亲更沉着冷静,处变不惊。这样说吧,当年,李振生即使用不法手段获取财富,现在时过境迁,斯人已去,这些财富到了李志鹏的手中,也就变得合法干净了。这跟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兴起的本质一样,都是第一代血腥暴力,第二代文明儒雅。李志鹏手中掌握惊人的财富,却能等闲视之,待人接物温和从容,绝非平庸之辈。但他家底太厚,底气太足,所以骨子里有一种高傲自大之气,对谁也不会俯首低眉,这也是我对他敬而远之的原因——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即使我因敬重他的人品跟他交往,他也会把我当成乞食的野狗,那还不如保持距离呢。照我看,李志鹏绝非池中之物,他的名字‘志鹏’,就已经暗示他终将像大鹏一样展翅高飞。”
李成梁见范家宜似乎对李志鹏十分崇拜,故意不以为意地说:“范书记,你这是宿命论,名字与命运应该搭不上关系。李志鹏至今还窝在青龙镇,哪里谈得上大鹏展翅?”
范家宜似乎看透了李成梁,微笑道:“当然不单是因为名字,别人也有叫鹏啊龙啊的,不还多是普通人?李书记,你别认为我崇拜李志鹏的钱财,我是看透了他的出众才华和胸襟抱负!在这个改革开放的时代,赚钱就是本事!但能发财的人很多,能让沾亲带故甚至父老乡亲都有钱花、有饭吃的很少,不但需要本事,还需要大胸怀大气度,李志鹏就是这样的人!陈国良的芳菲药业、陈国龙的街道开发、陈国虎的永盛建材公司,都是李志鹏帮忙搞起来的。陈国良的父母都是老老实实的农民,他们兄弟仨靠着李志鹏的扶持提携,都闯出了一片天地。而李志鹏也确实能担当起带头大哥的重任,在李志鹏调教下,他们都是规规矩矩地做生意挣钱,不搞坑蒙拐骗那一套,生意越做越红火,对李志鹏也越来越敬重依赖。不光是亲戚邻居,甚至青龙村的年轻人都被李志鹏带起来,或办厂,或开店,或进公司做工,大都走出了农门!所以,凭李志鹏的能力,只要想干的事,就没有干不好的,包括教育工作!其实,工作好不好,关键在领导,原来从林在青龙镇当书记,他喜欢吃吃喝喝,各方面工作都松松垮垮,李志鹏也就习惯了。现在换了你当书记,他应该会好好干的。不过,据我推测,不出意料的话,这次换届选举,李志鹏会成为党委委员,离开教育岗位的。”
李成梁诧异道:“范书记,这是李志鹏告诉你的?他并没跟我说起啊。”
范家宜哈哈笑道:“李志鹏哪会告诉我?即使要官,他也会找大领导!”
李成梁狐疑道:“我一直不明白,李志鹏既然有这么多钱,为什么还要当这个教办室主任?专心做生意岂不更好?你选择说他要当党委委员,我就更不明白了。”
范家宜笑道:“所以说,你得了解他的家庭背景!李志鹏深受父亲的影响。村贫协主席小不小?但如果李振生不当村贫协主席,怎么给李韩氏评定雇农成分?怎么保住李承嗣的偏院和财宝?怎么继续搜刮百姓的财宝?李志鹏怎么继承李承嗣的大院?别人当官,那就只是个官,李志鹏要的却是影响力!不但这个教办室主任,连陈国龙的行政村书记都是李志鹏操作的。至于陈国良这个校长,我倒不认为是李志鹏提拔的,他知道陈国良不够这一料,还会给自己添麻烦。这样吧,我有两壶老酒,咱们赌一把,如果这次选举,李志鹏不进党委班子,就奖你三大杯,如果进了班子,就罚你三大杯!”
李成梁赶忙起身,给范家宜续了一杯水,笑道:“那不都是我喝?范书记,咱换个话题,我准备收回陈国良的那座楼房,你看怎么样?”
范家宜道:“我还是刚才那句话,只要你能跟李志鹏合作,一切都不是事儿!也只有跟李志鹏合作,才能收回这座楼房!陈国良三兄弟都围着李志鹏转,对李志鹏言听计从,陈国良更是李志鹏的跟班。李志鹏沉稳内敛,不屑于理会看不起的人,但陈国良兄弟非常社会,经常跟何大壮、郑子钰、张振远等人吃吃喝喝的,李志鹏为什么不过问?那是因为,李志鹏也想利用陈国良三兄弟,扩大家族影响力。李志鹏爱惜自己的名声,就像鸟儿爱惜羽毛一样,并不爱吃喝交友,钱虽然多,朋友却很少,所以利用陈国良兄弟结交三教九流的人物,弥补自己这个缺陷。他们经常带人去雪莉酒家聚会,表面看来是陈国良兄弟请客,实际上都在李志鹏的掌控之中。”
李成梁一阵轻松,李志鹏已经答应帮助自己,如果陈国良事事听他的,这座楼房肯定能收回来,于是半是夸奖半是揶揄地说:“范书记,你看人看问题这么透彻,简直可以当算卦先生了。”
范家宜急忙摆手道:“李书记,我是共产党员,无神论者,根本不相信神鬼命运的。但我喜欢翻看《易经》和《麻衣神相》等书,揣摩其中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再结合现代的逻辑学、心理学和社会学,尝试推断人物的命运,感觉很有意思,我私下称之为‘命运学’。”
李成梁揶揄道:“看来范书记对命运学颇有研究啊!那你能不能分析一下,我的命运如何?”
范家宜郑重其事地抬起头来,打量一番李成梁,笑道:“李书记,你要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李成梁心中一凛,旋即恢复自然,笑道:“当然是真话了。”
范家宜喝了口水,定定看了一阵,说道:“李书记,你年纪轻轻,却睛明多皱,印堂发暗,主你流年不利,恐受小人陷害,可能会有一番坎坷波折。”
李成梁虽然不相信,但想到自己的处境,深感压力巨大,便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范家宜旋即说道:“不过,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目如朗星,鼻似悬胆,剑眉入鬓,两耳垂珠,属大富大贵之相,自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终将功德圆满,前途不可限量!”
这就是睁眼说瞎话了!李成梁笑道:“范书记,大鼓书中的套话,你就别拿来忽悠我了。”
范家宜却郑重其事地说:“李书记,你面相如此,真不是我忽悠你。按这个面相,你应该仕途光明的,但你性格绵里藏针,看似温和从容,实则耿直刚烈,宁折不弯,要想生有所为,必须手握大权,否则易遭陷害。综合考虑,你最好先做学问,功成名就之后,再转而入仕,就可大展宏图了。李书记,你的人生命运,可以浓缩为五个字,那就是——学而优则仕!此乃肺腑之言,希望你能牢记在心!”
李成梁有些心胸激荡,又像被范家宜戳穿心事,不觉脸红心跳,赶忙掩饰道:“范书记,这就更离谱了!我一个小小的师范生,能做什么学问?”
范家宜起身对李成梁弯腰鞠躬,笑道:“李书记,家鸡的眼睛只盯着黄土,苍鹰却始终心向蓝天!我范家宜研究多年的命运学,虽然尚未入门,但也不至于蠢到连家鸡和苍鹰都傻傻分不清。”
李成梁笑道:“范书记,我即便不是家鸡,最多只是在树间扑腾的麻雀而已。你对自己如何分析?”
范家宜沉思一下,说道:“虽然感觉不太恰当,我还是拿家鸡作比吧。其实,包括我在内的多数人,老实本分,循规蹈矩,眼睛只盯着地上的谷粒,终生的追求,只是填饱肚皮,养活老婆儿女,最多与人为善,根本不可能胸怀天下。而像何大壮这样的人,如果也算是家鸡,应该是一只雄鸡,凶猛强悍,耀武扬威,欺负其他家鸡,以期霸占更多的地盘,获取更多的谷粒。李书记,作为一只苍鹰,你应该翱翔九天,如果进入家鸡的地盘,雄鸡自然不是你的对手,但你别忘了,雄鸡的背后还有主人,你根本没有胜算。李书记,如果你能理解这个比喻,也就理解我了。有些事,不是我不愿帮你,而是没这个胆量、也没这个能力帮你。李志鹏则是一条猎狗,呵护着自己的领地,何大壮这样的雄鸡,即使有主人呵护,也断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你如果想有所作为,最好寻求李志鹏的帮助。我的话虽然有些绕,理却是这个理!”
不待李成梁答话,范家宜就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哈哈笑道:“李书记,酒后闲谈,纯属戏言,笑笑而已,切勿外传。”
说完,范家宜又倒了一杯水,悠然走出办公室。
欲知李成梁家庭聚会有何变故,请看第二十五章《张扬探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