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德诚抱了秋阳整整一天,一点也不舍得松手。天顺和桂花也忙了一天,把德诚的棉衣棉被拆洗完毕。
第三天,正是腊月二十六,青龙集又逢集了。天顺和桂花欢天喜地,去青龙集购买年货,德诚在家照看秋阳。
见儿子媳妇离了家,德诚便抱着秋阳,在路边草垛下舒舒服服地晒着太阳。
不时有村民经过,见德诚回来,关切地围上来问候,同时询问学习班的情况。德诚自是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其他人就觉得很新鲜了。
面对神态自然、语气平和的德诚,村民都夸德诚有胸襟有气度,别人进学习班都是整天以泪洗面,过不几天出来,都瘦得脱了像,而德诚蹲了这么长时间,竟然看不出消瘦憔悴,甚至都捂白了发胖了!
德诚颇为得意地说:“那是!反正不叫出去,又无事可做,我是吃了睡,睡了吃,哪能瘦得了?我生就受罪的命,蹲黑屋也觉得舒坦,你说咋办?更何况,我是为宝贝孙子进去的,别说给吃给住,就是饿死冻死,也是心甘情愿。”
说话间,德诚亲了亲秋阳肉乎乎的脸蛋,眼圈突然红了。
村民又问起德诚交了多少超生罚款,又是怎么放出来的。
德诚压抑不住满腔的兴奋,嗓门不知不觉大了许多:“你们猜猜咱镇的党委书记换成谁了?李成梁!他是天顺的初中同学,上学时经常来我们家,大伯大娘地叫着,嘴甜得很!这孩子从小就老实忠厚,现在虽然当了官,见了我们,也还是那么亲切。我进学习班时,就想着见到书记镇长,反映一下俺家的情况,结果真的梦想成真,你们说神不神?李书记不但把我放出来,还把其他人都放了,连学习费都没让我们交,还训了张主任一顿。大家都说李书记是咱镇的青天大老爷呢。”
天顺竟然跟新来的李书记是同学?在场的村民分外眼热!
一名村民问道:“真的假的?现在的共产党干部哪有这么好?”
另一村民鄙夷地答道:“你懂个锤子?那些下乡抓人抢东西的,都是街痞无赖,根本不挨共产党的边!包括黑娃不也如此?真正的共产党,应该是跟咱老百姓一家亲的!当年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时,俺爷接待过一个姓张的师长,跟俺爷一个锅里吃饭,晚上在柴房铺上席子,把被子一伸,就呼呼大睡,临走又给俺爷留了一大把钱!师长带领着千军万马,那是多大的官?比现在的镇长,不,应该比县长还大,但人家不也那么客气?那才是真正的共产党!共产党的天下,就是靠他们这些人打下来的。”
大家在感叹的同时,都十分欣慰:李书记一来,青龙镇的父老乡亲就该有福了。
众人说话的时候,秋阳扑闪着黑宝石一样的大眼睛,左看右看,不哭不闹。有人忍不住逗他,他便咧开红润的小嘴,咯咯笑了起来。中间又睡了一大阵,躺在德诚的怀里,沐浴着温暖的冬日阳光,幸福而又甜蜜。一上午竟没哭一声,没闹一下。众人又夸秋阳懂事有出息,说从小看大,这孩子肯定不是一个平常人,肯定能当上张师长、李书记这样的大官。
一名村民便说:“怕是这孩子的生身父母就是大官哩!要不,这孩子咋跟咱村的其他毛孩子区别那么大?德诚哥,你可要用心抚养,把他培养成才!”
立刻有人提醒道:“孩子是捡来的这事,德诚叔肯定要瞒着孩子,你以后可不能乱说!”
德诚赶忙笑道:“不瞒,俺不瞒!只要他能长大成人,即使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俺也高兴。如果没有不得已的苦衷,谁舍得把十月怀胎的亲生骨肉丢到荒郊野外?”
众人都点头称是,同时夸德诚好人有好报,以后肯定有福享。
就这样,村民时聚时散,东扯葫芦西扯瓢地拉着家常,不知不觉,太阳就正南了,赶集的人们陆续归来,大家四散回家。
天顺和桂花也回来了,带着大包小包的香蜡纸炮灯笼等年货,给秋阳买了两袋奶粉,还给德诚买了绒衣绒裤和厚袜子,又破天荒地割了二斤猪肉。
桂花让德诚试试绒衣绒裤合不合身,德诚嗔怪桂花为他乱花钱,心疼了好一阵,桂花和天顺幸福地微笑着,并不反驳。
德诚终于穿上,感到果真舒服,果真暖和,于是情不自禁,夸了又夸!
桂花扎上围巾做饭。炒菜的时候,桂花拿着菜刀去堂屋,想切一点肉,德诚忙上前阻止,说:“别切了,留着年后去秋阳姥姥家吧,缺了一块就不好看了。”
桂花拎刀看着天顺。
天顺说:“大,今年我们卖了猪牛羊,手里比往年宽裕点,这肉就是咱过年吃的!去秋阳姥姥家的,过两天再买。”
德诚坚持道:“过日子比树叶还稠,我们要买牛、买猪,还要给秋阳买奶粉,即使有点钱也不能浪费。这肉还是留着吧,又没谁规定过年一定要吃肉!又不干农活,吃那么好干啥?”
桂花辛酸地说:“大,这么多年,但凡挣点钱,都让我和天顺吃药了。现在有了秋阳,我们不用吃药,没必要那么节省了。”说完硬是切了一点肉,拿进厨房。
德诚想了想,也就不再说话。天顺、桂花也受苦受累的,既然过年了,想吃就吃点吧,自己就别问那么多了。
吃着香喷喷的肉片炒蔓菁,看着天顺、桂花新买的灯笼,德诚红了眼圈,竟然
急不可耐地盼望天黑,上次买灯笼是什么时候?德诚默默算了一下,应该是天顺小时候的事,离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了!隔了二十多年,终于又有了孩子,又可以带着孩子打灯笼、拾鞭炮,这个家终于后继有人了!
想到这里,德诚站起身来,拿过灯笼,轻轻地抚摸着上面的纸花,对天顺说:“天顺,下集多买几根小蜡烛,我要带着秋阳天天晚上打灯笼。”
桂花笑道:“大,买了好多根呢,够您爷儿俩打着玩的。”
德诚放下手中的灯笼,又回到座位上,对天顺说:“明天早晨,你给李书记送点东西去吧。他帮了这么大的忙,咱得好好谢谢人家。”
天顺犹豫道:“我也一直想着这事,但送些什么好呢?酒啊肉啊的,咱感觉挺值钱,人家不一定稀罕。”
德诚说:“李书记还在乎东西贵贱?你就带点咱家的花生、绿豆,再换二斤香油带着,也就是个意思。”
天顺点了点头,说道:“那行,我明天起早过去。”
吃过午饭。德诚抱着秋阳,继续去草垛下晒太阳;桂花仔仔细细地挑拣些上好的花生、绿豆,找干净的袋子装了;天顺去徐庄的油坊,用芝麻换了二斤香油。
第二天一大早,天顺就骑车带着礼物,来到李成梁宿舍门前。
李成梁见状,赶忙招呼天顺进屋,说道:“天顺,我这几天事儿太多,给你准备一点礼物,正愁着怎么送过去呢,你正好来了!”
见天顺拎着沉甸甸的物品,李成梁赶忙制止:“我家就三口人,又经常不在家吃饭,哪能吃下这么多的东西?你还是带回去吧。”
天顺放下东西,说道:“李书记,你帮我这么大的忙,送点花生绿豆还不是应该的?”
李成梁想了一下,说道:“那我就不客气了。替我谢谢大伯,向桂花和秋阳问个好。”
李成梁拎出一个包裹,说道:“这是我准备给你的衣服,有些是穿过的,可别嫌弃。”
天顺接在手里,感到沉甸甸的,望着这个往日的同学,今天的父母官,有些不知所措。
李成梁又从里屋中提出一个纸袋说:“这两瓶酒是送给大伯的,你也一并带回去吧。”
接着,李成梁又掏出一个红包,递给天顺:“这是给秋阳的压岁钱,你也替我捎着。”
天顺啥也不愿意拿:“李书记,我是特意来感谢你的,怎好意思带这么多东西回去?”
李成梁笑道:“咱俩是好兄弟!你送来的,我都收下了,我送给你的,怎么能不要?”
李成梁不由分说,把东西捆扎在天顺自行车上,把红包硬塞在天顺衣兜里,推出车子,锁上大门,说道:“我要去开会,就不陪你了。快过年了,你回去忙吧。”
天顺见李成梁实心实意,只得带着回家,心里像眼前的阳光一样温暖。
到了家中,天顺卸下礼物,高兴地说:“大,桂花,李书记果真惦记着我们!这些东西都是他送的!还给秋阳拿了压岁钱!”
桂花解开大包裹,除两件八成新的棉袄羽绒袄以外,其余全是新衣服!那两件棉袄羽绒袄显然是李书记自己的,布料和做工都很讲究,天顺和德诚按颜色分了一下,每人试穿一件,都很合身。另外几件新衣,包括秋阳的,也都很合身,应该是李书记特意买的。天顺这才知道,那天见到李书记后,李书记为什么连桂花的高矮胖瘦都问得很仔细。全家人面对李书记细致体贴的关爱,都有三九天围着炉火般的温暖。
原来,这些新衣是李成梁祭灶那天晚上回到汉原县城后,跟妻子张帆跑了好几家商店才买到的。那两件八成新的棉袄羽绒袄,更是李成梁正在穿的,因为当时没给天顺、德诚买到合适的棉袄,所以也被李成梁裹在包裹里,一并送给天顺了。除夕那天,李成梁穿着旧棉袄回家,冻得吸吸哈哈的,还被张帆数落一通呢。
桂花打开纸袋,里面装着两瓶古井贡酒。
桂花又打开红包,里面竟包着二百块钱!
三人都感觉不好意思,算了又算,觉得跟李书记如此贵重的礼物相比,自家送的那些东西可以忽略不计,于是深感愧疚和不安,同时也为李书记的重情重义、慷慨大方而感动。但他们想了好半天,也不知道如何报答李书记,只有翻来覆去地说着感激和夸奖的话语,心中的温暖,简直能烤化遍地的冰雪。
很快到了大年初一,全家人都欢天喜地,早早起身,穿上李成梁送的新衣,打灯笼,放鞭炮,敬神仙,下饺子……虽然依然贫穷,依然节俭,但因为秋阳的到来,因为李成梁的关爱,全家人都觉得东风格外轻柔舒缓,爆竹格外清脆响亮,阳光格外温暖灿烂,就连笑声都格外豪爽舒畅。
痛苦的日子往往无比漫长,幸福的日子却总是转瞬即逝。
村民走完了亲戚,拜完了年,才蓦然发觉年又跑远了,又要为吃吃喝喝操心了,又要给孩子准备学费了,只有按着瘪塌塌的钱包,自嘲地感叹道:办年——半年,真是办个年,花半年的钱!
于是,村民又开始为今年的生计考虑了。
但是,土里刨食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
改革开放之后,随着化肥种子农药的普遍施用,短短数年时间,农业生产就实现了粮食产量的大飞跃。年成好的时候,每亩小麦可以收获七八百斤,玉米可以收获六七百斤,大豆也可以收获二百斤以上。
在十多年前吃大锅饭时,这样的收成是绝对不可想象的。那时根本没有化肥农药,种子也都是自留的,丰收的年成,每亩小麦也只是一百多斤,大豆百把几十斤,玉米都没怎么种过,这样的产量,当然无法让人果腹,便只有大面积种植红薯,依靠不需要肥料、单产很高的红薯,满足人们一年四季的口粮需求,那时候,连三生两岁的孩童都会唱“红薯菜,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这样的歌谣。
不过,粮食产量的提高,却很难给村民带来富足和安康。因为,人均土地越来越少,粮价又太便宜了!小麦三毛多一斤,大豆四五毛一斤,花生也才五毛钱一斤,玉米就更便宜了,化肥种子农药价格却越来越高,每亩一年要花费一百多块。辛辛苦苦一年,丰收的年成,每亩地也不过赚二三百块,每人每年还要上交一百多块钱的提留款。收获的粮食又不能都卖了换钱——别说是人,哪怕是牲口,也不能吃风屙沫啊!如果遇见旱涝灾害,那就更难说了。但灾荒似乎又很频繁,尤其是秋庄稼,三年得有两年受灾,青龙镇一带,妇孺皆知的民谣就是这样唱的:淹三年,旱三年,不淹不旱又三年。
农业收成不高,村民便通过饲养猪牛羊换钱。因为土地少、饲料少,所以饲养规模大都很小。如果猪牛羊不生病的话,也还能换个整钱,虽然所赚不多,毕竟比直接卖粮食强一些。一旦家畜生病,就会大把大把花钱请兽医,可是花了钱,也很难治好,即使治好的,也蔫蔫地总是不长,那肯定就亏了,甚至辛苦到头,落个血本无归。村民都说,喂张口货(即猪牛羊鸡鸭鹅)全凭运气,发的是血财,没发财命的,别想赚到钱。
总而言之,包产到户十多年后,粮食产量及价格上升到一定程度,青龙镇的农民都能吃饱穿暖了,但随着人均土地越来越少,规模饲养尚未成型,经济收入已经徘徊不前,幸福指数也越来越低。
但在开春的汉原县人代会上,在南方小县城长大、长期在省城读书工作的刘志杰县长,在做政府工作报告时,汇报说1994年汉原县的人均纯收入达到1200元,比1993年增加了12%,1995年要保证人均纯收入增长15%以上,达到1400元。刘志杰激情澎湃地读着这些干巴巴的数字,各位代表却是一副漠然视之的表情。
刘志杰非常重视自己的政绩,又是第一次做政府工作报告,见代表反响太过平淡,为了鼓舞士气,便在做完报告后,根据自己了解的种植养殖情况,自作聪明地算了一笔经济账:以人均1.5亩土地计算,如果精耕细作,搞好农田水利建设,旱涝保收的话,可以收入一千多斤麦子,能卖三百多块钱;二三百斤大豆,能卖一百多块钱;再种些油菜、花生、棉花、烟叶等经济作物,人均二百块钱;人均每年养一头肥猪,又能卖四五百块钱;每家每年养一头牛犊,能卖七八百块钱,人均二百块钱左右;现在可以种菜卖钱了,再卖些鸡鸭鹅蛋,人均收入一百块钱;家里的富余劳动力可以去做工,每年再挣个千儿八百的……加在一起,人均纯收入肯定能超过1400元!国家干部和公办教师,每月工资不才一百多块?人均过后,怕还没有农民收入高呢。
刘志杰不算还好,一算可就算出了笑话。不但代表们窃窃私语,连坐在主席台上的秦俭都无奈地摇了摇头,感觉在如此正式的人代会上,刘志杰太过信口开河了。陈云山也用那双三角眼瞟了瞟刘志杰,心想:这个刘志杰可比秦俭容易对付多了。
人大代表都是汉原本地的,即使不种地,也都了解农村情况。粮食产量都算作纯收入,化肥种子农药要不要钱?每人一亩半地(有些村子根本达不到),小麦大豆轮作之后,还怎么去种油菜、花生、棉花、玉米、烟叶和蔬菜?——土地又不是楼房,能种上好几层!喂猪牛羊鸡鸭鹅,难道不需要饲料,让它们吃风屙沫?即使喂草,地里都种好几层庄稼蔬菜了,草从哪里来?……
但谁也不会明着跟刘志杰算账,刘志杰不知道自己闹了笑话,反而为找到农民增收的途径而自得,又在之后的几次会议上继续算账。他感觉这样一算,老百姓收入挺高、过得挺幸福的。
久居省城的刘志杰哪里知道,在汉原这个传统的农业大县,农民的人均纯收入根本没法计算,这些上报的数字,都是各乡镇财政所按县人代会规定的增长标准略微提高,推算出来,县财政局又用上报数字统计出来的,根本没有参考价值。没有一个乡镇财政所,去老老实实地调查统计,而后制表的,而且也调查不出来——连农户自己都弄不清种植、养殖成本多少,有没有利润。这样,各乡镇你假我假,也就不觉得假了,没人笑话别人,也没人反思自己。
当然,并非说人均纯收入没有用,这个数字最起码有两大作用:向上,它代表着各级党委政府的政绩;向下,它是逐年上调提留款和超生罚款的依据。
因此,以往历次人代会,对所谓的人均纯收入,孙县长只是照本宣科,与会代表只是一笑而过,谁也不会当真。大家知道,那只是一个汇报数字,是稍高于县人代会制定的目标,计算出来的一道关于增长率的简单数学题。本来刘志杰念念就完了,大家都感到挺正常的,可他偏要自作聪明,这样一算,那就算出了笑话,算出了汉原流传许久的大笑话。
好长一段时间,一些人见面打招呼,都把世代流传的问候语“吃过了吗”改成“人均了吗”,而回答者也往往会乐呵呵地说些“今年人均一千四,两年就成万元户”之类,好像这样一说一笑,自己就真的成为万元户了。
但是,汉原县的普通百姓,却无法拿刘志杰的“人均纯收入”当饭吃。
单单靠种植养殖,农民已能吃饱穿暖,甚至年头到年尾都能吃上小麦面,但他们并没有丰衣足食的幸福快乐:粮食收入多年徘徊不前,已经无法持续增长,开销却蹭蹭窜了上去,而且见风就疯长。
化肥、农药、种子,价格年年上涨,有时甚至接连翻番;提留款也已涨到每人一百多块,还在逐年上升;孩子上学,每学期,小学学杂费一百块钱左右,初中二百多块钱,高中一下子涨到一千多,分数稍差一点,每学期还要交九百块钱的高价费;大学,每年光学费就要好几千……
而实行责任制之后,一小部分农民靠生意、手艺或药材种植、规模养殖先富起来,在讲究排场、注重攀比的广大乡村,很快让结婚花费水涨船高:订婚彩礼,十年前只需三二百块钱,三年前就已经涨到好几千块,现在甚至有拿到一万以上的了,另外三间大瓦房、两间偏房、一个铺砖小院,基本上就是结婚的标配,这些也得花上好几千!除此之外,一些女孩已经不要自行车,开始要起了摩托!
随之而来的红白喜事,人情往来,贺礼也从十年前的两块以上,涨到二十以上了,至亲之间要拿一百、二百甚至更多!
这些,还不包括超生罚款、生病住院等等的花费!
钱从哪里来?田地里能种得出粮食,却种不出钱!
一些村民,甚至怀念起土地承包前的时光了: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是穷光蛋,住的是茅草屋,穿的是破衣衫,吃的是红薯粥,但家家如此,就不觉得自己穷了,整天嘻嘻哈哈的,没有太大的压力;那时候,三间茅草屋能接回两房儿媳妇,彩礼也无怪乎两床被面、几块花布,加上几斤猪肉、一坛散酒什么的;那时候,孩子上学不需要买资料,小学三毛两毛学费,初中也不过块儿两块,高中大学,普通人家想都别想,自然不需要花钱;那时候,红白喜事大都是五毛一块就能应付,拿个三块五块就算厚礼了;那时候,医疗不发达,生病大多忍着,活就活着,死就死了,根本不需要花大钱;那时候,吃的是大锅饭,根本没有提留款;那时候,没有计划生育,就更谈不上征收超生罚款了……
村民纷纷感叹:现在是能天天吃上白面馒头、穿上洋布裤褂了,日子肯定比那时候过得舒坦,但有钱人越来越多,开销越来越大,反而感觉日子越来越苦:孩子上不起学、盖不起房、说不起媳妇;老人活着看不起病,死了办不起丧事;青壮年操心全家衣食、孩子上学结婚、提留款、超生罚款、人情往来……这一切,样样都离不开钱!
男孩说对象带来的沉重经济压力,迅速转化成自觉计划生育的强大动力:传统的多子多福观念,已经被有儿子就行、多子多累的观念所代替,一孩户、二女户越来越多,原本一直坚挺的高出生率,短短几年,就哗地降下来了。
儿子多的家庭,在眼热别人有女儿、埋怨自己没福气的同时,也不再受人羡慕,甚至被人嫌弃:儿子长大成人的,一个儿子的家庭,拿五六千彩礼就行,房子可以结婚后再建,两三个儿子的家庭,至少得七八千的彩礼,房子必须建好之后,才能谈婚论嫁。即使儿子现在还小,老少爷们也会在背后指指点点:要那么多儿子,十年二十年后,把你累掉腰子!地不够种,钱不够花,房子盖不成,媳妇说不起,到时候弄几个光棍汉,烦死你!累死你!愁死你!穷死你!……
那些二女户被逼结了扎,自己固然很失意,眼热有儿子的家庭。殊不知别人也眼热他:看他,不要操心盖房子,不要操心买车子,不要操心攒票子,吃吃喝喝一辈子!现在都是女的当家,老了又有闺女伺候,净等着享福!
总而言之,每人亩把二亩土地,可以让人吃饱饭,却很难让人有钱花!
穷则思变,祖祖辈辈守着土地过日子的村民,眼看单纯依靠土地已经过不下去,都无奈地把奋斗的目光投向土地之外,甚至家乡之外……
脑子灵巧的,有背景的,或者运气好的家庭,依靠机械、建筑、经商或规模养殖发家致富,率先成为专业户,成为农村发家致富的带头人。
那些儿子大了盖房定亲的,孩子上高中上大学的,家人生病花了大钱的,超生交不起罚款的……实在无法可想,在沉重的经济压力下,不得不别妻离子,背乡离井,悲悲切切地外出谋生。
听说外面挺能挣钱,今年出去的比往年更多:正月初六,正月初八,正月初九,正月十二……都是好日子,村民成群结队出门,都背着简单的行囊,悲悲切切、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
很多人都是第一次离开家乡,充满对未来的恐惧,但他们依然义无反顾,尽管不知道能挣大钱的海南广州深圳东莞汕头厦门杭州上海苏州无锡武汉等地方跟青龙集有什么区别,尽管不知道只会种地的自己在举目无亲的他乡能干点什么,尽管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流落到街边桥头风餐露宿,尽管不知道这一去什么时候还能再回来,甚至能不能回来……但他们知道,自己背负着沉重的压力,也背负着全家人的希望,只要饿不死冻不死,自己就一定要活下去!只要别人能挣到钱,自己就一定要挣到钱!
更多的村民还没苦到需要孤注一掷的程度,舍不得离开家乡、离开亲人,便不敢往外走,却也在苦苦寻求挣钱的门路。
天顺也在为此昼思夜想,着急上火。
他反复盘算,单靠三亩多地,实在难以支撑家庭开销——即使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地里的收入也只够吃饭的,连提留款都凑不够。可有了秋阳后,光是奶粉一个月就要好几十块钱,以后,秋阳还要上学、盖房、娶媳妇……什么事都离不了钱;父亲年事渐高,说不定啥时候有个三灾两病的,岳父母已经疾病缠身了,想要孝敬老人,还是离不了钱;人情往来的开销越来越大,单是年前年后,自己给亲戚爷们红白喜事随礼,就已经花了一百多……
家中有老有小,又从没出过门,天顺暂时不准备外出闯荡,但也不敢单靠种地了。
干什么呢?做生意,自己没有本钱,也没有门路;做手艺活,自己除了种地,啥都不会:买机械,自己又没有本钱;其他如木匠铁匠剃头匠……自己没一样在行。
天顺反复考虑,只有做泥瓦工了。于是趁年前年后,打听了村中的几家建筑班,都说不缺人手,连老工人都不敢接纳,更不用说新手了,天顺只有失望而归。
但不进建筑班,村里再也没有其他副业了,自己还能做什么?有了儿子的天顺,像关在笼中的鸟儿,像叮在玻璃窗里的苍蝇,虽能看到光明,却找不到出路!
天顺反复考虑,暂时也只有进建筑班!
村里还剩下两家建筑班,一家的老板是周天运,一家的老板是周天伟。周天运是志伟奶的二儿子,跟天顺从小玩到大,算是比较熟了。但母亲跟志伟奶吵架自杀后,两家人就不搭腔了,天顺即使饿死冻死,也不能找他说软话啊!
天顺想来想去,只有去求周天伟了。天伟建筑班是附近几个村中规模最大、活儿最好、声望最高的建筑班。但天伟家远在村子西北,天伟又一直在外面跑来跑去,没怎么干过农活,直到近几年才回村拉起建筑班。所以,天顺跟他没什么交往,偶尔见面,也只是打个招呼而已。
天顺反复考虑,还是决定鼓足勇气,过去碰碰运气。
这天吃过晚饭,天顺买了两包香烟,来到天伟家中。
天伟虽然热情地让烟让茶,但一口回绝天顺的请求。
天伟也有自己的苦衷。因为活儿多、效益好,加之想找活干的实在太多,建筑班早已人满为患,单是能够拎刀的大工就有二十多个,和泥搬砖的小工更是要多少有多少。人越多越难以管理,民房工程规模又小,建筑班需要同时做两三处工程,才能把这么多人派上用场。但工人一分散,天伟又顾不过来,效率就下降了。老工人他不好意思撵,便下决心不收新工人。虽然年前年后有不少人要加入建筑班,而且大都是熟人甚至亲戚,但天伟坚持一个不收,他知道一旦突破,就不是一个两个的事了。
天顺苦苦哀求,天伟依然委婉而坚定地拒绝道:“兄弟,实在不好意思,建筑班真的不需要人。年前年后有不少人来找我,我是一个没收。不信,你可以打听一下,只要我收一个新工人,就肯定收你!以后如有需要,我一定请你过来。要不,你再到其他建筑班问问?”
天顺见天伟说话客气,便舍不得离开,絮絮叨叨地说着家中的情况:地越分越少,花钱地方又多,上有老下有小,自己没法出门,在家又挣不到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最后,沙哑着嗓子的天顺,悲哀地仰天长叹,眼泪如断线珍珠,啪啪摔落在地:“天伟哥,不是实在无法可想,我绝不会死皮赖脸地缠着你。我不要工钱,先干着都行!”
天伟望着天顺,心中充满深切的同情,却又不敢破例,只能摇头拒绝。
彻底的绝望,如一张厚厚的黑幕,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天顺,使他看不到出路;沉重的负担,又如一座巍巍的大山,压在天顺瘦削的脊背上,使他无力前行!
天顺走出大门,却不知道还能走向哪里!于是蹲在路边,头颅深深埋在两膝之间,无声地抽泣起来:生活咋就这么艰难!做工是没有指望了,土地又这么少!上有老,下有小,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天伟急忙去拉,天顺顿时回过神来:男子汉流血不流泪,自己蹲在人家门口,耍赖般地哭泣,算是怎么回事?赶忙擦去泪水,努力挤出一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抱歉道:“天伟哥,让你见笑了!我没事,只是心里有点难受。”
接着,天顺颇感无奈地摇了摇头,挥手告辞,踽踽独行。
找天伟做工的,都是和天顺一样的村民,理由也都差不多,不外乎负担很重,靠地吃饭,挣不到钱。但天顺那情真意切的话语,那无奈悲戚的长叹,那双颊长流的泪水,终于让天伟无法拒绝了。天伟噙着眼泪,喊住天顺,答应让他进建筑班,但绝对不能透出半点风声。
天伟告诉天顺:“兄弟,咱先薄后不薄,啥都讲清,干不干由你。我这个建筑班有二十多个大工,几个活计不太好的大工,我都让他们改做小工了。你是新手,现在只能做小工,而且可能以后也无法做大工——大工太多了。大工和小工都是按天计工,做一天算一个工。大工每天五块,小工每天三块,一视同仁,人家涨咱就涨,你可别嫌少。”
天顺当然答应,甚至欣喜若狂,一天三块钱!抵得上十斤麦子或好几斤黄豆了,如果不下雨,活儿连续的话,一个月就能挣九十块,一年可以挣一千多,又不费本钱,可比喂猪喂羊强得多了。邻居周德政在康庄小学当民办教师,现在一个月才五十块钱,还经常拖欠呢!
忙不迭地道谢后,天顺兴冲冲地回到家中,向德诚和桂花报告了这个好消息。
德诚惊喜万分,也要参加建筑班:“咱家的地太少,花钱的地方又太多,农忙时节建筑班放假,也不影响家里的农活。要不,我也进建筑班?”
天顺和桂花极力反对,父亲已经六十多岁,老胳膊老腿的,哪能干得了这样的掏力活?
德诚却毫不退让,几乎就要瞪眼抬杠了。
天顺想了一想,又放宽心了,笑着说道:“大,你想干也进不了!其他建筑班连我都不要,就天伟这个建筑班,还是我苦苦央求,他才勉强答应,还不让我说出去。”
德诚笑道:“只要你俩同意,我自然有办法。”
天顺也笑了笑,说:“俺俩同意有啥用?天伟又不会同意。”
德诚只是笑,并不解释。
吃过晚饭,德诚走出屋门,说道:“我出去一趟。”
天顺和桂花十分忐忑,虽然明知天伟不会答应父亲,可是看父亲的神情,又似乎成竹在胸,万一天伟答应,父亲就要天天披星戴月,忍受风吹日晒之苦了!父亲年龄那么大,怎能受得了如此劳苦?万一累出啥毛病,怕是干上三年五载,都不够看一次病的!
天伟,千万不能收留俺大!天顺在心里反复念叨着。
两人等候好久,天顺又去门外大路看了几次,终于看到有黑影远远地走过来,急忙迎上前去,果然是父亲回来了。
见父亲兴冲冲的,天顺十分纳闷:莫非天伟答应他了?自己如此年轻力壮,还求了老半天,天伟才勉强答应的,父亲年龄这么大,天伟怎会轻易答应?
到了屋里,天顺和桂花急不可耐地问起,德诚高兴地说:“天伟不但收了我,还答应让你做大工,按大工付工资!”
天顺越听越迷糊,天伟吃错药了?怎么会这样照顾父亲?该不会是父亲骗自己吧?但父亲从来都不会骗人!
天顺和桂花便追问德诚道:“大,天伟怎么会答应你?”
德诚神秘地笑道:“我和天伟父亲可是过命的老交情!睡吧,睡吧,以后再说。”
天顺和桂花都同时一愣,父亲和天伟父亲有过命的老交情?怎么没见他们来往过?
天顺实在想不通,一夜都睡不舒坦,第二天一大早,便去天伟家询问缘由。
天伟无奈地摊了摊手,说道:“兄弟,德诚叔年龄这么大,我又不缺人,肯定不想收,也不敢收。但德诚叔先找的俺大,俺大跟他一道来找我,我还没说不缺人呢,俺大立马脱了鞋子,要拿鞋底子扇我。俺大说德诚叔当年对他有救命之恩,如果不是德诚叔,就没有俺这一家,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得想办法摘了给他!我一听缘由,还真不能拒绝,只能答应了。天顺,我也是才知道德诚叔对俺家有这么大的恩德,咱俩以后就是好兄弟了,你放心干吧!”
天顺忙答道:“天伟哥,你放心,我肯定会好好干的!”
接着,天顺又疑惑地问道:“只是,我咋没听说俺大和大伯之间有啥交情?”
天伟笑道:“这交情可真不浅!据俺大说,解放之前的那个冬天,他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德诚叔把他救下来了。德诚叔当时跟青龙集保安队的李队长关系不错,国民党来抓壮丁时,李队长安排德诚叔让咱村的年轻人躲躲,别去前线当炮灰。那一次,德诚叔安排好后,还是不放心,便悄悄跟在国民党兵后面。俺大本来在红芋窖里躲得好好的,偏巧冻了肚子,钻出来在大树旁拉稀,呼啦啦一阵响,恰被那两个当兵的听见,当即就被抓住了。德诚叔赶忙上前,给了他们一把钱,又说了很多好话,他们才把俺大放了。这事说小也小,就是几个钱几句好话的事;说大也算顶天了,俺大要是被抓走,哪还有俺弟兄几个?哪还有俺这一大家子人?这个人情,我是咋也得给啊!我谁都不收,也得收下德诚叔啊!当然,我是不会让德诚叔干重活的,只是让他操个闲心,干点杂活,看看场子,你就放心吧。”
天顺笑道:“天伟哥,你放心,俺大绝对闲不住!”
父辈的这场交情,一下拉近了天伟和天顺的感情。天顺惊喜异常,便衷心感谢天伟的照顾,天伟反过来又感谢德诚的恩德。
一番话下来,两人觉得志趣相投心心相印。天伟提出,两家人以后是一家人了,就让秋阳做自己的干儿子,也算找个因由,逢年过节走动走动,请天顺千万不要拒绝。
看着天伟家宽敞明亮的大瓦房,天顺颇为迟疑。天伟家境殷实,是村里有名的万元户,自己家却穷困不堪,连年透支,跟天伟家不啻天壤之别,但天伟真心实意地提出来,自己如果一味拒绝,反倒有些见外了,而且,通过一番交谈,感觉天伟也和自己一样真诚厚道,也就欣然同意了。
天顺回到家中,跟父亲及桂花说了天伟认秋阳为干儿子的消息,两人都很欢喜。
德诚高兴地说,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过去咱家帮天伟父亲和李成梁一点忙,只是待人宽厚的心性使然,根本没有想到他们报答自己,现在家里遇到困难,他们却都帮了大忙,有贵人相助,咱家肯定会兴旺发达的。
天顺不解地问道:“大,救下天伟父亲这样的事,怎么没听你说过?”
德诚平静地说:“这算个啥?也只是几句好话而已。当年我在镇上读书时,跟青龙乡保安队队长李承嗣的侄子同学,由此结识了李承嗣,李承嗣要我进保安队当小队长,我虽没答应,但关系却在。李承嗣眼看国民党败局已定,便跟国民党虚与委蛇,暗中帮共产党做事。国民党士兵每次来青龙乡抓壮丁,李承嗣都好吃好喝地招待,趁机安排人分头通知各村的青壮年劳力躲避一下,我负责咱村的,把国民党士兵带到村头,由他们去抓人,实际上已经暗中通知村民躲避了。那些国民党兵也多是应卯,真的抓不到人,也就算了。所以那一两年,周庄一二百口人,没被抓走一个。要说帮忙,可以说现在六十岁以上的,如果不是我及早报信,不知道会被抓走多少。附近哪个村不被抓走十个八个,甚至三十二十的?凡是被抓的,除了去台湾的,大都生死不明。咱村也有不少被国民党兵抓住,又被我救下来的,其中就有大孩、二孩,也就是黑娃的父亲和二叔。有一次他俩躲在村外野地,冰天雪地的,冻得实在受不住,想溜回村里钻柴草堆,正巧被两个国民党兵迎面碰上,抓个正着,我急忙赶过去,用一坛好酒和多少好话才把他俩救下来。当时只是想尽力做事,没指望谁会记住,更没指望谁会报答的,哪会给你说这些?况且,被我救下来的二孩,当时把我和你爷视为救命恩人,对你爷一口一个‘二爷’地叫着,比见亲爷还亲。解放后,批斗你爷时,二孩露出了真面目,我才后悔救错了人!那二孩控诉起你爷来,字字血,声声泪,生生把你爷说成欺压良善、心狠手辣的恶霸地主,弄得你爷差点被工作队枪毙!跟着二孩批斗你爷的年轻人,哪一个不是接我通知,才躲过抓壮丁的?我由此看透了人情险恶,这颗心早就冷了,根本不指望谁会对咱好,但肯定有人记着这份感情,比如周德发,比如天伟父亲。我见到天伟父亲后,说起往事,他依然无比感激,拉着我就去找天伟,逼着天伟收下了我。”
听说父亲当年救过黑娃父亲和二叔,天顺深感不值。他想:如果父亲当初不救下他们二人,自然就没有黑娃一家子。那,是不是周庄的百姓就不会这样遭罪了?自己就不会扣上超生的帽子了?再摇头一想,父亲当年只想着救人,哪会想到以后的事?不管如何,自己为人处世,还是要像父亲一样心存善念。
按规矩,腊月正月都不能破土动工,德诚和天顺还有一二十天的空闲时间。
因为找到了挣钱的门路,全家人都放下生活的重负,美好的春光便呈现在眼前:风儿渐柔,阳光渐暖,虽然树木枝头依然光秃秃,但芽苞渐渐滋润饱满,跳跃于其间的鸟儿格外轻快怡然——世间的一切,在经历漫长寒冬的蛰伏之后,都在努力地张开臂膀,迎接充满活力、充满希望的春天!
天顺知道,天伟看在父亲的情面上让自己当了大工,但面子不能当饭吃,只有练就一手过硬的本事,才不会让人说闲话,便去青龙集的铁匠铺打了一把瓦刀,用平日捡来的旧砖头,争分夺秒地练习砌墙。
德诚逢集就去牛行,一转就是一上午,把满行的牛犊看了个遍,精心挑选着长相清秀、体型健壮、价格合适的小母牛。
桂花也闲不住,照看秋阳的同时,用薄膜覆盖,在菜地种了几垄马铃薯。
欲知元宵之夜,天顺一家经受怎样的煎熬,请看第十一章《风雨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