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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诗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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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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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镇》连载

第八十三章 欲加之罪

众目睽睽之下,夹着尾巴逃离天伟家的黑娃,觉得受到有生以来第一次奇耻大辱!如果不是活下去的欲望太过强烈,他真想一头扎进粪坑里!

黑娃越想越怕:天伟和天雷都敢痛骂自己,对自己动手了,爱吹牛逼的大哥、二哥也就罢了,平日好打好斗的三个内弟,竟然连屁都没敢放一个,自己也如缩头乌龟一样,灰溜溜地回来了!这场大张旗鼓的兴师问罪,已经演变成自取其辱的笑话!铁壳一般的周庄,被天伟建筑班的工人戳了一个大窟窿,天伟也因此竖了反旗,立了山头!那些看不惯自己的村民,会不会向天伟靠拢?自己还怎么对村民发号施令?对自己虎视眈眈的康富宝,会不会跟天伟勾结?自己还怎么当康庄的村书记?轮窑厂和池塘还能不能保得住?公家的钱还能不能胡乱开支?更可怕的是,天伟会不会跟康富宝狼狈为奸,搜集整理自己的黑材料?……

黑娃十分后悔:天伟有头脑,有文化,又是党员,还有几十号身强力壮的工人做后盾,工人身后又站着更多的宗亲,这样一算,整个周庄被他划拉过去一大半,已经具备跟自己抗衡的资本,本应该把他拉拢过来,为自己所用的,自己却忽视了他的势力,以致于因为孩子打架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丢丑不算,还树了个强敌!

黑娃暗自盘算:说起来,天伟也算是自己的远门宗亲,以前对自己还是挺尊重的,关系虽然不远不近,但最起码不至于反目成仇。只是,天顺进了建筑班后,跟天伟好得能穿一条裤子,连今天吃饭都在一起。天伟也像脑后陡然长了反骨,对自己横鼻子竖眼的。当初建教学楼时,他就挑剔自己的砖头,现在又指使玉龙殴打二宝,这一切,肯定都是天顺挑唆的!因为计划生育,天顺跟自己结了仇,又仗着有李成梁撑腰,一直想对着干,但他孤门独户,扇不起风,点不着火,便策动天伟跟自己作对,好一招借刀杀人的毒计!但斗不倒李成梁,就咋不了天顺,也只有从长计议了!眼下要做的,是要狠揍二宝这个狗崽子一顿,出出胸中这口恶气!

于是,众人离开之后,黑娃啪地关上大门,对垂头丧气跟在身后的周二宝说:“二宝,到堂屋去。”

周二宝战战兢兢地进了堂屋,还没站稳,黑娃扑哧一脚,把他踢倒在地,恶狠狠地骂道:“妈的个逼,你这个废物,连比你矮半头的玉龙都打不过,还活个人干啥?给我扎尿窑子里死去!”

周二宝趴在地上,头都不敢抬。黑娃看周二宝这个熊样,更加生气,又是扑哧扑哧几脚,喝道:“给我下个保证,再打架怎么办?”

周二宝怕再次挨打,赶忙坐起身来,大声喊道:“只要打不死,就往死里打!”声音太过高亢,吓得正在睡觉的小宝哇哇大哭起来。

黑娃露出满意的神情,说道:“这才是我黑娃的儿子!能不能做到?”

周二宝赶紧回答:“能——!”

黑娃媳妇抱着小宝出来,恨声道:“要二宝往死里打,你咋不敢跟天伟拼命?咱去那么多人,压也压死他!敲锣打鼓地闯到天伟家中,却被人家镇住,灰不溜秋地逃回来。你叫我这张老脸,明天咋扛着见人?”

黑娃恶狠狠地说:“你嫌难看,我这个当书记的不是更难看?你以为我会放过天伟?那这个书记就不用干了!关键是咱得动脑子,不能硬抗!”

接着,黑娃示意周二宝出去。周二宝赶忙爬起身,开门出去了。

“你想咋整天伟一家?强奸他老婆?打他的闷棍?还是往他菜地下药?”黑娃媳妇关了房门,低声问道。在天伟的震慑下,她的恶言恶语硬生生憋在肚子里,让她既捏了性子,又损了面子,恨不得活生生掐死天伟一家。

黑娃边吐着烟圈,边思忖着说:“康雪梅那个破货,白给我都不要,打天伟闷棍、往菜地下药又容易吃官司,这些都是下策。”

黑娃媳妇凑上前去,狐疑地问道:“怎么,你还有上策?”

黑娃的那条伤胳膊被媳妇的肥肉压住,当即疼得龇牙咧嘴,大叫起来。黑娃媳妇这才想起黑娃胳膊受了伤,赶忙放下小宝,帮黑娃小心翼翼地脱掉皮夹克。

黑娃望着袖子被戳烂的皮夹克,心疼地说:“花了五百多块钱,才穿几天,太可惜了!”

黑娃媳妇恨声道:“你近日就去县城,再买个一模一样的,咱可不能让村里人看笑话!”

黑娃望了望红肿的伤口,说道:“这个笑话是看定了!日他娘的天伟,竟敢跟我动刀!”

黑娃媳妇想了想,说道:“俗话说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天伟这一拼命,确实挺瘆人的。他对我吼那一嗓子,吓得我差点尿了裤裆!大宝爹,要不咱就听大宝的,把他送少林寺去,好好练几年功夫,回来抄天伟的家!”

黑娃叹息道:“这也是我刚才说的上策!但大宝懒得像猪,又笨得像猪,如果啥也学不成,还白白浪费钱,不更让旁人笑话?”

黑娃媳妇说道:“那也比让他天天在家睡觉好!大宝又高又胖的,别管学得咋样,只要进少林寺练个三五年,谁还敢跟他斗?”

突然,房门腾地一下被撞开了,周二宝一头闯了进来,跪在黑娃夫妇面前,连哭带喊道:“爸爸,妈妈,让我也去少林寺吧!”

黑娃斥责道:“二宝,你不能胡思乱想!无论如何,你得抓住这个机会,好好上学,不说考上大学,最起码将来要接我的班!”

周二宝哭道:“爸,这个学我是咋也不能再上了!俺这四大金刚,号称打遍青龙无敌手,初三的学生都得溜着俺走!我吓走张玉华,赶走邹汝城,正准备对付陈老师呢,却被玉龙砸了场子!我还咋进校门?四大金刚还咋混事?爸,我正在追求王维娜,她是俺班的班花,爸爸是副镇长,现在出了这事,恋爱也肯定黄了,我还咋去上学啊!爸——!”

周二宝越说越伤心,趴在地上水牛般哞哞哭了一阵,继续说道:“爸——,当时,我也想揍死玉龙,给你长长脸,可我没他有力气,斗不过他啊!如果不让我去少林寺,你还不如一脚踢死我,省得我丢人现眼!爸——!送我去少林寺吧,我要好好学武,杀了玉龙一家!”

“你个兔崽子!我让你好好上学,你搞啥四大金刚?你谈啥恋爱?”黑娃气得又要跺周二宝。

黑娃媳妇伸手拦住了:“上梁不正下梁歪,还不是跟你学的?有本事,你揍人家玉龙去,在二宝身上逞啥英雄?二宝这么一说,我也感到这个学没法上了!不上就不上!明儿我就安排万夏、万秋,送他俩去少林寺!”

“你这样惯着孩子怎么行?”黑娃责怪道。

“啥叫惯孩子?二宝天生就不是上学那块料!与其让他在学校胡混,还不如老老实实去少林寺学点拳脚,也好给你我长脸壮胆!”黑娃媳妇嚷道,“我明天就告诉全村人,大宝、二宝都去少林寺练武了,看谁还再敢对咱龇牙!这么一想,我倒真想再多生几个儿子,都送去少林寺!”

“你还想来个十三棍僧救唐王?人家少林寺是教人强身健体的,可不是让他们打架胡混的!”黑娃无奈地叹息道。

“反正由我安排,你就不要问了。”黑娃媳妇说,“二宝,你去睡觉吧,咱不上学了,让舅舅送你俩去少林寺。”

黑娃赶忙对周二宝说:“就是去少林寺,也不能只想着打架,赶明儿学好了,我托托关系,把你俩送武警部队当特警,说不定以后能进公安局,当个科长、局长啥的,再说个城里媳妇,就不用干农活了。”

周二宝高高兴兴地起身道:“我和大宝一定好好练武,将来当特警,当局长!爸爸妈妈,我这就去睡,你们也早点休息吧。”说完,周二宝屁颠屁颠地跑出去,接着就传来他喜气洋洋地喊“大宝”的声音。

见周二宝出去,黑娃压低声音说:“媳妇,我总觉得今天这事不简单。天伟过去对我低眉顺眼的,今天怎么这么胆大妄为?天伟本来就是党员,跟康富宝有点亲戚,因为建教学楼和青龙庙大殿,又跟李成梁和李志鹏挂上钩了,该不是受了他们的蛊惑,想跟我争这个党支部书记吧?”

黑娃媳妇不解地问:“咱也没得罪李成梁和李志鹏啊,他俩这样跟咱作对,图个啥?”

黑娃气愤地说:“还能图个啥?就是看不惯我跟何大壮好呗!中药材开发的事,就是他俩合谋,斗败何镇长的!”

黑娃媳妇说:“即使是这样,咱也没办法!他俩都是镇上的官,鼻子大压嘴,自古就是这个理。”

黑娃说:“你错了!我是斗不过他俩,可何镇长斗得过!李志鹏已经辞了职,我敢断定,李成梁也兔子尾巴——长不了。何镇长说,只要他当上书记,就把周庄产业调整的典型树起来,再找陈县长给我弄个省劳模甚至国家劳模当当,而后名正言顺地提拔我当副镇长!到那时,我就可以吃上商品粮,当镇长甚至县长了!何镇长该回来过周末了,我明天就去找他,让他想办法赶走李成梁,抽掉天伟和天顺的脊梁骨!到那时,周庄、康庄,甚至整个青龙镇,就是咱的天下了!”

黑娃媳妇高兴地说:“那行!凭你的本事,别说是当县长,当省长都够格——我如果识字,也能当个镇长啥的。”

“当啥镇长?我如果当上县长,你就是县长夫人了!”黑娃也高兴地说,“何二壮被抓之后,天伟的十多万彻底打了水漂,也算替咱出了口恶气。待撵走李成梁,再回头收拾天伟和天顺!”

不出黑娃所料,这个周末,何大壮又请假回来了。

因为何二壮被抓,何振武命丧火海,更因为李志鹏揪住不放,让何大壮一直提心吊胆,唯恐查到自己头上。所以,他在党校时刻如坐针毡,生怕汉原警察突然出现,根本无法安心学习,每周都要请两三天假,回青龙镇查看动静。

但回来又能怎么着?何大壮天天如困兽般开车乱转,却也茫无头绪,只能徒增烦恼而已:何二壮关在看守所,案件暂时没有进展,自己当然救不出来,甚至可能牵涉进去;何振武已经魂归西天,更不可能起死回生,自己背负的杀人压力,也只能日日有增无减!如果对手是一般人倒还罢了,但对手偏偏是死缠烂打的李志鹏!关键是,李志鹏连前途一片光明的镇党委副书记职务都辞了,铁了心把官司进行到底!

黑娃找上门来时,何大壮正坐在院中,看着如腌透的鸭蛋黄一般的太阳和悠悠荡荡随意飘散的云朵,百无聊赖而又心事重重。

何大壮知道黑娃有话要说,便把他让进屋里。

“大哥,二壮的案子怎么样了?”黑娃问道。

何大壮不愿提及:“还能咋样?就那样呗!”

黑娃也只随口一问,便引出昨晚打架的话题。

当然,黑娃并不提周二宝惹是生非,只说天伟故意找茬,用刀戳伤自己,而后脱下衣袖,露出裹着纱布的胳膊。

何大壮脑袋驴踢似的乱七八糟,哪有心思过问小打小闹的破事?只是随声附和道:“这个周天伟也太猖狂了。”

黑娃当然不是为了告天伟的状。他知道天伟的分量太轻,根本入不了何大壮的法眼,所以很快转入正题:“大哥,天伟原来孙子似的,现在为什么敢跟我斗?因为背后有人支招——除了李志鹏给他加油打气外,李成梁还许诺,让他当康庄的支部书记,让天顺当村主任!”

何大壮像是被火烧屁股般的一跃而起,拍案喝道:“他敢?你是陈县长任命的,谁敢换掉?”

“正因为此,李成梁才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准备走群众路线,挑唆天伟跟我作对!天伟媳妇是康富宝堂妹,跟那个引产死掉的孕妇是堂姊妹,二壮又跟天伟结了仇。天伟现在天天跟康富宝叽叽咕咕,不知搞啥阴谋诡计。李志鹏和李成梁也天天去青龙庙工地找天伟,天知道他们打的啥鬼主意。我只是个村干部,不值得他们下手。他俩挑唆天伟跟我斗,归根结底,就是为了对付你。”黑娃信口开河,胡扯一气。

何大壮有些心惊肉跳,表面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问:“你是听谁说的?”

黑娃继续胡扯道:“天伟的工人中,有几个是我的人,他啥事能瞒得住我?”

何大壮点了点头,说道:“照你这样说,还真有这个可能,你看怎样处理?”

黑娃递给何大壮一根烟,自己也抽了一根,低声说道:“大哥,李成梁在官,李志鹏在商,天伟、天顺又是民,他们如果拧成一股绳,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咱还真不好对付,得尽快想办法破解。李志鹏已削职为民,咱暂时咋不了他,但可以赶走李成梁啊,这样不光是抽了天伟的主心骨,李志鹏也失去了左膀右臂,对二壮的案子、对你对我都有利!”

“赶走李成梁?”何大壮苦笑道,“我做梦都想这样,但连陈县长都咋不了他,我哪有这个本事?”

黑娃往前凑了凑,低声说道:“大哥,这事其实挺好办!马上就要进行计划生育年终检查评比了,这项工作年年都是一票否决,特别是去年,好几个书记乡镇长都因此丢了官。咱镇的计生工作过去是你负责,不但没受批评,去年还得了第一;现在换成李成梁负责,你又去脱产学习了,不用承担任何责任,到时候,咱稍微做点手脚,不怕李成梁不掉坑里!”

何大壮猛抽几口香烟,说道:“玉石,你这个主意不错!不过,撤换镇党委书记不是容易的事,怕是陈县长都不好处理,要不他早就该拿下李成梁了。”

黑娃笑道:“大哥,计划生育可是个好借口!陈县长恨死了李成梁,你今天就去找他,再给李成梁上点烂药,不愁陈县长不撤他!至于给李成梁下套的事,就交给我好了!”

“烂药?能上什么烂药?”何大壮赶忙问道。

黑娃说道:“这个还不容易?比如,李成梁污蔑陈县长收受文物字画,大肆买官卖官;比如,李成梁造谣说从珺叆卖陈药材种子,套取县财政八十万补贴;比如,李成梁蛊惑李志鹏修建青龙庙大殿,宣传封建迷信思想……不论有影没影,尽管往李成梁身上招呼!”

何大壮应道:“玉石,可别说,你说的这些话,我感觉还真是李成梁说的,只是没传到我耳朵中而已。”

“所以,陈县长肯定相信,”黑娃递过五千块钱,阴笑道,“事不宜迟!你这就过去,让他早作盘算。”

去县城的路上,何大壮根据黑娃的提示,一遍遍地打着腹稿,待见到陈云山时,李成梁的罪状就翻番了。

何大壮进来时,陈云山正在书房对着几张古画发呆,眼前老师晃动着李志鹏拿走的八大山人的山水画面。

陈云山有多喜欢那幅古画,就对失去那幅古画有多心疼!

陈云山过去有多欣赏李志鹏,现在就对李志鹏有多愤恨!

陈云山本就恨透了李成梁,现在又恨透了李志鹏,却咋不了已经辞职的李志鹏,一旦认定李志鹏是李成梁蛊惑挑唆的,便把对两人的刻骨仇恨都叠加到李成梁身上了。

听说两人勾勾搭搭,正在整理自己的材料,根本无须何大壮添油加醋,陈云山就已怒不可遏了,不由拍案而起,咬牙切齿:“狗日的李成梁,我这次绝不会放过他!”

何大壮吓了一跳:陈县长这是怎么了?好像跟李成梁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似的?

望着陈云山黄中泛青的脸,何大壮小心翼翼地问道:“陈县长,要我怎么做?”

陈云山沉浸在愤怒之中,哪有什么主意?便摆手道:“你走吧,回头再联系!”

何大壮把装有一万块钱的信封放在沙发上,说道:“陈县长,那你随时呼我!”

望着何大壮的背影,陈云山咬牙切齿地恨道:“妈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为迎接全省一年一度的计划生育考核评估工作,争取实现刘志杰提出的“出笼子,保前十,争前五,冲第一”的目标,县委县政府研究之后,召开了全县计划生育迎接省级检查暨年度验收评比工作动员会。

陈云山当了县长,汉原县计划生育的第一责任人自然由刘志杰变成了陈云山,但其高压态势非但依然持续,而且变本加厉。除落实常规的引流产、结扎手术和超生罚款征收等任务外,要求也更加严格。陈云山特别强调了一把手负责制和一票否决制,按他的话说,无论哪个乡镇,只要出了纰漏,年度综合考核即定为不合格,主抓计生工作的一把手必须引咎辞职!但——,到底是发现漏报一个超生对象即为“纰漏”,还是在全县计生评比中倒数第一算是“纰漏”,陈云山又语焉不详,不像去年刘志杰排名量化那么明确!

除跟陈云山关系较为亲密的干部外,与会人员大都诚惶诚恐,尤其是一些不受陈云山待见的书记乡镇长,总感觉陈云山要借计生工作排除异己、提拔亲信。但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们无论怎么想,也只有逆来顺受,谁敢说一个不字?

会后,各乡镇的计生第一责任人,战战兢兢地跟县政府签订了责任状。其中以乡镇长居多,也有少数党委书记,包括李成梁。

自然,他们回去之后,同样会跟包片干部和计生办负责人签订责任状,一旦出现问题,好迅速把责任分解,追究直接责任人!按他们的说法,这叫临死拉个垫背的。

很快,由县委县政府和县计生委等多个部门抽调人员,组织多个计生联合检查组,走马灯似的,开始对各乡镇轮番督查。

李成梁见陈云山气势汹汹,句句话都像是针对自己的,深感凶多吉少。但计生工作牵涉到千家万户,只要自己还在位上,就要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尽力做好这项工作,所以并没有丝毫懈怠。

说实话,李成梁对青龙镇今年的计生工作非常满意。由于宣传到位,措施得力,青龙镇的计生工作很受百姓理解和支持。他们不再害怕镇村朝令夕改,不再害怕干部徇私舞弊,除少数二女户外逃以外,其他育龄妇女根本不需要偷着生、抢着生,计生工作很快步入正常轨道。多数计划外怀孕的妇女,能够按照计生办的要求,做了引流产手术;那些计划内生育的妇女,也是该结扎结扎,该上环上环。因此,县计生委分配的年度引流产和结扎上环任务指标,青龙镇已经完成差不多了,稍微突击一下就行,即使哪一项有些缺口,也能说得过去,只要不想争第一,根本不需要大搞突击运动,更不需要弄虚作假。至于本年度的超生人数,通过摸底看,整个青龙镇也不过百十例,即使加上漏报的,按比例计算,也应该低于全县平均水平。

问题是,如何上报本年度超生人数?李成梁左思右想,一直犹豫不决。近年来,在计生高压政策的持续威慑下,各乡镇都瞒瞒哄哄的,不敢如实上报超生人数,渐渐演变成零报告了。是像往年一样,把超生比例清零,还是如实上报?在其他乡镇直接把超生人数清零的情况下,青龙镇即使上报十例八例,都会成为全县的典型,别说县委县政府不同意,连计生委这一关都过不去!但如果把超生人数清零,会有很大的风险,即使被县联合检查组查到一例,都属于弄虚作假,很容易成为反面典型,甚至会被陈云山认定为所谓的“纰漏”,那自己这个镇党委书记就算干到头了!李成梁反复考虑,最终不得不按照往年惯例,指示计生办上报数据时,把超生人数清零——大家都在弄虚作假,自己还真没法说真话!

另一项迫在眉睫的工作就是征收超生罚款。青龙镇历来都是跟着县里的季度检查节拍,每年征收四次,并且层层加码,拿出一小部分即可完成任务,镇里村里还能赚个盆满钵满。但今年,到现在还没征收一次。这钱到底怎么收?如果不加码,遇到超生外逃户和钉子户怎么办?对那些实在交不上来的,难道还牵猪牵羊,抓爹抓娘,扒屋扒房?如果加码,到底加多少合适,是否依然给村镇干部留点提成?不留提成,村镇干部是否会心存不满,故意捣乱?留提成,能留多少?

李成梁问东问西,虽然大家七嘴八舌,但谁也不愿担责,只能由李成梁拍板了。他想找李志鹏商量一下,犹豫半天,还是放弃了。

时间紧迫,李成梁先让小曹下发通知,在县政府动员会的第三天上午八点半,召开各行政村两委班子和计生专干会议,而后才安心坐下来,着手制定超生罚款的征收方案。

经过慎重考虑,李成梁准备在县计生委分配任务的基础上,加码三分之一,再按照超生胎次、时间,尽量公平合理地分配下去,由党员干部和教师带头,征收任务和缴款情况随时向社会公开,让百姓明明白白,心悦诚服。李成梁核算一下,今年虽然是一次性征收,但任务数比往年四次征收的总数少了三分之二左右,老百姓应该是可以接受的。李成梁决定,无论如何艰难,坚决不成立计生小分队,不允许暴力催收,家庭经济实在困难,交不上来的,可以先欠着,再慢慢催收,纳入明年的计生抚养费中。完成任务的行政村,可以留下百分之十作为活动经费和奖励资金,结余资金放在镇财政所,计入该村明年的超生罚款任务总数。

终于制定好征收方案,李成梁合上钢笔,看了看手表,已经凌晨两三点了。

李成梁站在宿舍院中,借助湿冷的夜风,清醒一下发烫的头脑。

望着深邃夜空中的点点寒星,李成梁心里酸酸的,不由深重叹息一声,双颊垂下露珠一样冰冷的泪珠:没办法,只要一提到收钱,自己就会想起大姨一家,想起天顺桂花,想起交公粮的老人……想起无数叫得上名字和叫不上名字的青龙百姓!一想到他们的辛劳,一想到他们的穷困,自己就十分痛苦,十分愧疚,每收一分钱都像割肉剜心!

动员会后,李成梁跟镇直单位和各行政村签订了责任状,而后划片包干,明确分工,带领镇领导和计生办工作人员,投入到紧张的计生突击工作之中。

由于超生罚款中的水分不大,并且由党员干部带头,征收情况随时公示,所以进行得十分顺利。至于其他计生常规工作,除少数二女户外逃外,一男户和头胎女孩、二胎男孩的二孩户都能按规定上环结扎,自下半年来,计划外怀孕的都很少,并且大都能够主动引流产,也没有多大问题。

看到计生工作波澜不兴而又秩序井然,根本没有往年鸡飞狗跳四邻不安的情况,工作人员都十分欣慰,连张振远也很受感染,半开玩笑地说:“李书记,如果青龙镇今年的计生工作能评为全县第一,才算真正的实至名归!”

李成梁无奈地笑笑:没有领导赏识,工作做得再好,第一也不用想,不挨板子就算幸运!但他感到问心无愧,甚至颇为自得:只要胸怀百姓,不想徇私舞弊,不想借机敛财,即使号称天下第一难的计生工作,也很容易开展!

县政府召开第一次计生推进会的前一天,姗姗来迟的联合检查组,方才莅临青龙镇检查指导工作。

带队的是县计生委的一名副主任,大家都喊他吴主任。虽然年轻帅气,但却不苟言笑,官气十足。

李成梁并不认识吴主任,知道他应该是刚刚提拔上来的。

听取镇里的汇报后,联合检查组分成三个小组下乡检查。

每个小组抽查两个行政村,每个行政村抽查两个自然村。

李成梁给每个小组安排一名镇领导和两名计生人员带队。

检查组面对青龙镇地图,很快就定下所要抽查的行政村。

小曹急忙去了党政办,电话通知到六个相关行政村,要求做好充分准备,坚决不允许出现任何问题,尤其要安排好近年的超生对象,一定要尽快躲到安全地带!

吴主任带一个小组,检查康庄和乔楼行政村。

由王副镇长带队,一行人先来到康庄行政村。

黑娃带领村干部,早早站在村委会门口守候。

检查组听取汇报后,抽了周庄和赵庄两个村。

黑娃跟王副镇长商量后,先带他们去了周庄。

虽然气氛十分紧张,但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

周庄也如往常一样。黑娃已经进行了好几天的广播宣传,今天上午接到镇通知后,又安排村干部下到各村,督促村民组长挨家挨户通知到有小孩子的人家,不管超生与否,都要出去躲躲,避免言差语错,惹出麻烦。

听说上级下乡检查计生工作,惶恐不安的周庄村民,顿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包括孩子已经大了的,甚至没孩子的村民,大都不敢待在家里,唯恐谁家出了问题,怀疑到自己头上,落个清水不喝喝浑水,便惊慌失措,无处可藏。因为怕其他行政村也被抽到,他们不敢投亲,不敢访友,躲在树林田野的有之,躲在沟坎河畔的有之,锁在院中屋里的有之,如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的更多,胆大一些的村民,也有去青龙集闲溜乱逛的。

因此,当检查组来到时,周庄前前后后,家家户户,要么铁将军把门,要么剩些老弱病残,无论检查人员怎么追问,他们要么装聋作哑,要么装疯卖傻,不是比比划划,就是哼哼哈哈……检查组查了大半个村子,都没发现什么问题。

对此,检查人员已经见怪不怪。他们下乡督查的目的,不只是为了检查指导工作,也是为迎接上级检查进行模拟练兵的。只要村民知道往外躲,省检查组下来时就很难发现问题,也就等于没有问题。

王副镇长见黑娃安排得十分周密,便松了口气,放下心来,趁休息的工夫,给检查人员和陪同干部让了一圈烟,自己也抽了一根。

但烟还没抽一半,王副镇长就如点了穴道,张口结舌,直愣愣呆在那儿了!

只见胡同口出现一辆破板车,摇摇晃晃,悠悠荡荡,向检查人员迎面而来!

拉车男人十分丑陋,也十分肮脏。但见他约莫四五十岁,或者六七十岁;乱蓬蓬的花白长发,宛如冬日枯草,夹些尘灰草屑;花白胡须比头发还长,像在胸前挂了块破塑料布,在微风中胡乱摇摆;在头发和胡须之间的狭小空间内,塌鼻梁和高颧骨基本齐平,嵌着土灰色眼珠的小眼睛,透出一丝狡黠和无赖;身上穿着一件破旧不堪的残色军大衣,前前后后剐出好多大大小小的三角口子,露出疙疙瘩瘩的黑色棉絮,沾着乱七八糟的杂物污渍;大衣之下,是鹭鸶腿般黝黑细长的小腿,黑皮包着瘦骨,几乎没有腿肚;脚上的鞋子明明是一只黑一只灰,但咋看都像是泥土色的,獠牙一般的脚趾,在破洞中隐隐现现……就凭这身打扮,连叫花子都羞于为伍。

王副镇长迟疑片刻,上前拦住,低声斥道:“狗剩,快滚蛋!”

那个男人似乎没听见,只是低头往前走,把王副镇长晾在一边。

王副镇长惊恐地看向吴主任,只见他呆呆望着板车,眼也不眨!

“完了!完了!”王副镇长连声叹息,接着狠狠剜了黑娃一眼。

而后,他遮住吴主任的视线,笑道:“吴主任,咱接着查吧!”

吴主任斜跨一步,问黑娃道:“周书记,这个拉板车的是谁?”

王副镇长答道:“他常在这一带讨饭,谁也不知道是哪里人。”

“我没问你,”吴主任板脸道,“周书记,他是不是周庄的?”

黑娃犹豫一下,老老实实地答道:“吴主任,他是周庄村民。”

“那行!”吴主任回头对几名检查人员说:“我们过去看看。”

黑娃赶忙陪着笑脸解释:“他是个二半吊子,媳妇也是傻子。”

吴主任不再理会黑娃,带着检查人员,向着那辆板车快步走去。

王副镇长顿感脑袋发懵天旋地转,但也只有老老实实跟了过去。

只见,板车两边各有两个女孩,高矮胖瘦不一,都扶着板车往前走,板车后面跟着一个神情呆滞的女人。她们都和拉车的男人一样,满面尘灰,长发蓬乱,骨瘦如柴,衣衫破烂。

车上胡乱堆着又脏又破的衣衫,从中露出两三个小脑袋,自然也是灰头土脸!

拉车男人不躲不闪,把车子一横,拦住去路,眨眼之间,手里多了一副竹板!

而后,拉车男人咧嘴笑着,露出满口的大黄牙,伸出乌黑的左手,右手打着竹板,唱得倒挺响亮:“竹板一打震天响——,各位大爷好心肠——。有钱你就赏几个——,子满堂来孙满堂——。没钱给点能吃的——,福也长来寿也长——……”

几乎同时,刷地一下,车边的四个女孩和车后的女人,也都肃然而立,目视众人,各自伸出乌黑的左手!

检查人员赶忙站住。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臊腐臭气息,随着清冽的冷风,如滚滚滔滔的巨浪般扑面袭来!那名年轻的女孩,急忙捂住口鼻,后退老远,蹲在路边干呕好一阵。

“狗剩,赶快滚蛋!我们还有正事呢。”王副镇长挡在吴主任前面,掏出几块钱,递给那个男子说。

“俺行不更名来——坐不改姓——,家住周庄名叫狗剩——,领导赏钱忒大方——,人旺家兴来——财运昌——……”男子把钱塞进衣兜,继续打着竹板唱道,同时斜跨两步,准备绕开王副镇长,向他身后的吴主任要钱。

“你想干啥?狗剩!王镇长给过钱了,赶紧滚一边去!”黑娃走上前来,假意呵斥。

“是!是!”狗剩看见黑娃,立即缩回手去,捡起吴主任的烟头,美美地吸了起来。

吴主任站在旁边,默默数着眼前的孩子,开口问道,“这么多孩子,都是你家的?”

狗剩喷出一口浓烟,乜了吴主任一眼,答道:“废话,不是俺家的,还是你家的?”

黑娃上前解释道:“吴主任,狗剩缺心眼,老婆又是傻子,家里穷得能饿死老鼠,实在没法对他计划生育啊!”

“他应该叫周狗剩了——一、二、三、四、五、六、七,总共七个孩子!”吴主任并不理睬黑娃,自言自语道。

接着,吴主任回头对村计生专干说道:“你帮我查一下行政村的计划生育台账,看看对周狗剩是怎么处理的!”

村计生专干吞吞吐吐地说:“这个——,这个——,好像没有。”

黑娃接着说:“吴主任,狗剩这种情况,镇里村里都没办法啊!”

吴主任冷笑道:“七个孩子,居然连个计生台账都没建,就更不用说采取节育和处罚措施了!就这种状况,青龙镇居然还能评为计生先进乡镇,实在荒唐可笑!如果是省里下来,仅此一例,就足以抹杀我们所有的成绩,让汉原名扬天下了!”

黑娃嗫嚅道:“这个——,这个——……”

吴主任转过头去,对蹲在路边的女孩说:“小赵,记录一下。青龙镇,康庄行政村,周庄自然村,周狗剩夫妇,现有七个孩子,最大的不过十来岁,最小的应该才几个月,镇村均未建立计生台账,未采取任何节育措施,也没收缴一分超生罚款。”

那个女孩赶忙起身,打开检查材料,刷刷记录下来。

“王镇长,我们回去吧。”吴主任对王副镇长说道。

“吴主任,还没检查完呢!”王副镇长正想解释几句,吴主任已经带着检查人员走向轿车了。

“去去去——”黑娃对狗剩摆了摆手。狗剩慌忙拉着板车,连走带跑地带着老婆孩子离开了。

望着怒气冲冲离去的吴主任,黑娃阴冷而得意地笑了起来。

这出闹剧,正是黑娃跟何大壮设计导演的。

狗剩是周老憨的儿子。周老憨结婚之后,媳妇多年未曾开怀,直到四十多岁,终于绝望的时候,才突然铁树开花,生下狗剩这个宝贝疙瘩。虽然家贫如洗,但周老憨夫妇依然竭尽全力对狗剩娇生惯养,捧在手里怕漏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好吃好喝的养着他,却又啥也不舍得让他干,活生生把狗剩养成穷人家的富少爷。狗剩堪堪长大,还没成家立业呢,周老憨夫妇就先后病逝了,留下好吃懒做的狗剩,东溜西逛的,靠偷点要点拿点骗点为生,生活越来越困窘,人也越来越邋遢。就这样,狗剩独自一人,渐渐过了成家立业的年岁,但哪有女人愿意嫁给他?狗剩好歹也是个男人,哪能耐得住孤独寂寞?眼瞅着村中的任何女人,都是如花似玉妖娆多姿。狗剩屡屡勾搭调戏,却没一个愿意跟他相好的,反而常被撕烂衣服,挠得头破血流,打得浑身青紫。刚开始,还有人追到他家,把能拿的拿了,能摔的摔了。没过两年,狗剩家就几乎一无所有,再没可拿可摔的了。

眼瞅着狗剩身体越来越消瘦,神情越来越呆滞,村里人都以为他害了相思病,迟早会疯掉死掉的。却未曾想到,十多年前的初冬某日,狗剩从青龙河畔背回一个衣不遮体、下体塞满破布片、晕倒在地的疯癫女人,胡乱灌些汤汤水水,竟然救过来了。

这个女人身材高挑,五官清秀,头发乌黑,肤色白皙,但神情木讷,眼神呆滞,又是个哑巴,偶尔嘶哑着嗓子,呜呜啦啦地,谁也不知道说的啥,最爱做的,就是掐些野花往头上插。

村民纷纷议论,说是看长相肤色,这个女人肯定是城里的闺女,后来被人抛弃,又怕惹出麻烦,便拿药毒疯,扔在外地,只有到处流浪,不知被多少男人睡过,最后丢到青龙河边了。

女人虽然痴痴呆呆,却也知道吃饭睡觉,知道上厕所。

没有女人的狗剩,视作心肝宝贝,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东村西庄的几个老光棍找到狗剩,要买这个女人,哪怕睡一觉也行,都被狗剩一顿臭骂,只有悻悻而去。

一个老光棍趁狗剩出去干活,想占女人的便宜,却被半道归来的狗剩逮个正着。那人提起裤子就往外跑,被穷追不舍的狗剩一扁担砸在腰上,疼得月把都下不了床,之后再没哪个光棍敢打女人的主意了。

狗剩再也不敢离开女人,便不知从哪儿弄了辆破板车,走到哪儿拉到哪儿。很快,狗剩便把长满野草的承包地交给堂兄,自己弄了副竹板,胡乱编些即兴发挥的顺口溜,带着女人,走村串户地讨起饭来。

狗剩正当壮年,女人更加年轻,不久便挺起大肚子,而后生了大女儿,接着又生了二女儿。

到女人怀第三胎时,黑娃成了周庄的当家人,便带人找到狗剩,要他带女人去流产结扎,狗剩顺手抄起门口的铁锨,怒声喝道:“谁敢动俺媳妇一指头,我就要了他的小命!”

黑娃伸头往屋里看了看,但见茅屋墙壁开裂,房顶露天,潮湿的地面上,随便用麦草堆了个不如狗窝的地铺,连被褥都没有,只在上面胡乱扔些破衣烂衫,其他地方都是屎屎尿尿,脏得无法下脚。

黑娃还没看到可拿的东西呢,就被阵阵腥臊之气熏得肚腹倒海翻江,赶忙捂住口鼻,飞也似的逃离小院,直到门前大路,才敢松开两手,呼呼喘着粗气。

其他几个人见状,跑得比黑娃还快——他们都站在院外,自然没嗅到满屋的腥臊,但却害怕狗剩手中的铁锨。见黑娃都吓得掉头就跑了,哪敢停留半分?

黑娃见狗剩护得紧,又榨不出啥油水,自此不再过问狗剩夫妇的生育问题。好像狗剩一家已经不算是人,等同于四处流浪的野猫野狗,可以自生自灭了。

黑娃越不过问,狗剩夫妇生得越欢;狗剩夫妇生得越欢,黑娃越没法过问。全村一百多户人家,大都被超生罚款整得苦不堪言,却没一个提狗剩意见的。

无人过问的狗剩夫妇,辛辛苦苦拉车要饭的同时,一胎又一胎地生着孩子。那个脏得没处下脚的破家,虽然有个锅灶,却根本没啥可做,很少动火。后来连就铁锅都烂了底,狗剩只有一直要饭了——反正又没其他事,他便天天拉着车子,带着老婆孩子,转了这村转那村,溜过这家溜那家。三村五里的村民都可怜狗剩一家,虽然舍不得给钱,但馒头稀饭面条啥的并不吝啬。狗剩带着大人孩子,也没别的奢求,讨点残羹剩饭,填饱肚皮就行。有时,狗剩还会拉着板车去青龙集,到大小饭店要点汤汤水水,就算改善伙食了。大人孩子的衣服鞋袜,也都是好心的村民送的。

如此艰难的生活环境,孩子饿不死冻不死就算万幸。如果有个三灾两病,能撑过去的算是命大,撑不过去的自然也有,都被狗剩丢到乱葬岗了。而遇到有人丢弃孩子,狗剩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捡回来养着。十多年来,谁也不知道狗剩夫妇生了几个,捡了几个,也不知道他丢了几个。熬到现在,活下来的还有七个,并且都是女孩,据说连狗剩自己都弄不清楚哪个是亲生的、哪个是捡来的了。

因为又穷又脏,更因为好捡孩子,狗剩成了凶神恶煞一般的存在。三村五里的村民非但不敢乱丢孩子,孩子哭了闹了,还会吓唬道:“再哭再闹,就把你送狗剩家去!”孩子立刻就不敢再哭闹。

事实上,狗剩只是装傻充愣,心里顶清楚顶明白的。日子虽然苦不堪言,但他对妻子女儿也是爱如心肝。偶尔,他也想通过自己的劳动,让大人孩子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但这么多孩子,只有两口人的地,别说靠种地挣钱了,连吃的都弄不够!如果自己成为正常人,超生这么多孩子,也根本交不起超生罚款!所以,狗剩只有破罐子破摔,努力把自己往傻里装,把大人孩子往苦里带,家中脏脏乱乱,穿着破破烂烂,渴饮生水冷水,饿食剩菜剩饭,让人既不敢管,又不敢沾!

带着这么多孩子,狗剩当然不会傻到故意找茬,跟计生检查组碰面的。

以往,每逢上级计生检查,黑娃都会给狗剩送些吃的喝的,让他带着老婆孩子出去躲躲。狗剩便拉着板车直接去青龙集,大街小巷一通乱转,讨点青菜萝卜后,再去饭店要些好吃好喝的。

听到广播通知后,早晨起来,狗剩照例站在门前,从黑娃手里接过几包方便面、几袋火腿肠,准备拉车去青龙集。黑娃却要他待在家里,等检查组来时,自己让媳妇通知他拉着板车去村中胡同等候,看见检查人员,立刻拉车出来,截住要钱,不管给不给,自己事后都会送两箱方便面、两箱火腿肠过来。见狗剩害怕,黑娃保证绝不追究狗剩超生的责任,但必须照办,而且不能乱说,否则就按超生六胎,照死里整他!

狗剩虽然害怕检查人员,但更害怕黑娃。他虽然不知道黑娃是啥用意,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县官不如现管,没法不听黑娃的安排。反正自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如果检查人员要抓自己,自己就紧抓老婆孩子不放,谁也没有办法!况且自己一家这么脏,也没人敢挨边!

狗剩便横下一条心,按黑娃的要求做了。

于是,就发生了拦截检查人员的那一幕。

狗剩因此得到两箱方便面、两箱火腿肠。

青龙镇也因此成为计生工作的反面典型。

欲知李成梁如何离开青龙镇,请看第八十四章《泪别青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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