谚语曰:岁寒知松柏,患难见真情。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是老百姓长挂在嘴边的警示语,也是人们生活中基本的朴素道理。不管怎样艰难的环境里,人都有真情真意,可能越艰的环境难情意越真,越真的情谊越要在艰难困苦中锻炼。这不是真理却是王清平夫妻深刻的体会。
现在,身处繁荣盛世,锦衣玉食,住楼房,坐轿车,没经历一点儿挫折。有的小夫妻因为一两句话不和就离婚,没有一丝患难夫妻见真情的意思。那时候,王清平夫妇到了生活的绝境,都没有一丝大难临头的恐惧。孙春枝抱定跟着丈夫生死相依的想法,不惧千山万水的艰辛。大新正月,夫妻二人抱着两个月大的儿子,拿着从老董头那借的四十块钱,背着两套行李,辗转来到内蒙古莫力达瓦旗,一心朴实地来投奔战友荣子君。王清平与他的战友荣子君,经历了四年的军营淬炼,二人感情达到了多个脑袋、差个姓的程度。他们不是一奶同胞,却胜似一奶同胞,曾经的感情就是那么亲密无间。荣子君父亲是达斡尔族人,母亲是鄂伦春族人,两个都是建国前参加工作的老革命。北方少数民族的性格生就野性和豪放,极其讲感情重义气。因此,这也是王清平毫不犹豫来投奔的原因。
在莫旗县外郊区,暂住在一户汉族菜农人家。这家只有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夫妻,没儿没女,家中陈设十分简陋。白桦树原木碗架子、炕沿、桌椅板凳,一切是那么简朴亲切。当听了王清平夫妇的凄惨讲述,老夫妻表现出了极大的同情,非常热情地欢迎他们住下,并表示住多久都行,让王清平安心地去找他战友。刚复员那会儿,荣子君给王清平写过两封信,告诉王清平他在旗里农机站上班。自那以后没有再联系。这次,王清平只好来碰碰运气。
第二天早晨七点,冬季天空似亮似不亮,王清平从菜农区出发,没有任何交通工具,郊区到城里三十里路,凭着两条腿边走边打听,下午两点多来到了旗农机站。那时,莫力达瓦旗政府所在地尼尔基公社,仅有东西南北交叉的两条大街。东西大街是最繁华的街道,路面用细小的沙石覆盖,还算是平整宽敞,道路两旁散栽着大白杨。莫力达瓦旗政府在这条街的中心,往东行走一千米,道儿北侧就是莫力达瓦旗农机站。农机站独立一座砖瓦结构的院落,坐北朝南,一排十三间起脊的砖瓦房,因缺乏修葺而显出破败的景象。王清平驻足观察一会儿,才抬腿就往里走,传来一个操着浓重达斡尔族老年人的声音:“你干什的,到这来登记。”
王清平转身来到门卫耳房,客客气气地给老人递上了一颗“繁荣”牌香烟,划着了火柴恭恭敬敬地点上,小心翼翼地问:“大爷,我找我战友荣子君。”
这位达斡尔族老人,不但汉语说不好,而且听汉语的能力也不好。所以,王清平连说带比划,再一字一句地说了一遍。老人听明白了以后,屁股没离开椅子拧正了身子,拨通了荣子君办公室的电话,用达语与电话那头“滴沥嘟噜”地说了一通儿。他撂下电话以后,转身冲王清平用生硬的汉语说:“小伙子,等一会儿。”
三五分钟后,一个胖大的身躯像旋风一样冲进了耳房,张开双臂,就把身高不到一米七干瘦的王清平抱了起来,嘴里“滴沥嘟噜”地说了一串。放下王清平后,他一拍脑门用汉语说:“对不起!哈哈,忘了你听不懂达语!你怎么冒出来的?”
没等王清平说话,荣子君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香烟,往打更老头桌子上一拍,拽着王清平就往外走。对战友不减当年的热情,王清平感到十分欣慰。往外走的同时,他斜着眼神瞅了一眼那两毛四分钱的“繁荣”,他感到十分心疼。平时,他待客都是八分钱的“经济”牌香烟,自己就抽房前屋后种的旱烟。荣子君把王清平领进了莫旗国营饭店,大声豪气地招呼服务员点菜。这个饭店宽敞明亮,桌椅都是桦树原木做成,漆了好几遍无色亮油,显得极为光滑和原木的高雅。那可都是整根儿的原木,与现在的原木相比,就像女人头婚和二婚的区别。现在的原木家俱再精致耐眼,那也失去了少女的原始味道。从没进过这么富丽堂皇的饭店,王清平感到十分新奇。他到不是担心钱的问题,今天来投奔战友荣子君,根本不用他破费,不过到这样的饭店吃饭,他感到太奢侈。王清平三番五次地提醒:“大哥,咱别这么浪费!”
荣子君说:“你不要管,我们单位有招待费,国家拨钱儿,吃点算啥!”说着,他们来到靠里侧的一张桌坐下,荣子君大手一挥,告诉服务员上四个硬菜,白酒啤酒可劲儿造。王清平心里清楚,北方少数民族的酒量都大,而且喜欢豪饮,越是感情深的朋友越要豪饮。在等待酒菜的过程中,王清平说明了来意,又简单地介绍了这两年的遭遇。说到伤心之处,二人都落下了眼泪。刚开始,荣子君埋怨王清平不早点来投奔他,害得他自己吃苦又受委屈。索性,荣子君一句话也不说了。哭哭笑笑,一味地陪着他的兄弟,共同感受过往生活的滋味。也许荣子君的作法是对的,此情此景,他的沉默倾听,就是对王清平最大的安慰!
酒菜上来以后,荣子君把两个二大碗倒满了白酒,自己先端起来一扬脖儿喝了半碗。然后,他示意王清平喝酒。王清平端起碗也豪爽地喝了一大口,喝完用手抹了一把嘴巴,坐在那沉思不语。荣子君明白战友的心思,他的兄弟在担心未来的生活。王清平拉家带口投奔他,他到现在还没有给个准信儿,心里能托底儿吗。
看出了战友心思的荣子君,大声说:“兄弟,车道山前必有路。恁么地,明天到农机站铁匠铺上班,工资四十六块八,养家糊口没问题!现在可以喝了吧。”
听到这话儿,王清平像三个月没吃到肉的饿狼一样,他的眼睛里射出了贪婪的光芒,与荣子君豪放地吃喝起来。在边喝边谈的过程中,王清平了解到战友已经是农机站农资科长,主要负责全旗人民的农资配给与拨付。那时,我们国家是计划经济时代,他可是个超有实权的科长。农机站铁匠铺专门打造农具,负责供应全旗九个公社。王清平有这个义气权重的哥们,他再也没有后步之忧了。
有了唾手可得的工作,王清平心情异常的兴奋,端起大半碗烈性白酒一口干了下去,从喉头到胃肠立刻感觉到火辣辣地燃烧起来,心里升腾起了对未来生活的火辣热情。在烈烈升腾的酒力下,王清平浑身散发出了举鼎拔山的青春活力,眼前映出了火红的炉膛,铁锤飞舞,火星嗤嗤乱冒的火热劳动场面。
异地故里相聚首,声泪俱下军旅情。喊一声老战友,你能感受到我火热的真情,能听到我撕心裂肺的呼喊;叫一声老战友,你能记起我们一起共患难的镜头,能看到曾经肝胆相照的拉手;唱一句老战友,能激起彼此心中真情,能像当年遇事一声吼……战友碰头,知心话儿说不够;战友拉手,功名利禄抛脑后;战友张口,什么要求都接受。荣子君和王清平彼此望着,曾经天真而熟悉的面额,思想都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军营,整齐的队列,艰苦的训练,嘹亮的军歌,整洁的内务,铁一般的纪律,甚至还有那轰轰烈烈斗私批修的惨淡场景……今天,兄弟落难来到身边,荣子君不能不认真安排。
看着眼前落难的战友,荣子君心中既难过又无限感慨。他想到与清平在部队的生活的点点滴滴。那时我们国家还很穷,全国都在发扬艰苦奋斗的精神。他们每个月津贴是六块钱,吃的是高粱米饭。因为荣子君有胃病吃不了高粱米饭,所以王清平想法设法为自己找细粮。后来,王清平为了让他吃上细粮,主动要求到连部炊事班做饭,每天都给他偷出两个白面馒头。
想到这里,荣子君站起身来慢慢走到王清平身边,将分别两年多的战友搂在怀里,二人沉默了许久。两个粗犷的北方汉子的深情,打动了饭店的工作人员,纷纷以无声的肃然诉说着感动。醉人的酒香、醇厚的友谊让周围的人酩酊大醉。服务员不时探讨着“战友”的情谊,想不明白战友情为什么那么深。什么是战友?战友是在炮火中结成的真挚的友谊。王清平和荣子君虽然没有经过炮火的洗礼,但是他们二人共同经历了那段艰苦的军旅生涯。他们善良和纯真的内心深处,已经烙刻上终生难忘的记忆,深入骨髓那样深切。
第二天早上起来,子君嫂子为他们熬了小米粥,准备了萝卜条咸菜和白面馒头。二人狼吞虎咽地吞吃了一顿,压了压昨晚大酒的胃酸。荣子君先到农机站点了卯,亲自陪同王清平落实了工作。就这样,王清平以临时工的身份上班,工资和补助加到一起与正式工几乎差不多。经过亲情背叛、生活磨难和背井离乡的王清平,此时此刻,他的心在热浪中翻滚,他的情绪在无比高昂的巅峰上跃动,从此,他生活燃起了开启未来希望的大火。荣子君又协调领导,借了电焊铺的一间半公房暂住,一家三口终于过上了稳定生活。
好日子总是像火箭速度过得那样快。一转眼,莫力达瓦旗政府出台政策,清退没有城镇户口的临时工,王清平再一次成了无业游民。荣子君动用父亲荣威雄的关系,将王清平一家安排到西瓦尔图公社宝山大队落户。从城市到农村,王清平一家人又成了农民,心里不甘却无可奈何。
当王清平最后一次来到荣子君办公室告别的时候,看门的达族老人与他拥抱,夸赞他是草原上的骏马,勇敢善良,忠诚博爱。他说:“我们像长大的雄鹰各奔东西,我们的母亲还在草原上。我要敬你一碗酒,祝你一帆风顺!”
随着二人饮尽烈性白酒,老人掏出一盒“繁荣”放在他手上。两人推让了好一阵子,王清平盛情难却只好装在口袋里。与荣子君那么多年,又跟达族老人相处了将近一年。王清平知道,达族人的规矩就是公平交易,从不赚他人一丝儿便宜。其实,在告别的话语中,王清平一句完整话儿也没听懂,却感受到了老人浓烈的热情。
每当告别一个地方,人们都会回忆起很多事情。与老人告别的时候,王清平一数算,与每一个人相处得融洽和甜蜜。在这里,他最大收获——达族人了不起。达族人虽然很粗狂蛮横,但是他们很讲理,做事情也公平。无论什么事情,只要直来直去,以诚相待,就不会发生冲突。一旦发现你和他们耍心眼,他们当场就和你翻脸。因为国家允许他们配猎枪,所以他们真敢用猎枪崩了你。当然,也有个别达族人仗着国家的少数民族政策优势,时常干出一些欺负汉族人的事情。刚到铁匠炉来时,王清平也有挨欺负的时候,都是眼前这位老人给他解围。现在要离开了,王清平对老人诉说着一件一件感激的事情。
人在难处想亲朋,有个小孩说句好话都能感动流泪。何况,王清平受到达族老人如此尊重呢。现实,王清平夫妇必须第二次背井离乡。母亲讲到这里,王家宝的心跟着父母跌宕起伏的历程悬了起来,追问母亲:“那举目无亲、抬头无故的,不抓瞎了吗?”
母亲说:“那时候,可不是吗?就一种感觉,心若柳絮风吹远,身似浮沉雨打萍。”
家宝震惊了,母亲竟然能说出这么高深的语句!
但是,令他们没有想到,随着国家拨乱反正致力国家经济建设,王清平当上了宝山的一号人物。当然,这里自然有一番艰辛和痛苦在里面。且说,莫旗县农机站开始如火如荼改革,王清平身为临时工,无法保住他的临时工作,只好听从战友安排,到宝山大队安家落户。正值收获的季节,王清平夫妻两手空空,奔向自己一无所知的宝山大队。一家三口搭乘着荣子君安排的顺风车,辗转来到全新的陌生环境。此时,孙春枝挺着怀孕六个月的大肚子,一路崎崎岖岖颠簸过来。自古都是朝里有人好做官,因为有公社党委书记荣威雄的亲笔信,大队长王树信接收了王清平的户口和组织关系。
但是,王清平为住处犯了难。大队长王树信安排住处也为难,没有闲置的房屋可以安排。一无亲二无故,王清平没法说出太为难人家的话。所以,王清平说:“大哥,你也别为难。看有没有临时住的地方,再慢慢想办法。”
据王树信讲,临时有两个地方,简单收拾一下就能对付住。一处是头几年有一个达族的老头,死后停尸的简易木头壳子,总共有二十平米,这几年因失修有些歪斜;另一处大队废弃的羊圈,能间壁出一块,因养羊多年尿骚味太重。除了这两处地方,他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地方。的确,全村的住房百分之九十都是马架房,家家都窄窄巴巴。就拿大队长王树信房子来说,一个两间马架房,隔成了里间屋和外间屋,南北两铺炕,空间也很窄巴。家中五个孩子,大女儿都十五六岁了,也不好再和父母挤在一铺炕上,领着弟弟妹妹在北炕上睡。大家也许不知道什么叫马甲房。它因像马鞍子得名。房屋四个角和南北中心立起六根直径四十公分的圆木,在圆木两侧用四寸铁钉钉上细木杆,细木杆儿中间填上荒草和的泥,墙面再用细碎的荒草和泥抹平;屋顶顺着梁柁和边梁固定好椽子,铺上东北特有的扇房草;一个筒子房,一铺通炕,一头连着烟囱,一头连着一个十二印大锅的灶台。只有个别的坐地炮,或者是大户人家才能建起三间起脊的泥草房,分东西屋,东西屋各有南北两铺通炕。
在王树信的帮助下,把废弃的羊圈收拾了一下;两天后,王清平从大队长王树信家里搬到了羊圈,算是安了家。
宝山大队六十多户人家,将近五百口人,占地十四万亩,才开发了一万七千多亩耕地,人均耕地三十五亩,典型的地广人稀。而且,宝山属于缓坡的丘陵地势,黑土地,土质肥沃,种粮食年年丰收,是莫力达瓦旗的风水宝地。这六十多户人家哩哩啦啦分布在东宝山、腰宝山、西宝山,形成了三个自然屯。三个自然屯住户拉出了十多华里战线,星散地洒落在东西走向的漫环形山谷中。宝山大队三个自然屯只有一条出村进村的崎岖山路,陡峭险要像一条细肠子蜿蜒铺陈。大队部坐落在腰宝山北侧一片平坦的山坡上,一排五间泥草房是宝山大队的最大建筑物。从上空看,宝山大队全貌像农民使用的簸箕,簸箕左侧就是东宝山,垂直地面高度三十米的小山包与北山相连,大约一平方公里的面积,稀稀拉拉地分布着几棵杂树。从小山包向南二里地远,自西向东流过一条的五米多宽的浅沙底大河,最深处不过一人来深,像天河一样横在宝山大队门前,被当地人习惯地称为“青龙岭”。簸箕右侧就是西宝山,突起一座十亩地的石头山包,天长日久地风吹日晒,阳面裸露出了参差不齐的石茬,当地人称“白虎崖”。 “宝山”大队不但因此而得名,而且也确实是风水宝地。
这个奇特的地形有一个邪乎的传说,始终萦绕在宝山人心头。曾经在十多年前,这里来过一位游方道士,告诉本地人这里是风水宝地,要出贵人,能保佑人们丰衣足食,甚至创造出前所未有的奇迹。但是,青龙白虎相克,会使年轻小媳妇站不住。
那时,宝山大队世外桃源一般,种庄稼年年丰收,野兔狍子随时捕获。这里的人们永远饿不着。在那个落后的年代,人们把那位道士的谶语当成了神仙显灵,迷信得磕头作揖。不知是巧合,还是谶语作怪。这些年来,一连十三个刚结婚不久的小媳妇,不是得病死了,就是跟着外地人跑了,年轻的光棍一打一打的。病亡的人面目青紫,从西瓦尔图公社医院到旗医院查不出病因。面对眼前的事实,全村的人对游方道士的齑语深信不疑!本村的姑娘到了结婚年龄不敢嫁本村青年,想方设法嫁到其它村子,甚至嫁到更远的地方去;外村的姑娘也不敢嫁到宝山来,一星半个不信邪的还站不住。这是王清平一到宝山就听说的。军人出身的王清平一笑了之,经过军营磨练,他成了无神论者。他认为,那个道人胡说八道,赶巧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都是这地方人愚昧无知。
王清平一家刚到宝山大队落户,没有粮食和蔬菜,吃饭成了头等问。孙春枝怀孕近七个月没有荤腥,还吃不饱。五尺高的汉子被憋得可地打磨磨,再有能耐变不出粮食来。王树信给他出了个主意——上山套兔子和狍子。这样,既能解决粮食短缺问题,又能让怀孕的妻子吃上荤腥。王树信的老婆钱凤梅,时不常送几棵酸菜和冻白菜,还给拿了好多土豆,使这一家人能就乎着吃上一点儿蔬菜。目前,王清平一家人在吃饱饭的期盼中度日。
春节马上临近,荣子君一直惦念战友一家的情况,借着到宝山大队检查农机具的机会,坐着农机站仅有的一台东风牌卡车赶往宝山大队。那时候,宝山既没拖拉机,也没配套农业机具,只是叫这个名称而已。而且,大队也是形式,连党支部书记都没有,更没有搞大集体。再说,荣子君坐的这台卡车,还是五六年我国生产的第一批解放,内蒙古自治区淘汰下来,呼伦贝尔盟拨给莫力达瓦旗政府,旗政府考虑方便农机站运送农资,又拨给了农机站。农资科长使用这台车的频率最高,农机站长顺水人情定为农资科的专用车。荣子君在车上装了两袋白面、二十斤大豆油和十斤散白酒,给孩子买了二斤散装的饼干。那个年,这些东西都是代极其稀缺的物件,也就是农资科长这样的实权人物才能弄到。
荣子君坐着大卡车威风八面进了宝山,一进村打听了三次,才把大卡车开到了王清平的羊宅前,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那时候,有大卡车进村子,不亚如皇上的龙撵进村,一群大人孩子追着大卡车跑,就为了仔细看看这个庞然大物,闻一闻稀罕的汽油味。这么大动静,当然惊动了大队长王树信,王树信戴着狗毛一寸来长的棉帽子,撵着汽车轮子的印迹追到了羊圈。
他知道,汽车进村肯定是县里来了大官儿,宝山大队没有支部书记,他这个大队长自然要第一时间出面接待。驾驶室门一开,荣子君晃着他高大的身躯,弯腰从驾驶舱下来。王树信一看是达族干部,头上扇乎着棉帽耳朵跑上前打招呼,有些畏惧地自我介绍说:“领导,我是大队长王树信。不知您是——哪位领导?”
平时,说话顺溜的王树信,今天紧张的磕巴起来。
荣子君伸出肥大有力的手掌握住了王树信的手,亲切地说:“我是荣子君,旗农资科长。我父亲是你们公社党委书记——荣威雄。”
说实话,不用报父亲的家门,荣子君的外形和做派就够吓人的。一米八五的大个子,脸型庞大,两腮嘟噜着,大粗胳膊,大长腿,一说话声音洪亮,达族人的性格特点在他身上更明显。
王树信一听立即显得更加尊敬,赶忙请示工作。荣子君一听哈哈大笑说:“我来这有两个目的,一是检查你们农机,再就是看看我战友王清平。说这都是扯淡,就是来看我战友。”
“哎呦,检查工作,怎么不上大队部呢?”王树信怯生生地说。
荣子君听他这么说,不高兴抢白道:“王清平不就住这吗!”
王树信心里咯噔一下,心想,没给王清平安排好真是失误。公社书记信上没说这层关系,只说是一个老乡,没说别的啊!王树信心里盘算着,嘴上不断地附和着“是是……是住这”!跟着大步流星的荣子君走进了羊圈。一股羊粪的刺鼻味道顶得荣子君怒火中烧,他努力压抑着火气往里走。
当他掀起破麻袋片门帘探头一看,孙春枝挺着大肚子围着一床被子斜仰在炕头,王清平搂着儿子王家宝躺在炕梢似睡非睡,一家三口脸色土黄,没有一点精气神。看到这惨淡的景象,荣子君眼窝涌出了热泪,沉声叫道:“清平”。王清平和孙春枝同时睁开了眼睛,看着亲切的兄长荣子君,两口子像看见观音菩萨一样眼前亮起来,哽咽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王清平站起来张着嘴巴不出声儿。
缓了一会儿,荣子君厉声说:“尊敬的大队长!我在这羊圈里呆会儿,回你的大队部吧。这不是你这个大队长呆的地方。”
王树信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非常清楚莫旗的干部配置。政府干部是达族和汉族干部混搭,党政一把手可以都是少数民族,但不可以都是汉族,少数民族干部往往凌驾于汉族干部之上。这是我们国家民族区域自治政策的具体体现。
莫力达瓦旗是莫力达瓦族人聚居的旗县,这里的天下就是达族人的天下。达族人与北方的其他少数民族一样,以野蛮、豪爽、好斗为主,平时愿意豪饮,喝完酒就逞凶斗狠。而且,国家保留他们狩猎的习俗,允许他们养猎枪,经常发生猎枪伤人的事件儿。这时,一看荣子君发了脾气,王树信吓得几乎要跪了下来,胆战心惊地解释,对没有安排好王清平表示万分歉意。王清平缓过神来后,急忙替王树信说好话,劝说荣子君别发火。荣子君大手一挥,告诉王树信把卡车上东西都搬进来,王清平拔腿刚想出去搬东西。
王树信像得了“赦令”风一样跑了出去,指挥着参观大卡车的半大小子和青年人,把车上的东西搬进了王清平的住处。搬完东西,他把围着汽车参观的大人和孩子都撵回了家,急忙跑回去告诉媳妇准备饭菜。一个半小时后,王树信来请荣子君和王清平去他家“赴宴”。其实,没什么好吃的,就是细玉米面搀着白面烙饼,土豆白菜片丝儿,放点盐,连花椒酱油醋都没有。
荣子君的大胖脸抬都没抬地说:“大队长,别了,把饭菜都拿到这来吧!这就着羊粪味多好啊!去去去……都到这来。”
王清平觉得这里实在不是招待客人的地方,劝战友说:“子君大哥,咱到王队长家吧!”
荣子君愤怒地说:“你们这吃了几个月!我吃一顿就不行?”
这里要特别声明一点,不是因为战友情荣子君才发火,而那时的干部对百姓的疾苦真上心。今天,即便不是战友的情形,荣子君也会很难过。只不过与王清平有战友情谊,他今天格外地愤怒。这也是人之常情!
王清平知道荣子君的火爆脾气,一看执拗不过他,给王树信使了个眼色二人出去张罗。王树信亲自扛着自制的木头饭桌,王清平和他的老婆孩子端着饭菜,拿着大小不一的木头凳子。
荣子君三人坐好后,王清平把他拿来的散白酒每人倒了一碗。荣子君抢先说道:“羊圈里吃洋餐,与羊共舞,也是人生一大块事儿。来,咱们干他一碗。”王树信和王清平都是北方长大的汉子,对喝酒也不逊色于少数民族。
一碗酒下肚后,荣子君严肃地说:“王队长,刚才都是玩笑话。咱们说点正经的,你们大队书记死了以后,你就想成为宝山的一号人物,这都理解!但是你这样办事,能服众吗!咱也不唱高调,凡事儿得够哥们意思!你说对吧?”紧接着他又说了一串达语,然后纵情的哈哈大笑。
王清平和王树信虽然都没太听明白什么意思,但是从语气上能判断出这番话的意味深长。同时,王树信为自己的小心眼,为今天的尴尬感到懊悔不已。这顿饭始终,王树信的屁股像扎了刺儿一样,坐下不踏实,站起来又不是,堪比现代版的“鸿门宴”。王树信想,“鸿门宴”生死分明,能生就生,不生即死;可是荣子君语言犀利,表情阴阳不定,这钝刀子拉人更痛苦。王清平对荣子君的个性心知肚明,他一心向着自己没有一点隐藏,对自己的生活现状他肯定抓心挠肝。什么是朋友?王清平深刻地理解了朋友的概念,荣子君的一举一动明白地诠释了朋友的含义。不像改革开放以后,有的朋友之间除了利益之外就没有感情,关键时刻把朋友拿来出卖。
这场三个人的“宴会”进行得沉闷至极,荣子君自顾自地为清平的处境发泄着郁闷和不满的情绪,也自责自己先前料事不周,导致了兄弟现在生活得异常艰苦。春枝五味杂陈地坐在炕上,看着这三个朴实的壮汉,脑海中充满了过往的一幕幕,像放电影一样排列着每个影像。这个闯关东过来的山东姑娘,短短的两三年的时光经历了担惊受怕、背井离乡和露宿街头,她的眼前一片迷茫。其实,春枝的担心是多余的,走出羊圈生活的曙光就在眼前。
第二天,王清平和了面烙了干巴巴的面饼子,又用豆油炒了冻白菜和土豆丝。这一家人吃得那么香甜,犹如龙肝凤髓一样美味。王清平把干面饼子让给老婆和儿子吃,自己只吃了半块饼,喝上四海碗玉米馇子粥。他边吃边说,什么时候能顿顿吃上这干面饼子。看见儿子吃掉的饼渣子,他仔细地用手指肚捻起来,用舌尖舔到嘴里,边吃边咂着嘴儿,甜嘴抹了舌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会心疼。现在,王清平觉得一家人吃饱饭,再吃得稍微好一些,就解决了全家人的基本需求,甚至解决了他一生的需求。是啊,全宝山只有他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还在苦苦追求着吃饭的问题。这时,他表面上乐观,心里无比难受。可能,欲哭无泪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
虽然荣子君来一趟没有根本改变他的生活状态,但是他有一个好战友的消息迅速散了开来。王清平在宝山几乎尽人皆知,时不时有一些人与他打招呼,尤其是东宝山小队队长潘学文,有意无意地向王清平套近乎。在这一无亲二无故的宝山大队,有人向王清平示好,他理所当然地愿意接近他。但是受尽苦难的王清平对谁都保持着戒心,身上始终包裹着一层厚厚的外壳。他轻易不会剥开外壳,向他人展示自己伤痕痕累累的内心。在宝山大队,王清平过上了平静安稳的农民生活。这世外桃源一样的乡村生活,所有人都像蓝天上白云一样悠闲,像地面上的雪一样洁白……至少目前,王清平他拥有了清平世界,终归脱离了充满艰辛和步步惊心的漩涡。他这个有了一点儿经验的舵手,还要小心地驾驶着生活的孤舟前行。日子过安稳了,他和春枝盘算着明年盖上自己的马架房,再通过荣子君的关系开垦一些土地,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俗话说,人心稳定了,日子就平稳了。过日子过的就是心气,这一家人有了希望的心气,自然就能克服眼前困难。
王清平一家住在羊圈里,宝山大队的社员既觉得奇怪,也都把他一家人视作怪人。人都有猎奇的心理,越是好奇越想了解。宝山大队的社员就是这样,他们有意无意地接近王清平,这使王清平了解了大山里的一些奇闻轶事。因为宝山曾经发生过很多诡异的事情,所以宝山土地上大庙小庙一堆,在山里有山神庙,在青龙领上有龙王庙,有些“显灵”的大石头披上红布,每逢初一十五都有男男女女去祭祀,好像全世界惟有宝山神仙多。
说来也奇怪,有的社员家里的猪崽发病,人们不是去给猪买药,而是去山神庙“祈愿”。大山那么闭塞,县里的兽医多少年才露一面,不求神拜仙,他们也没有其它办法。
想知道王清平命运滑向何方,请看下一章宝山一号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