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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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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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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足迹》连载

第一十二章 生活有情造时势 顺逆无常弄风云

自诗曰:莫笑苦命增厄运,新乡留人多浮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鸦鸟追随啄身侵,清平简朴义风存。无从若许闲乘月,狼虫无时夜叩门。这首杂诗既可以预兆王清平在宝山的一段经历,也是对他在宝山一段奋斗历程的总结。

上一章说到宝山社员有事就拜神,而且迷信程度令人咋舌。祈愿者偶尔一次到了应验,他们又带着冥纸和祭品去还愿。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邪乎,把假空虚无的东西,传成了钢板剁字的铁证,社员们当然十分笃定地坚信,并且虔诚去效仿。

在宝山没有人敢亵渎神灵,他们说,凡是说神灵坏话的人都会遭到报应。当时,宝山人信神信鬼,不信大队和公社。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人们无奈地推倒了这些神祗,一些社员就在隐蔽的地方建一些小的。背后,巫婆神汉在自家偷偷地设立灵位,专门为宝山的男女老少看病驱邪。

要说宝山最尊敬的最邪乎就是“黄仙姑”。大家说,她能把离开肉体的魂魄招回来,包治百病,能掐会算,神通广大。他家的堂屋门上有块大匾写着:有求必应。这是用烧焦的木头碳,歪歪扭扭地写上去的,他恣夸这是仙家赐字。文化大革命期间,公社干部都没敢动他。去祈愿的人们,都要给神灵供奉“香钱”,多少不限,最少五毛,也有给三毛两毛的。仙姑说,这钱不是给他的,是仙家要的梳头钱儿。

听了大家的言传,王清平当然不信,只当听了几段精彩的神话故事,回到家中讲给重身的妻子解闷,让妻子缓解笼中小鸟般的枯燥和乏苦。王清平讲时,又按照自己的理解更玄乎。

冬季大雪封山,宝山的雪更大。全村人都处在猫冬状态,有点儿类似动物的冬眠。一入冬,宝山白天孩子不出门,晚上大人擦黑就鼓捣生孩子。所以,宝山住户不多,孩子哪家都五六个。自从荣子君来过后,隔三差五,王树信就到羊圈王清平家看一看。没有什么深交,说些什么呢?无非社员讲的那些神精古怪的事情。据王树信说,他大概六岁那年,宝山村里闹鬼。大家说晚上谁撞见了鬼就会被鬼带走,晚上人们都早早关上门不敢出去。后来,村里一年死了十多个壮劳力。这些人都是上山打猎和采伐木头出意外死的,村里的丧事一场接一场,全村弥漫着悲悯的乌云。仙姑说,宝山村被恶魔诅咒了,那恶魔是村子里的一个老树精,老树精不死村里还有人会被诅咒。后来经仙姑指点,王树信父亲把村口的一棵古树连根砍倒烧掉。从那到现在,宝山再也没有人死在山上。王树信十岁那年,村里一对年轻夫妻发生口角,妻子上吊自杀;接着,宝山村每到天夜里都能听到女人的哭泣声。村里人说,是那死去的女人在索命,后来丈夫也上吊死了,仙姑说是他的妻子把他带走的。

像这样的事情还很多。王树信小时候很害怕这些东西,夜里从不敢出房门。随着新中国的建立,尤其到西瓦尔图公社建立,宝山大队成立了党组织,不断有党的干部到这蹲点儿,才渐渐消除了人们心头的迷信。其实,现实生活中,无论是神鬼还是恶魔,都是庄户人内心解不开疙瘩的代名词,想象出神这个美好的生活愿景;鬼是暗地里的利益交易,恶魔是是别有用心的故意编造。或许限于人们认知,他们才把弄不懂的归于迷信;或许对现实失望,将期望寄托给神灵,使人的肉体和灵魂随思想而生而灭。

王清平好奇地问:“王大哥,这个“黄仙姑”到底是个什么人,他丈夫到底是什么人?”这也是妻子孙春枝急于想了解的事情。于是,她也竖起耳朵认真地听王树信解答。

王树信听完“哈哈”大笑起来。他说,这个“仙姑”不是女人,而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由于他远近闻名,公社医院聘为了坐堂大夫,现在成了公家人。等他成了公家人,大家才知道他姓黄,大家才从“黄仙姑”改叫“黄家仙”。

来到宝山大队后,还有一件事儿让王清平印象深刻——杀年猪。在宝山大队,每家都养牛养猪;牛是耕地的,猪是宰肉的。说到杀猪,那就可有讲究。宝山大队养猪不为贩卖,也卖不出去,都是宰了肉自己吃。每年进入十月后,人们就开始陆陆续续杀年猪,一直延续到腊月二十四这一天。这段时间是宝山村最热闹的时候,每家杀猪这一天都非常隆重,俗称“杀年猪”。

杀年猪,宝山的人们都分为三步走:第一步,要在黄历上查好日子;第二步,请杀猪匠来;第三步,邀请重量级亲属和相好的乡邻吃肉。如果决定第二天杀猪,那么头天就不会给猪喂食。第二天一大早,杀猪人家的男主人先到青龙岭送烧俩纸钱,女主人领着孩子们家在里烧好滚烫的开水。在院子的中央立着一个七八十公分的木头架子,木头架子上铺着日常使用的两平米多的面板。在面板的背阴方向下方,摆着一个盆,等着杀猪时接血。

一切准备停当,等男主人送烧纸钱儿回来。男主人进院子站在木头架子阳面,挡住直射过来的刺眼阳光,几个壮劳力把猪押上案,猪在案板上拼命挣扎,嘶叫。这时,杀猪匠早已做好准备,瞅准静脉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猪的咽喉处喷出热腾腾的鲜血。在冬季朝暾的强烈光辉下,喷出的猪血像红色的瀑布喷薄而下。

杀猪匠犹如大将军一边指挥壮汉们,用开水先浇第一遍,第二遍过后,大家急忙用刮刀把猪毛刮下来,遇到犄角旮旯的地方,反复浇水反复刮毛,白白嫩嫩的肉就呈现在人们的眼前。接着,杀猪匠把猪头卸下来,用绳子把猪头掉在屋檐下,然后开膛破肚。最后,杀猪匠边把整猪分割成一块块的肉,边指挥人把小肠敨干净灌血肠,又指挥女主人把该烀的肉块、血肠和酸菜,一齐放到十二印儿的大锅里,灶坑里了架上木头柈子烧起来。

从每年十月到腊月二十四的这段日子,宝山村有头有脸儿的人,都是吃了这家吃那家,一家挨一家的“圈儿席”。这里的男人女人都热情好客,如果请了不来,就是看不起主家。谁家杀猪,全家人通常都会这么说:“走,到我家吃肉!”

如果被请的人稍微疑迟不走,那么请的人就会主动拉拽,拉到你走为止。这顿饭要吃到晚上七八点钟,菜品也不会有多少花样,基本都是以烀的肉为主,酸菜是辅料;有时图省事儿,一饭盆大块猪肉和着酸菜上桌,菜就齐了,肉上插着一把锋利的尖刀,外地人头次上桌都不敢动筷子。唯一不同,凡是上席的人,必须要喝酒;酒是农家小烧锅,喝酒的家伙什儿,有吃饭的大小碗,有盛菜的小盆,有喝水的茶缸子,酒入口甘淳刚烈,后劲特别大。吃喝完毕,大家又玩纸牌、推牌九和掷骰子。那时,农村人没多少娱乐,大家聚一块的时候就是这些。有人给总结:人与人联系靠吼,娱乐靠酒,走亲戚串门靠走,看家靠狗,光棍的性生活靠手。有一些自制力差的人,可能头天一两句话不投大打出手,第二天又楼脖子抱腰一块喝酒。这就是宝山特有宴席叫“圈儿席”。

王清平,宝山的一个外人,吃“圈儿席”自然靠不上前儿。王清平一家三口蜷缩在羊圈里不敢出门,一出门就能闻见随空气飘洒的肉香味,使他们的味蕾和思想特别痛苦。只有略知底细的王树信,天生嗅觉敏感的潘学文,在杀猪的当天请了王清平。在王潘的猪肉宴席上,以王树双为首的屯大爷、屯不错,给王清平来了个下马威。酒后的王树双瞪着赤红的双眼,五马长枪地瞎咧咧起来,还撸胳膊挽袖子要捶王清平。王清平镇静地默不作声,他也不敢吱声。因为他知道当地人的野蛮,所以他这个歪脖秧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两次,都是王树信一顿臭骂压了下去。王树信请吃席的当天,他老婆钱凤梅还给孙春枝送了一小盆肥肉片子,里面还掺了一星点儿酸菜。

虽然王清平解了两次馋,但是苦涩的胃肠根本得不到满足。他与妻子不无感慨地盼望,要是天天能吃上细粮,天天能有点儿肉星,那该多好啊!眼前,他们不可能过上那样的日子。

无论夫妻有多少惬意、惆怅和烦躁,他们只有坚持下来,才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当时,孙春枝重身不便。由于饮食粗糙没营养,居住环境简陋,恶臭难闻,导致了他心情烦躁不安。为了安抚妻子的心情,他把听到的看到的趣闻轶事讲给妻子听。当然,在讲的时候,他也进行了胡乱改编。妻子很理解他的苦心,无论枯燥还是精彩,她都当作天下最有趣的故事听。时间一长,王清平把自己能理解的有趣、惊险和恐怖的词语都用完了。当时,王清平不知道有“江郎才尽”这个成语,实质他就是这样一种状态。

有一次,他在潘学文家无意中发现了一本《唐诗三百首》。这是一本线儿装、竖版和繁体字古书,他如获至宝地借回了家,郑重其事念给妻子听。说实话,他有绝大部分字都不认识;但妻子更是一个大字不认识,丈夫怎么念她就怎么听。在那个年代,在那种生活环境中,这一对近乎文盲的夫妻,自娱自乐的方式已经很了不起。有一次,王清平读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时,把“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读成了“念天地之心心,独仓然而弟下。”他把《游子吟》中“报得三春晖”读成了“报得三春军”。他读刘长卿《秋日登关公台上寺远眺》错得更多,把“云峰隔水深”读成了“云山听水深”;把“夕阳依旧垒”读成了“夕阳依旧土”;把“寒馨满控林”读成了“寒食江东林”;把“惆怅南朝事”读成了“周长南高事”……王清平不认识的字就猜,他猜遵循两条原则:一是读认识的偏旁,二是按照自己的理解读。

王清平无意的举动倒成了无心插柳,很多孩子不顾羊圈的骚臭味,每天像上学堂一样准时找他学诗,把王清平当成了学问高深的大圣人。王清平也大咧咧地充当“老师”,尽力教这帮渴望求知的孩子。他虽然认不了几个大字,但是凭借着经验“忽悠”,把一首诗解释得面目全非,却解释得精彩纷呈,引得孩子如痴如醉。有时,一些社员也来听他白话儿。相比之下,潘学文拿腔作势的派头让人烦,大家都愿意围在学问小的王清平身边。所以,在日常生活中,个人的魅力来自于亲和力,也是学问和能力的核心;学问和能力有了亲和力这层外衣,显得学问和能力更加超群。在那段无聊的生活中,那些孩子给了王清平夫妻无限的欢乐。客观地说,王清平的忽悠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在以前惊涛骇浪和艰难困苦中锻炼出来的。他只不过是生活现实的淬炼,用亲身感受把深奥的学问和道理说出来。宝山那个蛮荒的山沟,长期与世隔绝,能听到王清平古今并论、现实理想的七拼八凑,当然是天高地厚的听闻。别说这些孤陋寡闻的山里人,即便学识广博的人也会听的新奇。

时间一长,王清平这个假“博士”越来越有人缘,把周围一些孩子吸引在身边,孩子们与他拧成了钢丝绳般的感情。有几个大点的孩子,有从家里偷白菜和土豆的,又有从家里偷冻猪肉的……反正给他那什么的都有。看到孩子们的表现,王清平难受得直想哭,唉,良心丧于困境,我堂堂党员竟然受到顽童布施。现在他就像一头狮子掉到陷阱里,有再大的力气使不出来。

孙春枝讲到这,王家宝问:“妈,咱们在羊圈里住了多长时间?那又怎么去的五宝山?为什么与刘桂芳老师家结下了仇呢?”

孙春枝语重心长地说:“听我慢慢和你说。宝啊,记住,不管遇到了多大困难,别怕,不知啥时候就有了转机。”

王清平从一个困境走入另一个困境,长时间的困境和磨难,让这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既积累了无数恐惧,又积累了无与伦比的生活经验。眼前,他光看到了接连的坎坷,从没有留心自身还有可挖掘的潜力。一直以来,凡事总想逆来顺受,从来没有停下脚步,认真冷静思考,没有明确谋划出今后的生活,也没有任何准备迎接新生活的挑战。是的,人往往是这样的,长时间压抑在一种磨难和困苦之中,整个身心都沉浸了不幸和消退的情绪中,从来不去想怎么调整或者说去改变这种生活模式。

时间的指针指向了王清平的幸福时刻,同时,也把他带到了生活的风口浪尖。这天上午九点,西瓦尔图公社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手卷的老旱和成盒的香烟混合味道,呛得大家咳嗽不停,与会的人越咳嗽越紧抽个不停,满屋子的乌烟瘴气。王清平穿着当兵复员时的黄色军上衣,与王树信并排坐在会议室后排,认真地聆听着公社党委扩大会议精神。会议第一项,公社党委宣布了所属各生产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和队长的任命。清清楚楚地宣布,宝山大队党支部书记王清平、大队长王树信。听到这个任命,王清平大吃一惊,这是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事情。开会的通知是让他以一名党员的身份来参加,绝对没有想到公社会任命他为宝山大队书记。

这段时间以来,王树信在内心隐隐约约感觉到,无中生有空降到宝山一名复转军人,又是一名党员,再加上荣子君在宝山大队的那一番表演,分明是公社有意的安排。他虽然在心中有预兆但是看到这个结果,内心还是一阵阵难受,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当初,他没有积极为王清平解决住房问题,就是想让王清平知难而退,别来抢他这个宝山大队“一号人物”的位置。现在面对公社党委的任命,他无心聆听下面的会议精神,内心像热浪翻滚的沸水一样。台上领导轮流发言,王树信自顾自沉浸在低落的情绪中。会议又进行了两个小时,总结了公社一九七七年的工作,部署了一九七八年政治工作意见《转变思想、恢复生产、全力抢救“四人帮”造成的巨大损失》;做出了取消革委会、批判“四人帮”的决议;传达了国务院批转教育部《关于一九七七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意见》。

王清平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听完了会议所有的报告,让他看到了自己一片光明的生活前景。同时,他庆幸伟大的祖国终于结束了苦难的生活,逐步向着无比光明的征途前进,伟大的社会主义盛世即将到来。王清平想,毛主席创造了一个让人民有安全家园的盛世,华主席可能即将要创造一个平安稳定的盛世。此时此刻,他心中也像王树信一样翻江倒海。他感慨人生追寻的各个过程,有太多的意外,也有太多的必然。虽然这些过程好的也有,坏的也有,但是谁也不能预设自己的人生旅程。每个人能做的,就是同命运赛跑,跑不过命运,那你就是在昨天的路上重复。

大会一结束,所有人都到公社食堂就餐。这时,公社党委秘书把王清平和王树信请到了荣威雄的办公室。同时有人端进来三份与大家一样的工作餐。工作餐是一碗土豆炖冻白菜和两个馒头。与公社的一号人物共进午餐,王树信心中还是有些激动,这也使王树信低落的情绪高扬了一些。因为他是主宰最大公社西瓦尔图的一号人物,他的思想和意志就决定了全公社人民的命运,那还了得吗!

荣威雄拿出一瓶“老山头”牌白酒和三只白瓷水杯,面色和蔼地给他们二人和自己倒上白酒。三个人围着办公桌坐定后,荣威雄缓慢而又严肃地说:“树信呢!你对公社的任命有什么想法吗?”

王树信心中鼓了好几次劲儿,始终没敢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不情愿地点头称是。因为他自己心里清楚,他这个大队长是靠户大人多,才“造反有理”坐上去的,入党手续都是靠投机取巧编造的;现在“四人帮”已经偃旗息鼓,谁知道还会有什么运动。不久的将来,不,很快就能有处理他们的结果。基于这些,他虽然极其反对这次的任命,但是嘴上没敢说出来。

看着王树信不情愿的样子,荣威雄知道这一针扎见效了。他笑笑说:“树信,刚才在大会上你也听到了,‘文化大革命’期间无法证明自己不是突击入党的,要一律取消党籍。为什么没取消你的党籍呢?是因为你人品端正,有一定的觉悟,最主要的是你不在‘四种人’之列,否则,我绝不会手软。不光撸了你,还让你在笆篱子吃几天窝窝儿头。”最后几句话,荣威雄咬的严肃、坚定、凶狠。

听完荣威雄的解释,王树信知道让人抓住了自己的脉门。俗话说,抓蛇打七寸,驻马勒嚼子。

三个人的谈话,荣威雄尽量显得气氛融洽,不让他俩感到尴尬。王清平来到宝山大队表面得了个大便宜,同时也捧上了个刺猬。此时,他既不能替王树信美言,也不能发表自己的看法,简直如坐针毡。荣威雄看出了王清平的心思,转向王清平说:“清平,这次任命你为宝山大队书记,不完全因为你是子君的战友。你七零年入的党,部队生活锻炼了四年,始终是毛主席无比忠诚的战士。在这刚刚粉碎了‘四人帮’的困难之际,也算是临危受命,一定要带领宝山人民转变思想,跟上公社的步伐。我相信王树信会很好地配合你!树信,你说呢?”

王树信重重地点了点头,王清平挺直了身段表态:“荣叔,你放心,我一定配合好树信大哥。”

“有这个决心是好的,我要看你们的行动!”最后,荣威雄提醒他们二人,政治上的、原则上的大事儿,王清平说了算;生产上的、社员上的事情,王树信挺摊子。明年春耕,他要亲自参加动员大会,实地查看他们的工作情况。

荣威雄这个压力好比泰山压顶,让他二人身上沉重无比。

临出门时,荣威雄玩笑地说:“对了,我明春去,清平你不能在羊圈里招待我。不然,我打你这个‘一号’的屁股。

王树信能听不明白吗?这就是说给他听得。

羊圈里住着宝山大队的“一号人物”,消息不胫而走。这是建立大队以来的爆炸性新闻。说的夸张一点儿,绝不亚如邓大人复出的震撼性。社员们茶余饭后、街头巷尾演绎着种种说法。东宝山生产队长潘学文、屯大爷修牤子、西宝山生产队长钱生、腰宝山的生产队长王树文、屯不错秀才郑凌峰,无时无刻关注着王清平的一举一动,他们都想看这个外来和尚能念什么经。其实,说外来和尚是好听的,想看这个外孛秧的笑话才是真的。同时,他们也怕这个歪脖秧破坏了宝山的权力格局。

那时候,宝山村组织和党组织都是有名无实的空架子。究其实质,宝山仍然处于原始的自然状态。内蒙古边远的公社和大队都是这样,甚至还有比宝山乱套的大队。像西瓦尔图代管的五宝山管理区,各方面都是零,下面的大队根本拿不成个儿。这里有少数民族生活习性和特点的原因,也有党和政府触角延伸不到的原因,再就是地广人稀的原因。当时,大队村屯建制建设是旗县和公社最头疼的问题。即便是党政组织完善健全的村屯,基本也是形式上存在而已。每个村屯谁家户族大、壮汉多,谁就是这个大队真正管理者。像宝山这样的边远山村,除了最早在这定居的十来户正根儿以外,其它人家都是二次闯关东过来的,不经过一番引导和治理,他们就会这样野蛮地生存下去。从目前来看,王清平就是荣威雄为宝山选出来的领路人,不舍得一身剐,就是把他这个“皇帝”拉下马。

眼看过年了,这个远离尘嚣的山沟子躁动了起来,家家户户都选出代表到公社,或者到旗里置办点儿年货。此时,王清平心里也躁动起来,一家三口仍生活在破瓦寒窑的羊圈里;春枝的重身子即将生产,充饥的粮食也不宽绰。自从被公社任命为大队书记以来,王清平对如何开展宝山工作,一点儿辙没有。不言而喻,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你王清平虽然有荣威雄罩着,但是他不能亲自坐镇宝山。一个外孛秧想在这蛮荒之地展开拳脚,那困难程度可想而知。

突然,东宝山生产队长潘学文来到洋房,借着请示工作的由头拜访“一号人物”,站到院子里大声喊“王书记”。王清平赶紧从里面出来迎接,打算就此开始他一号人物的工作。今天,他才仔细地打量起潘学文,身高一米七左右,身穿一身深灰色的中山装,两袖口缀着蓝涤卡布的补丁,头戴一顶狐狸皮的棉帽,方方正正的脸膛,一双明亮透彻的眼睛,浑身透着精明强干和清气和蔼。来到宝山以后,王清平与他见过几次,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打量过他。这一看,让他从里往外生出一丝恐惧。因为他的挖口脸太像戏台上的座山雕,一脸的恐怖气息。

王清平热情地往里让,潘学文边走边矜鼻子边往里走。进到屋里坐下,看着春枝挺着即将临盆的大肚子,又呆在这天寒地冻的羊圈里,确实生发了同情之心。高声说:“小王书记,媳妇都要生了,还住这!赶紧儿收拾一下,咱们挤巴挤巴。”

说着,潘学文这就哈下腰收拾东西。

王清平赶紧拦住潘学文:“老潘大叔,我已经有了安排!”

两个人你推我让了起来,像是多年挚友的谦让与拉扯。王清平看出来潘学文是真心,真心让到他家西屋去住。但是,王清平始终牢记荣威雄的嘱咐,现在宝山大队形势很复杂,他自己又是外来户,不能随便答应任何一个人的要求和馈赠。

正当二人争执的时候,外边院子里热闹了起来。这时,王树信一头闯了进来,看见潘学文忙打招呼:“老潘也在!”

潘学文看见王树信风风火火地进来,忙打听什么事儿。王树信一看王清平也蒙门儿,连忙笑着解释他忙三火四的原因。原来,王树信参加公社党委会回来,把这次公社任命的决定,以及大会的内容向老婆钱凤梅介绍了一遍,也把自己的想法竹筒倒豆子,稀里哗啦地亮了出来。因为王树信认为王清平抢了他的书记,所以他要想方设法让王清平土豆子搬家滚球。他老婆钱凤梅就掰开了揉碎了,给王树信数说成破厉害的关系,劝自己的丈夫不要这么干。钱凤梅的分析与荣威雄想的一般不二。另外,老书记的死虽然和王树信没有直接关系,但是他也脱不了间接干系。如果王树信节外生枝,那保不齐就会出大事,荣威雄真有可能让王树信蹲笆篱子。

看到丈夫还二二思思的,她直接了当地说:“既然公社启用王清平,那就说明荣威雄掌握了你的把柄。你要聪明,就应该趁此机会把原来的一切撇清,安安稳稳地当好这个大队长。再说,王清平初来咋到,对宝山不熟悉,他要想干成任何事儿,没有你的支持,他就是聋子和瞎子。所以说,你才是真正的宝山一号人物。”

听了老婆至情入理的分析,王树信再结合荣威雄的一席话,咂摸出了其中的厉害关系。要不说,家有贤妻丈夫不出横祸。王树信要是没有钱凤梅这样的老婆,那得天天破裤子缠腿儿。他与老婆商量了一阵子,确定帮王清平踢开头三脚。第一,给王清平解决住的地方,让他脱离破烂不堪的羊圈;第二,帮着王清平重新调整宝山大队的人事,让他顺利地开展工作;第三,彻底搬开潘学文这个绊脚石。第二天,王树信亲自带人把大队部的东屋收拾出来,用大白纸把四周墙壁和天棚都表糊了一遍,把原来的土炕和炉灶重新掏干净。一切齐备之后,把火点着烘暖了屋子。今天,王树信领着人来给王清平搬家。王清平听说要搬到大队部去住心里很高兴,这样安排最合理,任何人也挑不出毛病来。本来嘛!大队书记住大队部理所当然,再说,这也是权宜之计。

一家子住进了明亮的新居,孙春枝心里石头落了地,内心有说不出的高兴。新居四周墙壁和棚顶都雪白亮堂,南窗户根儿摆了一张破旧两侧四个抽屉的办公桌,东墙根儿摆着莫旗购置的一对油着牡丹花的箱子,箱子上还摆放了竹坯外罩的一对暖水瓶,暖水瓶旁放着“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搪瓷缸子,上方悬挂了一面带有毛主席头像的镜子。孙春枝轻轻叹了口气——总算有了安稳的家。

孙春枝强挺着大肚子来到四五平米的小厨房,靠北墙根儿搭建了一个简易的碗架柜,整齐地摆放着过日子的家什。在碗架柜下面,堆着社员们凑来的五谷杂粮和一些土豆、萝卜、冻白菜。凤梅嫂子正在整理厨房的用具,手脚麻利,摆放有序。

看见春枝挪进来,凤梅嫂子忙说:“快回去!这么乱,绊倒了可不是小事儿。”

春枝感激地向凤梅嫂子说了很多感谢话儿,转身回到了热乎乎的炕上。坐在温暖的火炕上,孙春枝一只手半搂着儿子家宝,感受着室内热乎乎的空气,一股酸甜苦辣的情绪油然而生。从结婚到今天,她仿佛经历了一生的过往。挨饿受冻、奔波恐惧、六神无主都让这个年轻的女人在惊涛骇浪中穿梭。就拿现在来说,上午还在冰冷的羊圈里瑟瑟发抖,下午就搬进了四白落地、暖意融融的新居。生活的起起落落简直太不可思议!

陆续,还有男男女女往家里送鸡蛋、饭盆和水桶等生活的用具,算是“恭贺乔迁”之喜,大家搁下东西就走。王清平和妻子春枝知道,这是农村搬家的风俗。搬家的时候,大家或多或少拿一些东西来祝贺,农村风俗叫“温锅”。他们知道这是礼尚往来的事情,不推辞收下了下来。王清平想,虽然大多数都不来吃饭,但是生产队大大小小干部得请来,于公于私都要和他们见见面,便于今后开展工作。于是,他招呼王树信两口子、春枝共同商量,也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商量了一阵子后,王清平和凤梅嫂子负责准备伙食,王树信负责请人,立即动手忙乎了起来。应该说,这次“宴会”拉开了王清平主政宝山大队的序幕。

要说做饭,王清平在部队炊事班干过,又受过专门培训,做农村饭菜堪称厨师级别的;凤梅嫂子呢,也是宝山大队数一数二的家务能手。凤梅嫂子土豆削皮切丝、白菜洗净削片……王清平掌勺,清炒土豆丝、土豆片混炒白菜片、五花肉炒干辣椒和清炒鸡蛋,一会儿工夫,四个香喷喷的菜肴摆上了桌。在农村,大事小情的招待,菜肴数量不多,菜量特别大。像今天,只做了四个菜,每样菜都做了半盆。细心的凤梅嫂子在菜上桌前,提前分出了一部分,又熬了小米粥,拿到东屋给春枝和家宝。把一切收拾停当后,她急忙赶回家去给五个孩子做饭。

大队部临时改成了“宴会厅”,办公桌当成了饭桌。宝山大队的首脑人物,左右围着王清平这个“一号人物”坐定。王树信亲自拿着荣子君送的散白酒,斟满每个人的小瓷碗。在推杯换盏中,弥漫着权力博弈的滋味儿。在这个二十多平米的空间中,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充斥着老奸巨猾、残酷斗争、阿谀奉承和虚情假意,让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掌权者小心地应付着。

王清平端起第一碗酒满怀感激地说:“数年的寒来暑往,几年的辗转漂泊,让我流落到了宝山大队,承蒙各位爷们哥们的收留,让我有了临时的安身立命之处。感谢老少爷们的真心帮助!敬大家!我先干为敬。”

想知道王清平能否站住,请看下一章苦命人定鼎宝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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