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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诗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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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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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镇》连载

第四十章 泥中收麦

俗话说“芒种忙,不打三场打两场”,正常年份,青龙镇大都在阳历六月一日前后动镰。

收割小麦本就是脏活累活,包产到户之后,家家户户又以种麦为主,活儿就更苦更累了。

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小麦如大海波涛一般随风起伏,绵绵不绝,很多村民吓得腿肚子转筋。麦子成熟时节,最怕刮风下雨,因此家家户户都是趁天抢收,人人筋疲力竭,几乎瘫软在地了,但望着满地满场的麦子,还是要奋力收打;大人孩子的胳膊腿上都沾满黑黢黢的麦锈,抓抓挠挠,就是一片谷粒大小的红疙瘩,密密麻麻,痒得钻心,似乎皮肉里有无数蚂蚁在拱在爬,即使挠出血来,也还痒得要命,再被汗水一浸,更是又疼又痒,这一茬刚下去,再一出汗,下一茬又起来了;灼热的大太阳下,麦地像个大蒸笼,人人挥汗如雨,女人衣着倒还整齐,男人大多只穿背心裤衩,当时不觉得怎样,过不一天,脊背便火烧火燎地痛,接着便是蜕皮,像贴了一层劣质薄膜,用手一揉一揭,嗤嗤剥落,接着再晒,再蜕下一层皮……

但村民又憧憬着小麦的大丰收。现在,大家都知道化肥的重要,除了上足土杂肥外,也越来越舍得上化肥,刚开始每亩一袋磷肥、一袋碳铵,渐渐地,大多数农户便涨到一袋半磷肥、两袋碳铵了。碳铵是速效肥料,麦棵铆足了劲儿,长得又粗又泡,加之十分稠密,便老是摇摇晃晃的,立足不稳的样子,一旦遇到风雨,非常容易倒伏。所幸的是,今年风调雨顺,麦前没刮大风,也没下大雨,麦子少有倒伏,籽粒都很饱满,亩产七八百斤绝对不成问题,高产田甚至可能达到千把斤,丰收已成板上钉钉,不但能解决全家一年的口粮,还能换钱花销!

于是,这种既害怕又期盼的复杂心理,便在布谷鸟“阿公阿婆,割麦插禾”的啼鸣声中,贯穿小麦由绿渐黄的整个过程。

不管村民怎么想,日子都像穿梭一般飞奔向前。似乎转眼之间,田野已是一片金黄,小麦籽粒收身成熟,麦芒也炸裂开来。灼热的阳光炙烤出浓郁的麦香,热乎乎,香喷喷,直往人鼻孔里钻。

眼看丰收在即,家家户户,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在努力振作精神,收拾工具,准备投入到辛苦忙碌的麦收之中。

碾场,是麦收前最重要、也最累人的一项农活!

先是选择打麦场,各家各户都要综合考虑地块宽窄、离水远近、离其他麦田远近等因素,选择地块较宽、面积较大、离水较近的地头,清理出二三分地做打麦场,既方便大地块的收割,又能多摊麦穰子,容易碾场,晒小麦也能摊得开、晒得快。

清理地面时,要先连根薅掉即将成熟的小麦或割后的深麦茬,只留下干净纯粹的土地,这样才能把打麦场碾得平整光滑。也有少数农户图省事,种的是油菜,收割较早,趁空拔掉稀稀疏疏的茎秆,不太累人;或者种上豌豆,二三分地薅不一板车,就更省事了,只是收成太低,最不合算。因为种麦收成最高,所以大多数农户种的还是小麦。

清理干净之后,要用铁锨和铁耙把地整得平整而松软,严禁拍打,否则泼场时水难以洇下去,不容易泼透,打麦场容易起皮,麦子就会混进很多土粒。

麦收之前一两天,首先要碾好打麦场。

碾场之前,先要泼场。如果能下一场适中的透雨,大家不须挑水,就会欣喜万分,但这样善解人意的及时雨三五年也碰不到一次,大多年份都是挑水泼场。

午饭之后,男男女女开始挑水泼场,从水塘里挑水上来,一瓢一瓢地均匀泼透暄软的土地,有经验的村民,总能让水吱吱洇下半拃左右,表面却不见水洼,这样既能把场碾瓷实,又不会粘石磙。

泼场之后,晾晒到表面不粘脚时,就可以碾场了。碾前撒上一层陈麦糠,以免湿土粘上石磙。然后用牛拉石磙,按泼水先后次序,呈螺旋形循序渐进地往前碾压。碾场一定要到边到角,否则打场时,场边的麦粒就会落在边角松软的土壤里,不但会收很多坷垃麦,更会惹村民耻笑。碾完一遍,再来第二遍、第三遍……,人跟牛一直在打麦场中转呀转,一直碾到天黑,打麦场光滑瓷实了,才带着成功的喜悦,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歇息。

第二天早饭后,要在场中撒些陈旧的麦秸遮盖,避免因太阳暴晒而开裂。到了下午,搂去麦秸,视情况泼点水,晾晒之后,再撒点麦糠,用石磙轮番碾压光滑,打麦场就基本碾好了。待碾过几场麦子之后,打麦场瓷瓷实实,铁壳一般,才算真正碾好。

碾场一定要把握时机。早了不行,如果碾好之后,不摊上新麦穰子,打麦场就会暴露在火热的太阳下,只须一俩个毒日头,就能晒裂出大口子,表层也会起皮起土,基本上就算报废了;晚一天更不行,别人都开始收割了,场里都堆上新麦穰子,开始打场了,自己却还在泼场碾场,任谁都得急疯!

碾场主要靠牛,泼场累的是人。二三分地的打麦场,本是暄暄软软的麦茬地,一脚下去就是一个脚窝,想要泼透,最少也得百十桶水!哪怕水塘在打麦场边,也能把人累得直不起腰。离水塘远的打麦场,有的甚至要挑上两节地,不但累得更厉害,而且太耽误时间。但又必须尽早泼好,才好顺利碾场,如果全家能挑担子的一起上阵,好多家庭又舍不得买那么多水桶,便只有分工协作,轮番挑水。无论男人女人,挑起水来,都是一溜小跑!

少数没有耕牛、或者耕牛太小的人家,只能人力拉石磙碾场,那就更悲催了!打麦没场不行,所以拉不动也得拉,拽不动也得拽,石磙便时走时停,咯吱作响,似乎也在喟叹主人的艰辛、生活的无情,跟牛拉石磙轻松愉悦的吟唱相比,更像是痛苦不堪的呻吟!

建楼的几十名工人都是家里的顶梁柱,天伟和天顺当然想让大家回去收麦。但教学楼作为样板工程,县里镇里催得很急,所以研究决定,麦前把第二层的立柱圈梁浇注好,趁混凝土凝固的十来天时间,既能顺利收麦,又不至于耽误后续施工。

工人紧赶慢赶,总算能在五月三十号完成浇注任务!

这天,天还没亮,大家齐刷刷地来到工地,紧接着各就各位,马不停蹄地拼命干活,心里长草一般慌慌乱乱,不但顾不得说闲话,汗都顾不得擦一把,任汗水湿透衣背、腌着眼睛、灌进嘴巴,最多只是用力挤出眼中的汗水,或者不断舔着嘴边的咸腥,连中午吃饭都是一溜小跑。

下午四五点钟时,终于完成浇注任务!

何三壮早就验好剩余的建材,跟德诚交涉清楚,正急得老驴推磨似的,在教学楼下不停转圈,见施工终于完毕,赶忙跟德诚打声招呼,骑车往家飞奔。

虽然太阳还高高地挂在树梢上,但工人连手上的水泥渣都顾不得洗掉,甚至任嘴巴干渴着,水都顾不得喝一口,就骑上车子,拼命往自家打麦场赶去。

天顺跟德诚交待一下,骑车追了上去。

跟其他工人相比,天顺更是着急上火。

往年碾场,天顺和父亲都在家里,不但泼场有硬实劳力,而且有那头任劳任怨的老牛拉石磙,根本用不着桂花操心。但今年,爷儿俩都在工地忙活,老牛卖了,小牛犊还没学会上套干活,照看秋阳、怀着身孕的桂花,哪能应付得了?

赶到自家打麦场时,天顺见已经泼了大半。在打麦场边的空地上,秋阳正坐在旧被单上,虽然撑开的黄油布雨伞为秋阳遮住灼人的阳光,但那张胖乎乎的小脸依然晒得又黑又红。

此时,秋阳正自顾自地啃着手中的半截黄瓜,见到天顺,急忙丢下黄瓜,翻身就爬,啊啊叫着,迎接天顺张开的怀抱。

天顺赶忙抱起秋阳,向几十米外的池塘奔去,很快就迎到挑水的桂花。

天顺把秋阳递给桂花,挑起水担,心疼地责怪道:“桂花,我嘱咐多遍,等我回来再泼场,你怎么老是不听话?”他知道,按泼场的面积看,桂花肯定十二点之前就开始挑水了。

桂花又热又累,刘海湿成一缕缕的,紧紧贴在额上,双颊如熟透的红苹果,见到天顺,高兴地说:“工地的活都干完了?”

天顺抹了把汗水,点头说道:“大家都急着泼场碾场,活儿提前干完了。”

桂花捋了捋额头的刘海,笑道:“那就好!我正愁着拉不动石磙呢,正好你回来了!有你在身边,我啥都不怕。”

天顺注视着桂花的背影,只见花洋布上衣已经被汗水溻透,紧贴在枯瘦的脊背上,不由想到那头辛劳十多年、却在怀孕之际卖出的孱弱老牛,禁不住满腔悲怆,眼眶立马酸涩起来,说道:“你先休息一下,哄哄秋阳,等我泼好场再说。”

桂花扭头看向别家场边闲着的水担,说道:“让秋阳再玩会,我借副担子,咱俩一同挑水,比你自己挑得快!”

天顺想劝桂花休息一阵,但他张了几次嘴,又把话咽了回去:说也是白说——活儿摆在眼前,桂花哪能闲得住?

待把场泼透泼好,夕阳快要落山了。天顺和桂花见时间不早,赶忙在最先泼水的地方撒上陈麦糠,开始拴绳子拉石磙。随着两人吃力地弓身前行,粗粗的麻绳嵌进肩膀瘠薄的皮肉,身后的石磙也吱吱呀呀,艰难地碾过又湿又软的土地,轧出一圈圈凹陷平展的印痕。

这样拉了一会,两人似乎用尽了平生的力气,越走越慢,越慢就越发沉重。

再也拉不动了。天顺喊桂花停下,歇息一阵,望着又宽又广的打麦场发呆。

刚刚开始就累成这样,两人深感沮丧:打麦场这么大,什么时候才能碾完?如果有老牛在,哪会这样费事?

桂花趁空抱起秋阳,看着快要坠入地平线的夕阳,深深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天顺,咱真不该卖了老牛!”

天顺也叹道:“唉!李书记能早来一个月就好了!不过,你也别着急,太阳虽然落山了,可是夜还长着。”

桂花也笑了笑,说道:“是啊,不怕慢,就怕站,只要干个不停,总有碾好的时候。只是,没有了老牛,今年得用四轮拖拉机碾麦了,一小时要二十块钱呢!”

天顺答道:“虽然费钱些,但四轮碾得又快又好,能省不少功夫,何况刚发了钱,没有事的。”前天,天伟用建民房的工钱,给每人暂发一百块钱,天顺爷儿俩拿到二百块钱,足够四轮打麦的费用。

就在两人说话的当儿,东面打麦场的周德政牵着牛,把石磙拉到天顺家的打麦场,天顺和桂花赶忙迎上前去。

天顺说道:“大叔,你歇着吧,我们能行!”

周德政哈哈笑道:“天顺,你就别客气了,咱两家地边搭地边,帮点忙还不是应该的?”的确,往年打麦时,德诚和天顺也曾多次帮周德政家起场扬场、收拉麦子。

天顺赶忙接下周德政手中的牛缰绳,说:“那——,大叔,你歇着,我来碾。”

过了一会,周天星也牵牛过来,帮忙碾场。

这样,有两犋牛拉石磙,碾场就快了许多。

桂花无比感激地,抱着秋阳站在一旁歇息。

老百姓靠天吃饭,总是人算不如天算!

从六月一日开始,学校放麦假了,机关放麦假了,家家户户已经碾好打麦场,把镰刀磨得明晃晃的,准备早早起床,开镰收割了,老天却偏偏在六月一日凌晨,毫无征兆地下起了大暴雨——连天气预报都没预报的大暴雨!

一时间,无光,无色,无雷,无电,也无风,只有哗哗的雨声,充斥在天地之间!就像老天用大塑料布兜起整个太平洋,而后豁了个大口子,铺天盖地的海水噗嗤倾泻下来!

终于熬到天明,天顺和桂花慌忙起身,打开门来,惊愕地发现:虽然天上雨已停歇,但地下早成一片汪洋,自家低矮的草房像大海中飘摇的小船——所幸在刚下雨时,已经用砖头泥土堵住门槛,雨水才没灌进屋里;鸭子十分惊喜,扑楞着光洁的翅膀,在院中游来游去;小鸡却无比凄惶,耷拉着湿透的尾巴,在墙角缩头缩脑……

一阵沉重的叹息之后。

桂花把屋内接漏雨的盆盆罐罐倒掉,又放回原处,继续承接上天滴滴答答的恩赐;天顺拿着铁锹出去,想把房屋周围的水放掉,溜了一转,却发现污水遍地,根本没地儿放,只能任由屋根在雨水中浸泡着。

“我到麦地里看看。”天顺撑起雨伞,拎着铁锹,对桂花说。

桂花不放心地说:“薅场的那堆麦穰子,下面肯定进水了!”

天顺回头道:“泡肨也没办法,到处都是雨水,往哪里挪?”

一路上,三三两两的村民,都站在地头泥水之中,望着眼前的麦田,无一例外地唉声叹气,愁眉苦脸。

因为,麦田已是一片汪洋!虽然下雨时没有刮风,但因雨势太大,麦子都成片成片地砸倒在雨水之中,更多的是半歪着,湿漉漉的,眼瞅着站不起来了。只有极少数麦棵稀疏、长得低矮的麦子,此刻还好端端地挺立在天地之间,得意地抖落满身的雨水。各家碾好的打麦场,积水最少也要漫过脚脖。

大家虽然带着铁锹,但也只有眼睁睁看着大水漫灌麦田了——沟河池塘都是满满的,水还能往天上放?

天顺走过自家的麦田,深感痛心疾首:原本引以为傲的麦子,因为长得太好,比别家倒伏得更加严重!

天顺尝试着用脚踩一下麦地,谁知泥土已被雨水洇透,一脚下去,噗嗤踏到犁底,泥水差点漫过雨靴。

天顺赶忙拔出脚来,知道三五天内大水根本下不去,很难下地收割了。老百姓一向靠天吃饭,俗话说“红(薯)片进囤麦上场,豆子扛在肩膀上”,红薯片和大豆要收到家中、麦子最起码要垛在场里,才能避免阴雨的侵害。现在,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麦子倒伏在地里!希望老天能尽快转晴,雨水很快下去,别让麦子发芽霉变!

天顺沉重地叹了口气,扛着铁锹慢慢往家里走去。

灰蒙蒙的天空又滴滴答答的,雨水很快扯天扯地!

之后,一天,两天,三天……雨水或连绵不绝,或停停下下,如爱哭的孩子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哭抹抹地,缠缠绵绵,交织在天地之间!

心急如焚的人们,只有不断抬头望天。眼看从乌云的罅隙里,露出了霞光,露出了蓝天,露出了星辰,露出了日月,心想雨该停了,天该晴了,谁知过不一个时辰,那雨又如瓢泼,又如倾盆,又如倒海,又如翻江,连成雨线,织成雨幕,倾成雨瀑,泻成雨海!

天上下雨地上流。路上的粘泥混着雨水,已经陷到行人的小腿肚,紧紧吸住脚板,让人寸步难行;猪、牛、羊、鸡、鸭、鹅,包括调皮的孩子,无一例外,都像刚从烂泥潭中拽出来,身上沾满污泥;但凡土墙草屋,屋顶到处漏雨,屋根四下渗水,屋内满是粘泥,已经找不到一点干爽的地方,粮食和杂物都搬到粮囤上、凳子上、桌子上,甚至床上;地势低洼些的草屋已经进了水,只能用泥土堵住门槛,在门内挖个洼坑,不断地拿脸盆往外舀……

连日风雨,那些又密又壮的成熟麦子,本来枯干的根系早已糟朽,支撑不了湿漉漉、沉甸甸的麦杆和麦穗,多半倒伏在雨水中。最下面的麦穗,终日浸泡在水中,籽粒渐渐霉变;捂在中间的麦穗,又肨又热,籽粒渐渐发芽;上层的麦穗,还在苦苦支撑着,利用雨水停歇的工夫,竭力抬起头来,让热风吹去浸淫的雨水,保护着芒壳中的麦粒,给辛苦劳作的村民留下一点收获的念想!

反而是那些长得最差、一直被人耻笑的麦子,因为矮,因为稀,因为麦穗小,侥幸没有被雨砸倒、被风刮倒、被麦穗压倒,成了色彩最亮、站得最高的风景,得意地抖落满身的水珠,睥睨着倒伏霉变的好麦,让饱经沧桑的老农阵阵羡艳的同时,屡屡喟叹世事无常。

再黑暗的夜晚,也总会天明的;再连绵的雨天,也总会放晴的。

十多天后,麦忙假结束了,村民近乎绝望了,天也随之放晴了!

久违的太阳,饱绽灿烂的笑颜,驱散满天的阴霾,照亮污浊的大地;飘逸的云彩,高张轻灵的白帆,扇动树木的枝叶,吹送清爽的微风。

等待已久的村民,镰刀早已磨得飞快,心情早已急不可耐,见天一放晴,怕如果再落雨,麦子可真颗粒无收了。于是,他们等不得积水退下,等不得土地干爽,纷纷脱下鞋子,卷起裤腿,踏着粘泥,蹚进麦田,挥舞着手中的镰刀,收割着已经沤糟的麦棵,心疼着那些发芽霉变的麦粒……

而后,他们小心翼翼地,把收割的麦棵一把一把架在留得高高的麦茬上,在火热的太阳下,一遍遍地翻动着。待晒干后,在地头寻个高处,或者运到打麦场中,下面铺上塑料布,把麦棵垛在上面。

离地头近的麦子,村民可以一捆一捆往外抱。离地头远的,实在难抱了,只得用板车在泥水里拉。麦田已经被雨水泡透,低洼的地方都是积水,车轮一直陷到犁底的硬地,车杠都快挨到地面了,行走过后,便留下一串深深的脚窝和两条平行的小溪!

就这样,村民拉着空车都很费劲,装上麦棵就更难拉了,很多人家都套上了牛。

一连十多天的阴雨,天伟建筑班的工人,虽然天天在家闲着,却人闲心累,比别人更多了一层担忧:眼看立柱圈梁凝固好了,怕是镇里会催着上工,和悲催的泥中收麦赶在一块!

因此,雨一停,天一晴,工人便一头扎进泥泞的麦田,玩命似的抢收起麦子来。

工人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麦忙假一结束,县政府在布置抢收小麦的同时,及时召开迎接普九验收工作推进会,并发出指示,准备抽调人员,组成几个检查组,马不停蹄地,对各乡镇普九工作进行检查督促。

推进会上,陈云山再次表彰青龙镇在普九工作中取得的突出成绩,号召各乡镇向青龙镇学习,并表示自己最近要去青龙镇视察,督促青龙镇快马加鞭,做好全县迎验工作的排头兵。

随后,县教委作为迎接普九验收的主体单位,又以普九验收领导小组的名义,召开由各乡镇教办室主任参加的资料建设会议。说是最近去南方县市考查之后,决定借鉴南方的迎验经验,把原有资料体系全部推翻,放弃按学生实际年龄造表、互不说话的做法,统一改成每个年级的学生都是同一年龄段,并把所有失学儿童统计进去,生造出接近百分之百的入学率和不低于百分之九十九的年巩固率,保证高标准通过省级验收!

李志鹏心头冒火,简直要拍案而起了:这已经是第N次更改资料标准了!能不能负点责任?总是这样朝令夕改!总是这样朝令夕改!干脆把领导小组改成胡搞小组好了!知不知道上面一句话,下面累断筋?这样随便一说,原有的资料都得统统报废,所有的老师又得夜以继日,顾不得备课上课批改作业,顾不得吃饭睡觉过星期天,忙着去做这些啥用没有的假资料!南方县市人口比较少,普九搞得早,资料也做得好,每个年级真的大都在一个年龄段!反观汉原县,学生入学问题一直无人过问,留级也随随便便,同年级学生相差三岁五岁属于正常现象,初中年流失率最少也得百分之十五以上,现在却要机械模仿南方县市,不惜胡乱造假,扯下弥天大谎,难道就不怕有人捅上去?就不怕上级查出来?说不定,过不几天,谁一提醒,就又变卦了!

李志鹏当然没有拍案而起,他知道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如果因为自己的一句话,普九验收出了问题,那自己是吃也吃不了,兜也兜不走。既然全县都这样做,青龙镇的资料再假,自己也没有一点责任!大不了多做做老师的思想工作,多耽误点上课时间,多浪费点课外时间,做足表面文章,把资料胡乱改动,应付县里检查。反正,陈云山的视察,检查组的检查,主要看面子工程,教学楼速度很快,小学教室即将开工,只要资料合乎要求,就万事大吉!

但是,麦忙假虽然过了,麦子可都没有收好呢,今年的麦子特别难收,况且百分之八十的老师都有承包地!现在要占用老师的上课时间,占用老师的放学时间,占用老师的星期天,反反复复地做假资料,简直就是赤裸裸地违法犯罪!

想归想,李志鹏又能怎么着呢,只有心情沉重地,一声接一声地叹息。众多教办室主任中,连声叹息的,哪会是李志鹏一人?

回到青龙镇后,李志鹏立即来到青龙中学,让老师停课开会。学生顿时欢声震天,他们太喜欢老师开会了!会后,肯定又是连天加夜地做资料,没人顾得管他们,可以随心所欲、玩个痛快了!老师个个愁眉苦脸,本来准备上完课后,赶快回家收割麦子,这一开会,肯定又是连天加夜地做资料,没完没了地做资料!普九资料又是一个完整的体系,牵一发而动全身,也只有做了改,改了做,做了改,改了做……

布置好青龙中学的资料建设,李志鹏又马不停蹄地召开中小学校长会议,要求每个学校都要按照县教委的新要求,重新修改、整理资料。面对唉声叹气的众多校长,李志鹏像在中学开会时那样拍了板,告诉大家:老师家里的麦子,该收还是要收的;资料不论真假,尽可能别搞太复杂,只要能相互说话就行,有问题教办室负责,说不定下个会议又动了数据,改了标准,还得推倒重来。说归说,李志鹏心里也清楚,那些资料必须一笔一笔地写,一个表格一个表格地填,一个数字出错,就得推到重来,即使随便应付,工作量也绝对不会小,允许老师收麦子,也只能是一句暖心话而已!

天伟建筑班的工人当然没有做资料的压力,但也无法安心收麦子了,因为何二壮逼着他们尽快复工。

陈云山要来青龙镇视察,青龙中学教学楼是必看的。他一直对教学楼建设十分关注,屡次表扬教学楼工程进度最快、质量最高,是其他学校基础建设的榜样和标杆,并明确要求加快施工速度,保证暑假开学能够顺利投入使用。

李成梁和何大壮、李志鹏来到教学楼工地,查看施工情况。

工人都忙着收麦,连何三壮都没有来,只有德诚看守工地。

连日风雨,德诚担心家里的小麦,却又不敢离开工地,如被困囚笼的野兽一样,终日魂不守舍、狂躁不安地胡乱转悠。好在,天晴之后,天顺把秋阳抱了过来,让他照看几天,自己和桂花在家收麦子。德诚总算能帮上一点忙,又有秋阳终日陪伴,才算安心一些。现在听说要立即开工,德诚心焦如焚,却又不敢接腔。

李成梁当然知道工人忙着收麦,但因为陈云山要来,没人施工肯定不行。反复商量之后,只有让何大壮催促工人及时开工,哪怕只来一部分,做点面子活也行啊!

何大壮赶忙让人通知何二壮。

何二壮要天伟通知工人开工。

天伟便找天顺商量开工事宜。

两人站在地头,望着泥泞的道路和遍地的麦子唉声叹气。此时正是麦收大忙季节,每个人都恨不得有分身术,甚至像孙悟空那样,拔几根汗毛,变成千万个自己下田收麦,连站着喘口大气都觉得是浪费时间,哪顾得去教学楼工地?而且,即使晚上个把星期,收好麦子再全力开工,也影响不了多少进度!但——,既然县长要来,那就必须开工!麦收再重要,也是一家一户的小事,哪有县长视察重要?

天伟和天顺反复商量,最终决定采取轮班制,把工人分成两班,一替一天轮流上工。两人心情沉重地,找到正在泥水里抢收麦子的几位组长。精疲力尽的组长都是一脸无奈,但又没有其他办法,也只有愁眉苦脸地通知到本组工人,从明天开始轮番上工。

按照排班,天伟明天带班,天顺后天带班。所以通知过后,天顺急忙向自家麦田扑去,准备趁这两天,连天加夜拼命干!

好在,天顺对及时开工早有预感,从送走秋阳开始,他和桂花就开始拼命了,两人几乎顾不得吃饭,顾不得睡觉。要么赤脚踩在泥水里,弯腰弓背,手握镰刀,疯一般地飞速收割;要么把晒干的麦子一捆一捆往地头抱,或者半车半车地往外拉,把麦子垛在地头。牛犊太小,不会拉车,别管车子多重,只有靠人拉了。

夜晚,泥水冰冷刺骨;白天,泥水又渐渐温热。他们泡在泥水中的双脚,如掉落水中的发面馒头,又白又肨,脚趾缝沤得奇痒无比,随手一抠,就会掉下一块白花花的烂皮,却丝毫不疼,也不流血,反而轻松许多,仿佛挖掉一团泥巴。

累到无法忍受时,两人都深感庆幸:好在,今年的地比去年少了一亩多!

两人紧赶慢赶,终于在第二天上午,割完最后一块麦子,待把麦子运到地头垛好,就能松口气了。由于道路泥泞,打麦场积水,其他几块地的麦子也都堆积在地头,只能用脱粒机脱粒了。待雨水控下去后,才能把麦穰子拉到打麦场里碾压几遍,垛起来喂牛,虽然有些霉变,但总比没有饲草好。

已经晴了好几天,火辣辣的大太阳下,均匀摊在麦茬上的麦棵,被火辣辣的阳光照着,很快就晒干了。时间太紧,天顺和桂花顾不得休息,各自啃了个凉馒头,喝碗凉茶,开始往地头运送麦棵。活儿这么紧,家是舍不得回的。猪牛羊早在下地前就喂饱了,白天只有挨饿的份儿。

离地头近的抱完之后,两人开始用板车拉。装好一车麦子,天顺在前面拉,桂花在后面推。幸好地里水多,车轱辘不沾泥,他们又都拼尽全力,板车也就艰难地挪动着。就这样走走歇歇,好不容易挪到地头,两人急忙卸下车上的麦棵,又慌里慌张去装下一车。

就这样一直装麦,拉麦。两人本就感到时间紧张,太阳又似乎转得特别快。很快,太阳就已经泛出橘红色的光芒,挂在西边的村头,在树影中摇摇欲坠了。

天顺知道,自己明天就要上工,今天咋也得把麦棵拉完、垛好。

两人急急忙忙地,又装好一车。天顺在前面拉,桂花在后面推。

两人在泥水里走走歇歇,板车又遇到一个泥窝,不由猛地一晃!

桂花急忙捂住小腹,绝望地喊道:“哎哟——!天顺,坏了!”

话未落音,热辣辣的泪水便哗地流了桂花满腮!

天顺慌忙放下车子,问道:“桂花,怎么了?”

桂花躬身如虾,痛苦地说:“咱的孩子没了!”

桂花往四周看了看,躲到被车上麦棵遮盖的背人处,褪下裤子,只见大腿根处一片殷红,一个鱼尿泡一样的半透明血包掉落在裤衩上!桂花轻轻用麦秆戳开,血包破裂处,一个瘦瘦的剥皮青蛙样的小人儿,静静地躺在血水之中,一动不动。

桂花悲楚地抬起头来,通红的双眼望着西天的如血残阳,惨笑道:“天顺,这下好了,咱终于不用日夜煎熬了!”

天顺已经赶到桂花身边,分明看到:桂花的双眼已经血红!如血的残阳,映照着桂花满脸的泪水,也是鲜红如血!

天顺扑倒在泥水之中,捧过小人儿,放在唇边,轻轻地吻着……泪水化作倾盆雨,很快就淹没了这个早逝的生命!

桂花无力地扶着板车,浑身上下满是泥水,无比痛苦的同时,又感到一阵轻松:再不用纠结小生命的去留问题了!

但桂花始终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也因此认定自己是扼杀孩子的凶手,心中怀有沉重的负罪感!

第二天,天顺没有理由不去工地。但他半夜起床,几乎干完了所有的家务,同时千遍万遍地叮嘱桂花:小产也得过月子,最近几天啥也不能干,照顾好秋阳就行!宁愿丢弃所有的麦子,也不能累出一点毛病!

过了两三天,天顺终于排上号,请周天雷等人帮忙,趁夜间脱粒,把麦子弄回家中;而后,天顺趁休班时间,把麦子晒干扬净,拉回家中,又把麦秸拉到打麦场中,用四轮碾好垛上……

可铁打一样的桂花,生就不是享福之人!她在照看秋阳的同时,执拗地参加任何劳动,舍不得闲上一分一秒:做家务、捡麦穗、帮忙脱粒、摊晒麦子、收拾麦秸、播种大豆玉米红薯……

面对天顺满含关切的责备,桂花回答得十分干脆:“放心,我生就是受罪的命,没有那么娇嫩!”

第二季度的妇检很快到来。在李成梁的切实干预下,计生办终于认定了秋阳的收养身份,给桂花上了节育环。

走出计生服务站的大门,桂花深感悲苦无奈:过去想尽办法,总是不能怀孕;现在能怀上孕,却又想法节育!

很快,桂花想到因怀孕而带来的痛苦煎熬,又长出一口气:虽然这个结果让自己剜心,但噩梦总算醒过来了!

桂花暗自叹息:今生今世,我王桂花再也不必为怀不上孕而寝食难安,再也不用揪心腹中宝贝的去留问题了!

因为下雨,因为收麦,因为播种,桂花忙得昏天黑地,好长时间没来青龙集了。现在,抱着宝贝儿子秋阳,行走在灿烂阳光下的桂花,很想去看看父亲,告诉家中一切都收拾好了,让他放心,再去看看于雪莉,既然来到青龙集,咋也得见见小妹,打声招呼啊。如果不是流产没几天,不能进娘家门,桂花甚至想去看看爹娘——连日阴雨,还有吃的喝的吗?

去青龙中学路上,桂花轻轻吻着秋阳胖乎乎的脸蛋,喃喃诉说:“亲宝贝,好宝贝,乖宝贝,妈妈这辈子只有你自己了!以后,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千万不能抛弃妈妈,不能抛弃妈妈啊!”

不知不觉间,悲楚的桂花,再次想起那个残阳如血的下午,仅仅在子宫生活两三个月、就早早来到人间、剥皮青蛙模样的小人儿,又一次用汪洋恣肆的泪水,祭奠着悲苦早逝的可怜的小生命!

刚刚拐过菜市街角,桂花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姐——,姐——,停一下,等等我——!”

桂花赶忙用衣袖擦了擦泪水,回头看去,原来是娘家的堂弟华春,正慌里慌张地向自己跑来!

“华春,怎么了?”桂花心里一紧,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赶忙停下脚步,紧张地问道。

“姐,俺大娘摔住了,在卫生院躺着呢!我想找人给你捎信,正好碰见你了!”华春气喘吁吁地说。

桂花脑袋嗡的一声,感到头都大了!唉——,麻烦事怎么一茬接着一茬的,就不能让人安生一会儿!

桂花来不及过问缘由,急忙跟在华春后面,三步并作两步往卫生院赶去。

一进卫生院大门,桂花就看到父亲站在树荫下的板车旁,赶忙奔了过去。

桂花娘正躺在板车上挂吊水,哎哟哎哟地痛苦呻吟。

桂花爹不断地拍着板车车帮,咬牙切齿地恶声咒骂。

“娘,你怎么了?伤到哪里了?”桂花关切地问道。

桂花娘连声呻吟,无法答话。桂花爹恨声骂道:“妈的个逼,都怪华廷这个驴日的!”

华廷?桂花四下看去,并没有看到哥哥的身影,忙问道:“大,俺哥怎么没有过来?”

桂花爹气愤愤地说道:“是华春送你娘来的,你哥那个畜生,有了媳妇,还会要爹娘?别说照顾你娘,只要不惹麻烦,就算烧高香了!如果不是他那个恶媳妇,你娘哪能摔住?”

通过爹和华春的述说,桂花总算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桂花爹娘的最后那块地虽然被华廷两口子要走了,但老两口当了一辈子农民,并不甘心失去赖以生存的最后一块土地。没事的时候,他们总会相互搀扶着走过去,久久站在地头,面对无事闲谈的村民,面对辛苦种下的麦子,面对列祖列宗的坟茔,不厌其烦地诉说儿子媳妇侵占土地宅基的罪过。其他村民当然不会过问,只是随声附和,而后口耳相传,很快传到华廷媳妇耳朵中。华廷媳妇十分不爽,认为老两口是在败坏自己的声誉,于是带着华廷闯进桂花爹娘家中,严词警告老两口不要再去地头,更不能说自己的坏话,否则,老两口死后,即使被狗撕吃了,自己也不许华廷发丧!

老两口当然不敢搭话,但依然心有不甘。

麦收时遇到大雨,那块麦子由于肥力不足,出得稀,长得差,所以没有倒伏,反倒成了好麦。老两口想到这么好的麦子居然被儿媳硬生生霸占,更加心痛如割。

几天前,桂花娘见麦子被华廷两口割去,心中万分不舍,嘟嘟囔囔地,天天挂念着。

今天上午,桂花娘又去地头,见地里还没种庄稼,凌乱地丢了些麦穗,便想捡回来。

桂花爹不让她去,桂花娘说:“没事,他俩肯定不要了,我去捡个麦穗还能有罪?”

说实话,种了一辈子地,桂花娘眼见家家都收了好多麦子,十分眼馋,也十分心慌。

桂花爹劝阻道:“老婆子,大多的麦子都让他们拉走了,咱拾一把两把麦穗有啥用?如果碰见那个不讲理的恶婆娘,又要惹气。”

但桂花娘屋里屋外转了一阵,心里痒痒的,到底控制不住,不由说道:“没事,我又不跟她吵闹。她不让我拾,我回来就是了。”

于是,桂花娘挎上竹篮,拄着拐杖,趔趔趄趄地往麦田走去。

桂花爹双眼看不清东西,自然无法捡拾麦子,虽无法跟桂花娘一道,心里却长草一般,总感到有什么事将要发生。

果然,没过多久,有人急急忙忙跑来告诉他,说是桂花娘摔倒在地,应该是伤到骨头,起不来了,要他赶快过去。

桂花爹慌忙跟着来人,跌跌撞撞奔了过去,扒开围观的人群,发现桂花娘正躺在地上。他朦胧的双眼虽然看不到桂花娘的表情,但在乱糟糟的声音中,却能清清楚楚听到桂花娘哼哼唧唧的声音。

此时,华春也已闻讯赶到,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桂花娘蜷缩在地上痛苦呻吟着,流着点点浑黄的泪珠;华廷垂手而立,看看地上的娘,看看身边的媳妇,面无表情;华廷媳妇手舞足蹈,向众人比划诉说着……

看见桂花爹来到,华廷媳妇再次叙说当时的情景:“这能怨我吗?这根本不怨我!当初,你们自愿把这块地给华廷,说是只要我们交公粮调款就行。我们不但答应了,而且准备每年给你们五百斤好麦,算来还是我们吃亏!现在,华廷娘要来捡拾麦子,她捡就捡呗,还硬说这是她的地,被我霸占了。这是你们给华廷的,与我何干?就是给我,也是应该的!我是你家儿媳妇,要地也理所当然——我咋不要人家的地?谁知,我还没说两句呢,她就扔了拐杖,比比划划地跟我吵闹!结果往后一退,篮子一绊,一屁股坐到拐杖上了。她就赖在地上不起来,哼哼唧唧的,说是这疼哪疼、站不起来了!我又没戳她一指头,连汗毛都没挨着,讹人也不是这样讹的!老少爷们都评评理,这能怨我吗?这根本不怨我!”

有人打圆场说:“都是一家人,啥讹不讹的,拉卫生院检查检查,只要没摔着碰着,拿点药吃吃不就行了?”

华廷媳妇立刻怼上了:“送卫生院?谁想送谁送!我一没推她,二没搡她,她自己绊倒的,谁也别想讹我!”

村民三说两不说,华廷媳妇扑通坐在地上,一手抓住脚脖子,一手抹着眼圈子,嚎啕大哭起来:“哎呀——,我的娘哪——我的爹——,我咋这么——命苦哎——,寻个男人——不中用——,是人都想——欺负我——!我的娘哪——我的爹——,我咋这么——命苦哎——,吃亏上当——就算了——,现在又要——讹上我——!……”

一名管事的村民见桂花娘疼得厉害,对华廷说:“华廷,你大眼睛不好使,你赶快把你娘拉卫生院看看,甭管怨谁,你娘疼得打滚,总得检查检查吧!”

华廷怔怔地看着媳妇,不说不动。

华廷媳妇闻听此言,一骨碌爬了起来——身上虽沾了不少泥土,眼里却没有一滴泪水——拉着华廷就往外走:“俺家正晒麦子呢,哪顾得过去?谁想送谁送,挨俺啥事?大家都评评理,这能怨俺吗?这根本不怨俺!俺凭啥送?俺不送!谁爱送谁送,别想讹上俺!”

如果不是自己两个儿媳站在面前,桂花娘又疼得厉害,华廷媳妇真想对管事的村民破口大骂!

华廷被媳妇拽着,亦步亦趋,渐行渐远,很快就拐过村角,看不到了,自始至终都没敢回头。

华春只好用自家的架车,把桂花娘送到卫生院,又垫付一百块钱的医疗费,打上止痛消炎针。

说了一会话,华春说家里还晒着麦子,得赶快回去,至于板车,等大娘安顿好,明天再来拉。

桂花一直把华春送到卫生院门外,对华春反复道谢,并说今天没带钱,那一百块钱改天再还。

华春笑道:“姐,你就别客气了,赶紧回去照看大娘吧。”

桂花抱着秋阳,回到板车前,望着娘痛苦的神情心如刀绞。

桂花爹气得蹲下去,站起来,蹲下去,站起来……伸开的两手如风摆荷叶般抖抖索索,絮絮叨叨地诉说着:“早知道华廷这么窝囊,这么无用,六零年时,还不如饿死他,留下你两个姐姐……”原来,桂花除了哥哥华廷,还有两个姐姐,六零年时,村里吃大锅饭,爹娘怕华廷饿死,短了两个女儿的伙食,最终保全了华廷,两个女儿却相继饿死,之后过了两三年,才又生下桂花。

桂花知道姐姐饿死的事,本就对此深感痛惜,现在独力难支,更觉难过:为了不懂事的哥哥,你们何止饿死俺姐,不也把我硬往火坑里推?在你们眼中,从来只有儿子,什么时候把女儿当人看过?俺哥为啥不懂事?还不都是你们惯的?到头来,你们享着闺女的福,却遭着儿子的罪!但想归想,她对爹娘却恨不起来,只是笑着劝道:“大,没事,俺娘就是摔一下,看看就好了!医生检查没有?”

桂花爹哭丧着脸说:“华春带的一百块钱,只够打止疼消炎针的,我又没有钱。不交押金,医生不给检查,也不让住院,要不哪会呆在外面?”

桂花忙劝慰说:“没事,没事,你在这看着,我过去问问。”

在其他人指点下,桂花进了骨科门诊室,只见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秃顶医生坐在那里,正眉开眼笑地,跟一名年轻漂亮的护士调情。桂花恭恭敬敬地问道:“医生,俺娘摔伤了,是在这里治疗吗?”

这个秃顶医生正是姜宇洲,在骨科门诊室坐诊,被桂花扫了兴趣,抬起头来,颇不耐烦地说:“门牌上写得清清楚楚,我是院长!你就叫我姜院长好了!你说的是不是后院挂吊水的那个老婆子?”

桂花忙点头说:“姜院长,她就是俺娘,请问需要怎么治疗?”

姜宇洲大包大揽地说:“这病不用检查,肯定是尾骨或者盆骨骨折!老人跌跤大都如此,你娘年龄大了,营养不足,骨质疏松,像糟木头一样,轻轻一摔,就断了碎了。想住院治疗也行,必须先交押金。”

桂花忙请求道:“姜院长,我是赶集碰见的,没有带钱。俺娘疼得厉害,你能不能先让她住院检查?我明天一定把钱交上来。”

姜宇洲义正辞严地训斥道:“开什么玩笑!上医院不带钱,那还看什么病?我们这是正规医院,又不是酒馆饭店,可以随便赊账!你明天交钱,那就明天住院好了。如果真怕花钱,可以直接拉回家,买点止痛药吃吃算了。老年人一旦骨折瘫痪,大都是送老的病,即使检查治疗,也十有八九好不了。”

桂花急了:不管能不能治好,也得住两天院再说,总不能就这样拉回家啊!于是又请求道:“求求你了,姜院长!俺娘疼得这么厉害,先治着行吗?明天我一定交钱!”

姜宇洲鄙夷地笑道:“你以为医生是神仙,求求拜拜就行了?如果这样都能看病,医院早该关门大吉了!要么押一千块钱,要么拉回家去!——我就不明白了,你们这些做儿女的,难道不是母亲十月怀胎生养的?不是母亲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可你们呢?长大了,结婚了,有本事了,就忘了爹娘的恩德了!如果经常给老人买些鸡鱼肉蛋,让老人吃好喝好,能会骨质疏松?骨头能会像麻杆一样,一敲就断;像玻璃一样,一摔就碎?现在,你娘骨头都摔碎了,却还舍不得花一分钱!你怀里还抱着孩子,要学会将心比心!”说着说着,姜宇洲就慷慨激昂了,声音渐渐高亢严厉起来。

秋阳吓得哇哇大哭。桂花知道不交钱是真不行了,只有抱着秋阳,默默地退出门诊室,回到爹娘身边,强笑道:“医生说了,上午先滴吊水止痛,下午住院检查,你俩千万别着急。大,你陪俺娘一会儿,我出去买点吃的。”

走出医院大门,抱着秋阳,桂花又急又愁,心里像装了一团火,烧得浑身上下突突冒汗——上哪儿弄一千块钱去?

找父亲和天顺?他们有钱也只是三块两块的!

回家去拿?麦收过后,家里是剩下百十块钱,但只够还华春的,离一千块押金差得太远!

借?向谁去借?

走在灿烂的阳光下,走在宽广的街道上,走在熙攘的人群中,桂花却有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她真想蹲在街边痛哭一场,可回头一想,自己就是哭死,能哭出钱来?能哭好母亲的伤?哭过之后,不还得擦干眼泪,继续想办法?

桂花万般无奈,只有硬着头皮,去找刚结识不久的小妹于雪莉了!

小妹,对不起,大姐不想给你添麻烦,但大姐实在太穷太穷,实在无法可想了!小妹,能体谅大姐的难处吗?在去雪莉酒家的路上,桂花抱着秋阳,不断轻轻摇头,伤心的泪水簌簌下流。

不知不觉间,桂花来到雪莉酒家门前。她知道自己不到流产满月,就没法进于雪莉的家门,只有站在街角等候。待见到有个服务员出来倒垃圾,桂花忙喊住她,请她帮自己喊一下于雪莉。

于雪莉很快走了出来,见到桂花,忙往酒店里让,桂花悲楚地说自己收麦时流了产,不能进别人家门,又红着脸,吞吞吐吐地向于雪莉借钱。

于雪莉望着疲惫憔悴的桂花,听说她刚流了产上了环,娘又摔伤住院,心中一阵炽痛,急忙说道:“大姐,钱我这里有,不够再来拿!我这是饭店,没啥讲究的,你可以随便进!先去店里歇会,好好吃点东西,我再给大伯大娘做点饭,让服务员骑三轮送你们过去!”

桂花说是爹娘都急等着,坚决不进酒店,也坚决不愿让于雪莉做饭。

于雪莉无奈,独自进了饭店,拿出一千块钱交给桂花,给秋阳泡了杯牛奶,又拿出几袋面包饼干火腿肠和几瓶矿泉水,让服务员骑着三轮,送桂花母子去了卫生院。

待客人散尽,已经下午两三点了。于雪莉想去医院看看桂花娘,可又一想,按规矩,看望病人必须在上午十二点之前,只有耐着性子,决定明天一早过去看望,顺便捎些早点过去。

第二天,送春华、秋实上学之后,于雪莉带着水果糕点和几屉小笼包子来到卫生院。但她找遍所有的病房,都没见到桂花,便来到骨科门诊室。

姜宇洲刚刚上班,正慢悠悠地练着生硬蹩脚的太极拳,见到于雪莉,急忙笑脸相迎。待于雪莉说明来意,姜宇洲吃惊地问:“你跟她有亲戚?”

于雪莉点了点头:“那个抱孩子的大姐,是我的好姐妹。”

姜宇洲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她昨天下午能拿来一千块钱,肯定是你借给她的了!她是想给她娘好好治治,但老太婆止痛之后,说是骨头都摔碎了,哪能治得好?硬是一分钱也不愿再花!僵持了好一阵,她迫不得已,拿了一些消炎止痛药,把老太婆拉回家了。”

于雪莉悲哀地摇头叹息:没想到竟然会这样……

次日上午,桂花推着秋阳,给于雪莉送菜的同时,又把那一千块钱还给于雪莉,连声说着感谢的话语。

于雪莉关切地询问桂花的身体状况和桂花娘的伤情,而后拎出一些红糖糕点水果,又拿出一百块钱,说是看望大姐和大娘的,自己生意太忙,就不去家中了。

桂花屡次三番推辞不得,知道这是于雪莉的一番心意,也就感激不尽地收下了。

两人站在酒店外说了会儿话,桂花便匆匆告辞回家,连教学楼工地都没顾得过去。家里住着两个老人,一个瘫,一个瞎,自己更要多操心、多受累了!幸亏秋阳爷爷在青龙集看工地,否则两人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面对这种境况,任桂花如此坚强,也感觉日子太苦、自己太累了!但,无论如何艰难,自己都得咬牙苦撑!

欲知桂花交公粮时有怎样的际遇,请看第四十一章《公粮征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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