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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诗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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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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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镇》连载

第一十八章 青龙庙会

所谓“二月二,龙抬头”,过了二月二,蛰伏一冬的虫子,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之后,便会渐次睁开眼睛,于暖洋洋的午后,苏醒在经年的枯草败叶之中,不过被青龙百姓称作“小龙”的蛇,以及跟蛇同样贪睡的青蛙蟾蜍,还得一段时间才能露面。

除了它们,期待已久的天地万物,在煦暖阳光的爱抚下,哪能捺得住性子,静等二月二的到来?过了元宵节,一切都铆足了劲,撒开脚丫子,向着春天奔来了。

春天,照例从青龙河开始——

虽然时不时还有寒冷的北风呼啸而过,青龙河的水面,却已融尽了残冰,映照着蓝天的蓝,白云的白,红日的红,枯草的黄,粼粼的水波,一如沐浴着明媚春光的人们的笑脸。

清清的河水,如翡翠一般碧绿,又如玉石一样透亮。站在岸边的人们,能一眼望到河底的淤泥,丝丝缕缕的暗绿色水草,和游戏其中的小鱼小虾,好像漂浮于幽蓝的空中,悠然自得,活泼欢快,让人简直忘了河水的存在。

暄软得如同棉花团一样的河岸,更是热闹纷繁。尖尖的草芽调皮地探出小脑袋,带着盈盈的笑意,坦然享受着阳光雨露的爱抚;弯弯的柳枝柔梢披风,点点新芽急不可耐地,眨巴着明亮的眼睛,打量着这个崭新的世界;高高的白杨鼓胀着紫红色的芽苞,憋足了劲儿,准备借一夜南风,怒放满树的繁华;被凄冷的风雪折磨一冬的鸟儿,也欢天喜地地穿梭于日渐饱满的枝桠之间,伸长脖子,叽叽喳喳地,通报着春回大地的好消息。

很快,人们发现:泛黄的麦苗变得绿油油的,很快就遮盖了地面;干巴巴的菠菜葱蒜,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了;牛羊猪狗皱缩的皮肤泛起油光,打卷的毛叶也浓密缕顺了;鸡鸭不再缩头缩脑,勤于觅食下蛋了……

青龙集的二月二庙会,就在这万物复苏的美好春光中,在十里八乡村民经年的期盼中,隆重登场了。

说它隆重登场,绝对恰如其分。

太阳虽时有偷懒,今天却准时莅临,把渐渐苏醒的大地照得亮堂堂、暖洋洋的;习习的南风,吹散了天边如羽如纱的几缕残云,把天空洗得格外澄澈空阔,一如平静湛蓝的湖泊。

经过讨论,根据青龙集百姓的意愿,青龙村在去年分地时,划出比古庙遗址大了一倍多的土地,留待以后重建青龙庙,加上绵长的河滩土坝,庙会的活动场地,比往年宽广许多。

由永盛建材公司老板陈国虎负责,在大殿遗址前供人们焚香烧纸的土岗上,用砖石水泥砌起一个高约一米、直径约十米的圆形焚香池,不会再像往年那样,香灰纸灰随风乱飞了。焚香池南侧,也用水泥混凝土浇注十米见方的一片硬地,供人们祭拜叩首之用。

焚香池以西越五十米,搭起一个蒙古包形式、却比蒙古包高大不少的马戏场。马戏场往西百米,是一座高高耸起的大戏台,跟东面背靠青龙桥的戏台双峰对峙,拉足架势,准备一较高低。

交通路的街角空地,是由庙会出资的开放式杂技场。

青龙镇的所有中小学,甚至相邻乡镇的一些中小学,今天一律放假,理由都很直白干脆:赶会!

在青龙集一带,二月二不单是庙会,还是重要的传统节日。

夜的寒凉还未完全退去,家家户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便匆匆起身。当家的男人洗净手脸,燃放一小挂鞭炮后,用木掀从灶膛下端出草木灰,以自己为圆心,在院内院外撒出一个个硕大浑圆的“粮食茓子”,里面撒些小麦玉米大豆,期盼新的一年五谷丰登。主事的女人则麻利地系上围裙,切葱和面,在小锅中摊煎饼,再在大锅熬上红薯稀饭。年迈的老人也怕耽误赶会,帮忙喂猪喂牛。连平日赖床的半大孩子,今天也都早早起身,帮大人打打下手,屡屡捏着兜中的赶会钱和积攒的压岁钱,催促妈妈赶快煎饼,憧憬着庙会的美好际遇。

吃了香喷喷的葱油煎饼,喝了甜滋滋的红薯稀饭,大人孩子都感到浑身热乎乎的,火红的太阳也不失时机地高高升起了。

于是,大家都脱去臃肿破旧的棉衣,换上了干净体面的新装,带着满心的欢喜和期待,吆五喝六,呼朋引伴,如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向青龙庙的会场蜂拥而来。

似乎转眼之间,原本空旷静寂的青龙庙废墟,包括附近的青龙桥,附近的街道,附近的河滩,附近的田野里,都密密麻麻地挤满了赶庙会的人们,既熙熙攘攘,又喧喧嚷嚷。青龙集的公交车,也早早地停靠在青龙桥南面老远的路边——如果还呆在老公交站,今天就别想从人海中穿过去了。

其实,真正的庙会,是从求子活动开始的——从午夜到黎明之前,黑沉沉的夜幕下,青龙庙遗址一直是香火升腾缭绕,鞭炮劈啪作响,人们次第登场,叩拜各路神灵。

青龙庙一带的这个夜晚,跟往常一样,一座座村落伫立在黑暗寂静之中,等待着黎明的降临。却又氤氲着神秘的气息,不时有梦呓般的犬吠打破夜的寂静,而后,一批批村民悄无声息地从街头村口涌出,匆匆穿行于通往青龙庙的大小道路。每一批都是十来人,妇女们在前面甩手而行,后面跟着三两名男人,或背着袋子,或挎着篮子,带着佛香火纸鞭炮和荤素祭品酒水之类,如暗河一般向青龙庙遗址疾速奔流。

来到青龙庙遗址,如果能排上号,十来人便按照分工,打头的妇女跪在焚香池前面的水泥地面上念念有词,其他妇女整整齐齐地跪在身后默默祷告,男人开始燃放鞭炮,烧香烧纸,而后打开各种祭品,每样都取出一些,投到焚香池中的火纸之上,再浇洒一点酒水,待到这一切程序做完,打头的妇女站起身来,身后的妇女也迅速起身,闪到一边。便会涌上新的一批,开始重播祭拜仪式。

如果前面有人,他们便在人后站成一列,默默等待。前面的人们祭拜结束,后面的人们自觉续上。这样,焚香池前的河滩上,老是有黑压压的一片人,但都肃然而立,没人开口说话,甚至没人东张西望。即使在佛香火纸摇曳闪烁的光芒中,能够清晰看到彼此的面孔,认出站在面前的是熟人朋友甚至亲戚,也都一言不发,最多只是微微点头——因为,他们是带着主家的神圣使命来的,唯恐稍有不恭,便会亵渎神灵。

接连不断涌来的人们,一直持续到四更多。因为后面有人候着,祭拜并不拖泥带水,佛香火纸越烧越旺,鞭炮响声接连不断。不到五更,人们祭拜完毕,鞭炮声也停下来了,只能看到焚香池厚厚的香火纸灰闪烁着忽明忽暗的火花。

没人管理,没人规定,队伍年年变换,总是香火不断,毫不嘈杂混乱,也未拖到天亮。长久以来,人们虔诚的心态并无二致,只是细节略有变化:青龙庙没毁的时候,人们跪拜的是各路神仙,佛香也插神仙塑像前的香炉中;青龙庙被毁后,包括破除迷信的文化大革命期间,祭拜并没停止,也没人阻止,但已无神灵可拜,佛香火纸祭品便投放在一起燃烧,人们也只能随地跪拜了。青龙庙没毁时,祷告之后,打头的妇女还要领回一个代表孩子的拴着红头绳的铜钱,待孩子出生后还愿时再送还回来,庙宇被毁之后,这道程序自然也省略了。只是,改革开放后,人们的生活条件越来越好,计生政策也越来越严,孩子也就越来越金贵,鞭炮便越来越大,佛香越来越重,火纸越来越多,祭品也越来越丰盛。

严格说来,这种祭拜虽如宗教般虔诚,但并不是宗教,甚至算不得迷信,只是传统的求子仪式。祭拜的人们分为两种情况:第一种是求子,那些未曾不育或多女无子的家庭,因为求子心切,便会组织宗亲中的妇女前来青龙庙祭拜,后面跟着的男人自然是主家的,祭拜时,由打头的妇女默默祷告,说出此行的诉求和许诺,把主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希望,托付给青龙庙的大神奶奶及各路神灵,祭品多是馒头糕点果品之类,不太丰盛,而且结束之后,大都各回各家,不须主家招待;第二种是还愿,主家喜得贵子之后,求子的那些妇女便会来青龙庙报喜还愿,祭拜的仪式和虔诚的心态虽无二致,但祭品要丰盛许多,主家会按照主祭妇女当初的许诺,不折不扣地一一兑现,大都是卤制的整鸡整鱼方肉和猪心猪肝等等,外带一瓶两瓶酒水,当然,这些卤味,神灵只是象征性地享用一点,带回去之后,很快被主家厨师加工出来,加上家里准备的菜蔬和美酒,摆上满满一大桌子,盛情答谢求子的妇女,表达自己添丁之喜,既能尽兴畅欢,又能物尽其用,待众多妇女酒足饭饱,告辞回家煎煎饼,求子仪式才算功德圆满。

这种祭拜,只限于求子心切的人家,在暗夜进行,无声无息,固然是一种传统,也应该与保密有关。因为对神灵心怀敬畏,也怕主家不好意思,祭拜的妇女即使舌头再长,对此事也绝口不提,其他村民即使有所耳闻,也都避而不谈。

五更之后,便进入世俗化的祭拜,几乎涵盖来赶庙会的所有家庭,而且也光明正大理直气壮。那些笃信神灵的、半信半疑的、甚至不太相信的人家,都会在天亮之后来青龙庙祭拜,所带的物品也比较简单,几注佛香、几刀火纸,也有人带着小盘鞭炮,但极少带荤素祭品。来到青龙庙后,燃放鞭炮,点着佛香火纸,不管地上跪了多少人,胡乱寻个空隙,跪下祷告一番,仪式就算结束了。而且,大多是一家之主或家中主妇代表家人跪拜——祭拜的人摩肩接踵,也不可能有太多的讲究。一直持续到中午十二点,焚香池前都跪得满满的。鞭炮声噼里啪啦,此起彼伏,震人耳鼓;佛香火纸灰烬越来越高,火势越来越大,烟雾扶摇直上,经久不散;男男女女伏地跪拜,神情肃穆,默默祷告,祈求上苍……

大家尽皆如此,没有谁会笑话。

因为,方圆左右,家家户户,无论穷富贵贱,不都生活在滚滚红尘之中?那就会有喜怒哀乐,就会有生老病死,就会期盼五谷丰登,期盼六畜兴旺,期盼财源广进,期盼和睦安康,期盼子孙满堂,期盼家族兴旺……其他还有儿女当婚当嫁,老人延年益寿,孩子消灾祛病等等心愿,不一而足。任你是谁,对神秘未知的命运,总会有所祈求,总会有所敬畏,那你就会前来焚香烧纸,乞求神灵保佑,诉说自己祈愿,不需怎么花钱,就能落个心安。

祭拜是庙会的主题,但人们更期盼的,是祭拜之后的赶会。

祭拜之后,人们便扶老携幼,呼儿唤女,逛起热闹的庙会。

青龙庙庙会,是比过年更令人期盼、令人神往的年度盛会!

因为——

河滩之上,不但有抑扬顿挫的梆子戏,还有慷慨激越的大鼓书,晶莹剔透的皮影戏,婉转悠扬的扬琴书……各色艺人,用迥乎不同的方式,传承着仁义道德的古老文明,弘扬着杀敌报国的满腔忠义,诠释着悲欢离合的万千风情,演绎着是非善恶的传奇故事,时而让人义愤填膺,时而让人愉悦沉醉,时而让人荡气回肠,时而让人伤悲感喟……

除此之外,还有技艺精湛的高跷旱船,精彩纷呈的耍猴卖艺,五彩炫目的烟花焰火,叹为观止的马术杂技……

至于卖家伙什的,似乎比赶会的人还多!不信请看:卖马扎矮凳小方桌的,卖碗橱案板擀面杖的,卖柳条笊篱柳条筐的,卖竹篮竹箩竹筛子的,卖瓦盆瓦壶瓦罐子的,卖铁锄铁斧铁铲子的,卖虎骨麝香羚羊角的,卖人参灵芝秋梨膏的……平时难觅踪影的各色生意人,纷纷带着制作精美的特色产品,如雨后池塘的青蛙般,呼啦啦全涌了进来,遍布庙会的方方面面、角角落落。每一种产品都极其精美,宛如一件工艺品,能让人目不转睛地欣赏好一阵!

孩子稀罕的小玩意就更多了!到处都可看到这样的场景:大人扯着孩子的手,孩子却一直勾着头,用留恋不舍的眼睛扯着远远近近、各种各样的小玩意——泥人泥偶、陶俑陶哨、银镯银铃、铜锣铜鼓、塑料喇叭、铁皮汽车、拨浪鼓、花棒槌……五花八门,各色各样,做工精巧细腻,造型新奇传神,让孩子们或眼巴巴瞅着,或晃着大人的胳膊央求着,或举在手里蹦跳地炫耀,或吹摇出串串欢乐的音符……

操着各地口音的小贩,或把摆满小玩意的木箱竹篮挂在胸前,悠然地来往穿梭,拉长着声音叫卖;或寻找一处热闹的所在,面前伸一布单,把货物摆在上面,随手拿起一种,富有煽动性地吹着、玩着。这些小玩意虽然不值钱,但百分百吸引孩子眼球,让他们眼巴巴地看着,拽着大人的衣襟,吭吭哧哧不愿离开。而大人也往往会慷慨解囊:携家带口来赶庙会,图的不就是个乐呵?况且又不值啥大钱。再大点的孩子就更自由了,揣着赶庙会的零钱和过年时攒下来的压岁钱,撒欢似的跑来跑去,或者买票看马戏,或者买各种小玩意!

这些,都是过年没有的。

过年时,虽然有神圣庄严的祭祀仪式,有祥和欢乐的节日气氛,但大人们也充满了忧愁,充满了烦恼,甚至是恐惧。因为,他们不得不花钱置办年货,不得不花钱走亲访友,不得不花钱招待宾朋……桩桩件件都离不开钱!但钱又不是粮食,可以自己种出来;也不是空气,可以一抓一大把!对收入菲薄、而又一贯节俭的村民而言,不得不应付的新年,常常带着烧钱的烦恼、攀比的煎熬,欢愉过后,留下的往往是心痛、心酸加无奈!所以,对于过年,孩子固然无比憧憬期盼,大人却往往疲于应付,在给孩子添不起新衣时,在置办不起礼品酒席时,在比亲戚邻居过于寒酸时,在精打细算之后、依然不得不紧缩开支时,不是唉叹阵阵,就是苦笑连连!

庙会就不同了,尽兴的同时,又轻松随意!

庙会的东西虽然很多,钱却不是非花不可!

孩子的要求需要满足,却又花不了几个钱!

而如果你足够节俭,或者孩子足够懂事,大可不花一分钱,随便溜溜,随便逛逛,就可以大饱眼福,大饱耳福!

溜够了,可以听大戏;听够了,可以看杂技……人们东溜西逛,目不暇接,耳不暇接,时间便过得特别快!一看天空,太阳偏西;再一抬头,夕阳垂地;不知不觉,夜幕降临!

即使夜幕降临,人们也舍不得回家!此时的庙会,繁华热闹更胜白天,处处灯火辉煌,处处人潮汹涌。东西相对的两台大戏,挑起明亮刺目的汽灯,又开始卖力对唱!南北相对的两场电影,精彩的故事情节,让观众直呼过瘾!五彩缤纷的烟火,绽放在昏暗的夜空,格外绚烂多姿……

即使稍微花点钱,人们也会心甘情愿,欣喜满怀。

因为,花上两角钱,就可以给孩子买一个绘着五彩图案的花棒槌,或者买一个色彩亮丽的塑料喇叭,或者买一个彩绘的小猫小狗大公鸡的陶哨……花上三角钱,就可以给孩子买一组活灵活现的泥人泥偶,或者一个大号的花棒槌,或者一个咚咚响的拨浪鼓……如果再多花点钱,就可以买塑料人偶、铁皮汽车、铜锣铜鼓、银镯银铃……而长期的清苦生活,使农家孩子极易满足,任何一种玩具,都能让他们乐呵一天,玩上一年!

如此盛会,自然不缺好吃的。各种风味小吃,勾引得肚子里的馋虫不断地吐着涎水。又大又圆的米花团,用细线一个个串起来,下面缀着彩色纸条,在春日的微风中自在摇摆;又酸又甜的米酒,伴着抑扬的叫卖声,被小贩挑在肩上,忽闪忽闪地晃你的眼;又酥又脆的麻花,被老人挎在篮子里,欲遮还露,香气吊着你的胃口;又弹又软的凉粉,用平底铁锅嗤嗤炒了,再拌上葱花香油,青青白白中透着金黄;又暄又糯的油糕,在锅中缓缓浮起,而后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木案上;又圆又大的烧饼,沾满黄灿灿的芝麻粒,在阳光下氤氲着袅袅的热气……花样繁多的花生瓜子之类,更是随处可见。无论哪种美食,全都好吃不贵,随意尝上一口,让你经年回味!至于可以坐吃坐喝的面条水饺胡辣汤,牛杂羊杂丸子汤,更是香飘十里,让人肚腹擂鼓,涎水如潮!

孩子饿了,一角钱就可以买一个香喷喷的大烧饼,里面甚至抹着肉馅!既可解馋,又能管饱,一个烧饼吃下去,孩子都肚皮发胀、直打饱嗝了,还会缠着大人要吃要喝吗?

即使大人想大饱口福,也不需多多破费。

比如喝牛杂汤。配料虽然是牛杂,但汤汁绝对是正宗的牛肉牛骨熬制而成,漂浮着一层火红的油辣椒,大块的姜片和大段的葱白沉沉浮浮,可不是一般的香!只要递上一块钱,老板便在铁丝笊篱中,抓上一大把切好的牛肚牛肝牛心牛肺牛头肉,甚至还有好多拆骨肉,再抓上两把泡得软软乎乎的粉丝和切得细细长长的豆腐皮放在上面,置于滚沸的牛肉汤里烫上三两分钟,而后倒扣在硕大的汤碗里,而后加满牛肉汤,撒上香菜葱蒜。只见大片大片的牛杂肉下,卧着团团粉丝豆腐皮,用筷子一搅,香气直往鼻孔里灌。因为被正宗的牛肉牛骨汤浸过,不但牛杂,连粉丝豆腐皮都能咀嚼出浓浓的牛肉香味,而且汤和香菜葱蒜可以免费续加,只要你不怕撑破肚皮!如果想多花几个钱,就能切盘水煮牛肉,或者要碟油炸花生,再买一壶老酒,三两家人好友,坐在大棚里面,滋滋润润地吃喝闲聊。

如果你不舍得喝一块钱一盆的牛杂汤,没关系,又便宜又好吃的饭食有的是。比如,花上五角钱,就可以吃上一大海碗丸子汤。现炸的绿豆丸子,用猪骨头熬制的浓汤煮透,在海碗中捏上一小撮拆骨碎肉,捞一勺丸子,再加满汤,撒上香菜葱花蒜黄,再浇点陈醋,浇点香油,又鲜又香,看上去就让人涎水直流。吃一个丸子,喝一口汤,香喷喷,热辣辣,饭量大的,可以买两个油酥烧饼就着,或者再续一碗免费的浓汤,吃得你额头冒汗,吃得你肚腹滚圆,吃得你笑容满面,吃得你浑身舒坦!

如果你连五角钱的丸子汤也舍不得吃,没关系,一角钱就可以买一个葱油馒头卷,那是连买家都无法挑剔的大——暄暄的,鼓鼓的,足有一拃长,裹着层层细细的葱丝和红红的辣椒油,筋筋道道,满溢着酵香麦香葱香辣椒香,边吃边逛,也能自得其乐。

渴了更没关系,花上两分钱,就可以买一大海碗热茶,都够全家人喝的了。

如果你连一分钱都不舍得花,也没事,反正就是闲溜乱逛,不干啥活,早晨吃的又是撑饿的煎饼,一天不吃也没事,到家再做吃做喝好了——除了饭菜香味的诱惑和肚腹馋虫的抗议,没谁会逼你往外掏钱。

这样任性随意的庙会,谁不愿意凑个热闹?

德诚虽然读过书,但一生历经坎坷曲折,使他十分敬畏神秘的命运,又觉得相信神灵,不管对自己有没有用,总归没有坏处,也不会妨碍别人。所以每年的春节和庙会日,他都会虔诚祭拜。

天顺、桂花结婚之后,多年未曾生育,这是一家人心中无法隐忍的痛,天顺娘便在去世那年的二月二,诚心邀请同门的七八名妇女,去青龙庙替天顺、桂花求子。按说,三年内得子都算灵验,现在有了秋阳,而且还是在正对着青龙庙的河滩捡的,肯定是大神奶奶显灵,今年二月二是要报喜还愿的。但秋阳住院归来之后,一连几天,德诚反复考虑,还是决定取消这次还愿活动。因为当年是天顺娘带人许愿的,现在她已经过世,谁代替她主持还愿都不合适,也不知道她许了哪些祭品。而且,全家人虽然贴心叶子地疼爱秋阳,谁也没当秋阳是捡来的,但在外人看来,终归不是自己生的,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吃喝麻烦倒不怕,但如果烦劳众亲邻忙碌半夜,怕她们会说闲话的。

决定过后,德诚深感言而无信,心中过意不去,便准备由自己私下还愿。他买了一盘大炮,二十刀上好的竹纸,十板上好的佛香,至于鸡鱼之类的祭品,白天有些扎眼,大神奶奶也只是象征性地品尝一下,没有必要浪费,那就心到神知好了,德诚便买了一斤糕点,实打实地敬给大神奶奶。

年年二月二,一家人都起得很早,今年起得就更早。德诚撒了粮食茓子,又把秋阳叫醒,喂了牛奶。天顺帮桂花烧锅。很快,桂花就煎好煎饼,熬好稀饭。

吃饱喝足之后,三人很快收拾好家务,把牛羊关在屋中,锁好房门大门,轮番抱着秋阳,提着装了祭品的袋子,随着赶会的人流,高高兴兴地前往青龙庙。

虽然,秋阳住院回来没几天,全家人却丝毫不觉疲惫。参加这个热闹的庙会,不只祭拜神灵,也是这个清贫农家长久的期盼,今年更带着感恩和祈福而来。

节俭度日的一家人,在庙会上基本不花钱,更没买吃买喝过。只是,往年的他们,虽然随着人流东溜西逛,但看的最多的,却不是杂耍,不是大戏,不是难得一见的各类商品,不是香气四溢的各种美食,而是——别人家的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不管是背着的抱着的,还是跑着的跳着的,都让他们羡慕嫉妒,呆呆看上好一阵,却又不敢说出口。

今年有了秋阳,与往年相比,他们的心境是绝对的轻松愉悦。

来到庙会会场,天顺负责燃放鞭炮,德诚把佛香火纸投进烟火升腾的焚香池,把糕点拆开丢在火纸上。而后退后几步,寻了个空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再跪地叩了三个头,默默祷告,请求大神奶奶和各路神仙不要怪罪自己,并许下简单朴素的愿望。接着,德诚抱着秋阳,天顺和桂花也跪拜答谢。天顺虽然不太相信神灵,但知道这是祖宗留下来的老规矩,所以也乐于跟家人一起参加。

而后,德诚带着他们来到青龙河边,指着对岸被经年荒草覆盖的河坡说:“天顺,桂花,那里就是捡到秋阳的地方,正对着焚香池和大殿遗址,肯定是大神奶奶的恩典,你们一定要牢记在心,年年烧香磕头!”

而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他们溜得格外自在,逛得格外开心。天顺让秋阳骑在脖子上,炫耀似的走在前面,好让秋阳那双黑亮的大眼睛,能够超越众人的头顶,四下打量庙会的热闹场景。桂花和德诚跟在身后,边走,边看,边欣赏,边议论。每个人都好像第一次发现,原来庙会上有这么多工艺精湛的手艺品,有这么多新奇有趣的小玩意。

很快,他们给秋阳买了一个大花棒槌和一个憨态可掬的小狗陶哨——秋阳是属狗的。

于是——

秋阳把大花棒槌拿在手里,瞅东瞅西,摇啊摇,笑啊笑。

德诚把小狗陶哨拿在手里,童心大发,吹啊吹,笑啊笑。

桂花望着眼前快乐的亲人,美滋滋的,看啊看,笑啊笑。

就这样,仅仅花上几角钱,清贫农家的幸福和快乐,就荡漾在全家人的脸上,荡漾在全家人的心里了。

一家人还没怎么溜达呢,一抬头,发现太阳快到正南了。

德诚提醒道:“天顺,天伟不是约你吃饭吗?该过去了。”

天顺舍不得离开家人,犹豫道:“要不,我去告诉天伟,就不在那吃饭了——我又不喜欢喝酒。”

桂花忙说:“那哪行?天伟反复叮嘱,又不是客套话,人家对咱付出真心,咱也不能太外气了。”

德诚也说:“应付一下,别喝太多酒,更不能多说话。第一次跟老工人吃饭,该说的话要说到,不该说的别多说。”

天顺把秋阳放了下来,递给桂花,要给德诚和桂花买几个烧饼,被德诚拦住了:“你就不要操心了,赶紧过去吧。”

桂花建议道:“天顺,就买几个葱油馒头卷吧,我闻着怪好吃呢,咱大也该饿了。馒头卷软乎,秋阳也能吃一点。”

天顺便寻到卖馒头的摊点,买了五角钱的馒头卷。摊主大方地多给了一个,沉甸甸地装在塑料袋中,递到天顺手上。

天顺拎了回来。德诚接在手里,对天顺说道:“天顺,时候不早了,你快去吧,可以咱等人家,不能让人家等咱。”

天顺笑了笑,握了握秋阳胖乎乎的小手,说道:“那我去了,我们吃饭的雪莉酒家,就在青龙庙的西北方向,沿河路跟和平街交叉口,一个时辰之后,你们去饭店门口找我。”

桂花说:“好的,你一定记住,别喝太多酒!”

天顺点了点头,便辞别家人,往雪莉酒家走去。

天顺很不情愿参加今天的聚会,除了想跟家人闲溜外,也怕欠天伟的人情——天伟请得起自己,自己却请不起他。而且参加聚会的,都是天伟建筑班的带班老工人,自己这个还未入行的新手,跟他们一起吃喝,感觉挺别扭的。

这样的聚会,天伟已经举办多年。

天伟虽然是农民,但向来不喜欢种地。长大后,他先是在县建筑公司做工,后来辞了工作,又东奔西跑做生意,最近几年,才回到村里拉起了建筑班。大家都知道他是能人,挣了不少钱,又见他盖起了全村最早的宽敞明亮、明三暗五的大瓦房,修建了院墙大门,满院铺上了水泥地,早在几年前就喊他万元户了。

与那些老实本分、清心寡欲的村民相比,常做生意、家中有钱的天伟,更加看重财气和运势,但凡牵涉到祭拜的事,他都特别讲究。

今年的庙会,天伟也和往年一样,捐了一百块钱的会费,而后精心准备好香纸炮和鸡鱼肉酒等贡品,香塔一定是十八斤八两,火纸一定是七十二刀一丁的上等竹纸,鞭炮一定是个顶个、响当当的足一千响,烧鸡是用五斤以上的大红单冠公鸡做的,烧鱼是用五斤以上的红尾鲤鱼做的,方肉是用五寸见方的厚膘猪后臀肉做的,白酒一定是五十五度的古井贡酒,其他果品若干,也都各有讲究。

天伟的祭拜基本算是白天最早的。天刚放亮,他就开着四轮拖拉机,拉着祭品、方桌和几名带班工人,早早赶到青龙庙,此时来人很少。众人把盅筷祭品整齐摆在自带的大方桌上,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把香塔和火纸投进焚香池,把酒杯一一斟满,天伟再把各类祭品都取下一些,投入香火之中,又打开一瓶青龙贡酒,倒些在火纸上。而后,天伟带人整齐排列在方桌之后,面向焚香池,恭恭敬敬地行叩拜大礼,默默祈祷各路神灵保佑建筑班兴旺发达,保佑自己财源广进,保佑家人平安幸福。

天伟素来不喜欢逛庙会,祭拜之后便开着四轮回家,直到上午十点过后,才骑车返回青龙集,在雪莉酒家大厅恭候大家光临——酒席自然是早就订好的。

十一点以后,参与祭祀的几名带班工人陆续来到雪莉酒家,进入包间,吸烟喝茶打牌。

天伟依然静静地站在门外,直至客人全部到来。他不吸烟,不打牌,甚至闲话也不多。

去饭店的路上,天顺咬牙进了路边小店,买了一包阿诗玛烟,来到之后,恭谨而又紧张地站在天伟身边说话,每见天伟招呼客人,天顺也谦卑地躬身而立,殷勤地让烟打招呼。作为局外人,首次参加这样的聚会,天顺非但不好意思,甚至深感蹭吃蹭喝的羞惭。

几名带班工人都是周庄的,天顺也比较熟悉。有德字辈的周德昌、周德奎,天字辈的周天雷、周天星、周峰,还有玉字辈的周玉良、周玉泉。

这些老工人都知道,天伟对二月二的祭神请客非常在意,从来不邀局外人参加,包括他们各自的家人,甚至连天伟的父亲,天伟也只是给点赶会钱,没让他参加过这个饭局,这让他们深感器重,也因此尽心竭力做事。所以,他们对天顺的到来颇感意外,但因天伟是主人,虽然心存疑虑,谁也没有多问。

坐在包间的众人,已经在庙会上逛了一上午,嗅着各种菜肴的香味,早已饥肠辘辘、涎如泉涌了,又想早点结束,好陪家人继续赶会,所以都有些急不可耐。天伟见人已到齐,便安排于雪莉上菜,而后带着天顺进入包间。

众人分宾主落座。天伟今天是主人,只能坐在外首。其他人略略客气一下,而后先按辈分,再按年齿,从里到外,分别落座。

按说,天顺应该跟周天星、周天雷坐在一起,但天顺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不愿往里坐,便要坐在天伟身边。天伟点头应允,其他人也没怎么谦让。天顺见他们比较冷漠,似有排斥之意,更加局促不安。

很快,服务员开始上酒菜,大家吃喝起来。

天顺感觉众人的眼光老是有意无意地瞥向自己,心里颇不自在,便有如芒在背的感觉,扭扭捏捏的,渐渐浑身冒汗,不但不敢跟人走杯斗酒,而且不好意思动筷,虽然牙疼已经好多了,但也只是偶尔夹点转到面前的青菜,填在嘴里,慢慢嚼着,似乎牙疼厉害,张不开嘴的样子。

和天顺面对面的周天雷,本就是带着情绪来的。年前年后,他屡次三番央求天伟收下弟弟周天雨,都被天伟以找自己的人太多,实在没法破例为由,坚决拒绝了。周天雷非常恼恨,想进的人再多,总得分个远近亲疏吧,我和天雨可是你没出五服的堂兄弟,你怎么如此冷漠无情?

带着这种心态,周天雷看着衣着朴素、畏畏缩缩的天顺,敏感地意识到不太正常,没听说天伟跟天顺有啥关系啊,现在怎么这么亲近?这样一想,周天雷就对天顺特别不顺眼,心想:我们这帮跌打滚爬多年的老伙计,天没明就来青龙庙祭拜,现在喝几杯小酒,图个开年大吉,你一个局外人,掺和进来蹭吃蹭喝,有意思吗?看天伟对你这么好,该不是拉你进了建筑班吧?即使进建筑班做个小工,也没资格参加今天的聚会啊!

几轮酒喝下去,周天雷就控制不住了,见在众人高声大气、酣畅淋漓的斗酒中,天顺不敢吃喝,甚至不敢看人,就那么局促于天伟身边,便想捉弄天顺,让他丢人出丑,解解自己心头之气。便邀了四个酒杯,满满斟上,转到天顺面前道:“天顺,刚刚开年,咱弟兄俩又是第一次喝酒,老哥就送你个四季来财,祝你在新的一年财源滚滚!”

天顺虽然不咋喝酒,但走盅的规矩自然是知晓的,所谓送自己四季来财,就是给自己四杯酒。于是红着脸起身,惶恐地说:“天雷哥,我不太爱喝酒!”

周天雷露出猫戏老鼠的神情,半真半假地嘿嘿笑道:“不喝酒?不喝酒你来干啥?菜谁没吃过?”

天伟白了周天雷一眼,拉天顺坐下,说道:“天顺,你不要客气,能喝就喝,不能喝我替你喝。”

天顺忙笑着说:“天伟哥,酒规矩我自然是知道的,就是不太喜欢喝酒,那我就谢谢天雷哥了。”

说完,天顺端起面前的四个酒杯,一一喝光,而后斟满酒,给周德昌、周德奎每人两杯,说道:“我今天借花献佛,敬两位叔叔每人两杯福寿双全酒,给您们拜个晚年,祝您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周德昌和周德奎便答谢接酒,落在面前。

周天雷旋即端起自己面前的一杯酒,说道:“两位老叔,你们面前的酒,都随了我吧。”又转头对周天星说:“大哥,你的这一杯也随了我。”说完,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周德昌、周德奎和周天星便喝了酒,把杯子交给周天雷。

周天雷把这六个酒杯满满斟上,又转到天顺面前,说道:“天顺,咱弟兄俩今天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刚才给你个四季来财,哥的感情还没表达完,再给你个六六大顺,祝你新的一年顺顺当当!”

众人都往周天雷看去,感觉他是要欺负天顺,做得有些过分了。

天伟知道天顺本就不愿参加今天的聚会,是自己硬逼过来的,颇感过意不去的同时,也着实有些为难。他本来是想在酒桌上把天顺介绍给大家的,说清收下的原因的,现在看情形不对,也就不准备再说了,便对天顺说:“天顺,天雷喝酒就这个臭毛病,仗着酒量大欺负人,你不要在意,放开量喝几杯。”

接着,天伟又抬头对周天雷说:“天雷,天顺不能喝酒,别让他喝太多。”

周天雷已经喝了不少酒。喝多了酒的周天雷,又心中有气,说话便有些口无遮拦了:“天伟哥,天顺既然是你邀来的,又坐在主人位上,那不就是来陪酒的?东家不喝客不饮,他不喝酒怎么行?况且,咱们大老爷们,是要顶天立地的,连几杯猫尿都不敢喝,还不如把脑袋掰下来,塞到裤裆里!或者骟了裤裆里的那玩意,扔了喂狗,做个劁子算了!”

这话摆明就是骂人了!但喝多酒说的话,又不能太较真,天伟不好直接顶上,脸色便由晴转阴了。

天顺受到如此赤裸裸的羞辱,真想转身离开,甚至拍案而起,但又一想,今天是天伟特意安排的庙会聚餐,图个一年的好彩头,联络大家感情的,自己千万要冷静处理,不能闹出不愉快,给天伟留下阴影,就权当玩笑话好了。

天顺便笑了笑,对天伟说:“天伟哥,大家难得聚会以此,天雷哥既然有兴致,我就斗胆陪他几杯!”

天伟见天顺这么有涵养,颇感欣慰,赶忙应声道:“行!天顺,你跟他好好走几杯,大哥有的是酒!”

天顺夹块红烧肉吃了,喝下一杯水后,把眼前的六杯酒喝下四杯,敬周天星和周峰每人一个哥俩好,再端起剩下的两杯,说道:“我再干了这两杯酒,凡是有酒的,都随我出盅。”

于是,全桌九个酒杯,都被天顺收过来了。

天顺一一斟满了酒,转到周天雷面前说道:“天雷哥,难得你如此看得起兄弟,兄弟敬你个九九归一,祝您事事如意,幸福久远!”

“好!”大家鼓起掌来。

周天雷望着面前满斟的九杯酒,梗着脖子喝下两杯,给周德昌、周德奎每人一个一心一意酒,把剩下七个杯子的酒,倒入面前的空茶杯中,一饮而尽,又邀了周德昌、周德奎,也把九个杯斟满,转到天顺面前说:“天顺,来而不往非礼也,哥也回敬个九九归一!”

周天星是周天雷的亲堂兄,见状急忙阻止道:“天雷,你喝醉了不是?这样走杯怎么行?别让天顺喝醉了!”

周天雷毫不理会,用猩红的眼睛瞪着天顺道:“怎么?不敢喝?趴桌子底下学两声狗叫,老子替你喝下去!”

众人都瞪向周天雷:同辈之间,怎能自称“老子”?太不像话了!

天伟忍无可忍,起身斥责道:“天雷,不能喝就不要喝!大家高高兴兴地聚到一起,你怎么这样胡乱说话?”

周天雷乜了天伟一眼,硬声硬气地说:“天伟哥,天顺给我九个酒,你怎么不拦着?我敬他九个酒,就变成胡乱说话了!我知道,现在不是几年前,你央求我入伙的时候了!你现在兵多将广,如果看不顺眼,把我赶走好了!”

天伟不理周天雷,回头对天顺说道:“天顺,天雷喝多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能喝就喝,不能喝交给我!”

周天雷却穷追不舍地问道:“天伟哥,我就想问你一句,为什么不收天雨?咱这个建筑班就多嫌他一个人?”

天伟环视全场,耐心解释道:“天雷,现在不比从前,咱已经有三十多名工人了,就这都管不过来,还怎么收人?而且,今年不比从前,在座各位,哪一个没有亲朋好友想进建筑班?”

周天雷不服气地说:“那也得分个远近高低,天雨是自家兄弟,又不是外人!”

天顺很快明白原委,对天伟既感激,又负疚,怕二人争执起来,伤了和气,急忙拦住话头说道:“天伟哥,没事,我能喝得下去。”

说完,天顺把九杯酒倒入空茶杯,正好满满一杯,而后仰头一气干了,又一一斟满,端起一杯,说道:“今天有幸受到天伟哥邀请,参加这次聚会,我深感荣幸,敬大家一杯!我先干为敬!”说完,先干了杯中酒,转着桌面,从后座的周德昌敬起,大家顺次干了。周天雷本想不理天顺,被周天星暗自踢了一下,才勉强起身,干了一杯酒。

敬酒结束后,天顺又一一斟满,笑道:“天伟哥,你再喝一杯,这九杯酒的权力,就交给你了。我还有其他事,就先走一步,大家慢慢喝!抱歉!”

天顺转身走出包间,天伟出来相送,二人穿过摆在大厅的餐桌,来到酒店门外。

天顺抱歉地说:“天伟哥,你确实挺难的!要不,我跟俺大就不来建筑班了。”

天伟笑道:“天顺,没事,我如果连几句牢骚话都容不下,怎么带着几十号人走南闯北?在这个建筑班,我才是老板,想用谁用谁!周天雷就这个驴脾气,过了酒劲就好。要不是看在他是我多年的老伙计,又是堂兄弟的面上,我真想撵走他!我送你出来,就是要告诉你,千万不要多想!二月初六,我在家中举行开工典礼,你一定要带着德诚叔和桂花过去帮忙!”

天顺摇头说道:“天伟哥,还是算了吧!现在天雷就已满腹意见了,如果再知道你收了俺爷儿俩,还不闹翻天?其他工人也会说闲话的,到时你不好处理。”

天伟拍了拍天顺的肩膀,诚挚地说:“天顺,我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过的话,绝对不会收回来!你们爷俩不来,就是看不起我!”

天顺忙说:“你赶快进去吧,这事回家再说。”

辞别天伟,天顺拐过街口,看见德诚和桂花抱着秋阳,正向街口走来,赶忙迎上前去。

德诚问道:“天顺,你怎么出来这么快?酒席散了?”

天顺答道:“没有,他们正在拼酒,我提前出来了。”

桂花说道:“是的,喝酒伤身,咱别在酒上逞英雄。”

几个人又往青龙庙会场走去,天顺感觉烧心,便买下一碗热茶喝了,而后拿过桂花拎着的馒头卷,狼吞虎咽地吃下一个,才觉得舒服许多。心中暗想:这桌酒席恐怕得花一二百块,还不如吃个馒头卷舒坦!

从青龙集回家后,天顺一直心神不宁,吃过晚饭,便寻个借口离开家,又去找天伟请辞。

天伟的儿子玉龙、女儿玉凤闹着要看电影,妻子康雪梅带着他们还在庙会上。天伟不喜欢热闹,便早早回来看门,此时已经喂好猪牛羊,吃罢晚饭,正独自凝神静思。

见天顺到来,天伟十分欢喜,便关上大门,把天顺让进堂屋,倒了杯茶水。

天顺开门见山,说道:“大哥,我反复考虑,还是不来建筑班了。”

天伟笑道:“天顺,胡说些什么呢?你不但要干,还要好好干!”

天顺解释道:“大哥,我是很想跟着你干。但如果因此让大家对你有意见,伤了彼此间的和气,那我就承担不起了。”

天伟见天顺如此真诚,心里暖暖的,说道:“天顺,你想多了。用谁不用谁,是我说了算,他们能有什么意见?周天雷那是瞎喳喳,你别在意。”

天顺竭力劝道:“大哥,我知道你想照顾我,可我也得替你想想。只是吃一顿饭,我就感到你这几十号人,确实不好带!”

天伟点了点头,推心置腹地说:“天顺,现在就咱兄弟俩,我掏心窝子说话,这个建筑班是不好带。不过,不是说我管不住工人,而是我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不怕你笑话,我这个人还是有点野心的,不想这样老老实实地干下去,但到底怎么干,我实在心里没谱。当初,听说沿海地区村村开工厂、户户建楼房,感觉咱这儿也快了,就赶忙拉起这个建筑班,梦想着捷足先登,成就一番事业。但青龙镇发展太慢了,到现在家家户户还靠种地为生,即使建个瓦房,也是连水泥都舍不得用,这个建筑班根本挣不多少钱!我名声是个老板,干得也不错,但风里来雨里去,操心劳力的,还没有过去独自一人跑生意,轻轻松松挣的钱多。有时,我甚至想解散建筑班,再出去做生意,但又想带建筑班找一条出路。你读的书多,站得高,看得远,我想让你过来,遇事也好商量商量,看能不能给建筑班指条明路!”

天顺惶恐地说:“大哥,你就别羞惭我了!建筑班能人这么多,我还没有入门,能帮你什么忙?”

天伟郑重其事地说:“天顺,我不是说笑!建筑班是有很多能工巧匠,需要的话,还可以再培养,建大楼我都不含糊,但他们只知道埋头干活,不知道抬头看路!所以,我不缺干活的工人,缺的是能商量事的人。如果不做出一番事业,我都感到愧对这个改革开放的好时代!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对于国家政策,你肯定懂的比我多,咱俩要甩开膀子好好干!”

天顺心里敞亮许多,高兴地说:“大哥,原来你想得这么长远,我得好好向你学习!我虽然喜欢读书,但只是随便看看,从来没把书本跟改变命运联系起来。你这一席话,让我胜读十年书,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我可以跟着你好好干!咱虽然不知道脚下的路该怎么走,但瞎子蹚水——试着来,只要往这方面想,总会找到出路的!”

天伟也高兴地说:“天顺,说得好!咱慢慢摸索,大哥相信你!”

天顺想了一下,问道:“大哥,今天请工人吃饭还好理解,为什么初六上午还要借开工典礼之名,宴请所有工人?三十多名工人,加上忙工之类,怕是得四五桌,要花好多钱呢。”

天伟笑道:“天顺,几十号人就有几十条心,要想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就得视大伙如兄弟,所以我舍得花钱吃喝。说句场面话,这叫联络感情;要说实在话,这叫笼络人心。其他建筑班老板都以为知道我是有钱烧的,没人会往深处想,工人也不会多想,但你肯定一点就透。”

天顺恍然大悟地说:“大哥,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你对工人付出真心,工人就会下劲干活,房子建得就好,活儿揽得就多,你想的很对!难怪咱这建筑班在方圆左右名声这么响亮!”

天伟点头说道:“天顺,说得对,要不我怎么说你是个明白人?工人下劲干活了,不但房子建得好,也省工不少。比如,工钱相同的三间瓦房,别的建筑班要二百个工,我一百五就拿下了,工人的工钱都一样,等于我多赚了钱。不请吃请喝,不买点毛巾肥皂的,要不半年,工人就会有意见,肯定会懈怠下来,我多拿工人的血汗钱,心里也不安泰。所以,我爱请大家吃顿饭,或者发点东西。工人都说我好,其实花的还是他们自己挣的钱。”

天顺说道:“大哥,你绝对是干大事的料!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采取多劳多得的方法,把工人工资涨上去?”

天伟答道:“这个问题我早就想过,但咱这一带建筑班的工钱都一样,我如果涨工钱,其他老板肯定会有意见的。”

天顺建议道:“大哥,各家都不宽裕,挣钱比吃喝更重要。建筑班互相竞争,总有个优胜劣汰。如果能跑得快些,咱何必要放慢脚步,跟后面的人并排跑?我觉得可以多劳多得,大不了变个说法,比如发奖金。如果想这样一老本等干下去,当然无所谓;如果想发展壮大,咱就得有先进的制度。”

天伟说:“天顺,那你先想想,咱以后再讨论。只是,青龙镇怕是十年也发展不起来,就这样建民房,咱怎么才能发展壮大?”

天顺笑道:“大哥,人挪活,树挪死,只要能挣到钱,咱不必拘泥于在青龙镇发展。我看书上说,现在深圳上海等地,建筑工每个月都能拿到四五百了。如果能把建筑班带出去,肯定比在家发展好!”

天伟也十分振奋:“天顺,你还没开始干呢,就能说出这么多的道道,我认定你这个军师了!我走南闯北多年,当然不怕出去了。那行,咱先这样干着,慢慢寻找机会!”

两人就这样聊着,茶水续了又续,不知不觉间,开水瓶里的水都喝光了,天顺见时间不早,赶忙起身告辞。

康雪梅和孩子还没回来,天伟激情澎湃,毫无睡意,烧了开水之后,在院中漫步沉思。

夜深人静。虽然没有月亮,但是群星闪烁,在堂屋明亮的灯光照射下,院子并不昏暗。

如果说二十天前,天伟收下天顺,只是同情和怜悯,现在挽留天顺,则是信任加期待!

这个转变,起始于妻子康雪梅。

得知天顺加入建筑班后,康雪梅十分高兴地说:“天伟,建筑班再有什么事,你就可以找天顺商量了!”

“跟天顺商量?”天伟不明所以地说,“雪梅,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康雪梅笑道:“天顺当年是咱青龙公社的中考状元,可是个大才子!”

“哦,这事我也知道。”天伟漫不经心地应道,心想,这也不算啥新闻啊,即使上了师范又怎么着?还不是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教师?现在,天顺家里那么穷,自己都没办法挣钱,还能帮我什么忙?

“天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康雪梅看出天伟的不以为意,恳切提醒道,“你知道,我有事没事,最爱溜青龙集的旧书摊,经常在那看到天顺,他如此喜欢读书,绝对是有见识的人!”

天伟百分之百相信康雪梅的话。天伟一心挣钱,不爱读书,对读书的好处却深信不疑,因为喜欢读书的康雪梅,绝对是知书达理的贤内助!天伟不愿老实种地,一直东奔西跑,康雪梅毫无怨言,农活家务一肩挑,操持得井井有条。在她的教育下,玉龙、玉凤每次考试都是班级第一,让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天伟、康雪梅深感骄傲,而且也延续着康雪梅的人生理想——这个勤劳简朴的农家妇女,当年在康庄学校一直上到初中毕业,次次考试都是全班第一,却因为家庭原因,最终没能上成中专,让她抱憾终生,而又无可奈何。只是,天伟对此深感幸运——如果康雪梅上了中专,那这个漂亮而有见识的女人跟自己就没什么关系了!所以,天伟对康雪梅和玉龙、玉凤都视若珍宝,也因此有了努力挣钱、供孩子好好读书、让全家人过上好日子的的强大动力。

自此,天伟密切关注着天顺。几次交往下来,见天顺的谈吐为人与众不同,便在今天晚上跟天顺交了底,见天顺果然见识非凡,假以时日,绝对能成为自己的得力助手!

这样,家中有康雪梅操持,建筑班有天顺相助,自己何愁事业不成?

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天伟急忙打开门,正见康雪梅带着孩子,跟邻居一道回来。

望着贤淑的妻子和可爱的孩子,天伟柔情似水,幸福满满!

二月初五,早饭之后,几名带班工人来到天伟家中开个短会,商讨第二天开工典礼的工作安排。

其实天伟已经安排好了,酒菜也都在昨天去青龙集买好了,并没啥商量的。天伟主要是想借这个短会,通报收下天顺和德诚的事,好让大家有个思想准备。要不,待明天天顺一家来到,万一有啥言差语错,闹腾起来,那就太尴尬了。

周天雷一来到,就陪着笑脸,说自己那天喝多了,管不住嘴巴,胡说八道的,天伟哥千万别生气,接着从兜里拿出一包红塔山,让给大家抽。

天顺说了声“以后注意点”,便商讨一下开工典礼的有关事宜,而后告诉大家收下天顺和德诚的事。

周德昌等人早有预料,虽然心中不爽,但不好表现出来。周天雷可就按捺不住了,腾地把烟摔在地上,一跃而起,高声嚷道:“我说你那天为啥请天顺吃喝?弄半年真的收下了他!这且不讲,你竟然还收了周德诚那个糟老头子,就这都不收天雨!我就知道,你小子现在挣了钱,眼里早就没有我们这些老伙计了!罢了罢了,老子不干了!”说完,怒冲冲跨出院门。

周天星忙解释道:“天伟,天雷就这个火爆脾气,你可别生气!”

天伟已做好准备,冷冷笑道:“我有什么气可生?他周天雷想走就走,地球离了谁,不都照样转?他要是还想回来,我虽然不欢迎,也得接纳,毕竟是堂兄弟,骨头窝里亲!但咱这建筑班不是开饭店,不会任由他来去自由!回头你告诉他,要是还想回来,就不要再蹦跶!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周德昌小心翼翼地问道:“天伟,大家都知道建筑班今年谁都不收,为什么收下天顺爷儿俩?你总得给大家一个理由,我们也好解释啊!”

天伟笑道:“德昌叔,当然有理由,并且是让大家都心悦诚服的理由。”

于是,天伟就把德诚当年救了父亲的事儿告诉众人,而后说道:“俺大说,咱村六十岁以上的爷们,谁都欠德诚叔一份人情,那咱这些年轻人,都是爹娘生养的,不都欠德诚叔一份情?咱可以不报恩,但不能忘了本!”

周德奎用力吸了一口烟,缓缓说道:“是有这么一回事,我也听老人讲过,不过年代久远,人们都淡忘了。”

周天星说:“原来还有这段往事,那肯定得收!天伟,只这一条,建筑班就得收下他们,天雷就得负荆请罪!”

天伟嘱咐道:“大家知道就好!不但德诚叔对咱村的老少爷们有恩,天顺也知书达理,见识绝对超过咱们!”

几个人虽不明所以,却也点头称是。

周玉良说:“说实话,德诚爷也确实硬扎!年前在苇子沟工地,他的脚扎得那么厉害,依然坚持干活,丝毫不输于年轻人,除了他,怕是谁也坚持不了!我就顶佩服他!”

大家又是一阵议论赞叹。

天伟环视一周,又补充道:“德诚叔固然能干,天顺也不是一般人,他对国家政策和管理制度,了解得门儿清!这么说吧,如果放在三国时,大家是开疆拓土的五虎将,天顺就是定国安邦的诸葛亮!我们还没开始干呢,他就已经提了很好的建议。有他在,咱这个建筑班很快就会发展起来,到时候咱敞开门收人,沾亲带故的,谁愿意来都要!”

欲知天顺爷儿俩在建筑班做得怎样,请看第十九章《改革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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