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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上午，李成梁带着何大壮、李志鹏、张大海等人，前往县政府大礼堂，参加全县夏粮征收总结表彰暨计划生育工作年中推进大会。
进入县大院后，李成梁下了李志鹏的轿车，正好撞见范家宜从崭新的桑塔纳轿车上下来，便客气地打了招呼。
但见：当了镇长的范家宜，头发蓬松缕顺，双目神采飞扬，穿着崭新的天蓝色短袖衬衫和笔挺的藏青色西裤，原来从不下脚的布鞋，也换成了锃亮的黑色皮鞋，看上去尊贵帅气许多，领导风范十足，跟在青龙镇工作时的随意打扮大不相同。
何大壮取笑道：“老范，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现在越活越年轻了！”
范家宜也反唇相讥：“原本的苍老憔悴，还不都是你何大镇长搅和的？”
说完，范家宜对李成梁说：“李书记，时间还早，咱俩随便聊两句吧。”
李成梁见范家宜有话要说，便随他一道，来到大院角落僻静的广玉兰下。
范家宜开诚布公地道歉道：“李书记，原来我在青龙镇当副书记，在领导胳肢窝下过日子，不操心不受累的，非常逍遥自在，现在当了正职，才知道当领导的难处。李书记，对不起！请原谅我工作的消极懈怠，原谅我对你的无礼冒犯！”
李成梁笑道：“范镇长，理解万岁！客气话就不要说了，肩头压上担子，就要负重前行！工作忙不忙？累不累？还研究周易吗？乔刚和他女朋友，工作都安排好了吧？”
范家宜正色道：“现在工作千头万绪的，哪还顾得看闲书？他俩的工作也安排好了，都在张寨镇政府上班。其实，余超给他俩弄了正式编制，放在哪个乡镇都行，但他俩想跟我跑几年，离家也近一些。李书记，还记得那次咱俩的闲聊吗？汉原这方水土，养不下你这条翻江倒海的蛟龙！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你都不要失意彷徨，别忘了‘学而优则仕’的五字箴言……”
见范家宜神色严肃，李成梁心头一沉，便说：“范镇长，有什么事，你直说就是了。”
范家宜四下看了一遍，低声说道：“李书记，据说青龙粮站的陈粮发生霉变，粮食局已经把你告到县政府了，陈县长非常恼火。今天的会议，你要作好挨批评的思想准备。你现在是人在矮檐下，一定要学会低头，大丈夫能屈能伸……”
在收购公粮的那十来天，李成梁几乎天天去青龙粮站，知道老百姓上交的陈粮绝对没有质量问题，自己没什么责任可以承担，所以问心无愧，便打断范家宜的话，神态平静地笑道：“范镇长，收购陈粮一事绝对没有任何问题，我也不会在乎任何批评处分，谢谢你的提醒和关照！”
范家宜感叹道：“李书记，我自诩看人很准，但还是低估了你的胸襟境界和抗压能力！”
两人又聊了一阵，见快到开会时间，便进了会场。李成梁见后面已经坐满了人，很难找到何大壮李志鹏他们，将心一横，索性来到前面，在第二排找了个空位坐下。
经过范家宜提醒，李成梁知道，批评处理肯定是少不了的！当祸患无法躲避时，与其心怀恐惧，倒不如勇敢面对！而且，自己做的没错，倒要看看陈云山如何表现！
会议由余超主持。
按照议程安排，粮食局局长梁任行对夏粮征收情况作了简要通报，财政局长从林对粮款拨付情况作了简单说明，陈云山、余超等县领导代表县委县政府给先进乡镇和先进粮站颁奖，当然没有青龙镇和青龙粮站的。
而后由陈云山对夏粮征收工作进行总结讲话。和以往的总结报告一样，依旧是先讲成绩，再说问题，最后是努力的方向，一切都波澜不兴，令人昏昏欲睡。
谁知，讲到最后，陈云山蓦然抬起头来，刷地变了脸色，声色俱厉地，点名批评青龙镇党委粗暴干预夏粮收购工作，强制粮站收购陈粮，导致盛放陈粮的大仓出现严重的霉变现象，造成极大的人力、物力、财力损失，青龙镇党委领导，存在着极其严重的官僚主义作风、山头主义作风、本本主义作风、封建家长作风，是滥用职权、亵渎党和人民的严重犯罪，是居心叵测、故意损坏国家财物的严重犯罪……
陈云山越说越激动，终于怒不可遏，起身而立，拿起面前的玻璃茶杯，狠狠摔在主席台上，只听啪的一声巨响，震得满座乡镇干部正襟危坐，噤若寒蝉！
陈云山似乎还不解气，不惜斯文扫地，夹杂着满口污言秽语，一通辱骂斥责之后，才渐渐平静下来，擦了把汗，喝了一气秘书重新递过的茶水，面无表情地，对台下的李成梁冷冷说道：“对于此次严重责任事故，青龙镇的李成梁书记，你有什么可解释的？”
见陈云山如此指名道姓发出挑战，不少人幸灾乐祸，更多的人为李成梁捏了一把汗。
李成梁本就做好挨批挨训甚至挨处分的思想准备，却没想到身为一县之长的陈云山，竟敢公然在全县干部大会上，把文化大革命时期流行的人身攻击、甚至出口成脏的泼妇骂街手段都用上了！士可杀，不可辱，如此借助强权、赤裸裸的羞辱让他义愤填膺，真想跟陈云山痛痛快快对骂一场，最起码也要反问一句“陈县长，你是不是父母生养的”，然后撂挑子不干了！但他知道，陈云山看似侮辱别人，其实只是自取其辱，自己作为一名党员，一名有点文化的人，绝不能自降身份，跟他一般见识！自己不会满口脏话，不会人身攻击，但也不会低头弯腰，越是面对狂风暴雨，自己挺得越高、站得越直！
于是，李成梁昂然而立，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卑不亢地说：“暂时没有！不过，我会尽量调查清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
接着，李成梁又端坐于座位之上。
陈云山好似在品味美味佳肴的时候，被鱼刺卡了喉咙！嘴唇一阵哆嗦，呛了一口茶水，却没说出一个字！很快，他的脸憋成猪肝色，痉挛着双手，双目如火焰喷射器，喷发着可以烧灼一切的烈焰！
陈云山原本以为，要么，李成梁诚惶诚恐地作个检讨，承认错误，那也算祭出的杀威棒有了成效，要么，李成梁不知轻重地反击辩解，那自己再强力回击，直接宣布对其免职甚至撤职！却万万没料到，面对自己疾风暴雨般的狂轰滥炸，对方气定神闲，视若无物！大庭广众之下，自己可谓一败涂地！看来，这个李成梁深得秦俭真传，颇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修为！只是，凭你小子现在的地位，想跟我斗，简直是蚍蜉撼树，自不量力，飞蛾扑火，自取灭亡！斗不倒你小子，我还有何颜面当这个县长？
陈云山心中巨浪滔天，表面却只是抖抖索索！
余超很快出来救场，总结布置计划生育年中推进工作，却根本无人关注。
会后，在众人的侧目而视中，李成梁坦然登上李志鹏的轿车。
看着张大海和何大壮得意洋洋的嘴脸，李志鹏恶狠狠骂了一声“混蛋”！
在回青龙镇的路上，李成梁心中疑虑：按说，镇干部轮番值班，自己也天天检查，粮食又干又净，粮站也有严密的防霉防虫措施，这么短的时间，又天干物燥的，没落过大雨，陈粮咋就霉变了呢？是张大海怀恨在心，毁坏陈粮嫁祸于人，还是张大海凭空诬告，陈云山借题发挥？无论如何，自己都要想办法摸清底细！
李成梁正胡思乱想着，只听李志鹏说道：“师弟，一定是张大海搞的鬼！”
李成梁点了点头，说道：“我也感觉应该有问题。”
李志鹏咬牙恨道：“陈云山贵为一县之长，仅凭一面之词，就如此轻率暴虐，有辱县长身份，也为人所不齿！咱一定要把情况弄清楚，不但自证清白，而且把张大海赶出青龙镇，赢得这场斗争的胜利！”
陈云山既然亮剑，绝不会轻易收手，李成梁知道自己结局已定，不想再连累李志鹏，便轻描淡写地劝道：“师兄，陈县长今天是冲我来的，你就不要牵涉进去了。”
李志鹏笑道：“师弟，即使没有今天的会议，我也不会善罢甘休！百姓辛辛苦苦收获的粮食，连自己都不舍得吃，拿来交给国家，怎能容忍张大海如此胡乱糟蹋？”
李成梁劝道：“师兄，你在粮站应该有不少熟人朋友，帮我了解一下情况，至于出头露面的事，还是由我来做。陈云山已经容不下我，我不想再搭上师兄的前途。”
“那行！调查的事就交给我好了！”李志鹏答道，同时扭头看了李成梁一眼，见李成梁一脸的平静坚毅，顿时心里一震。
前几天，李志鹏和从林聚会时，从林私下对李志鹏说，陈县长已经盘算好了，让李志鹏在副书记岗位上略略过渡一下，准备接任青龙镇镇长。李志鹏当即就有不祥的预感，陈云山赶走李成梁的可能性很大！自己宁愿不当镇长，也要跟李成梁并肩战斗！
通过今天的会议，李志鹏对陈云山的看法，更是发生了彻底的转变，陈云山公然开口骂娘的丑恶嘴脸，让他一想起来便恶心无比。更何况，陈云山所骂的对象，又是在征收公粮问题上秉公执法的李成梁！
李志鹏一想起自己这个副书记是用一幅古画从陈云山手中讨来的，便如吃了一把苍蝇，不但想吐出苍蝇，而且想吐出腹中的一切，甚至见到可以吃的、胡乱飞的都翻肠倒胃！他本想立马辞职，但又想到李成梁还在青龙镇苦苦支撑，自己不能让他孤军奋战，待李成梁离开青龙镇，自己立刻悬崖勒马！甚至因此怀疑起家乡的营商环境，对扎根家乡产生了动摇，想听从友人的劝告，去外面闯荡一番了……
想到这里，李志鹏坚定地说：“李书记，公理自在人心，不是武力权势所能左右的。大不了，我们一起下海经商，带动更多的村民发家致富。”
李成梁笑道：“下海经商？我迫切希望师兄能把事业做大，但我没这个能力，也没这个兴趣。不过，我肯定有自己的路要走，师兄无须担心。”
李志鹏主动揽下调查陈粮霉变的工作，李成梁十分放心，也十分感动：自己在粮站根本没有熟人，如果李志鹏不出手相助，还真难以找到突破口，那自己在会上的许诺，岂不成了一句空话？
李成梁知道，陈云山意在借机整人，即使弄清真相，也很可能不了了之，甚至改变不了自己受批评、受处分、乃至被撤职的结局。但最起码可以弄清楚，作为国家粮站站长的张大海，是如何对待农民自己都舍不得吃、主动交给国家的那些金灿灿的饱满小麦的！那是刚刚流产的桂花带着几个月大的孩子拉过来的，是年过七旬的老人拐着变形严重的双腿拉过来的，是广大青龙百姓冒着烈日酷暑交上去的，是广大青龙百姓吃着霉麦面馒头交上去的！弄清真相，给自己一个交代，给县委县政府一个交代，也给青龙百姓一个交代，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
而且，陈云山对自己的批评责骂，恐怕已经在县城传得沸沸扬扬了，张帆、秦书记和岳父哪会不知道？张帆知道自己脾气倔，本就为自己担心；秦书记刚刚调到市里，肯定认为陈云山以此向他示威；而岳父更是离休的粮食局长，现任局长梁任行就是他推荐提拔的！对这件事，他们肯定都十分关注，自己也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作为粮站站长，张大海依仗县粮食局局长梁任行的庇护，非常强势霸道，排斥异己，任人唯亲，粮站内部矛盾重重，加上满仓的小麦不是保险箱里的钞票，很难悄无声息地进行交易。因此，李志鹏根本没咋费事，就调查清楚陈粮霉变的真相，立马怒气冲冲地找到李成梁，痛陈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
原来，那天李成梁召开党政联席会议，逼着粮站采取种种惠农措施，又安排镇干部值班监督后，张大海感到丢了面子，又损失巨大，便想出一个阴毒的招数，那就是在盛放陈粮的大仓里掺假：他让几名心腹把清理仓底时的那些霉变生虫、准备销毁的粮食收集起来，又把粮站角落那个容易受潮的废旧大仓利用起来，白天存入一部分陈粮，晚上掺入霉变生虫的粮食，而且不采取任何防霉防虫措施！值班干部看到的都是百姓上交的好粮，根本想不到张大海会在晚上做手脚！非但如此，大仓装满时，张大海又在外部人为使了潮！这样，等到县粮食局抽检夏粮质量的时候，张大海把检查人员带到这个大仓门口，让他们看到霉变生虫的小麦，强调说这是镇党委李成梁书记逼着收购的陈粮——事实上，粮站收了好几大仓陈粮，其他大仓都是好好的。而后，梁任行亲自带人，来青龙粮站复查，得出青龙镇党委李成梁粗暴干涉夏粮征收工作、给国家带来巨大损失的结论，并添油加醋地汇报给陈云山。那个大仓的陈粮，也被张大海以必须紧急处置、避免更大损失为由，以超低价格卖给一个关系户。因为掺假时间较短，其中的绝大部分好麦根本没有变质生虫，只须稍微费点功夫，扬干弄净，就把好麦还原差不多了！更可恨的是，那个关系户处理过后，又转手卖给青龙粮站，赚取了丰厚利润！
张大海仗着有梁任行撑腰，梁任行又跟陈云山关系密切，谁都不敢捅破、也没法捅破这个黑幕，因而做这些违法乱纪的勾当时，他都没怎么避人，而且也没法避人！粮站一些工作人员义愤填膺，正准备把这事捅上去！
李成梁问道：“张大海如此明目张胆地糟践粮食，粮食局的检查人员，尤其梁任行能看不出来？”
李志鹏气愤地说：“麦子入库还不到一个月，焦干的麦子，又是伏旱天气，哪能这么快就会霉变生虫？明显是粮站人为地掺假使潮！检查人员和梁任行眼又不瞎，哪会看不出来？关键是，他们是在装瞎！你知道张大海和梁任行是啥关系？张大海是张寨镇大张庄人，跟你算是老乡。当年，梁任行作为下放知青来到大张庄，张大海的父亲是大队书记，对他照顾有加，张大海也跟他成了好哥们。后来，梁任行被张大海父亲推荐提干，到张寨粮站担任会计，几年后当了粮站站长，便让张大海去粮站看大仓。一来二去，梁任行就把张大海转为正式员工了。后来，梁任行调到粮食局，直至当上局长，提拔张大海当个粮站站长，还不是轻而易举？”
李成梁颇感人心难测，说道：“即使关系再好，也得坚守做人的底线啊！张大海对我怀恨在心还情有可原，梁任行作为粮食局长，面对如此重大的责任事故，不查清真相倒还罢了，反而颠倒黑白诬陷于我，这就不可思议了！按说，他还是我岳父提拔的，跟我也比较熟悉，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做！”
李志鹏答道：“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这句话在梁任行身上得到完美的诠释！结合粮站职工反映的情况，我推测，他这样做有两个原因：其一，他们虽然借陈粮说事，根源却在那百分之十的明折暗扣上。现在各个乡镇粮站都如此折扣，作为小金库的收入，甚至直接装进站长腰包，梁任行哪能不分一杯羹？你让他们的鬼魅伎俩大白于天下，会不会引起连锁反应，让其他乡镇群起而攻之？粮食系统的这帮硕鼠谁能受得了？会不会由此拔出萝卜带出泥，把梁任行牵涉进去？作为全县粮食系统的龙头老大，梁任行绝不会坐视不管。但怎么管？他当然不敢跟你对簿公堂，也只有构陷谮害了。所以张大海所做的，也是梁任行想让他做的，甚至是梁任行指使他做的！其二，梁任行眼光老辣，他早就看出陈云山容不下你，所以借刀杀人，把你送到陈云山的砧板上，不但能在攀附陈云山的同时，给张大海报仇雪恨，还能杀鸡骇猴，震慑其他乡镇的领导，不让他们插手粮食收购事务，确保自己的独立王国不受侵扰。但粮食收购的这张黑幕，现在被你一刀戳个大窟窿，光明已经照亮了整个世界，让大家看到血淋淋的真相了，他梁任行还怎么只手遮天？所以，这次你虽然受了委屈，但对于全县百姓来讲，绝对是一个大福音。即使梁任行能全身而退，你岳父、老粮食局长张永远性烈如火，能会对此无动于衷？全县那么多胸怀正义的干部，能会对此无动于衷？粮食收购的乱局，已经难以维持下去！至于陈云山不分青红皂白的泼妇骂街行径，更是自取其辱，为全县干群所不齿！这件事牵出的粮食征收黑幕，影响太大了！闹出事来，不但梁任行，甚至陈云山都会牵涉其中，他们肯定会拼命自保。强弱悬殊，你不能再纠结此事，往陈云山枪口上撞了，这个调查报告还是别交了，就让这事悄无声息地过去吧。”
李成梁摇头说道：“师兄，被猎人追杀的猎物，哪个是自己撞到枪口上的？你以为我不往枪口上撞，陈云山的枪口就不会对准我？即使粉身碎骨，我也得主动出击！”
李志鹏劝道：“师弟，暂避锋芒还可稍稍自保，如果紧追不舍，陈云山肯定认为你故意跟他较劲。即使你在这件事上占了理，他想揪你的其他把柄，不也轻而易举？”
李成梁叹道：“师兄，我纵然没有铁肩担道义的本事，但也不失横刀向天笑的胆气，既然知道这件事的底细，就一定要反映上去，管他以后怎么对我！你能找到知根知底的粮站人员吗？我想把情况摸清楚。”
李志鹏知道李成梁性格倔强刚硬，劝也无用，只有说道：“当然能找到。张大海调到青龙粮站后，把会计和仓管员等肥差都换成他从张寨镇带来的人，连面粉厂也先是承包给从林的亲戚，后来又承包给他的亲戚，青龙粮站的原班人马全都靠边站了。这些工作人员知道张大海有梁任行作后台，虽然敢怒不敢言，但也跟着比较正直的副站长王学良，暗自整理张大海的违法乱纪材料，所以这些事王学良都很清楚。我马上找人通知王学良去鲲鹏集团，向你当面汇报。”
傍晚时分，在李志鹏家的客厅，李成梁见到了王学良。
王学良身材瘦削，不善言辞，说话慢条斯理，但所反映的情况，比李志鹏讲得更全面，更系统，更令人震惊，还带着很多控告张大海其他方面违法乱纪的书面材料。
通过材料中的数据，李成梁初步估算一下，张大海勾结会计，保守估计，这几年也得侵吞数十万公款！大都通过虚开发票，倒腾粮食，私设小金库，把那些明折暗扣的公粮款，尽可能往自己口袋里装。这数十万块钱，放在青龙镇七八万百姓身上，每人不过十块八块，但拢在一起，实在让人触目惊心！
只是，这些材料是否真实，自己必须认真调查之后，再做决断。所以，李成梁重点问了大仓陈粮霉变的事，王学良一五一十地说明情况，并以一名复员军人、共产党员的身份保证，自己所说的百分之百真实，而且愿意签字画押，甚至实名举报，跟张大海当面对质。他说，自己之所以搜集整理这些材料，并不是争权夺利，只是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不想眼睁睁看着父老乡亲辛辛苦苦收获的粮食，被张大海明目张胆地占为己有！
李成梁感觉王学良确实是个实在人，但却不想因为自己，让他趟进这趟浑水，便说：“王站长，你放心，张大海如果真的贪赃枉法，绝对会得到应有惩罚的！但我们也得稳扎稳打，先把陈粮霉变这件事反映上去，看领导如何处理再说！”
王学良点头应道：“李书记，那我告辞了，以后有事随时喊我。”
李志鹏热情挽留王学良在这里吃饭，王学良客气地拒绝了。而后，李志鹏让人端来饭菜，李成梁客气不掉，只有留下吃饭。见李成梁不愿喝酒，李志鹏便每人开了一瓶啤酒。
两个人边吃边聊，李成梁对张大海破坏陈粮一事已经成竹在胸，也就下定决心，不管陈云山如何处理，不管自己能不能捅破这张黑幕，都要迅速整理材料，把这件事捅上去！
回到镇大院，李成梁综合各方面情况，连夜整理出一份《关于青龙粮站六号大仓陈粮生虫霉变的情况说明》。第二天，又请李志鹏私下邀约包括王学良在内的粮站工作人员，针对有关问题一一核实修正，力争有理有据，最终字斟句酌，敲定稿子，请小曹复印多份，装订成册。
做完这一切，李成梁刚刚喘了口气，秦俭就打电话过来，要李成梁晚上回县城一趟。
李成梁感觉应该与陈云山批评陈粮霉变的事有关，那自己跟秦书记解释过后，还得费劲和岳父解释，倒不如都聚到一块儿，把事情说清楚，让他们放下心来。而且，似乎从麦收开始，自己仅回家两趟，只是跟张帆小聚一下，根本没顾得去岳父家，也没见过雨桐，也该去看望一下岳父岳母和在岳父家过暑假的雨桐了！
于是，李成梁给张帆打了电话，让张帆下班后买点酒菜去岳父家，邀请秦叔朱姨吃饭。
而后，李成梁看了看手表，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李成梁不敢提前下班，决定趁空查看一下干部上班情况。李成梁自己都不知道，今年顶住压力、硬住手腕，没接收一名新分配的干部，到底会得罪多少人，但连现有的一百多名包点干部都无事可做，镇里还怎么接收？取消包点制度后，工作日中午乱吃乱喝少了许多，各村的工作也没见差到哪里去，只是包点的这些人成了累赘，除了征收公粮时值班做点事外，其余时间都在办公室混日子，让自己着急上火，却也无法可想！但即使闲养着，也不能在放到村里骚扰百姓！
李成梁走了一遍，大部分都在吸烟喝茶看报纸，也有少数人下棋打牌侃大山。李成梁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并未过问，又回了自己办公室，站在窗前。只见离下班还有十多分钟，大家就已急不可耐，一窝蜂涌了出来，回家的有之，约打牌的有之，约喝酒的有之……
李成梁静静地回到办公桌前，又拿起那份情况说明，仔细看了一遍，确信没有漏洞，没有错字，没有病句，才小心地装进提包，看了看表，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便起身走出办公室，广场已空无一人。
走在去公交车站的路上，李成梁如入蒸笼，汗水很快湿透衣背，脚下的柏油已经晒化，黏糊糊地粘住鞋底，每走一步，都要哧啦一声，几乎把鞋子拽落。李成梁回望一眼把身影拉得长长的、但依然炽热如火的斜阳，顿时心焦如火，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却又蕴含着无限的苍凉，眼睛瞬间被泪水打湿：今年夏季的雨水，似乎在麦季已经透支，所以伏旱来得早，走得晚，偶有几朵云彩飘过，淋下几滴雨水，尘土还没打湿，就已经被酷暑蒸干了！面对一连好多天，从没迟到早退、更不旷工的如火骄阳，田里的禾苗快要枯焦，农夫的心田也快要枯焦！
农民，太难了！
镇里村里的广播，天天喊着抗旱抗旱，但绝大多数村民根本不买账。
这段时间，李成梁经常骑车下乡。刚开始，望着叶子枯黄发蔫的大豆红薯，望着软塌塌地耷拉着叶子的玉米，跟田间地头的村民交谈时，也曾奇怪地问忧心如焚的村民为什么不抓紧时间抗旱。
“抗旱根本不够本，”一名村民说，“就今年大豆这个长势，即使浇灌之后风调雨顺，每亩也大多百十斤，卖个几十块钱；如果一直不下雨，浇一次又没啥用，以后还得继续浇。而浇一亩地就得二三十块！玉米的情况也差不多。还不如交给老天爷，让咱吃多少，咱就吃多少吧。”
李成梁吃惊地问道：“浇一亩地要二三十块钱？”
“可不是？”另一名村民说，“村里就那一部喷灌机，每小时十五，计时都是从摇开柴油机算起，有时十分钟二十分钟都出不了水，有的池塘没抽三两小时就干了，喷灌机还得停停开开，水也一直漓漓拉拉的，两小时能浇一亩地就不错了！”
“咱这一带的地下水，都被青龙河吸干了。”又有一名村民接腔道。
“用机井怎么样？”李成梁问道。
另一名村民说：“十口机井有八口都淤塞了。发水的时候满满的，干旱的时候浅浅的，现在能抽出水的就算是好井！”
一名村民笑道：“镇里打的机井，纯粹是骗钱的。听说一眼机井要一两千块，有那个钱，还不如直接发给老百姓呢！”
“发给老百姓？想得美！”又一名村民接腔道，“那本就是咱交的钱！要不是李书记来，超生罚款都该收两茬三茬了！”
李成梁默默地离开，看了几处池塘，塘水果然很浅，污泥果然很多，一些喷灌机的管子插在污泥之中，果然抽抽停停。
李成梁看了几处机井，大半都是干的！想到县领导安排的工程队已经上门，要给镇里再打几十眼机井，只有无奈摇头。
公交车里更加闷热。
李成梁坐上车后，掏出一份文件奋力地扇着，却还是汗如雨下。抹着不断涌出的汗水，李成梁突然异想天开：如果池塘、机井的泉眼现在能像汗毛孔一样突突冒水，那该多好？
公交车开动之后，车里有了风，凉爽一些，李成梁把文件装入包中，往窗外看去，在橙红的落日映照下，道路两旁的庄稼都枯黄焦渴着。李成梁又低头看了看包中的材料，顿时目光如炬，直视前方，再次下定决心：农民种粮如此艰难，浪费一粒就是犯罪！不管有何后果，自己都必须义无反顾地揭露张大海的罪行！
李成梁赶到岳父家的时候，已经天近黄昏，好在张帆知道李成梁都是下班后才回来，大家并不着急。此时，张帆刚刚做好饭菜，秦俭和朱姨也过来了。
李成梁赶忙跟张帆帮忙，把饭菜摆上桌，张永远拿出两瓶老酒。秦俭察言观色，见李成梁神态温和平静，并没有太大的压力，才深感欣慰，放下心来。
席间，秦俭言辞恳切地告诉李成梁，就陈云山在会上公开批评指责一事，自己已经跟刘志杰书记进行了电话交流。刘志杰坚决不同意陈云山给予李成梁免职处理的提议，最多只同意通报批评处理。
原来，刘志杰已经感受到陈云山咄咄逼人的攻势，工作碍手碍脚的，苦于人单势孤，无力扭转局势，只能尽力跟陈云山较劲，跟秦俭的关系反而缓和许多，时不时会就工作问题交换一下意见。
秦俭安慰李成梁，一定安心工作，不要有任何思想负担。只是以后要注意工作方式，别再轻易让人抓住把柄，如果实在干不下去，自己可以尽快找人安排李成梁去市里工作，再晚就不好说了。
出乎李成梁预料的是，一贯脾气火爆的岳父根本没说陈云山和梁任行半个不字，只是平静地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劝李成梁想开些，别太计较个人的荣辱得失，最多像马玉斌一样任个闲职，还能多陪陪帆子和雨桐呢。
李成梁想，或许岳父已经看淡了荣辱得失，或许岳父太过信任梁任行，认为自己确有过错，不管什么原因，只要能想开就好！
见秦书记和岳父都没刨根问底，李成梁就没说出张大海故意损毁陈粮、构陷谮害自己的情况，更不敢提梁任行的表现，准备好的情况说明也没敢往外掏。秦书记已经离开汉原，岳父也已离休多年，能自己处理的事，就不要让他们操心了。
李成梁小心翼翼地陪秦书记和岳父喝着酒，说了很多闲话，表现得非常随意自然。
回家之后，面对张帆的关切询问，李成梁也故作若无其事，轻描淡写地应付过去。
第二天上午，李成梁早早来到县委，先把情况说明交给刘志杰。
刘志杰接过报告，扫了一眼，放在桌子上，道了声“辛苦了”。
告辞之后，李成梁又来到陈云山办公室，把情况说明递了上去。
陈云山忽闪着那双锐利的三角眼，不住地打量着李成梁，又低头翻了翻手中的情况说明，色厉内荏地质问道：“成梁，你这是啥意思？你拿来这份情况说明，到底是想干啥？是想为自己洗刷冤屈，还是想向我示威宣战？”
李成梁神色平静地解释道：“陈县长，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让您了解一下事实真相。根据我掌握的情况，青龙镇党委政府要求青龙粮站收购陈粮，并不是造成陈粮霉变的原因。青龙粮站有四座大仓收的全是陈粮，只有六号大仓发生霉变生虫。究其原因，是粮站站长张大海安排人掺入霉变粮食、在粮食上故意泼水使潮。非但如此，张大海又低价出卖这仓粮食，而后高价回收，赚取巨额利润。这几年，张大海还通过虚开发票、私设小金库、倒腾粮食等形式，侵吞数十万国家财产。县粮食局局长梁任行蓄意隐瞒事实真相，包庇张大海，栽赃陷害青龙镇党委政府，也请陈县长一并调查。”
陈云山把材料随手一丢，下起了逐客令：“不用你说！我自己会看！”
李成梁躬身退出，长出一口气，又向县纪委办公室走去。虽然这份材料观点鲜明，证据确凿，但陈云山绝对不会否定会议精神，追究张大海和梁任行的责任，反而会竭力掩饰真相，对自己恨之入骨，自己以后的道路会更加艰险。但无论如何，自己做了应该做的，也就没有遗憾了。
抬头望去，天空澄澈湛蓝，阳光温暖明亮，一如李成梁此时的心境。但李成梁很快就想到田里焦渴的庄稼，立马又沉甸甸的！
望着李成梁离去的背影，陈云山的那双眼睛再次喷出火来。他本想快刀斩乱麻，下决心免了李成梁，即使刘志杰坚决反对，他还是准备私下活动之后，再次提请常委会研究通过，没想到李成梁主动出击，而且出手足够狠辣！就眼前这份材料看，别说给李成梁处分了，稍不留神，梁任行都可能栽进去，甚至会牵连到自己！
“小子，这次算你侥幸，千万别再犯在我的手里！”陈云山恨声道，抓起桌子上的情况说明，哧啦哧啦几下，撕成碎片，团成一团，腾地扔到墙角垃圾桶里，却仍不解恨，起身走了过去，呸呸吐上几口，依然恨犹未尽。
“陈县长，冲谁发这么大火？”刘志杰拿着李成梁送来的材料，微笑着走进陈云山的办公室，说道，“李成梁的这份情况说明写得太好了！你刚开总结会没两天，他就把这事件的前因后果调查得清清楚楚，连张大海找谁往六号大仓掺霉变小麦、找谁往里泼水、把粮食低价卖给谁、又怎么回收，包括具体数量、价款、金额都写得明明白白！还拔出萝卜带出泥，把张大海多年以来侵吞国家财产的罪行都一一列举出来了！甚至还牵涉出梁任行的违法犯罪问题！看来，李成梁不愧为秦书记的秘书出身，确实很有水平！手握这么翔实的调查材料，咱当然不能装聋作哑，应该马上通知县纪委，要求老黄抽调人手，认真彻查此事！”
陈云山再也忍不住，开口骂道：“混蛋！”
刘志杰冷笑一声道：“陈县长，你骂谁？”
陈云山也冷笑道：“我是骂梁任行这个混蛋，净给我惹事！”
刘志杰点头道：“梁任行混蛋？那你为什么听信混蛋的一面之词，在干部大会上胡乱骂娘？陈县长，这份报告如果属实，可是一个大案子！‘硕鼠硕鼠，无食我黍’，这句两千年前的民谣，用在张大海身上，简直恰当极了！但我感觉张大海胃口虽大，也吞不下这么多真金白银，得让老黄好好查查，张大海的背后，甚至梁任行的背后，是不是还有更肥更大的老鼠？”
陈云山脸色铁青，骂道：“梁任行，你个乌龟王八蛋，老子非宰了你不可！”
刘志杰微笑道：“陈县长，杀人放火可是强盗行径，跟县长身份更不相称！”
陈云山已经怒不可遏，差点出口撵刘志杰滚蛋！但理智告诉他，在这件事上，自己还真不敢跟刘志杰闹僵……
县纪委书记黄振华从门口经过，见刘志杰和陈云山在屋里，便走了进来，举着手中的材料说：“刘书记，陈县长，正好你俩都在这里。李成梁实名举报青龙粮站站长张大海贪污受贿，数额特别巨大，我想请示一下，如何处理此事？”
刘志杰笑道：“还能怎么处理？李成梁都实名举报了，咱还能捂住不办？我的意见是，县纪委一定要切实抓好这个案子，该调查调查，该处理处理，该移交司法机关就移交司法机关！咱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但也不能放过一个坏人！”
黄振华问陈云山道：“陈县长，你的意思是？”
陈云山摆摆手道：“黄书记，你先派人调查一下，视情况再作下一步安排吧。”
黄振华说：“那好，我现在就着手办理。”
黄振华回到自己办公室，正准备召集人员研究此事，突然听见电话铃响。见是陈云山的电话，黄振华赶忙接了。
陈云山深思熟虑道：“老黄，这事还是要慎重处理。你暂时不要声张，下班后来我办公室，再好好商量商量。”
下班之后，黄振华来到陈云山办公室。
陈云山热情地说：“老黄，现在是午饭时间，咱先去吃点饭吧。”
黄振华推拖不得，让司机开车跟着陈云山的车，来到水云边酒楼。
黄振华赫然看见，县粮食局局长梁任行满脸堆笑，正站在门口迎接他们！
黄振华只是稍一迟疑，立即微笑着迎上前去，和梁任行亲切地握手寒暄。
混迹官场半生，黄振华对如何做好表面文章，自然娴熟于心。
但他知道，今天的酒局肯定是场鸿门宴，自己务必小心处置！
三人互相谦让着进入包间。
梁任行随即关上房门，毕恭毕敬地，请黄振华和陈云山坐在沙发上，端上刚刚泡好的龙井，接着又让了烟。
黄振华明知故问道：“陈县长，怎么就我们三人？”
陈云山打了一声哈哈道：“老黄，今天就我们三人！都是自己人，我就明人不说暗话了。这次的陈粮霉变事件，起源于李成梁滥用职权，粗暴干涉粮食系统的夏粮收购工作，县粮食局也是反复调查，弄清原委之后，才上报县政府的。李成梁对我的批评不服，在秦俭和刘志杰授意下，纠集青龙粮站的一些落后分子，炮制出这份所谓的情况说明，完全是栽赃陷害，想跟我唱对台戏，并嫁祸于张大海和梁任行。只是，李成梁虽然无中生有，甚至颠倒黑白，但那小子是秘书出身，单看材料，貌似有理有据，令人不容置疑，不明真相的人很容易被蛊惑。县纪委可要擦亮眼睛，千万不能被李成梁蒙蔽！”
黄振华点头应付道：“那是，那是！县纪委作为执法部门，从来都是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秉公执法，公正严明。”
梁任行笑道：“黄书记，针对李成梁反映的情况，陈县长要我向你汇报一下。一是关于陈粮霉变问题。上级明确要求不能收购陈粮，青龙粮站也是奉命而为。李成梁却粗暴干涉，逼着青龙粮站必须收购陈粮。现在陈粮霉变，需要承担责任了，他又害怕受到处理，便想嫁祸于人，诬陷张大海掺假使潮毁坏粮食。张大海当着站长，难道会自己坑自己？这明显不符合常理，而且专业人员经过反复检验，得出结论，霉变就是因为收购陈粮造成的。二是关于明折暗扣问题。老百姓家中存粮，每年生虫霉变老鼠咬的，也得损失不少。粮站收的粮食，不但量大，而且存放时间长，亏损更加严重，老百姓损毁的粮食还能做饲料，粮站损毁的只能白白丢掉，即使折扣百分之十，也只能勉强裹住亏损。怕老百姓接受不了，所以在百分之三的明折之外，还有一定的暗扣。李成梁倒好，除了不让折扣，使青龙粮站亏损之外，还凭空诬陷张大海把往年明折暗扣的粮款贪污了。多年的账目都在那儿摆着，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李成梁这样道听途说凭空诬陷，县纪委可要明察秋毫！报告中的其他细节问题，也都捕风捉影，没有任何根据，即使那些签字材料，也是粮站的部分落后分子凭空捏造的。”
听着梁任行冠冕堂皇的话语，黄振华心道：你梁任行如果行得正坐得端，就老老实实等着纪委调查好了，哪用慌里慌张地跟我解释？所以，他只是微笑着，并不接腔。黄振华知道，自己沉默不语，就是对梁任行最好的回答。
陈云山叹了口气，说道：“老黄，本来纪委调查处理即可，不需要我亲自过问。问题是，此事因我的批评而起，影响太大，我不能坐视不管！更何况，我批评青龙镇党委后，李成梁怀恨在心，刘志杰煽风点火，再加上秦俭火上浇油，三人便勾结在一起，他们表面状告张大海和梁任行，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要否定县政府的批评指责，动摇全县夏粮征收的根本！这种把个人恩怨带到工作中的恶劣行径，对党的事业损害极大，我必须勇敢站出来，阻止他们阴谋得逞！现在的斗争形势十分严峻，老黄，你可要站稳脚跟！”
陈云山开了口，黄振华当然不能再沉默，便答道：“陈县长放心，纪委一定会把这事调查清楚，如实向县委汇报的！”
陈云山咳了一下，缓缓说道：“老黄，你大儿子黄帅在农业局工作吧？听说小伙子挺不错的，但县局机关讲究论资排辈，升职途径不畅，我准备把他推荐为科技副镇长，下派到城关镇，你看怎样？说是下派，其实还是在县城工作。如果你同意，就让他锻炼两年，再回农业局，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提拔为副局长了！如果不想回农业局，留在城关镇当副书记也行。过两年再一提拔，那可就是城关镇镇长、或者哪个大局的局长了，小伙子前途挺光明的！老黄，你说是不是？”
一提到黄帅，黄振华惊心了：陈云山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现在不惜跟秦俭撕破脸，下苦手整治李成梁，就是为报当年一箭之仇的！陈粮霉变事件黑白分明，很容易查清真相，揪出张大海。但拔出萝卜带出泥，张大海会不会牵涉出梁任行？梁任行会不会牵涉出陈云山？其他还会牵涉到什么人、什么级别？会不会搅得全县粮食系统、甚至整个官场不得安生？自己何德何能，敢只身涉险，掀起这场反腐风暴？看眼下情形，只要自己认真调查，不论结果如何，都会得罪陈云山！陈云山当然咋不了自己，就像咋不了秦俭一样，但如果陈云山把这笔账记在黄帅身上，那就不妙了！况且，女儿黄莺明年师专毕业，却不愿意教书，闹着要进县委办，妻弟的儿子两年后专科毕业，也想靠自己安排工作呢！纪委领导中，大部分都跟着陈云山转，自己即使想查清真相，也很难左右局势，还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吧!想到这里，黄振华软了下来，说道：“我也不愿趟这趟浑水，问题是，李成梁的报告言之凿凿，纪委很难置之不理。”
陈云山终于笑了，说道：“老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张大海做得再好，也还是有反对派，这些人处心积虑，鸡蛋里头挑骨头，还能挑不出一点毛病？其实，那个大仓的陈粮已经处理过了，哪还有什么证据？这句话，专业术语叫什么来着？查无实据！自古以来，都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老黄，你也是汉原纪检战线的元老了，自然知道如何调查此事。你尽快安排人去青龙粮站，调查一下张大海等相关责任人。他们本就没有毁坏大仓粮食，当然不会承认。考虑到青龙粮站和青龙镇党委政府关系紧张，我已经安排任行局长，只要县纪委形成材料，得出结论，就把张大海免职调离，来个模棱两可的处理，稍微低一下头，不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平息这场风波了？至于刘志杰那里，你也很好解释，李成梁所反映的问题，虽然查无实据，但也责成粮食局把张大海免职调离，刘志杰即使不满意，又能整出啥幺蛾子？”
梁任行也笑道：“黄书记，陈县长说得对，这事纯粹就是捕风捉影，确实查无实据！”
用餐之后，梁任行送给陈云山和黄振华每人一个高档真皮公文包，里面各装两盒茶叶。
黄振华咋也不愿意收，他知道这两盒茶叶不是好喝的。
陈云山却毫不犹豫地收下了，并对黄振华笑道：“老黄，烟茶不分家嘛，就两盒茶叶，又不值啥钱，跟受贿不挨边！我都拿了，你还客气个啥？”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黄振华哪能推辞得了？
三人出了酒店，坐进各自轿车，告辞后离开。
黄振华感觉茶叶盒分量不对，不由心中狐疑，随意寻个借口，让司机送自己回家。
到家之后，黄振华急忙打开茶叶盒，里面装的果然是簇新的百元钞票！这怎么行？黄振华立即起身，想要退给梁任行。但转眼一想，自己连梁任行家在哪儿都不知道，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送到梁任行的办公室吧？打电话退还？梁任行绝对不会来拿。交到纪委？那自己上得罪陈云山，下得罪梁任行，中间会让同事戒备，以后还怎么开展工作？
这钱到底退不退？怎么退？黄振华坐卧不安。
“叮铃铃——”，电话铃突然响起，把黄振华吓了一跳，赶忙起身去接。
电话是黄振华的妻子打来的，说是医院已经为母亲联系好省人民医院的专家，明天就可做手术，让黄振华带一万块钱过去。
接过电话，黄振华沉重地叹息一声：母亲寡妇熬儿，一辈子受苦受累，现在心脏病又犯了，自己托关系送去市人民医院，好不容易联系到专家，总不能因为没钱而取消手术吧？而妻子没有工作，黄帅今年就要结婚，自己这个纪委书记没咋难为过人，几乎没啥灰色黑色收入，单靠工资，还不够女儿和小儿子上大学的，家里哪有一万块钱？即使能够借到，又拿什么去还？
黄振华拿起面前的一沓钞票，心想：梁任行一向做事老到，今天怎么会当着陈云山的面送钱？是不是陈云山设计的？送给陈云山的，是不是真正的茶叶？但无论送的是什么，陈云山只能说是茶叶，自己看到的也只能是茶叶！那么，对于陈云山而言，梁任行送给自己的，无论是什么，也只能是茶叶！哪怕梁任行和陈云山都出来指证，自己收的还是茶叶！反正自己家徒四壁，不但没有像样的房子，也没有一分钱存款，任谁都查无实据！而且，梁任行和陈云山也绝对不敢出来指证！
如果收下这两盒茶叶，只须安排跟陈云山走得近的纪委干部负责调查，根本不需作任何指示，黄帅和黄莺就有了好前程，母亲的病就有了钱治……但李成梁反映的问题，最终只能查无实据！
如果退还这两盒茶叶，即使亲自出马，拼尽全力，有陈云山干涉，有下属掣肘，李成梁所反映的问题，最终怕也只能查无实据！但自己的工作、子女的前途、母亲的手术……都成了大麻烦！
唉——
经过一番艰难的抉择，黄振华无奈叹息：反正结果已定，还是卖个人情，主动查无实据好了！
欲知李成梁在偏僻乡村有何际遇，请看第四十六章《白发老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