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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诗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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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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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镇》连载

第一十五章 中学乱象

此时,丝丝白云如羽毛绫纱,点缀在湛蓝的天空中,金黄的太阳暖洋洋地照耀大地,和煦的春风带着芬芳的气息扑面吹来,令人神清气爽,路边的小草刚刚钻出地面,尖尖的,嫩嫩的,探头探脑地打量着这个充满生机的世界……

在这美好的春光里,李成梁的脚步格外轻快,马上就要回到魂牵梦绕、留下诸多美好回忆的母校了,他的心胸激荡着汹涌澎湃的情感。他很想看一看自己的学习生活过的教室、食堂、宿舍,蕴含着浓浓师生情、同学谊的诸多往事,使这些简朴破旧的地方,充满了醉人的温馨和幸福;他很想看一看跟同学聊天玩耍的桐树林,曾经,在这片松软的土地上,绽放着朵朵不知名的红的黄的紫的花,追逐打闹的女孩如快活的小鹿,令自己长久注目,悄然心动;他很想看一看教室后面那口清澈见底的池塘,曾经,夕阳余晖斜照,池水清澈见底,一条条小鱼时而来往穿梭,时而潜入水底,和坐在水边的自己嬉戏逗乐,陪自己度过傍晚的休闲时光……

今天,李成梁临时决定去青龙中学,固然是想切实了解青龙中学的常规管理情况,但又何尝不是以此为契机,再见魂牵梦绕的母校,重拾甜蜜美好的回忆,纪念逝去的青葱岁月?甚至,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是哪一方面的原因,促使这次重返母校。

因为热爱,所以期待!这,也许就是李成梁希望母校重振往日雄风的心愿所在。

众人出了教办室,拐过两个路口,来到青龙中学门口的菜市街。

十多年前,青龙集只有现在的人民路一条街道,供销社、食品厂、铁木业社都在那条小街上,根本没有菜市街,甚至没有卖菜的。学校门前,只有一条两米多宽的泥土路,一到下雨,学生踩出的粘泥足以漫过高帮雨靴,使出老大的劲才能拽得出来,年龄小些的学生往往把雨靴脱掉,拎在手里,高挽裤脚,赤着脚、踏着泥走进学校,而后才在大门西边的小沟里洗脚穿鞋。

学校南面的围墙和大门,离大路有二三十米,中间是一大片空地。大门东面的空地,一直延伸到集外,当时是牛马行,每到逢集,粗壮的木桩上,栓了许多牛马驴骡,人们往来其中,牛经纪们意气风发地甩着响亮的鞭花,巧舌如簧地,撮合着一桩桩交易;西面的空地,挨着墙头是一条小沟,常年清流见底,沟外是一片坡滩,种着榆柳桐槐等各种杂树,树下常常有两三处鼓书场,三村五里的村民聚拢在此,听着令人心胸激荡的大鼓书,不时有卖米花团、麻花或糖葫芦的小贩穿梭其中……

李成梁在青龙中学读书时,午饭之后,经常出来溜达,串串牛马行,听听大鼓书,流连忘返,陶醉其中。

但现在,原来的土路,已经扩展成一二十米宽的柏油街道,成了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菜市街;菜市街北面是一排整齐的店铺,遮挡了学校的围墙。

面对眼前热闹的场景,李成梁却莫名怀念逝去的牛马行和鼓书场。但他知道,那古朴悠远的画面,已经渐行渐远,只能出现在梦中了。

来到学校大门前,李成梁驻足观望,见大门比过去宽大许多,向里是一条笔直的砂礓砖渣路。大门西面,临街矗立着上下各五间、贴着乳白色瓷砖的两层楼房,与其他新旧不一、高高低低的店铺相比,给人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楼房下面一层,分成两家店铺,一家卖学习用品,一家卖烟酒百货。看样子,这就是陈国良新建的楼房了。李成梁注意到,身后的众多校长也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的确,这座楼房不但地势好,而且高端大气,着实令人羡慕。

现在应该是上课时间,但学校没关大门,门口没人看守,甚至连中心路也看不到人。

刘春礼带着众人进了校门。

大门西面,便是学校操场。

在李成梁印象中,原来的操场四四方方,面积很大。周围的一圈泡桐,环抱着四百米长的环形跑道。跑道中间是篮球场,虽然都是泥土地,但被学生踩得平展展、亮堂堂的。每天早操,各班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喊着响亮的号子,跑得整整齐齐;下午课外活动,好几支球队在此驰骋厮杀,球迷层层围观,声声喝彩。

现在,泡桐是一棵也没有了。操场南面,被陈国良新盖的楼房和围墙占了十来米宽;操场西面,自南向北,靠墙建了几排小瓦房,操场北面也是一长排小瓦房,门前都长着胳膊粗细的白杨,树上拴着绳子,晾晒着衣服被子之类的物品,看样子应该是学生宿舍。操场被三面挤压,变得非常逼仄,边缘的跑道虽然也踩得白亮光滑,但拐弯抹角的,像掉牙老太太的嘴巴一样干干瘪瘪;窄窄巴巴的篮球场局促在跑道中间,篮球架锈迹斑斑,木头篮板残破不堪,简直挡不住篮球,中间的地面还算平整,但松松软软的,踩出几条光洁的小路,看样子已经没人打篮球了。

操场乱哄哄的。好多同学或追逐打闹,或闲坐晒暖,附近宿舍也有三三两两的同学进进出出。

这些学生应该是上体育课了,他们的老师呢?李成梁便往操场里面瞅去,但看了好久,却没有发现体育老师,只见篮球场西北角的空地上,有好多学生簇拥在那里,外围的学生都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往里看。李成梁便往人堆处走去,范家宜和李志鹏等人紧紧跟在后面。

有几个玩耍的学生疑惑地看着他们。李成梁问道:“小同学,你们的老师呢?”

“不知道!”一名学生答道,而后飞快跑向那堆聚拢的人群。

随后,一些学生回头看到他们,迅速散去,人群渐渐松散了。

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李成梁不由心中狐疑,快步走了过去。

面前的学生如水波一样散开,给李成梁一行人闪出一条路来。

李成梁很快看到,里面是一个水泥乒乓球台,有四个人围坐在乒乓球台上,正咋咋呼呼,兴高采烈地打牌,扑克牌摔得啪啪作响。

李志鹏大声咳嗽,围观的学生纷纷抬头,迅速向外退去。但打牌的那四个人正来得起劲,连头都没抬,丝毫没有察觉众人的到来。

李志鹏快步走到四人身边,厉声道:“你们不给学生上课,在干啥呢?”同时,探身抓起乒乓球台上的扑克牌,用力往地上摔去。

李成梁不动声色地盯着那四个人,只见其中三个人慌忙从台上跳下来,一个个面红耳赤,异口同声地对李志鹏说:“李主任好!”

最后那个人的皮鞋本已脱掉,便不紧不慢地穿上鞋子,跳下乒乓球台,蹬着乒乓球台边缘系鞋带,神情沉着冷静,一点也不慌乱。

李成梁已经认出来,这人就是没有参会的青龙中学校长陈国良!只见李志鹏斥责道:“看看你们干的啥事?净知道给学校抹黑!”

其他三人垂手而立、不知所措的当儿,陈国良快步来到李成梁面前,伸手说道:“李书记,您好!欢迎各位领导检查指导工作!”

李成梁礼貌地握了握手,陈国良微笑着,转身对那三个人道:“你们几个快把我的办公室整理一下,泡几杯茶,准备几包好烟。”

三个人听说是李书记,连头都不敢抬,慌忙离开操场,向后面奔去。陈国良又热情地说:“李书记,各位领导,咱去办公室坐!”

李成梁只在李志鹏给自己接风时见过陈国良,当时没怎么关注他,今天近距离接触,便仔细打量一番。但见陈国良高高壮壮,留着寸头,微胖身材,上穿质地很好的黑色圆领羊绒衫,下着藏青色西裤,皮鞋擦得锃亮,显得大大咧咧而又精明干练。

此时,陈国良正带着自然大方的微笑,递着香烟,热情地和校长们打招呼,居然看不出一丝一毫当着学生面打扑克、被众人撞见的尴尬。

李成梁回头看去,李志鹏的神情也已恢复自然,看不到丝毫的紧张不安。

看来都是难以对付的货色!李成梁心道,但表面却波澜不惊,对陈国良说道:“陈校长,办公室就不去了,我们随便走走看看!”

陈国良应道:“那——,我给你们带路。”

李成梁说:“麻烦陈校长了!我们先去教学楼,看看老师上课办公情况吧。”

陈国良走在前面,回头说道:“李书记,各位领导,请跟我来。”

说着,陈国良带着大家向操场东北角走去。李成梁回头看向乒乓球台,几张扑克牌被风吹得上下翻飞,在明亮的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芒。

拐过操场北面那排宿舍,李成梁看到,自己上学时的教室,已经变成一座三层教学楼,每层都有几个站在教室门外闲谈的老师,大都吞云吐雾,看到他们,慌忙丢掉香烟,转身进入教室。

李成梁十分愤慨:这是怎样的教学常态?体育课上,校长带头和老师打牌,惹得众多学生围观;班级上课,一些老师在外面闲聊抽烟……看来,青龙中学存在的问题,比预想的还要严重!

虽然十分心痛,但李成梁还是不动声色地,继续今天的实地调研,以期发现更多的问题。

在陈国良的带领下,众人把教室和办公室转了一遍。

教室大多有老师上课,但没几个带教案的,老师或嘻嘻哈哈,东扯葫芦西扯瓢,或看着学生写作业,有的甚至坐在讲台上打盹。学生也大多东倒西歪,没有一点精气神,趴在桌上睡觉的也有不少。没有老师上课的班级,陈国良说是老师停课做亲属的计生工作去了。

几个教师办公室空无一人,办公桌满是尘灰,地上遍布垃圾,显然长期无人办公。

老师怎么改作业、写教案?陈国良解释说老师大都住校,作业教案带回家处理了。

李成梁的心情愈加沉重,这样的学校管理,也只能配得上全县倒数的教学质量了。

重回母校的好心情已经荡然无存,但李成梁还是决定继续走下去,他要看看这所青龙镇规模最大、学生最多的学校到底能烂到啥样!

教学楼前,原来的桐树林已经没有了,盖上两排学生宿舍。宿舍外垃圾成堆,宿舍内浓浓的脚臭味和尿骚味,熏得李成梁几乎窒息,旧衣服鞋袜、破书烂纸啥的,扔得到处都是,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教学楼后的池塘,已经变成了垃圾场。塑料袋、玻璃瓶、烂鞋破衣服、碎纸片……几乎能想到的学校垃圾,在这里都找得到,周围是一坨坨新旧不一的大便,应该是住校学生夜晚拉的。各式各样的垃圾,已经填满池塘的大半,剩下的一段,在垃圾空隙中,露出一个小小的水洼,池水的颜色比浓咖啡还深,鱼是肯定不会有了,只能成为夏秋时节蚊蝇的乐园,此时才是早春时节,腐臭的气息就已伴随阳光春风氤氲缭绕,令人翻肠倒胃,几欲呕吐。

池塘往后,学校西北角也有三排学生宿舍。看样子刚刚建好,连门都没安,屋外散乱丢着烂砖碎瓦,还有几个土堆凹坑。

李成梁伸头往屋里看去,见地上满是片片尿渍和坨坨大便,下意识地捂了捂鼻子,紧盯着陈国良,说道:“陈校长,这几排空着的宿舍,给老师住倒还不错。”

陈国良哈哈一笑,答道:“几名年轻教师就因为这误解我,说我宁愿房子闲着,也不给他们住,嚷嚷着要告我。其实,这几排宿舍建好之后,原本是准备让学生入住的,结果县教委布置,今年省里要进行普及九年义务教育验收,按验收标准,青龙中学的建筑面积不达标,还要新增一座十六个教室的教学楼。我让吴林带人反复勘察,从学校整体布局考虑,新教学楼只能建在这里,这几栋宿舍很快就要扒掉。当然,其他学生宿舍也有空着的,但上级明文规定,不允许公款建造职工宿舍,即使他们告到国务院,我也没办法,解决了反而违法乱纪。哪天政策允许,我保证第一时间解决他们的住宿问题。”

李成梁瞅着话说得冠冕堂皇的陈国良,如果不是自己了解矛盾的底细,如果不是陈国良占用学校最好的地皮建造漂亮的私人楼房,自己几乎就要相信他是那种胸无城府、心胸坦荡的人了。但现在,自己看到的却是陈国良憨厚淳朴外表下难以掩饰的奸猾狂傲!

李成梁愤慨地想,也许是雄厚的资财使陈国良高度自负,能够睥睨众人,即使在自己这个镇党委书记面前,即使把学校抓得这么差,也能不以为意,沉着应对。但是,当校长就要管理好学校,不是拿家财摆谱的,有钱的校长,不一定是称职的校长!对不称职的校长,自己无法听之任之!

虽然这样想,李成梁依然神态平静,只是面对这些尚未利用的新宿舍,想到老师都没有房子住,现在却又要扒掉,李成梁非常心疼,便质问道:“陈校长,既然决定在这里建教学楼,为什么还要建这些宿舍?太可惜了!”

陈国良微笑着应道:“李书记,你心疼,我难道不心疼?——别管住没住人,钱都花出去了!但建造这些宿舍时,县里根本没提普九验收的事,上面的政策千变万化,学校哪能跟得上?而且,这些宿舍都是学校领导班子研究,总务主任吴林负责建造的,我连问都没问。竟然有老师告我从中捞钱,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其他不敢说,我陈国良就是钱多!”

陈国良又指着北墙外的地方说:“李书记,学校还准备向镇里申请,把校外这片民宅置换过来,新建一个二十亩的高标准操场。原来的那个操场面积太小,跟达标要求差距太大。”

李成梁看着院墙外的民宅,心想:你陈国良霸占着旧操场的地皮建楼房宿舍,却又准备借普九验收之机,让镇里征地建新操场!真该去国家队踢足球——太会运球了!我不会让你得意过早的,便柔中带刚地说:“这事需要镇党委研究决定,我认为还是扩建老操场为好。”

陈国良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接着,众人转到学校东半部。

李成梁先去了学生食堂。做饭的还是自己上学时的那几个师傅,但是,食堂却不是原来那个简单干净的食堂了。到处丢着生芽的马铃薯,腐烂的冬瓜,黄叶的菠菜,干缩的萝卜,还有成堆的菜叶菜根,成桶的剩饭脏水,沾满饭渍的饭桶饭盆……水泥地上污水横流,李成梁一不小心,差点滑倒。

食堂后面是厕所。李成梁伸头看了看男生厕所。遍地小便和泥水的混合物,根本无法下脚,这还是通过墙头下的洞口不断往后面水沟淌水的结果。厕所围墙如犬牙般嶙峋,拆下的砖头垫在污水之中,形成一条条蜿蜒曲折的小路,蹲坑里的大便也已超过平台,一堆堆鼓突在那里。蹲坑前的小便沟里,堆满被尿渍泡得焦黄的纸片,小便正从中往外漫溢着。难以想象,那些年龄尚小的学生,怎样才能蹲得下去!难怪,学校池塘周围和新建的宿舍里都有大小便!

李成梁往厕所后面看去,竟然发现,盛着厕所流出的污水、漂浮着许多垃圾的水沟后面,竟然也有几间零星的学生宿舍,通过污水沟尽头与墙头相接处那条一尺多宽的小土埂,和校园连接着,看来学生宿舍真是见缝插针!

食堂前面,是几排比学生宿舍宽大许多,但高低不齐、破旧不堪的青砖瓦房,李成梁知道这应该是老教师的宿舍,自己曾经的宿舍就在最后一排。宿舍和学校中心路之间的空地上,有许多过春节时的鞭炮皮,半掩在泥土之中,本色已经褪尽,呈现出和泥土差不多的土黄色。两行干干巴巴的松柏树,无精打采地摇摆着枝叶。一些红红白白的塑料袋,如巨大的蝴蝶,飘飞在晴朗的天空中。

“刘主任,你的宿舍在哪栋?我们过去看看。”李成梁问刘春礼道。

刘春礼慌忙答道:“别去了吧?我的宿舍太乱!”

李成梁回答道:“我们就随便看看,没啥讲究。”

刘春礼无奈地说:“那让你们笑话了。我还住老地方,第一栋最东头,你们慢慢走,我先回去开门。”

于是,刘春礼快步往前走。

李成梁十分熟悉刘春礼老师的宿舍。十多年前,自己和天顺拿着数学题、甚至物理化学题,经常敲响刘老师宿舍的绿色小门。那时的刘老师朝气蓬勃,豪情满怀,虽然已经结婚,妻子住在离青龙集不到十里的农村老家,但他周一到周六都趴在学校,到星期才回家一次。在那个百废俱兴、文学蓬勃发展的年代,教数学的刘老师也做着作家梦。平时话语不多的刘老师,只要聊起文学,就会滔滔不绝、乐以忘忧。他激情澎湃地,谈文学,谈人生,谈理想,谈未来,幻想着“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走出青龙,走出汉原,走向省城,走向北京,写出不朽的作品,成为伟大的作家,成就理想的人生!自己和天顺也深受刘老师的感染,立下成为作家的宏伟志愿,回头想来,自己接触文学,亲近文学,热爱文学,显然是受到刘老师的影响,虽然没能成为作家,但正是文学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使自己阅历丰富、视野开阔、意志坚定,对刘老师,自己始终心怀感恩。

李成梁带人进入第一栋教师宿舍的院门,宿舍门前还是那条高低不平的青砖小路,小路南面还是老师的菜园,种着菠菜蒜苗大葱蚕豆之类,跟过去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宿舍更加破旧,枣红色的木门油漆斑驳,大都打着补丁,窗户玻璃多有破损,用塑料布或硬纸板堵着,走廊上堆着煤球和其他杂物,路面和菜地也有不少垃圾。

刘春礼已经打开门,站在门外,热情地迎接他们。

李成梁率先进了刘春礼的宿舍。由于空间太小,进去几个人后,其他人只能站在门外砖路上聊天。

从明亮的阳光下走进昏暗的屋中,李成梁眼前猛地一暗,好一阵才习惯过来,渐渐看清屋中布置。

窄小逼仄的两间宿舍中间,用浅绿底色的松鹤延年布帘隔着,崭新的布帘在破旧的老屋颇为扎眼。

宿舍的外间,靠北墙放着一张旧木床,床头是一张旧木桌,上面放着学生作业、书本教案之类,很明显是刘老师的办公桌;木床南面放着一张小方桌,几个小凳子,上面除放着刘老师倒了开水的几个玻璃杯外,还有一个盛着酱豆的碟子;再向外,在门边窗户内放着煤球炉子,一张旧课桌上,放着锅碗瓢盆和切菜板,桌下是面桶和青菜萝卜;西墙上,贴着印刷的八骏图横幅和刘老师女儿的各类奖状。

李成梁看了一下,得知刘老师的女儿名叫刘文璨,只不知,这个名字跟刘老师的文学梦有无关系?活在现实中的刘老师,还做不做当年的文学梦?

李成梁又伸头往里屋看去,刘春礼介绍说:“里面是我女儿的住室。”李成梁看到,里屋也是靠北墙放着一张旧木床,不过比外间的窄小些,床头也放着一张旧书桌,书桌上堆放着一些书本;东墙边,靠北放的是刘老师的旧书橱,里面摆满新旧大小不一的各种图书;东南角是一个小衣柜,紧挨着衣柜的窗户边,放着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子上摆着镜子、木梳、雪花膏等小物件和几本书。

除此之外,房中别无他物。虽然窄小,倒也干净利索。

此时,明亮的阳光在房间里划出一道断断续续的金钱,横贯全屋,李成梁疑惑地抬头仰望,看到屋脊两侧各有一条被薄木板隔断的缝隙,铺着透明的塑料布,这道金线就是从向阳一侧的缝隙中投下来的。

“刘老师,屋瓦退得这么厉害,你怎么不修理修理?”李成梁问刘春礼道。

刘春礼悲戚地叹息一声,说道:“屋瓦下面的薄木板已经糟朽,不能站人,只有撑一天算一天了。这些还好,就是跟隔壁吴老师的宿舍通连着,连咳嗽都听得清清楚楚,实在不太方便。我睡觉好打呼噜,吴老师的家属又神经衰弱,有点动静就无法入睡。搞得我天天紧张又负疚,十一点前都不敢睡觉。”

李成梁向刘春礼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两家之间的梁头架上,稀稀疏疏地钉着几块木板,糊在上面的旧报纸破破烂烂,确实没法隔音。

李成梁暗自叹息,自己在这里上学的时候,农村根本没有砖瓦房,还挺羡慕刘老师的,但在十四五年后的今天,回头再看这两间又破旧许多的宿舍,确实有些寒酸了。

李成梁看了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除刘春礼外,其他人都站在屋外等候自己,便走出宿舍。温热的阳光中,一股春风裹挟着腐臭的粪便气息迎面吹来,李成梁抬头往东南墙角看去,只见过去的教工厕所依然还在,厕所后的粪池,离刘老师的家门也就三二十米。现在刚到初春,就能闻到臭味,怕是夏秋季节,腐臭更加难闻。

“刘老师,师母还没搬过来?”李成梁问道。

刘春礼摇头道:“她在家种地喂猪。单靠我这点工资,又经常拖欠,连女儿的学费都交不起。”

李成梁有些心酸,也更加愧疚,咬牙暗道:无论财政如何困难,教师工资坚决不能再拖欠半分!

刘春礼回屋拎出水瓶,替几名端着水杯的校长加了水,过意不去地说:“我这宿舍条件太差,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让大家见笑了!”

李成梁紧紧盯着陈国良,冷冷地说道:“陈校长,是不是去你的宿舍看看?”一听这话,众人都齐刷刷地看向陈国良,等待他的回答。

李成梁以为陈国良会婉言拒绝的,不料陈国良竟然大大方方地说:“好啊!我的宿舍刚收拾好,正想请大家参观一下呢,那就请吧!”

李成梁反倒有些琢磨不透了:这个陈国良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就不怕大家拿刘春礼的破宿舍跟他的新楼房对比?

大家来到操场南面,陈国良打开朱红色的大铁门,把众人迎了进去。李成梁见小院水泥地面平平整整,干干净净,围墙下面涂了尺把高的灰色踢脚线,上面刷着油光发亮的白色墙壁漆,虽然被楼房遮住了阳光,但依然明晃晃刺人的眼。院中停着一辆北京吉普,比何大壮的那辆吉普大气许多,也崭新许多。

众人随陈国良上了二楼。进门便是一间宽大的客厅,足有七八十平,乳白色的墙壁,乳白色的大理石地板,布局既简约清爽,又富丽堂皇。

客厅北面,门口向西,一组浅黄色的真皮沙发呈L字形靠墙摆放,沙发前是一个浅黄色的大理石面茶几,北墙窗户边挂着齐白石的虾,西墙正中挂着张大千的山水,天花板上吊着磨盘大的金色吊灯。

客厅中间,用镶着磨花玻璃的红木展示架半隔着,架上摆放着几件玉雕,麒麟、饕餮、奔马之类,形神兼备,精致华贵。展示架中间最大的一格中,一尊一米来高的玉观音端坐于莲花宝座之上,面庞珠圆玉润,双眸生动传神,嘴角微带笑意,神情慈爱温和,左手施无畏印,右手执玉净瓶,瓶中插杨柳枝,柳叶青翠欲滴。大家纷纷近前观看,见此玉雕浑然一体,毫无粘合连接痕迹,不禁啧啧赞叹。最为奇妙的是,透过乳白色的玉净瓶,水和杨柳枝清晰可见,但从上面瞅瞅,瓶中却根本没有水!

有人问道:“陈校长,这尊玉观音真是玉石做的?”

陈国良得意地说:“我也不太懂,应该是玉的吧。”

又有人问道:“陈校长,这两幅国画是真的假的?”

陈国良笑道:“我也不太懂,反正是按真品买的。”

欣赏议论之后,众人走过展示柜,进入客厅南半部。

李成梁四下看了一下。天花板上同样吊着磨盘大的金色吊灯。靠东墙放着书架桌椅,均为红木制就,书架上码着崭新的精装图书。又宽又大的书桌干干净净,靠东墙摆放着一盏台灯和一方精致的玉石笔架,靠南墙摆放着两个盆景,细腻丰润的长方形紫砂陶盆中,一为玲珑险峻的奇石,一为虬曲古拙的劲松。靠西墙放着两米多高的玻璃水族箱,箱体厚实,边角圆润,泛着晶莹的淡蓝色光芒,里面置着珊瑚水草,色彩斑斓、姿态各异的观赏鱼游弋其间,满溢雍容华贵的气息。

除了这些摆设,客厅再无他物。

客厅东西两侧,是卧室厨房卫生间储藏室,摆设自然不俗。

众人流连其间、惊愕赞叹的同时,李成梁密切关注着陈国良,见他始终落落大方,不由暗自揣测:看来,陈国良是真的有钱!楼房和客厅布置的物品应该跟学费关系不大。因为,青龙中学一年的学费,怕都换不来其中的一幅国画,换不来这尊玉观音,甚至换不来这些红木家具和水族箱!建那几十间宿舍,应该也捞不这么多钱。听刘春礼说,陈国良三天两头不在学校,怕是真的没过问宿舍工程,难道是吴林假陈国良之名搞的?自己可要想办法调查清楚。

于是,李成梁试探道:“陈校长这个家,跟刘主任的宿舍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众人向陈国良望去。

陈国良笑道:“李书记,今天带大家过来,并不是为了显摆,我也不需要显摆,只想证明我陈国良绝不会贪占学校的那点小钱!我工作稀里马哈的,确实不是当校长的料,如果不是从林三番五次求我,我才不稀罕操这个心呢!你调来后,我正准备辞职呢,几个老师却想告倒我,我这个人生就吃软不吃硬,偏要跟他们斗斗,反而不辞了!我倒要看看,谁有这个本事,能把我赶出青龙中学!至于这座楼房,大家也看到了,完全建在学校墙头之外,这是青龙村的地皮,跟学校不挨边!我当初要这块地皮,是想送给学校的,但现在不想送了,难道这也犯法?虽然占用学校墙头里面的十来米地皮圈个小院,但我也给学校三万块钱——除了我,五千都没人买。所以我不欠学校的,学校反而欠我的!至于刘主任的住宿条件差,那我确实没办法。上级明文规定,不得动用公款建造私人住房,连维修都不允许,这些宿舍也没有维修价值。而如果让老师集资建宿舍,老师现在连吃喝都裹不住,哪能出得起这个钱?我也只能维持现状。李书记,刘主任也是我初三复习时的班主任,虽然我当时经常挨批评,但对刘主任依然尊敬有加,曾盛情邀请他去芳菲药业做财务,工资至少是现在的五倍,还安排师母工作,并免费赠送一套县城的住房。但刘主任不愿意过去,我就没有办法了,李书记可别怪我薄情寡义。”

说完,陈国良从储藏间里搬出两箱茶叶,打开箱子,说道:“大家既然来了,咋也不能空手回去啊!我也没啥好东西,每人拿提茶叶吧。”

校长们欢天喜地地,每人拿了一提,陈国良又给会抽烟的校长每人一包中华。

李成梁微微一笑,说道:“这可是上好的龙井,陈校长真豪爽!”

陈国良也笑着回道:“李书记,不好意思,这两箱茶叶虽然不错,但还不是顶级龙井。我弄了些顶级龙井,都放在芳菲药业,准备送给大客户的,改天给你带点尝尝。”

李成梁笑道:“谢谢陈校长!我神经衰弱,喝不得茶叶。”

陈国良见刘春礼没拿茶叶,硬塞给刘春礼两提,说道:“刘老师,你别的都好,就是太清高了。这些茶叶值不几个钱,刘老师要了我还高兴些,如果不要,我反倒觉得刘老师看不起我这个当年的落后生、今天的暴发户。”

见范家宜不好意思拿,陈国良又塞给范家宜两提。

李成梁看了看表,已经十一点半了,便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朗声说道:“李主任,各位校长:相信大家通过今天的青龙中学之行,会有自己的思考与发现。我建议,李主任和陈校长要认真查找青龙中学存在的问题,制定切实可行的整改方案,并严格落实检查。其他校长也要认真反思,看看自己学校有没有类似的问题?还有没有其他问题?另外还要注意今天没查的账目!一个星期之后,我们再瞅机会召开整顿工作作风的会议,到时候,李主任要把各个学校的自查结果和整改方案收齐交给我。今后,镇党委政府会密切联系教办室,加强对全镇教育工作的检查督导。最后,我还要说一句,李主任,以后开会不要迟到,你自己都迟到了,还怎么管理大家?陈校长,上班坚决不能打牌,校长会也要参加,你虽然不想当这个校长,毕竟现在还当着嘛!——范书记,你还有什么补充的?”

李成梁回头看范家宜的同时,眼角的余光,扫向李志鹏和陈国良,见他们的脸色都有些阴沉。

范家宜笑道:“我也没啥要说的,大家就按李书记的指示办吧!李主任,你还有啥安排?”

李志鹏神情已经恢复自然,简单干脆地总结道:“今天,李书记开了一个别开生面的整顿工作作风会议,让我们设身处地感受到青龙中学的教育乱象,也给其他学校敲了警钟!青龙中学要就这次检查发现的问题,逐一剖析整改,我和志刚主任将会跟踪督查!另外,国良校长要在下次的校长会议上,就上班打牌一事,做一个深刻检查!其他学校,也要结合本校实际,摸清存在问题,及时彻底整改!以后,谁再松松垮垮,不好好工作,教办室绝不姑息迁就!最后,让我们真诚感谢李书记于百忙之中,来青龙中学检查指导工作!”

大家哗哗鼓起掌来。

李志鹏邀请李成梁、范家宜共进午餐,李成梁断然拒绝,范家宜自然不好意思留下。

望着李成梁的轿车离开,陈国良低声道:“二哥,总不能让大家饿着肚子回去吧?”

李志鹏没好气地说:“废话!你带着大家,现在就去雪莉酒家,该吃吃,该喝喝!”

离开青龙中学后,李成梁满脑子都是李志鹏和陈国良的桀骜不驯,都是青龙中学的肮脏混乱。看来,不搞真格的,不动一番大手术,别说提高教育教学质量,就是想维持下去都不太容易。但李志鹏和陈国良都家财万贯,又管理着自己的公司,哪有闲心搞好教育工作?勉强当这个领导,肯定也是沽名钓誉,根本不可能踏实工作的!

如果撤换他们,或者分解他们的权力,提拔一批业务能力强、工作态度好的教育干部,让教育逐步步入正轨,自己作为镇党委书记,当然有这个权利,也有这个责任。但——,上哪儿去找能够担当重任的人?能力态度之类,又不是写在脸上的东西,怎样才能发现任用优秀人才?

而且,凭李志鹏和陈国良的势力,自己能不能顺利撤换都成问题!陈国良的那句“我倒要看看,谁有这个本事,能把我赶出青龙中学”,很明显是在向自己示威!当然,即使当面锣对面鼓地斗争,自己也不会怕他们,但敢于斗争,不等于善于斗争,即使把他们清理出教育队伍,谁能接下眼前的乱局?如果找不到人接手,撤换他们又有什么意义?总不能自己去当教办室主任,去当青龙中学校长!

李成梁紧皱眉头,始终无法可想。

初来乍到,就遇到这么多棘手问题,李成梁简直身临绝境,感觉有团团重雾紧紧包裹,让自己无法突围,甚至无法呼吸!

如果后退一步,跟何大壮、李志鹏、陈国良们相安无事,他们也不会轻易招惹自己这个镇党委书记的。引产事故虽然后果严重,但责任主要在何大壮身上,跟自己关系不大,自己完全可以置身事外;青龙镇教育早已跌入谷底,即使听之任之,也不可能再退步。

但真的坐视不管,听任他们把全镇的计生、教育工作搞得乌烟瘴气,那自己当这个党委书记还有什么意义?

李成梁默念着林则徐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下定决心:哪怕头破血流,也要迎难而上!

欲知引产事故如何持续发酵,请看第十六章《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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