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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诗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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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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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镇》连载

第二十章 清明时节

德诚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不容易熬到没了月光,就悄悄起床了。

怕吵醒天顺和桂花,德诚没敢拉灯,摸黑开了门,去厨房做饭。

桂花怕耽误做饭,早就醒了,但怕吵醒德诚和天顺,没敢动弹。

听见房门轻轻的吱呀声,桂花赶忙摸索着穿衣起床,进了厨房。

桂花让德诚休息一下,自己做饭就行,德诚便坐在灶台前烧火。

农家饭菜本就很简单,桂花很快做好了,便要喊天顺起床吃饭。

“让他再睡会吧,”德诚看了看空中的三星,轻轻叫住桂花,说道,“离天亮最少还有个把时辰呢!昨天忘了一件事,我得先去工地。”

德诚匆匆吃了点饭,对桂花说:“你休息去吧,等天快亮时再喊天顺起床。”

夜色朦胧,微风清凉,急着赶路的德诚,心里充满强烈的幸福感。他一直深感痛惜,天顺没能教上书,这么多年的学算是白上了,没想到十多年后的今天,天顺的学问居然派上了用场!刚刚干了两天活,天顺就被天伟信任和依赖,成了工人眼中的能人!昨天,天顺讲分组管理、多劳多得的时候,自己琢磨一下,都感觉蛮像回事,就别说那些头脑灵活的年轻工人了!

德诚之所以去这么早,就是因为他昨晚从天伟家吃饭回来,见天顺和泥砌墙,蓦然想到:明天就要给王永贵的房子砌正墙了,却忘了浸泡粘泥!因为从正墙开始,就不用沙灰填缝,要用粘泥了,而土坷垃黏性较大,不像沙灰那样可以现和现用,必须用水洇湿浸透,把土坷垃泡松散了,才能和出滋滋润润的粘泥,砌出好砖墙!自己虽然才干两天,但却帮人盖了半辈子土坯房,对粘泥的特性太了解了!按说昨天下午下班前,就该扒开土坷垃,掺些石灰,兑水浸泡一夜,今天再提前过去,用抓钩扒上几个来回,穿着雨靴踩踏一阵,再用铁锨折上几遍,就可以做粘泥了。可是,大家都兴高采烈地砌根基,又想着回来开会,把扒坷垃、洇水这茬给忘了!如果上班时再洇,那些土坷垃很难洇透,即使再用功夫,也得好一阵才能和出粘泥,土坷垃还会外熟内生,蒺蒺藜藜的,耽误工人砌墙,影响砌墙质量,也会窝工,这可是个大问题!

德诚来到工地时,天空繁星点点,大地昏暗无边,连王永贵都还没来,迎接他的只有几声慵懒的狗叫。

德诚急忙拉亮电灯,找到抓钩,扒开泥土,撒上石灰,拌匀之后,再把灰土中间扒开,用压水井压水浸泡。这样手忙脚乱的,不一会就浑身冒汗,白发发梢挂着点点水珠,不知道是露珠还是汗水,在明亮的灯光下熠熠生辉。想到自己早起这么一会,就解决了砌墙的大问题,德诚欣喜无比,越干越起劲,干脆甩掉棉衣,卷起衬衫衣袖,露出筋骨虬劲的胳膊,再加上鼓突的胸肌,自豪的笑容,像极了拳击场上热血澎湃的斗士。

昨天会上,因工程进度较慢,周德奎被周天雷嘲笑,天伟又要他带领工人去参观天顺砌的墙头和王永贵家的工地,让他感到很丢面子,便暗暗下定决心,不蒸馒头争口气,一定要好好干活,把面子找回来。

分组之后,工人有所变动,周德奎作为队长,依旧带着他和周峰两个小组承建周天旺家的瓦房。即使这样,周德昌还是要求当天在周天伟家工地的十多名工人,明天早早吃饭,在路口集合,去天顺家和王永贵家的工地参观。

太阳还没出来,周德奎就集合好工人,去看天顺家的那段墙头,见那墙头果然平整光滑,如老手做工,又抠了抠粘泥,知道是天顺昨晚新砌的,不由大加赞叹,而后跟天顺一道往王寨赶去。

虽然薄雾迷蒙,但一行人还是老远就看见,在明晃晃的灯光下,德诚独自一人忙着和泥。大家不由一阵感动,急忙来到近前,发现那一大堆土坷垃已经拌好石灰,洇好了水,土坷垃吸水的吱吱声,在寂静的黎明特别响亮。众人都是老手,知道粘泥浸泡差不多了,踩踏折合之后就可使用,显见德诚已经干了好长时间。

德诚见周德奎带人过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不好意思地说:“我怕窝工,早来一会,和点粘泥。”

周德奎望着德诚湿漉漉的白发和腼腆的笑容,紧紧握住德诚双手,由衷赞叹:“大哥,你太能干了!”

刚刚赶到的王永贵也赞叹道:“德诚大哥虽然六十多了,干起活来,比年轻人还下劲,又知道操心!”

天伟也已经骑车赶到了,王永贵忙对他说道:“天伟,你德诚叔半夜就赶过来,洇了这一大堆粘泥!”

天伟感激之余,又十分心疼,嗔怪道:“大叔,您都六十多了,按时上下班就行,怎么能这么拼命?”

德诚笑道:“我又没干啥重活,不就早起一会,给粘泥洇洇水?你们这么一说,我反倒不好意思了。”

天伟见周德奎带来的工人都看过地基,围上来了,便扬声道:“我想,大家看了天顺砌的墙头,看了德诚叔洇的粘泥,再看看这个工地的进度,都应该知道怎么做了吧?”

周德奎也过去看了砌好的根基,说道:“不知道大家是咋想的,反正我是无地自容了!在周庄干活的,现在就跟我回去!”

不过十来天时间,王永贵的房子便拔地而起,比预定进度快了近三分之一。

房屋高大亮堂而又不失精致秀气。墙面溜直光洁,屋瓦、砖缝都横竖成行,整整齐齐的,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纹丝不乱;正面有宽大的走廊,东西两间耳屋的屋门相对,中间三间凹陷进去,有两根明柱在檐下支撑着;正中一间带有两扇大门,两边两间正面各有一个单扇门和大窗户;屋内山墙也各有小门,使各个房间既相对独立又相互通连。尤其是那两根四方明柱,砌得格外精美,正面中间凹陷进去的部分,拓印着德诚书写的“福如东海水寿比南山松”的对联,颇具魏晋风骨,又为房子增色不少,惹得过路村民流连欣赏,赞不绝口。

砂灰内墙和水泥地面都如镜面一样,无一处不光洁,包括山脊、墙角、屋根、门框……全都棱角分明,横竖都是吊线直。

整座房子,无论是整体还是局部,无论是外观还是质量,任最挑剔的老泥瓦工都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瑕疵。好几户人家都缠着天伟,请建筑班给自己家建房。天伟心里美滋滋的,抱歉地说接的活儿太多,恐怕要等候一段时间。

房子交工那天,王永贵特地买酒买菜,盛情款待辛苦忙碌的工人们,并及时结清了施工费。

天伟又把工人分散到两个工地,每个工地两个组,分别由周德昌和周天星负责,毫不混乱。

而周天旺的房子也很快完工,结清了施工费,周德奎带着两组人马,立马去了另一个工地。

拿到两座房子的施工费后,按照天伟要求,天顺立即按各组提供的工时积分,计算出工资和奖金,除正常工资和队长、组长补贴外,每人每天平均多拿一块七八。天顺高高兴兴地从天伟那里领出钱来,跟周德政换了些零钱,然后趁着天黑,马不停蹄地把今年的第一笔工资和奖金发到工人手中。

等天顺回家时,夜已经很深了,德诚和桂花还在等着他。

天顺扬着手中的钱,兴奋地说:“桂花,发工资了!我和咱大这十来天就挣了一百多!”

德诚惊喜地接过钱来,双手颤抖,泪眼婆娑,拿在手里,数了又数,而后把钱递给桂花,激动地说道:“桂花,天顺,我种了一辈子地,眼看黄土埋到脖子了,没想到还能做工挣钱!这十来天就挣了一百多,够买二三百斤麦子的了,做工果然比种地挣钱多,来钱快!这样干下去,咱逢年过节也能吃顿肉饺子,三五年后也能盖上大瓦房了!”

桂花也是欢天喜地地数了又数,而后递给德诚,说道:“大,挣的还真不少!您赶快把借德政叔的钱还了吧?家里有了钱,欠账就不能过夜了!”

德诚接了过去,说道:“那是肯定的!只是不知你德政叔休息没有?”

天顺笑道:“大,我刚从他门口过,商店还开着门呢。本来去换零钱时,我就想还他,再一想,咱第一次拿工资,咋也得完完全全地带回来,让全家人高兴高兴啊!”

“那是!我赶快去!”德诚拿着钱便往外走。

德诚走了几步,迟疑一下,回头说道:“天顺,咱能挣点活便钱了,可不能忘了你德政叔和天伟的恩德!何况,玉龙妈又给秋阳拿了二百块钱!要不,等哪天阴天下雨,咱邀天伟一家和德政过来吃顿饭吧?这样,我去你德政叔那里还钱,也好说话些。”

天顺说道:“大,我也是这样想的!那你先给德政叔打个招呼,就说哪天有空,咱请他吃顿饭。”

就这样,做了泥瓦工的德诚和天顺,像这个春天的田野一样,充满蓬勃的生机和无限的希望!

每天早晨,爷儿俩鸡叫时就起床,匆匆吃了早饭,基本上都是最早到工地,急急忙忙干活。中午十二点收工,两人回家吃了午饭,又赶忙去工地,一直干到太阳落山,天色渐晚,才带着满身的疲惫和劳动的幸福回到家中。

爷儿俩就这样披星戴月,辛苦而又快乐地劳动着。往返奔波中,眼看着路边沟畔的草儿绿了,花儿开了;眼看着青翠欲滴的麦子罩严了地面,又开始突突拔节了;眼看着树木的叶子如半透明的翡翠一般,晶莹剔透,而后又浓又密,渐渐遮挡住金灿灿的阳光了……

天天风吹日晒,使德诚原本古铜色的皮肤,更加油光发亮,包裹着线条分明的肌肉和筋骨,没有一星一点多余的赘肉,无比结实干练。的确,德诚已经习惯了这种起早贪黑的劳作,一天活儿干下来,不但不觉得累,反倒感到还有使不完的力气。

而晚饭之后,又是德诚最快乐的时光。眼看着毛色油光发亮的小母牛温顺地咀嚼反刍,母羊在暖春之中也伸开了腰,不但毛叶捋顺了,而且生下四个活泼可爱的小羊羔;眼看着秋阳会坐了、会爬了、会伸手迎接自己、要自己抱抱了;眼看着自己和天顺见天都能挣十来块钱,都够买一堆砖头瓦块了……德诚本已老去的心又像枯木逢春,发了新枝,长出新叶,蓬蓬勃勃的,连满脸深深浅浅的皱纹都像灌满蜜汁,笑出甜甜蜜蜜的幸福快乐。

与德诚相比,天顺倒没晒那么黑,但是胖了一些,明显壮了许多。很快,他就在砌墙的速度和质量上,超越了多数老工人。本来他跟周天雷和周运来一个组,还担心会落后,但真干起活来,发现周天雷和周运来都是一把好手,尤其是当了组长后的周天雷,一直不讲价钱,不甘落后,即使天伟偶尔有事误一点工,只有五个人干,也丝毫不输于对手!

众人知道天顺考上过中专,现在接触多了,又得知天顺当年考学时,比镇党委书记李成梁还要高二十多分,都议论说如果天顺当年上了中专,肯定比李成梁还有本事,比李成梁对百姓还好,虽然说的是闲话,但对天顺更加佩服。

家有老小,又从劳动中赢得了自信,也赢得了养家糊口的资本,天顺十分满足,紧皱多年的眉头舒展开来,双目不再浑浊暗淡,凹陷多皱的两腮也平展滋润许多,虽然头发依旧花白,但理着精精神神的板寸头,显得年轻许多,也英俊许多。兴致高的时候,天顺也能跟工友拼几杯小酒,而后话语多了,声音高了,更显出男子汉的豪迈奔放之气。

德诚和天顺,从肤色到性格,都完全融入这个蓬勃发展的大家庭。

“清明时节雨纷纷”,杏花落尽、清明将至的时候,一场强劲的北风骤然袭来,瞬间飞沙走石,烟尘弥漫,让人没法睁眼。很快,大片大片的乌云聚拢起来,遮蔽了蓝天和太阳,天地阴沉昏暗,大雨即将降临。

此时,天伟建筑班所在的三个工地都在砌墙,雨天没法干活。因此各自通知工人,如果下雨,就暂时停工,在家好好休息休息——其实根本不需要通知。

没到半夜,大雨便哗啦哗啦地下了起来,直到天亮也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平日起早贪黑的工人,单是听着外面的雨打风吹,就知道最起码三五天不能干活,便懒洋洋地赖在床上,过起了属于泥瓦工的假日生活。

天顺却早早地爬了起来。一直以来,别人感到百无聊赖的阴雨天,正是他所梦寐以求的读书天。

天顺家里,有一口原本漆成棕黑色的破木箱,这是土改抄家时唯一保存下来的物品,比天顺还要老了几十年。由于年代太过久远,油漆剥落严重,如地图一般斑驳陆离,边边角角也都磨秃了棱角,露出木头的本色,因为打着铜卡,所以依然结实。

对这口旧木箱,天顺视如珍宝。虽然家里没有外人,他也用一把小铁锁,象征性地锁上。德诚和桂花明知钥匙就放在窗台上,但从来不会打开箱子。

破木箱里面,满满堂堂地塞着很多人认为是破烂玩意,但天顺视若珍宝的东西——他的语文课本、几十本小人书、各种各样的文学杂志和文学名著,还有一些新旧报纸。除语文课本外,其他书报都是他通过各种途径、费尽心机搜集来的。这些书报极不整齐,大大小小,厚厚薄薄,新新旧旧,摆放于木箱之中。有的甚至没头没尾,如《说唐》、《红旗谱》、《三侠五义》,只有中间一部分,而那本《古文观止》,则除了没头没尾外,还从中间横着被撕开。这样的破书,大都是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时被毁掉,德诚和天顺从大队部、街上、学校捡回来的。其他文学作品,除了捡的,就是从旧书摊买的,有唐诗宋词、四大名著、《杨家将》、《岳飞传》、《骆驼祥子》、《金光大道》、《创业史》、《牛虻》、《高老头》等中外作品,还有好多八十年代以来的文学杂志,《当代》、《十月》、《收获》、《花城》、《清明》、《人民文学》、《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少年文艺》等等,原本厚的两角一本,薄的一角一本,后来价格涨了一倍,虽然还算便宜,但关注文学杂志的人并不太多,大家都爱买那些《电影画报》、《大众电影》之类的,回去后能剪些陈冲、刘晓庆、潘虹、张瑜等电影明星的照片贴墙,或者买些养猪、养羊、栽花种草的种植养殖书。天顺每次赶集,舍不得买一个烧饼一碗茶水,但总要带个块儿八毛,办完事后,直奔旧书摊,挑自己最喜欢的买上一本,实在无法取舍时,便咬牙买上两三本,当做宝贝一样带回来,彻夜阅读,而后珍藏于木箱之中。这些书本摆满了木箱,实在放不下了,天顺就挑出些相对不太稀罕的书,小心地存放在条几左侧的橱柜中。

多年以来,一有空闲,天顺就打开木箱,挑选一本,翻一翻,读一读,徜徉于文学的海洋中自得其乐。尤其是充满烦恼、无比痛苦的时候,他更是嗜书如命,从书中汲取精神力量,让自己走出阴霾,重新阳光灿烂起来。处境艰难的时候,天顺最爱读路遥《在困难的日子里》,借助小说的力量,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周克芹的《徐茂和他的女儿们》因所写内容与天顺的生活环境相近,让他感到无比的亲切与感动;而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张洁《沉重的翅膀》,则让天顺了解改革开放一往无前的磅礴气势,给自己努力奋斗的强大动力。至于路遥的《人生》、张承志的《黑骏马》、彭建明的《那山那人 那狗》、贾平凹的《腊月正月》、史铁生《在那遥远的清平湾》、铁凝的《哦,香雪》、李存葆的《高山下的花环》等小说,包括《水浒传》中从“武松打虎”到“斗恶蜈蚣岭”那一段,都被他不知翻了多少遍。读得多了,天顺甚至想写出属于自己的作品,但数次动笔,均不满意,又悲哀地看到,随着下海经商风靡一时,文学热潮很快消退,怕是自己荒废时光之后,却连吃饭钱也挣不到,面对沉重的家庭负担,只有怏怏地放弃了文学梦。

今年,天顺做了泥瓦工,天天披星戴月,奔波劳碌,闲暇时间少了许多,却依然见缝插针,宁愿少睡一会,也要多读点书。现在下了大雨,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读书,天顺心情十分激动,从半夜开始,就渴盼着与这些久违老朋友的重逢了。所以,虽然满身疲惫,天顺却天一亮就爬起来,洗漱之后,打开木箱,拿出一本《中篇小说选刊》,坐在堂屋的灯光下,翻看一下目录,挑选了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如饥似渴地阅读着。

天色渐亮,雨势已小,但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天顺看得累了,便起身拉灭电灯,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而后站在门边,向外面看去。但见风已停歇,丝丝雨线连接天地,清清亮亮的,小院的一切都在雨中静默着:几只母鸡,安详地卧在墙角塑料布下的干爽处,那只雄壮的大红公鸡,正单腿独立,把头插在翅膀下歇息;最里面是捺着麦草的旧竹篮,一只母鸡正安安稳稳地卧在里面孵鸡仔;几只母鸭正欢快地在泥水中扑腾着,寻找被雨水淹出的蚯蚓;杏花早已凋零,杏叶却比杏花还要娇艳欲滴,那密密的小杏,稳稳地挂在枝头,任凭风吹雨打;柿树的叶子和芽尖,嫩绿中泛着鹅黄,如碧玉般光洁透亮;各种青菜也都蓬蓬勃勃,被雨水洗礼之后,更加葱翠鲜亮……

欣赏一阵雨中美景,天顺又回望小屋。父亲已经起身,正在给小母牛拌草,母牛和母羊都在咯吱咯吱地咀嚼着,小羊在母羊肚腹下啧啧吃奶;桂花也已经起床,坐在酣睡的秋阳身边,一边看着秋阳,一边纳着鞋底。

看到这一切,天顺心中满溢幸福:人间最甜蜜、最美好的生活,莫过于此!

“这雨好啊,得了这场大雨,麦苗就能可劲儿长起来了。”德诚站在门口,看了看外面的天空,对天顺轻轻说道。

“有了这场透雨,今年的麦子准错不了!”天顺也附和着笑道。

德诚换上雨靴,带着雨伞,说道:“我到地里看看麦子,你和桂花商量一下,看哪天请天伟和德政吃饭。”

天顺笑道:“大,这事我也记着。但我们是不干活了,德政叔还得上课呢,玉龙和玉凤也得上学。雨下这么大,估计咱三五天都不能干活,要不就等星期天吧。到时大家都没事,也能好好聊聊,您看行吗?”

德诚笑道:“行,那就星期天吧!”德诚也只是提醒一下,只要天顺记挂着这事,安排哪天都行。

天顺在德诚身后叮嘱道:“大,泥多路滑,又下着雨,你小心些!”

德诚应了声“好的”,便撑开雨伞,走出院门,漫步在淅淅沥沥的春雨之中。

连续干了好多天活,德诚太想看看自家久违的麦子了。每天走在路上,看着道路两旁的麦子一天天绿了,高了,密了,壮了,便不由想起自家的麦子,是比别人家的绿呢,还是黄些?是比别人家的高呢,还是矮些?是比别人家的稠呢,还是稀些?是比别人家的壮呢,还是弱些?但他天天披星戴月,中午时间又只够吃饭的,所以没法下地,只能不断地询问桂花。桂花一直说麦子长得很好,比相邻的地块都要壮些旺些,杂草也都清除干净了。但德诚没有亲眼看到,心里总不踏实。下意识里,他已经把土地庄稼,也都当成自己的儿女了,感觉有了土地,有了庄稼,自己就有了依靠,有了希望,也有了归宿。

现在,总算能抽出时间,看望心爱的麦子了。德诚的心情格外欢喜,格外急切,脚步也格外轻快,格外敏捷。

路边地头的沟河池塘,青葱蓬勃的树木小草,茂密旺盛的小麦油菜,都在微风细雨之中,迎接着德诚的造访。

几只黑色的小燕子,也在微雨之中贴地飞行,来回穿梭着,一遍又一遍,不知是衔泥筑巢呢,还是寻找食物?

德诚对这些勤劳的小生灵频频点头示意,轻轻说道:“都是为了家,为了孩子,小燕子,你们也辛苦了——”

每到一块自家的麦田,德诚都要注目凝望一阵,齐刷刷的麦苗在晨风中微微颤动,似乎在向他点头问好,真的比邻家的麦苗又高又壮。而后,德诚深深弯下腰去,仔细查看麦苗有没有毛病,有没有虫子。麦苗宽厚的叶子绿油油、光溜溜,上面挂着晶莹的雨滴,似乎在告诉他:“我们长得可壮实呢,您就放心好了!”德诚也不时喃喃低语:“看你们长得这么壮实,我就放心了。”

等德诚转了一圈回家,桂花已经做好饭了。

虽然饭菜依旧简单,但全家人安然而坐,慢吞吞地咀嚼青菜馒头,喝着红薯面稀粥,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不必像往日那样为了上工,慌里慌张地狼吞虎咽,都感到幸福满满。

早饭过后,德诚出去聊天,桂花继续纳鞋底,天顺则抱了秋阳,精心挑选一本宋词,挑些好听的,抑扬顿挫地读给秋阳听。

周天雷踏着泥水过来,约天顺去他家打牌喝酒。天顺忙放下书迎接,笑着说秋阳需要照看,自己又不会打牌,就不过去了,让周天雷进屋里坐会。

周天雷看到天顺的书,不好意思地说:“天顺,我咋忘了你是读书人,还得从书中给咱建筑班找出路,不像我们这些大老粗,天天啥也不想,有活就干,没活就吸烟喝酒打牌!那我就不进屋了,他们还在等我呢!”

送走周天雷,天顺便继续给秋阳、也给自己读书。

自从秋阳到来,天顺便常常读书给秋阳听。天顺觉得,自己读书,再也不只是修身养性,还要引导和教育秋阳,要把自己当年没能实现的求知梦、成才梦,深深植根于秋阳幼小的心灵里,让它生根发芽,抽枝长叶,茁壮成长,而后开花结果,成长为根深叶茂、硕果累累的参天大树!怀揣着这个梦想,天顺最大限度地利用和秋阳共读的机会,把知识和思想的雨露化作涓涓细流,滋润着秋阳的成长。在晶亮的雨滴,滴滴答答地敲打地面的草木时,天顺会抱着秋阳,坐在温暖寂静的茅屋中;在疏朗的星月,高挂于幽深苍茫的夜空时,天顺会抱着秋阳,依偎在亮如白昼的灯光下……每次,天顺都是先喝口水润润嗓子,而后开始读书,读唐宋诗词,读名著中的精彩故事,读小学初中的语文课本,也读自己的旧作文,或者干脆丢开书本,给秋阳讲故事。他时而抑扬顿挫,时而温声细语,满眼浓情蜜意地,抬头看看怀中的秋阳,低头看看手中的书本。

而幼小的秋阳,好像天生爱书。他乖乖地坐在天顺的臂弯中,扑闪着睫毛又黑又长的大眼睛,入神地听着天顺读书,听着天顺讲故事,往往一动不动,一坐就是老半天,时不时露出天真的笑容,像真的能听懂天顺所读的诗文,能听懂天顺所讲的故事。

桂花也常常纳着鞋底,坐在爷儿俩身边,听天顺读书讲故事。

德诚的文字功底很好,早前也喜欢看书,尤其是《三侠五义》、《水浒传》之类的英雄故事,后来眼花得厉害,看不清书中的字,又渐渐看透了人情世事,读懂了人间这部大书,就不再读纸质的书了。只要是阴雨天,德诚总借故外出,尽可能给天顺、桂花留下独处的空间,即使在家,他也会窝在自己的房间里,装作若无其事地和牛羊相伴,但一定会支起那双还算灵敏的耳朵,满带甜蜜的温情,聆听天顺的阅读。

就这样,在这个春雨连绵的日子里,天顺或者独坐,或者伴着秋阳,如饥似渴地,把很多作品都重温一遍。辛劳之余,能够畅游文学海洋,和书中的老朋友同喜同悲,天顺感到满足而快乐。

星期六一大早,天顺去了天伟家,邀约天伟一家星期天上午来家中作客,返回时,又特意经过周德政的小店,邀约周德政夫妇星期天上午一同到来。周德政欣然同意,老伴推说自己还要看店,无法离开,就先谢谢了。

星期天早饭后,天顺让德诚哄秋阳玩耍,自己和桂花去了趟青龙集。街上满是泥水,卖旧书的自然没来。雨天无事,又来得早,两人十分轻松,溜遍了供销社和鲲鹏集团的各个门市部后,又逛了青龙集的大街小巷。一路上,两人带着甜甜的笑意,不住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是热恋中的情人,又似蜜月中的夫妻。最后,他们才来到菜市街,买了二斤猪肉,二斤豆腐,一只猪耳朵,半块卤猪肝。

到家之后,桂花拿出鸡蛋和咸鸭蛋,又去菜地割了韭菜,拔了莴苣,扒了几个又大又圆的新马铃薯,摘了一些青菜叶。

天顺和桂花开始洗菜切菜,看着案板上、碗碟中的肉菜,感觉这顿午餐应该算是比较丰盛了。两人便边做饭,边感叹,多年以来,这是第一次请人吃闲饭!过去,家里穷得几乎连盐都得赊着吃,大年初一都吃不上肉饺子,哪敢请客?

天顺笑道:“桂花,现在有了秋阳,我跟咱大又能挣钱,日子肯定越过越好,你就等着享福吧!”

桂花笑了笑,说道:“我不想享太大的福,只要能吃饱穿暖,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心满意足了。”

天顺补充道:“那可不行,咱也得住上大瓦房。”

桂花微微笑道:“天顺,可别想一口吃成胖子!盖大瓦房能是容易的?那得多少钱?”

天顺坚定地说:“当然需要好多钱,但我们一砖一瓦地攒,总有心愿得偿的那一天!”

等天伟一家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来到时,饭菜都快准备好了。天顺和桂花出去迎接,嗔怪天伟和康雪梅太见外,还带那么多礼物!康雪梅笑着说,家里有老有小的,哪好意思空手来?何况自己又没带啥值钱东西!

到了屋里,天顺和桂花把礼物放下,见不但有酒有肉,还有秋阳吃的米粉、点心和饼干,显然花了不少钱。

接着,康雪梅坚持帮桂花做饭,天顺在窄小的厨房里转不开身,便和康雪梅客气一下,去堂屋陪天伟说话。

天顺早晨给秋阳读的那本《西游记》,此时正放在条几上。玉龙如获至宝,一把拿在手里,搬个凳子,坐在门口,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玉凤见状,也赶忙搬个小凳子,凑上前去看。

天色阴沉,茅屋低矮,门窗十分窄小,屋内非常昏暗,门外又滴着雨水,天顺便把电灯拉亮,让玉龙玉凤坐在屋里看。玉龙、玉凤听话地挪到电灯下,老半天都紧盯书本,一声不响。

天顺见状,笑道:“大哥,你真有福气,不但能挣钱,玉龙、玉凤又这么懂事,这么爱看书!”

天伟也欣慰地看着玉龙、玉凤,笑道:“这是你嫂子的成绩!我成年累月地在外面跑,就没跟两个孩子在一起待过,多亏你嫂子识文断字,又教子有方,他俩才学得很好。”

听到爸爸的夸奖,玉凤自豪地说:“叔叔,俺哥没我成绩好!年前期末考试,我俩都是班级第一,但我是双百,俺哥的语文才考九十八,比我少了两分,放俺班只能第二!”

玉龙撇了撇嘴,不屑地说:“我的语文有作文,你知不知道?老师说作文谁都得不满分,除非你写得像课文一样好!我的作文扣了两分,还是班里写得最好、得分最多的。”

天顺激励道:“玉龙,多看书,多练习,你的作文便跟课文一样好了。”

玉龙抬头笑道:“谢谢叔叔,老师也是这样说的,我一定能写好作文。”

过了一会,德诚喊来了周德政,桂花也喊天顺摆好桌凳盅筷,准备吃饭。

收拾好后,天顺让周德政坐了正位,德诚主陪,桂花端菜。天顺拿出了李成梁送的那两瓶古井贡酒,天伟和周德政得知这酒是李成梁送的,都纷纷夸奖李成梁重情重义。

于是,众人吃喝聊天。

先是聊李成梁——放德诚等人回家过年、补发教师工资、接手计划生育……都感叹李成梁是青龙百姓的父母官,有这样一心为民的好官,真是青龙百姓之福。

外面又哗哗下起雨来,更衬托出茅屋的温馨与宁静。众人又扯到今年的麦子,说是有这场春雨的滋润,一定会有好收成的。

不一会,随着雨势渐大,屋中有好几处又滴滴答答漏起雨来,桂花急忙找几个盆盆罐罐接雨。天伟抬头看向低矮窄小的茅屋,只见两个梁头底下的土墙都有些酥散,用木头在墙边顶着,几根细些的檩条也已弯曲变形,屋面上的麦草,可能就在这几处凹陷下来,因此一到雨天就往下渗漏,檩条被漏水沤到的地方,都有些糟朽了。牛羊也拴在屋里,粪尿的骚气和潮湿的水气混在一起,直往鼻孔里钻。

喝了几杯酒的天伟,便有些感慨了,许诺说等秋收之后,建筑班有了空闲时间,由自己出钱,把茅屋翻盖一下,即使不建王永贵那样明三暗五的大瓦房,也要高大亮堂,窗明几净,不再成天担心漏雨,天顺以后有钱再还,没有钱就欠着。

天顺哪敢背这么重的人情债?赶忙说不需要翻盖,就这样也挺好的,漏雨的地方,麦收后用麦秸秆收拾一下就行。但天伟贴心贴肺的话语,还是让他心里热乎乎的。

由此又扯到建筑行业。

天伟感慨说,现在的房子越盖越好、越盖越高,说不定三五年后农村就有盖楼的,自己原本在县城建筑公司干过,过去的一些工友,比如师兄傅德生,已经当上建筑公司经理、承建起国家的大楼了,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自己才能赶得上傅德生,可以为国家建造高楼大厦?

周德政说:“肯定有那一天,现在社会发展这么快,正是百废俱兴的好时代,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只要你敢这样想,就一定能实现!别说是咱,好多当官的也都纷纷辞职下海,搞建筑、做买卖了。”

饭菜虽然家常,也算丰盛,主客之间又情深义重,大家随意闲聊,边吃边喝,不知不觉就喝光了两瓶酒。天伟意犹未尽,要拆自己带的两瓶酒。天顺自然不好说什么,周德政却极力阻拦,说自己酒量不行,下午还有事做,留着下次再喝吧。康雪梅也劝天伟少喝一点,天伟也就不再坚持了。

饭后,周德政告辞回家。

外面下着大雨,回去也没事做。德诚、天顺便陪着天伟在堂屋喝茶聊天,桂花和康雪梅坐在里屋床上,哄着秋阳玩耍,玉龙、玉凤坐在灯下看书。

就这样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聊了好一阵,康雪梅便要回家。但催了好几次,玉龙和玉凤都舍不得把书放下,老是说一会一会。天伟也有些恋恋不舍。

康雪梅和天伟终于起身告辞,天顺一家极力挽留。天伟和康雪梅说肚腹发胀,吃不下饭,又得回家喂猪喂牛,而且晚上天黑路滑,还是趁早回去。

拉扯一阵,众人依依不舍地分别。桂花要康雪梅把带来的礼物拎回去一些给玉龙、玉凤,康雪梅坚决不同意,打架似的吵嚷一阵,桂花只得作罢。

临走时,玉龙还紧紧攥着那本《西游记》,眼也不眨地看着,玉凤眼巴巴地跟在哥哥身后。

天顺见兄妹俩如此喜欢读书,着实爱怜,便问康雪梅道:“嫂子,你让他俩看课外书吗?”

康雪梅点了点头,叹道:“我做梦都想让他俩多读书,家里的那些书,都被他们翻烂了。”

天顺俯身笑道:“既然妈妈让你俩看书,叔叔家没好吃好喝的,给你俩找些书看好不好?”

兄妹俩十分惊喜,一起点头说:“谢谢叔叔!”

天顺便走进里屋,翻了一下,给玉凤拿出一本《木偶奇遇记》,又递给玉龙另外两本《西游记》,说道:“你俩可以换着看,我这里还有很多书呢,看完后再来换。如果我不在家,找你婶婶换书也行。只是别往学校里带,课外书就在课外看,进了班级就得好好学习,咱要永远考第一。记得把书还回来哟,小弟长大还要读的。”

玉龙一本正经地说:“叔叔,我知道书比钱金贵,保证不会弄丢弄坏的!”

玉凤说道:“叔叔,俺老师也说过,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书本!”

桂花夸道:“俩孩子都这么懂事,以后肯定前途光明,大哥大姐有福哩!”

康雪梅喜笑颜开地应道:“谢谢妹妹金口玉言!谢谢兄弟这么关心孩子!”

走在回家的路上,天伟埋怨康雪梅道:“天伟,我不是让你告诉天顺,我们明天回请吗?你怎么没有说?”

康雪梅道:“我想了想,还是不回请了——他们手头虽紧,但哪好意思空手去咱家?就别让他们破费了。”

送走天伟一家,德诚换上雨靴,拿起雨伞,说:“我吃得太饱了,出去活动活动。”

眼见细雨飘落,凉风吹拂,天顺和桂花不敢让秋阳出去,便回到屋里,逗秋阳玩耍。

桂花问道:“天顺,你平时金贵得要命,今天怎么恁大方,把书借给玉龙、玉凤?”

天顺解释道:“我之所以金贵,是怕弄丢了,并不怕人看。书不像饭菜,吃下去就没有了。书这东西,读的人越多,价值就越大。玉龙、玉凤这么懂事,这么喜欢读书,长大肯定有出息,我巴不得把所有的书都借给他俩读,哪会舍不得借?”

屋里温暖寂静,天顺破例没有读书,陪着桂花哄秋阳玩儿。秋阳很快就睡着了,桂花把秋阳放进里屋被窝,回到堂屋,拉灭电灯,依偎在天顺身边。

坐在昏暗的茅屋内,两人看着外面清亮的世界,飘飘洒洒的春雨,如丝线一般细密闪亮,屋檐滴滴答答的水声,像清脆的琴音,敲打在各自心坎上。

天顺渐渐柔情似水,轻轻揽住桂花的肩头,满怀柔情地说:“桂花,我和咱大整天出去干活,你一人在家,带孩子、种地、做家务,该累坏了吧?”

桂花温顺地笑道:“虽然忙得不可开交,可眼瞅着秋阳长大,我心里高兴,大家都说我比以前胖了,我也感觉越干越有劲儿,从来就不知道累呢。”

天顺轻轻吻了吻桂花的额头,桂花的刘海蹭着他的下巴,香香的,痒痒的,便微眯双眼,动情地说:“桂花,咱天天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又没吃啥好的,咋还就胖了呢?”

桂花伸出手来,轻轻梳理着天顺夹着根根白发的发丝,感慨地说:“咱有了秋阳,有了事干,虽然苦点累点,但心里不闹腾,感觉生活有了滋味,有了奔头,哪能吃不胖?”

天顺抬头望了望远处的大瓦房,再看看自家漏雨的低矮茅屋,叹息道:“就是这茅屋太破了!每天给人家盖瓦房,我都心里痒痒的,你说,咱啥时候能住得上大瓦房呢?”

桂花抬头望着天顺说:“你也别着急,咱几个都下劲干,总有一天,肯定能住上宽敞明亮的大瓦房,不会担心漏雨的。”

天顺点头答道:“天伟说帮咱盖瓦房,咱肯定不能指望他。金钱易还,人情难偿,咱不能欠天伟太多的人情,否则会于心不安的。但,天伟有想法,有闯劲,我和咱大跟着他干,说不定以后还能去深圳上海建造高楼大厦,熬个三五年,咱家就能盖上大瓦房了。”

桂花挣脱天顺的臂膊,带着讨好的笑意,仰面道:“天顺,趁咱大不在家,跟你商量个事。”

天顺不解地问:“桂花,什么事?”向来,两人之间,任何事都是直来直去,从不瞒着掖着。

桂花带着调皮的笑意说:“你得先答应我!”

天顺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肯轻易应允,便说:“你先告诉我什么事。”

桂花顽皮地用手挠起天顺的胳肢窝,笑道:“我叫你不答应!我叫你不答应!”

天顺不停地扭动起来,笑道:“答应!答应!快别挠了,马上把秋阳吵醒了。”

天顺相信老实本分的桂花,知道她绝对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

桂花伸出小手指头,说道:“那咱俩拉钩,谁反悔谁是小狗。”

天顺顺从地伸手拉钩,急切地说:“到底是啥事?快说出来。”

桂花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吞吞吐吐地说:“我是想——”

天顺急不可耐地说:“你能不能别卖关子了!马上我挠你了。”

桂花急忙护住胳肢窝说:“我是想——,咱也喂一头老母猪。”

原来是这事!

天顺惶急地说道:“桂花,你疯了?我和爹天天干活,说不定啥时候还要去外地,秋阳这么小,你照看秋阳的同时,还要种种收收、洗衣做饭、喂牛喂羊、做鞋缝补……家里地里,一大摊子活都砸在你身上,哪有工夫喂老母猪?”

桂花笑道:“天顺,你已经答应了,可不许反悔。”

天顺坚持道:“我宁愿当小狗,也不让你喂母猪。”

桂花笑道:“你这辈子是当不成小狗了!我早给德发叔打过招呼,要他给咱留一头小母猪,马上就要出圈了,只是你跟咱大一道来回,我没瞅到机会跟你说。”

天顺嗔怪道:“桂花,你想累死自己?母猪下崽基本上两年五窝,每窝喂三个月才能出栏,这样下来,年头到年尾都没有闲时候!往年我和咱大在家还行,今年家里就你一个人,本来就忙死了,还找这麻烦!你光看见别人喂母猪赚钱,就没看见别人操的啥心!”

桂花望着外面迷蒙烟雨之中的大瓦房,动情地说:“天顺,原来咱只想着要孩子了,哪想过喂母猪?天顺,其他事都是我听你的,就这一次,你得听我一句话!瓦房不是想盖就能盖的,要一分一厘地挣,一砖一瓦地攒。喂母猪是要操心劳力,但咱不吃苦受累,能轻轻松松地,把瓦房盖起来?我如果闲着,日子是舒坦了,但钱不会自己跑家里来!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养母猪利润可大呢,母猪平时吃粗料,就喂奶时需要精料,费的粮食少,赚的钱多,不就多操些心?要是运气好,一头老母猪每年赚上千儿八百、甚至一千多都有可能,几乎抵得上你干建筑活的工资了。”

天顺心疼地说:“挣钱是挣钱,只是怕你撑不住!”

桂花眼睛湿润了:“没事,我撑得住的。虽然明知道咱很难盖上瓦房,但我还是做梦都想,咱家什么时候能住上瓦房?别管房子大小,下再大的雨也不用担心会漏,坐在屋里不拉灯就能看见做针线活,中间隔上两道硬山,咱大住东间,咱住西间,房门一关,晚上也能说几句悄悄话;再盖几间偏房,一间喂牛喂羊,一间做厨房,给秋阳姥姥姥爷一间;再垒上砖头墙头,垒上鸡窝鸭窝。现在,你和咱大都能挣钱,我再多挣一点,总有一天能把瓦房盖起来!秋阳姥姥姥爷都七十多了,身体又不好,咱那个不省心的哥,不但不问事,还净添麻烦,我老是担心他俩摔着碰着。别管咋说,爹娘生我养我,也算恩比天大,咱能忍心不管不问?如果有了房子,咱就能接他俩过来,一家老老小小,别管吃孬吃好,热热乎乎的就行。现在,咱自己都住不下,哪有办法接他们来?一想起这些,我就非常难过。所以,就是为了盖瓦房,我也得拼一拼。”

天顺知道无法阻挡,心疼地说:“桂花,都怪我没本事,结婚这么多年,你一点福没享,罪倒受了不少。”

桂花笑道:“我冻住了吗?我饿住了吗?啥叫享福?啥叫受罪?现在咱有吃有喝的,不正在享福吗?咱是想盖瓦房,但现在住草房,不也过得挺好?天顺,因为清明节,我已经好几天没去看秋阳姥姥姥爷了,心里十分挂念。要不,咱明天去看看他们?”

天顺答道:“那行!咱明天去青龙集买点东西,一道过去看看。我最近忙着做工,没顾得过去,也挺挂念的。”

桂花说:“不需要买东西。天伟拎来的肉和饼干,咱拿上一些,从菜地找些青菜,明早再蒸一锅馒头就行了。”

天顺抬头望了望外面的天空,回头说道:“那咱就明天去吧。天这么亮,怕会很快放晴,三两天就要上工了。”

欲知桂花爹娘状况如何,请看第二十一章《桂花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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