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之后数日,天气放晴,建筑班很快复工了。
天伟已经跟傅德生商定,承建青龙中学教学楼。
这是全县第一个审批通过的普九工程项目,陈云山十分重视,定位为全县普九示范工程,催促何大壮尽早开工。
何大壮当然不敢怠慢,便督促青龙镇党委政府研究决定,定于农历三月十六正式开工,由他亲自主持奠基典礼。
傅德生手中有好几个工程,都在紧张施工中,跑来跑去的,忙得不可开交,但接到通知后,傅德生并不着急。虽然在青龙镇人生地不熟,但有何二壮和天伟帮忙,自己会省心许多。何二壮有何大壮撑腰,在青龙镇肯定能吃得开,可以帮自己撑起台面,避免当地人欺生;至于工程施工,有天伟在,自己就更放心了,建大楼比盖瓦房更容易,天伟的建筑班活儿做得不错,再让建筑工程师老杜做监工,具体负责施工指导,肯定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确定开工日期后,傅德生邀请何二壮和天伟在雪莉酒家聚会,商讨开工事宜。
施工是插不上手了,何二壮思前想后,决定承揽建材供应,好从中赚取差价,见傅德生提及此事,便急不可耐地说:“傅哥,联系建材的事交给我好了。我跟青龙集的建材商关系都不错,保证质优价廉。”
责任重大,傅德生肯定要严把建材质量关,他对何二壮有些不放心,便笑道:“二壮,教学楼是国家工程,质量要求很高。砖头必须是合格的轮窑砖,夹生砖或吊窑砖坚决不能用;其他建材,我已经跟陈国虎联系好,由他负责提供。由老杜负责建材验收。你愿意跑腿也行,我付你工资。”
何二壮顿时如坠冰窟:傅德生果然老奸巨猾!陈国虎跟自己素来不睦,根本不可能给提成,砖头又是大行大市,赚不了几个钱,自己还联系个屁?
傅德生当然看透了何二壮的心理,又笑着说:“二壮,我不会让你白忙的。待工程完工,结清工程款后,除了工资,再给你拿一万块钱的辛苦费。”
一万块钱!何二壮一阵狂喜,连声说道:“谢谢傅哥!谢谢!”
傅德生转头对天伟说:“天伟,我也不会亏待你,只要能按要求施工,建筑质量过关,每平方我再加两块钱,另外再给你五千块钱辛苦费,只求你多多费心,把工程做好。”
天伟点了点头,说道:“师兄,我一定尽力而为,保证建筑质量,但辛苦费就不必了,我只要施工费。我们还是签个协议吧,好对工人有个交代。”
傅德生笑道:“那行!我带的有空白协议,现在就签。”
时间紧,任务重,天伟感到十分紧张。待傅德生离开后,天伟立马找到找到青龙中学副校长康治国,协调拆除宿舍、安电打井等事宜。康治国本来跟天伟就熟识,教学楼又是普九工程,当然充分重视,全力支持。
根据教学楼施工要求,需要抽调工人扎钢筋圈梁立柱和支壳子。这两样都是新活,天顺提议招收几名新工人来做,省得浪费老工人,还能多干点农村的建筑活。天伟感觉很有道理,便跟几名组长商量一下,招收了春节前后想进建筑班的关系过硬的几名村民,并抽调周天星带新工人学习扎钢筋圈梁立柱,周德昌带新工人学习支壳子。至于做饭、干杂活、看工地的人选,因为需要日夜驻守工地,还必须操得了心,问得了事,大家提议由德诚来做,支付双倍工资。天顺怕父亲撑不下来,本不想同意,见众人鼎力举荐,又确实找不到其他能长期离家的工人,也只有松口说道:“那我跟俺大说说看。”
听说去青龙中学建教学楼,工人群情振奋,纷纷感叹:十年前咱还在盖土房呢,现在都建上四层的大楼了,工资和奖金又比盖瓦房上涨一倍,想想都感觉无比荣光!时局发展这么快,也许要不十年,村里也会建起楼房,过着“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日子了!
德诚尤其兴奋。自己去工地做饭看场子,在工资奖金翻倍的基础上,又能多拿一份,基本相当于现在的四倍了!教学楼施工最少也得半年,自己差不多能拿到两千块钱!
“天顺,你俩不要犹豫了,我肯定行!”德诚高兴地说,“我虽住在青龙中学,但离家又不远,你天天去做工,桂花也可以带秋阳过去看我。白天干点活,晚上就只睡觉,每个月能挣三百多块,这样的好事哪里找去?”
桂花担心道:“可是,到正式开工时,每天都有几十个人吃饭,活儿可不轻!又有那么多钢筋水泥,你晚上看场子,也要担着责任呢。”
德诚笑道:“工人吃饭简单,填饱肚皮就行,不需要七碟八碗的,也就炒菜、蒸馒头、下面条而已,哪一样我不是呱呱叫?而且只有一顿午饭,早晚我还能干点杂活呢!看场子就更没问题了,这座大楼建在学校里面,又不是在荒郊野外,我晚上又睡得警醒,能有啥问题?”
确定之后,德诚很快随天伟和天顺来到青龙中学,扒掉那几排宿舍后,在角落处建了三间简陋的砖瓦小屋,一间做厨房,德诚住一间,另一间留给老杜。
站在自己低矮窄小的卧室中,德诚望着粗糙的砖墙和潮湿的地面,心里满溢着幸福和快乐。别管房子怎样,自己终于有了单独的栖身之处,不用在孩子面前晃来晃去,影响他们生活了,而且,连晚上睡觉都能挣钱!照这样干下去,要不两年,家里就能盖上大瓦房,自己跟孩子就能有各自的独立空间了!看自己这个身板,最起码还能干上十来年,盖好瓦房后,还能给秋阳挣学费,这样的日子真大有奔头!
德诚乐呵呵地,跟大家一起打井架线、垒灶支锅。待一切准备好,监工老杜就跟扎钢筋的技术工人一起,带着钢筋调直机、切断机过来了,陈国虎也派人送来了钢筋。周天星带着工人,在技术工人的指导下,开始切割钢筋,捆扎骨架。
德诚也把铺盖搬了过来,开始自己的工作。
工作堪堪准备就绪,就到了阴历三月十六。
阳春三月,风和日丽,正是开工的好天气。
李成梁本来准备参加奠基典礼的,但恰巧要去县委参加会议,便委托何大壮、范家宜和李志鹏三人,让他们妥善安排有关事宜。
何大壮正中下怀:李成梁不在现场,范家宜无权过问,自己正好利用这次活动,让镇干部全部参加,好好宰傅德生一顿,既能笼络人心,又能在镇干部和傅德生面前确立权威。
傅德生想铺平道路,当然点头同意,只是提议把酒宴放在雪莉酒家——他感觉于雪莉好养眼。
何大壮想到于雪莉对自己不错,也就点头答应,跟傅德生一起来到雪莉酒家,预定十桌酒席。
何二壮早早来到施工现场,陪着傅德生,以主人身份招待客人,让烟让茶。奈何镇干部没几个人认识他,认识他的也看不起他。何二壮忙活一阵,见根本无人理会自己,也就怏怏地退到一旁,跟天伟一起,指挥工人测量放线、燃放烟花爆竹了。
放完烟花爆竹,李志鹏宣布奠基典礼开始,作了简短的讲话后,由何大壮挖了第一锹土,傅德生、范家宜等人也象征性地动了土,最后由天伟带着工人挖坑,三下五除二,就把石碑埋好了。
何大壮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后,宣布仪式结束,青龙中学教学楼正式开工。
在大家乱哄哄的掌声中,早已等在一旁的挖土机,轰隆隆地开了过来,按照天顺和天伟放好的石灰线,一爪子下去,就是一个深坑,往旁边一倒,就是一堆泥土。工人见此情景,都伸长了舌头,既吃惊又赞叹:这家伙真不简单,随便抓几爪子,就够人工挖老半天的了。
挖坑兜土的活儿着实单调,众人纷纷乱乱地看了一阵,便渐渐厌烦了。何大壮见十点多了,天气又比较热,就让在场干部先去雪莉酒家等候——这些干部与其说是来参加奠基典礼,倒不如说是想凑凑热闹,混顿饭吃的。听了何大壮的话后,众人一哄而散,往雪莉酒家赶去。地位再低些的包片包点干部,则根本没来工地现场,直接去雪莉酒家吸烟喝茶赌牌了,又捎带邀请一些村干部和七站八所的工作人员,有的甚至还带着家属。一时间酒店人满为患,所有人都像吃大户一样欢天喜地,吸烟喝茶嗑瓜子,一窝一窝地赌牌,咋咋呼呼地开着各种荤素玩笑,把酒店搞得乌烟瘴气。于雪莉连连皱眉,后悔接了这单生意,见早已超过十桌,不得不推掉其他客户,全力准备今天的酒宴。
何大壮本想让陈国良带着刘春礼、康志国等校领导一块过去,但实在讨厌他们,也就没有发话,只是带着傅德生、何二壮,和范家宜一起来到雪莉酒家。此时,除了大宴会厅,其他包间都坐满了人。四人进了大宴会厅,见几名党委委员和副镇长赌得正酣,何大壮从一位副镇长手中接过扑克,兴致勃勃地赌了起来。
至于稍晚些到来的老杜、天伟、天顺和十多名工人,只有坐在大厅里了。
李志鹏和陈国良来得更晚,在于雪莉的指点下,李志鹏直接去了大宴会厅。陈国良没有进去,眼见镇干部哄哄乱乱,比在工地多了好多倍,不由楼上楼下溜了一转,发现已经座无虚席。一打听,原来镇大院工作人员倾巢出动,有的甚至携亲带友!陈国良的脸色很快转阴,皱着眉头,问于雪莉道:“雪莉,傅德生安排多少桌?”
于雪莉也皱着眉头答道:“本来说是安排十桌,现在都坐满二十桌了。”
陈国良十分恼恨:这个傅德生也太狗眼看人低了!在我的青龙中学建教学楼,你邀请镇里的虾兵蟹将也还罢了,为什么连学校领导的招呼都不打?刘春礼、康治国等人在工地忙活大半天,你眼睛又没装裤裆里,难道没看见?即使不想邀请他们,说句客气话能累死你?狗日的傅德生,你别以为有俩臭钱,有何大壮撑腰,就可以看不起我陈国良,看不起学校其他领导!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陈国良一贯气盛,哪能受得了这个窝囊气?他往前走了几步,想要离开酒店,又一想还没跟于雪莉道别,赶忙向吧台看去。只见傅德生满脸油汗,正倚在吧台上,咧着大嘴,对于雪莉说这说那,那双色眯眯的小眼在于雪莉高耸的双乳上扫来扫去,心中更加恼恨:于雪莉是我陈国良的梦中情人,能是你这肥猪一样的蠢人可以肆意亵渎的?
陈国良大声喊于雪莉过来,低声道:“雪莉,别理他!我回去了!”说完便往外走。
于雪莉见陈国良满脸冰霜,慌忙问道:“国良,马上要开饭了,你这是往哪儿去?”
陈国良朗声说道:“我找国虎有点事,不在这里吃饭了!”同时瞟向傅德生,却见傅德生似乎瞥了自己一眼,旋即扭转头,跟身边的何二壮说话去了。
陈国良终于怒不可遏了:你傅德生眼看老子离开,竟然连句客气话都没有!老子离了你傅德生,还能饿死不成?但得罪了老子,看你这个工程还怎么做!便不顾于雪莉的挽留,大踏步走出酒店。
在酒店门外看了一圈,陈国良才想起自己是坐李志鹏的车来的,现在只有走着回去了!
此时已是正午,蓝蓝的天空挂着一轮明晃晃的太阳,热辣辣地烤人的脸,又没有一丝风。
因为参加奠基典礼,身高体壮、一贯爱穿宽松运动衣裤的陈国良,破例穿得规规矩矩,衬衫、薄羊毛衫和西服一样不落,又加上被傅德生羞辱,无比恼恨焦躁,怒火汪腾腾燃烧着,浑身燥热如火。没走多远,额头的汗水便啪啪往下滴落,衬衫也紧紧地拧巴在身上。陈国良把西服脱掉,搭在胳膊上,把羊毛衫掀到腋窝处,低头一看,胸前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打湿,如鸡蛋二层皮一样半透明,双乳和肚皮都看得清清楚楚,便不敢再脱羊毛衫。再走几步,绷紧的裤裆也像灌了浆糊,湿漉漉、黏糊糊的,简直迈不开腿,跨不开步!
多年来,陈国良从来没有这么狼狈地在大街上穿行过!
狗日的傅德生,你如果能干好这个工程,我把陈姓倒着写!陈国良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狠狠地向身侧甩去,咬牙发誓道。
一辆轿车停在身边,陈国虎探出头来,戏谑道:“大哥,大热的天,出来散步?真好雅兴!”
陈国良一看是陈国虎,立马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没好气地说:“废话!没事的话,送我回去!”
“怎么?”陈国虎笑眯眯地问,“傅德生不管饭?你那楼房不是卖给学校了吗?回哪里去?”
“送我回学校去!我趴办公室桌上休息会。”陈国良根本不想去别家吃饭,恼恨得咬牙切齿。
陈国虎不再逗乐,挑开话头道:“大哥,谁招你惹你了?”
陈国良吹着空调,感到舒爽许多,便脱下羊毛衫,恨恨说道:“傅德生这狗日的,我跟他没完!”于是把今天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
陈国虎笑道:“大哥,我跟傅德生有数面之交。他财大气粗,为人豪爽,不至于这么抠门,改天我问清楚是啥情况。你别是着了何大壮的道儿!”
“妈的!肯定是何大壮捉弄我!”陈国良蓦然回过神来,不由瞪大眼睛。
陈国虎开动车子,劝道:“无论是啥情况,都没必要计较,别因为一顿饭惹人笑话!咱现在就去雪莉酒家后院的客厅,好好喝几杯酒,消消愁,解解闷!”
陈国良咬牙骂道:“如果真是狗日的何大壮捉弄我,一定跟他没完!妈的臭逼,什么玩意儿?”
陈国虎笑道:“大哥,你如果再纠结,二哥肯定训你!实话告诉你,是雪莉姐要我来接你的。”
陈国良见于雪莉如此关心自己,满腔怒火霎时烟消云散,内心如清风明月拂过,一片宁静平和。
三天之后,挖土机便挖好了两米多深的地槽,几乎把整块地基都挖完了,泥土在周围堆积如山。
天伟把所有的工人都带了过来,开始在地槽里下基础层,按照图纸要求,先满铺一米多宽的砖头后,在上面浇灌上水泥砂浆,两层一收缩,铺了六层之后,架上地梁骨架,由周天星带人捆扎,周德昌带人跟着技术工人学习支壳子木,其他工人回村里盖瓦房。待支好壳子木,天伟又带着所有工人回来浇注地梁。趁混凝土凝固的工夫,除周天星继续带人捆扎钢筋外,其他工人又回村里建房……
过了凝固期,天伟又带着工人过来,在地梁上砌砖墙,大家还以为就这样一直往上砌呢,谁知砌了十来层,又架上一圈地梁!周德昌带人支好了两层地梁之间的立柱和上层地梁的壳子木,而后又用混凝土,浇注了立柱和地梁。
工人纷纷感叹道,还是公家的楼房质量高!单是根基就浇注两层地梁,像铁壳一样,怕是十二级地震都没有问题!农村的瓦房根基,都是铺几层用水泥沙浆灌缝的砖头,中间最多扯几根粗钢丝,连钢筋也舍不得用,跟这个地基相比,简直就是豆腐渣!
围观的老师也啧啧赞道,原来国家标准的楼房地基是这样的!几年前青龙中学建那栋三层教学楼,地基挖得还没有半米深呢,只是打几层夯土,而后用水泥砌几层七五、五零墙,在上面扎了薄薄一圈地梁,就算是地基了,跟这座教学楼的质量差得太远。
浇注好立柱地梁,工人又回村盖瓦房。等他们再次回到教学楼工地时,回填土工程已经完成,地梁内外的凹坑已经填实了。单是这层根基,就足足比平地高出大半米!每间房子的四个角,都杵着粗粗的四根钢筋,又用捏得四四方方的细钢筋箍密密麻麻地固定了。周天星正带着工人紧张有序地捏着钢筋箍,扎着立柱骨架,大家不由赞叹道:才干没几天,你们就像干了几十年一样,操作这么熟练自如!
就这样,几十名工人陀螺一样转个不停,但都兴高采烈的,欢声笑语荡漾在暖洋洋的春天:活儿越多,不就等于挣钱越多?只要能多挣钱,苦点累点怕什么?碰到其他建筑班的工人,他们骨子里就有了崇高的自豪感,洋溢着无比骄傲的神情,说话格外干脆响亮。
工人可以来来去去,德诚却无法离开了。工地在学校内部,人来人往,乱哄哄的,钢筋水泥砂子石子毛竹等物品又到处都是,德诚轻易不敢离开半步。反正走不了,德诚摸着啥干啥,除了生火做饭,收拾东西外,不是截扎钢筋,就是搬砖送灰,没有一分钟闲着。
眼看各种建材堆得满满的,几十号工人一围过来,搅拌机一开,大堆大堆的建材很快就消耗下去了,接着,便又有人往这送,又把空地堆得满满的。德诚心里很有成就感,把这一切当成自家的东西,用心呵护着,即使去街上买点油盐,也要叮嘱老杜帮忙看着。偶尔,哪位老师找点水泥啥的糊墙垫地,德诚虽然厚道,但也十分不舍。老杜便笑道劝道,谁来找就给点,用不了多少的。
虽然终日忙碌,虽然担着责任,德诚心里却很舒坦。毕竟一干就是大半年,不管刮风下雨,都有饭吃,都有工资拿,以前连做梦都不敢想有这么好的活儿!
只是,一到夜深人静,德诚心里就空荡荡的,想念心爱的秋阳和心爱的牛羊。天顺每天来到工地,德诚都要唠叨一番:秋阳好好的吧?还是那么能吃、那么懂事吧?牛羊也都好好的吧?得到天顺肯定的答复后,他才算放了心——虽然明知不会有事。
还有,德诚每次看到老师来工地,见他们穿戴干干净净的,有的还戴着眼镜,或者胳肢窝夹着书,斯斯文文的,便有一丝羡慕一丝心酸:要是天顺当年上了师范,应该也在这里教书,那全家该是怎样的幸福?如今,也只有把希望寄托在秋阳身上了!
傅德生见天伟不但工人多,而且干活有门道,比其他工地干得又快又好,也就放下心来。因为顾不过来,他便安排监工老杜和天伟多操点心,自己并不常来。
何二壮见傅德生不常来,自以为有功于傅德生,便当起二老板来,天天趾高气昂,溜来溜去,对老杜颐指气使,对工人吆五喝六,而且不懂装懂,胡乱支派。
工人只听老杜的,对何二壮爱理不理。
何二壮却不知眉眼高低,依旧天天过来,指指点点。尤其过分的是,每到吃饭时间,他就拽着老杜去雪莉酒家,再邀上三朋四友,包括天伟和送砖的黑娃,乱点一通好酒好菜,喝得昏天黑地,饭账当然记在傅德生头上。
老杜不胜其烦,屡屡跟傅德生告状。傅德生哪知道何二壮如此令人讨厌?但吃吃喝喝的事,又不便太计较。事已至此,也十分无奈,只有安慰老杜道,何二壮喜欢吃喝,就陪着他好了,偌大一个工程,还怕花几个饭钱?
老杜也只是发发牢骚而已,遇到如此讨嫌之人,谁能有什么好办法?况且自己也是挣工资吃饭,总不至于为此负气,甩手回家吧?
陈国虎更是对何二壮恶心透顶。
作为青龙镇规模最大、生意最好的建材商,陈国虎跟每个建筑班老板都很熟悉,十分了解何二壮的底细,因而不齿他的为人。
多年来,无论给哪家盖房子,何二壮都要向户主介绍建材,而后以此为由,向建材商索要提成。陈国虎的建材质优价廉、种类齐全,不坑蒙顾客,又送货上门,所以销量占全镇建材市场的一大半,根本不需要介绍,户主也知道从这里买。但何二壮却以给陈国虎拉生意为名,屡次索要提成。刚开始,陈国虎虽然很讨厌他,但也随便给个三十五十的。后来,即使不是何二壮盖的房子,只要是他认识主家,也和主家说到陈国虎这里买建材,或者打听到主家从陈国虎这里买了建材,都来向陈国虎索要提成。陈国虎直接拒绝,自此再不给钱。
作为经常跟建筑班打交道的建材商人,陈国虎太了解何二壮了。这个何二壮风流成性,经常酒后调戏勾引女人,单是因此被女人唾骂,或被主家痛打的事,每年都发生好几起。曾经有几次,他酒后调笑搂抱女主人,主家并不声张,结果房子盖好,主家以此为由拒付工钱,没拿到一分的何二壮理亏无奈,自己又没有钱,也不想自己出钱,就不给工人工钱,让工人问主家要,当然要不到,工人只能白忙活。后来,但凡水平高一点、能进其他建筑班的工人,都不愿意跟着何二壮干。因而何二壮的工人越来越少,建筑水平越来越差,找他干活的人也越来越少,而且大都是小房子,或者垒个院墙啥的。即使这样的小活,讲究一点的人家,也不敢找他,他那好色的传闻,令很多人鄙夷不屑,也深怀戒备。好在,现在农村建房的家庭很多,好的建筑班一般不接小活,何二壮的建筑班也就不死不活地,勉强支撑下来,在解散的边缘苦苦挣扎。
陈国虎对贪财好色的何二壮厌恶至极,每次见到何二壮那张皮笑肉不笑的刀条脸,都想抡起铁拳砸个稀巴烂,再丢进粪坑里。
何二壮虽然不想让主家买陈国虎的建材,却难以阻挡,恨得跺脚骂娘,却又惧怕陈国虎在少林寺练就的铁拳,不敢跟他叫板。
现在,根据傅德生的安排,何二壮只能联系陈国虎的建材,而且也只有陈国虎的永盛建材公司,能够满足教学楼的建材要求。
比如,扎立柱、横梁的螺纹钢筋,和制作混凝土用的各种石子,只有永盛建材公司出卖,连周边乡镇建楼也都是从这里购买,其他建材商只是销售面向农村瓦房的水泥、砂子和细钢筋等;砌砖时需要的河沙,方圆数十里,也都是由永盛公司从青龙河中抽取的,甚至包括汉原县城,也多是陈国虎送货!其他诸如粗砂、水泥、钢筋、铁丝等,永盛公司也是货真价实,绝对没有次品假货小厂货!
何二壮虽然怵陈国虎,但傅德生已经跟陈国虎联系过了,只有硬着头皮去永盛建材公司联系生意,见陈国虎并没怎么着自己,又跟着傅德生、黑娃等人,小心翼翼地陪陈国虎喝了几次酒,感觉也没啥异常,看来应该是大哥当了镇长,陈国虎想巴结自己,至少不敢再难为自己了,再去永盛建材公司,就又眉飞色舞起来。
陈国虎再也无法忍受,便让手下通知傅德生来公司。
傅德生对陈国虎敬畏有加,很快来到永盛建材公司。
在陈国虎的带领下,傅德生兴致勃勃地转了一圈,对公司的经营规模及建材质量赞不绝口。之后,陈国虎又让傅德生坐上自己的轿车,带他去几里外的抽沙现场参观。回来的路上,陈国虎慢慢开着车,提出不愿见到何二壮的要求。
傅德生为难地说:“这个——,陈老板,我也比较烦他,但又不好得罪,望陈老板多多谅解,多多谅解。”
陈国虎拒绝道:“傅老板,如果你不好意思,那我直接跟他讲。另外,还有一件事,我想请你解释一下。”
于是,陈国虎开门见山,把奠基典礼那天,傅德生慢待陈国良及其他学校领导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傅德生当即急了,捶胸顿足道:“要不是陈老板说出来,我哪知道会有这等荒唐事?那就跳进黄河洗不清了!我比窦娥都冤!比窦娥都冤!我在青龙中学做工程,巴结陈校长还来不及,哪敢在陈校长面前充大?那我这几十年的饺子不是白吃了!天地良心,我那几天忙得晕晕乎乎的,哪会想到有这等事?当时,我根本不认识陈校长,这场酒宴又是何大壮镇长亲自安排的,我三番五次告诉他,一定要邀请教办室和青龙中学的领导全部参加!哪知道他安排一二十桌,竟然没有青龙中学的领导!今天晚上,还在雪莉酒家,我向陈校长和其他领导负荆请罪!负荆请罪!”
陈国虎确认大哥被何大壮阴了,心里无比恼恨何大壮,也就更难容忍何二壮,便说道:“负荆请罪谈不上,把话说开就行。傅老板,以后对何大壮和何二壮,你要多留个心眼,不要事事顺着他们。如果不是我,怕是大哥跟你斗,你都不知道是咋回事!”
傅德生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连连点头道:“可不是,可不是!我是要小心何二壮!我来青龙镇没几天,就感到他不太厚道,跟陈老板不是一路人。我越来越觉得,青龙镇这趟浑水,可不是好蹚的!不是好蹚的!这个工程怕是难以风平浪静地做下去!”
陈国虎并未接腔,他根本不屑于对何二壮评头论足。
傅德生叹了口气,接着想到,何二壮前天说何大壮索要一万块钱辛苦费,被自己以手头太紧推脱了。是何大壮家属没把那一万块钱交给何大壮,还是何大壮贪得无厌,或者何二壮浑水摸鱼?傅德生不想、也不敢弄清楚,但却感到十分棘手,工程刚刚开始,还没拿到一分钱呢,何大壮或何二壮就敢如此伸手要钱,以后会不会再有第二次、第三次?那几乎是一定的!但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好办法?
来到永盛建材公司门前,傅德生抬头看到何二壮的摩托停在自己轿车前,不由惶急道:“陈老板,何二壮在这里,怎么办?”
陈国虎看到何二壮,恶心得要吐,不由冷笑道:“傅老板,在我眼里,他连条狗都不如!他来得正好,我跟他当面说清楚!”
何二壮很快凑了过来,对傅德生笑道:“傅哥,有我操心,哪用你亲自出马?正好你也在这,咱晚上跟陈老板好好喝几杯!”
陈国虎冷着脸说:“喝酒?你最好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我不想见到你,所以请傅老板前来,让他另外安排人跟我联系!”
何二壮羞红了脸,解释道:“陈老板,我也是帮傅哥跑腿的,没要一分钱提成!他工程太多,忙不过来,也没其他人可用。”
傅德生怕何二壮下不来台,紧张地看了看何二壮,畏畏缩缩地帮腔道:“陈老板,何二壮确实是我安排的,是我安排的……”
陈国虎脸色比冰还冷,冲傅德生道:“是吗?傅老板,那你结清货款,找别家供货吧!我再也不允许何二壮踏进公司半步!”
何二壮哪敢跟陈国虎顶撞?便恶狠狠地瞪着傅德生,咬牙恨道:“好你个傅德生,想过河拆桥?骑驴看唱本——咱走着瞧!”
“这——”傅德生眼巴巴望着陈国虎,为难地说,“陈老板,能不能再通融一下?我在青龙镇人生地不熟的,确实很难做。”
陈国虎决绝地说:“傅老板,你难不难做是你的事!如果想巴结何二壮,直接给钱就行,何必让他上我这儿来?恶心死了!”
傅德生知道,这两个人,自己谁也得罪不起,只有安排何二壮做点其他工作了,便说道:“陈老板,那我让老杜跟你联系。”
陈国虎笑道:“只要不是何二壮,安排谁我都没有意见!”
何二壮被陈国虎羞臊得没脸没皮,跨上摩托车,拼命猛踹。
摩托很快启动起来,呜呜冒着黑烟,载着何二壮扬长而去。
傅德生心神不宁地上了轿车,擦着不断涌出的汗水,内心恐惧加后悔:看来,何大壮兄弟跟陈国虎兄弟根本尿不一个壶里,而且都是难以相处、又摆脱不了的主儿,自己现在是老鼠进风箱——两头受气!看来,青龙镇的水太深太深,自己很难蹚过去!早知如此,就是有人抬八抬大轿去请,也不来青龙镇承接工程!
何二壮气急败坏地,骑着摩托突突狂奔,吓得路边吃草的羊儿直往地里窜。
很快来到一个转弯处,破旧摩托车的轮胎根本不防滑,何二壮又拐得太急,后轮便往外猛甩,扑通一声摔在路边沟坎上。何二壮忙松了车把,从摩托车头直摔出去,差点弄个狗吃屎。他本能地用两手去按地面,右手按在路边草丛里,但左手掌和两个膝盖都重重磕在凹凸不平的干硬路面上。
在地上趴了老半天,疼得龇牙咧嘴的何二壮,才一瘸一拐地爬了起来,只见摩托后轮兀自在沟坎上空高速旋转,左手掌擦烂一层厚皮,血珠从支棱着的烂皮中沁出来,洇红了夹在里面的泥土,啪啪往下直滴,两个膝盖也都疼得钻心,在裤子磕破处,也有血渍洇湿了上面的尘土,显见伤得不轻。
何二壮惶急地抬起头来,四下看了一圈,幸好方圆左右没有他人,只有几只绵羊在路边啃着青草,橘红色的夕阳给大地镀上一层淡黄,绚烂的晚霞如自己的痛感一样奔突跳跃,这才长出一口气,不怒反笑道:“傅德生、陈国虎,你俩个狗日的给我等着,我何二壮不报此仇,就不是俺爹的种!”
何二壮龇牙咧嘴地掀起摩托,发现后视镜摔掉一个。他便咬牙支住摩托,拾起后视镜,见接口已断,镜片已烂,显然不能再用,便嘭地摔在路上。望着四下迸溅的碎片,何二壮仿佛看见傅德生和陈国虎也如这个后视镜,被自己摔得稀碎,便呼呼喘着粗气,狞笑着骑上摩托,向周庄轮窑厂驶去。
黑娃正在轮窑厂棚屋里休息,见何二壮如此狼狈,吃惊地问道:“二壮,你这是咋了?”
何二壮阴沉着脸,并不答话,进了棚屋,洗了手脸,抓住黑娃放在桌上的酒瓶,咬着牙,忍着痛,往左手掌伤处浇了一通,又卷起裤腿,用湿毛巾擦了伤口,再浇上点酒。而后眼珠转了几转,挑唆道:“气死我了!傅德生嫌你的砖头质量不过关,价格又比别处高,要陈国虎联系乔窑的砖头!我跟傅德生吵了一通,气得晕头转向的,骑摩托摔倒了!”
黑娃知道,何二壮每块砖头吃了二分钱回扣,跟乔窑的砖头相比,价格当然抬上去了。即使傅德生不要自己的砖头,自己并不愁卖,也只能是何二壮赚不到钱,便漫不经心地说:“他不想买,我还不想卖呢!——不对吧?傅德生不是你师兄吗?大哥又当着镇长,他竟然敢得罪你,不想在青龙镇干了?”
“还不是陈国虎挑唆的?你说,我又没得罪陈国虎,他为啥老是跟我过不去?”何二壮问黑娃道,“你们是把兄弟,他跟你谈过我的事吗?”
黑娃正巴结何大壮,当然也想笼络何二壮,见何二壮对陈国虎又恨又怕,不好承认跟陈国虎关系不错,便顺着何二壮的话路说:“我和陈国虎虽然称兄道弟,也就互相关照点生意,纯属酒肉朋友,哪有咱弟兄俩关系铁?”
何二壮壮着胆子骂道:“陈国虎个狗日的,仗着有几个臭钱,看不起我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坑你?”
黑娃望着龇牙咧嘴的何二壮,心想:不是因为何大壮,别说陈国虎,连我也看不起你!你小子大概是被陈国虎和傅德生挤兑了,想拿我当枪使,那你打错算盘了!于是笑道:“二壮,说不定是因为你的提成,傅德生才不想买我的砖头,他想用乔窑的砖头,就让乔大头送好了。我的砖头又不愁卖,你就不要操心了!至于陈国虎,也绝对不会坑我,他帮乔大头卖过砖头,也帮我卖过砖头,我跟乔大头关系也不错。生意人就要互相帮衬,谁再有本事,还能把生意做完?”
何二壮十分沮丧,自己本想挑唆黑娃斗斗傅德生和陈国虎的,谁知根本不上钩,甚至想让自己背锅!也是的,即使黑娃出手,不论钱财、武力、人势,哪一条也不是陈国虎的对手!黑娃哪会傻到听信谗言,拿鸡蛋碰石头?而单靠自己,别说对付陈国虎,恐怕连他公司大门口的那条狼狗都对付不了!哎——,有了!先药死他的狼狗,出出胸中这口恶气!
既然斗不过陈国虎,何二壮便把对陈国虎的冲天怨气转移到傅德生身上,对傅德生的愤恨更是加了倍:傅德生,这事皆因你而起,我何二壮咋不了陈国虎,还能惩治不了你?
望着远处堆积的废弃砖头,何二壮眼珠一转,笑道:“老兄,这事如果不怨陈国虎,那就是傅德生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咱哥俩不是面团,任他随意揉捏!还不如这样——”
说完,何二壮走到庵棚门口,向外看了看,对黑娃附耳低语一阵。
黑娃急忙摇头,说道:“算了吧!傅德生家大业大,有钱有势。我好好做着生意,无缘无故的,可不想招他惹他。”
何二壮拉着黑娃站在庵棚门口,指着远处多年堆积的过火砖、夹生砖等,笑道:“老兄,这些废旧砖头,你就不想处理掉?如果能办成这件事,这些砖头我都按好砖买了!而且,以后镇里修桥铺路,我都让大哥从你手里买砖,价格高高的!大哥当着镇长,还不是说要谁的,就要谁的?”
黑娃心想:我想卖这些砖头,不会自己找何大壮?大不了给点回扣,依然摇了摇头,说道:“二壮,我烧轮窑多年,也就剩下这些破烂砖头,就是当好砖卖,能值几个钱?这事你还是自己看着办吧!”
何二壮着急上火地说道:“老兄,你傻啊!你的砖头不够卖,就不能联系别人的砖头?不管是轮窑、吊窑、小土窑,只要是砖头,都可以卖给我!不要买一块煤,不要烧一把火,动动嘴就能赚大钱,这样的好生意,你咋也不能往外推啊!镇里有的是建筑活,以后咱俩合作!他傅德生再有钱有势,那也是在汉原,在青龙镇可没他说话的份,这个教学楼工程,还不是我找大哥给他弄的?要不是还得充当好人,我就自己出手了!在咱青龙镇,老兄怕过谁?随便寻个理由,警告一下傅德生,还不是小事一桩?”
黑娃本就不是善茬,想了一阵,犹豫道:“这事以后再说。二壮,天快黑了,就别走了,让你嫂子弄几个小菜,咱哥俩喝几杯!”
何二壮笑道:“那是必须的,今天你赶也赶不走我,咱得好好琢磨琢磨这事!老兄,家里有老鼠药没有?就那种特灵的三步倒?”
黑娃狐疑地说:“你嫂子前些天买了几包,也药死几个老鼠,不知道用完没有。你要老鼠药干啥?不会因为受了气,想不开吧?”
何二壮笑道:“老兄想哪儿去了?我还想长命百岁呢,你掐也掐不死我!是你弟妹要药老鼠,我老是忘了买,有就找给我两包。”
何二壮心里十分得意:狗日的陈国虎,老子咋不了你,还能咋不了你家的看门狗?今夜,老子就让它一命归西,好好膈应膈应你!
欲知李成梁如何整顿青龙政风,请看第三十一章《政风整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