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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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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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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足迹》连载

第六十章 人生无根飘如尘 世事无常不由人

陶渊明杂诗曰: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这种关于“人生无常”“生命短暂”的叹喟,到了汉末魏晋才更深更广地扩展开来。陶渊明这种叹喟凄凉悲怆、深厚沉重,以至成为整个时代的典型音调。这种音调,在今天看来不无消极悲观的意味,但在当时特定的社会条件下,却反映了人的觉醒,是时代的进步,不失为人们发泄的渠道。

由于命运变幻莫测,人生飘泊不定,种种遭遇和变故不断,每一个人都很难找到最初的自我。人生就是无根之木、无蒂之花,深刻的人生体验和至为沉痛的悲怆,使我们每一个人都能呼之欲出“自画像”。陶渊明生逢晋宋易主期间,政治黑暗,战乱频仍,国无宁日,民不聊生。他迫于生计几度出仕,几度退隐,纠结在矛盾和痛苦之中,终在四十一岁时辞职归田,不再出仕。他旷达超然、平和冲淡之情,蕴藏的是一种理想。生活在现代社会现实中的王家宝,虽有陶渊明的生活体验,却没有陶渊明的超然思想和志趣,早已从最初的自我中走出,像一只苍蝇有头无向。怎么办?现实生活的小车不倒只管推呗。

腊月二十八,王家宝“吱吱扭扭”陪着妻子回娘家过年,到了老丈人家他又变色龙一样喜笑颜开。谢可欣看着丈夫外国鸡一样的脸色,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是也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小夫妻跟着谢开荒老夫妻拎着大包小裹,喜气洋洋地到二里之遥的老谢开荒家。这是老谢家多年的规矩,每到腊月二十八,谢传承夫妻带着儿女准时到父母处报到。刚一进门,老谢开荒没看到孙子老黑儿,不高兴地问:“老黑儿一直没有消息吗?大过年的还不露面?”

谢传承没接话儿,周爱梅接过来说:“爸,你也太惯着他了。我都一年没见着他了,一个电话也没有。没事儿,爸!今年虽然他不在,但添了孙女婿。一样热闹!”

听儿媳妇宽慰的话儿,老谢开荒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为了缓解父母的低落情绪,谢传承悄悄地分配了任务。他安排女儿女婿陪老人聊天,自己和妻子忙着准备当天的饭菜,及春节期间容易储存的饭食。谢可欣针扎火燎地叽喳个不停,上蹿下跳逗得爷爷奶奶十分开心。两位老人边高兴边嗔说孙女顽皮,告诉孙女已经结婚当媳妇,不能像以前那么任性,要孝敬公婆,还要一心一意地对待婆家的弟妹……最主要的要学会料理家务。这一番言传身教,家宝听得内心一阵阵感动。老谢开荒问:“可欣,按当地风俗第一个年儿应该到婆家过。你怎么跑回来了?”“爷爷,可欣要在幸福过,怕你们四位老人孤单,我就主张回来啦!”王家宝抢着说。

“切,家宝跟你们都是封建思想,老八板儿!什么除夕夜不瞅娘家灯,初三招待姑爷,那都是过去缺东少西闹的,怕闺女回娘家吃乎。”谢可欣一副乖张的做派。

奶奶赶紧说道:“小黄毛丫头懂啥?可别胡说八道,守妇道才是本分。过日子啊,不能想一出是一出,要处处忍让,筷子绊牙的事儿,谁都别往心里去。”

“好——奶奶,你这三从四德教育我妈吧!那是对妇女的迫害,新时代女性追求白富美的个性。你说——没有个性还有什么意思?”谢可欣调皮地说。

在场所有人虽然看不惯,但充满了爱意的欢声笑语。过节嘛,一切以团圆和谐为中心。提前,谢传承夫妇嘱咐两个年轻人说活说事儿要小心。因为老黑本来是爷爷奶奶的心病,不知哪根弦儿搭错会碰着老人的心尖儿,让他们过年憋屈一天就是憋屈一年。

老谢开荒习惯性总结发言,这一家之主一言九鼎:“可欣,把你爸你妈叫过来!”谢可欣麻溜喊过来父母。

“过年啦,咱们好不容易聚到一起团圆团圆。你们年轻人各有各的工作,我们当老的也不能拖你们后腿。我看家宝的父母也不是糊涂人,你们不要觉得人家种地就是农民。就算是农民咋啦?我和你妈不是农民是什么,别动不动就把农民挂在嘴上。可欣,尤其是你,动不动就‘农民’,农民得罪你了。这样不好,很伤人!再说,也不是我们这样家庭应该说的话儿。”老人家虽然语调不高,语气也很温和;但是字字千钧,声声震动耳鼓。

“明白人,绝对明白人!不愧是当过大官儿的人。”家宝在心里念叨。家宝偷眼看老丈母娘表情很不自在,妻子脸色也有点儿变化。他明白,爷爷这是在说岳母和妻子。谢传承担心父亲话太重,会让女婿不舒服。于是接过话头:“爸,我们很注意!”

“别光注意,要用心!”老谢开荒不高兴。

王家宝手里干着活儿,思想一会儿飘回到父母家中,一会儿又飘到与妻子上次的争吵上。他感谢父母的宽宏大量,又纠结在妻子蛮横无礼。王家宝能够理解妻子拽自己回来过年,却心痛妻子与自己争吵的刻薄话语。为了逼迫丈夫与她回厄尔古纳过年,她用事实对比的方法,把王家宝数说得哑口无言。谢可欣把给他安排工作、结婚、买房子、买车……所有的事情都翻了出来,她质问家宝她的家人付出这么多,她对家宝这么真心,家宝是不是应该陪她的家人过年。

这几天,王家宝想,妻子如果不这样数落他,或者用撒娇的方式,那么他心甘情愿地陪她回来。但是妻子盛气凌人、高高在上逼迫他,使他内心有说不出的疼痛、无奈和不甘心。谢可欣战胜丈夫,在心理上快感无比,暗暗得意自己找到了治住丈夫的法宝。其实,这样的女人是十足的傻子,无论豆蔻年华的青春靓丽,还是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这都是亲手赶走爱人的愚蠢行为。她就没想到爱人会如何伤心,自己男人的尊严会受到挑战。谢可欣不但自己做出愚蠢举动,还向母亲周爱梅炫耀自己的本事儿。周爱梅也是一个糊涂的女人,大半辈子的生活体验,三十来年的人民教师生涯,竟然没有纠正女儿任性言行,嘴上还夸耀女儿有本事儿。她说:“可欣啊,这就对了!一个女人身价很重要,第一回合咱不能输,否则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在周爱梅心里,多年的生活经验让她认为婚姻讲究实力。因为她的家庭与谢家相差悬殊,自己在谢家人面前经常显得不硬气,尤其是在公婆面前处处小心翼翼。虽然她得了贤惠孝顺的好名声,但是总觉得自己生活得不畅快。听到女儿把女婿数落得哑口无言时,她心里感到非常痛快,觉得女儿比自己强。忽然,她又想到自己说这话不符合身份。于是,她浅浅地嘱咐女儿不要过分。这话一出口,她又后悔起来,万一把女儿束缚住咋办,受婆家人欺负咋办。总之,从女儿结婚以来,她脑海里全是女儿与婆家斗争的荒唐想法。

其实,在生活中多数的父母都像周爱梅一样,把自己儿女言行看成至高之上,甚至看成自己的眼珠子一样完美无缺;而把儿女的伴侣看成一无是处,甚至看成势不两立的针锋相对。虽然置身事外的人看起来非常可笑,但是这也能看出父母大爱自私的可爱。抛却一切世俗来讲,这种爱也就是父母最愚蠢的行为。

对王家宝来说,这个春节是有生以来最疲劳、最繁忙的年儿。从到家就没闲着,洗涮盘子碗、择菜、炖肉、抠鱼……虽然他都是打下手,但也忙得像陀螺一样。家宝想,这富人家过年就是不一样,光这盘子就不计其数,大小各异,形状五花八门,简直成了卖盘子的超市,八辈子都使用不尽。年货更甭提了,鸡鱼肉蛋应有尽有,青菜干菜铁盒罐头摆了一拉溜,像雄赳赳气昂昂的士兵等待检阅。说实在的,家宝都看傻了眼。他长这么大从没这样过过年,也没享受过这么多美味。

谢可欣呢,因为丈夫顺从她回来过年,所以她像只快乐的小燕子,时不时窜进厨房,嗤眉弄眼儿地挑三拣四,嫌这个腻那个辣,几乎没有合她胃口的吃食。他与岳父岳母怕老人膈应,咬耳扯袖提醒她才制止了谢可欣。王家宝一看老丈人一场之长,指挥千军万,在家人面前永远都是列席常委,只有听喝的份儿。要不说,家是一个独立王国,国王从来都不是风光的男主人。谢传承心里想:“男人能活得像父亲那样才行,母亲从来都百依百顺,儿女言听计从,周围人尊敬有嘉。唉,我这辈子是望尘莫及啦!”他手里忙活着,这些年往事不断地涌上心头,酸甜苦辣的滋味就像这饭菜,看着美丽吃着五味杂陈。

这个春节老谢开荒夫妻欢乐无比,天天像生活在梦想的天国里。过了初三,家宝小夫妻开始到亲属家闯新门子,主要到谢可欣的老亲少友、七姑八姨家,每到一家都提着四合礼,每家都有或多或少的红包。一直到初七,这对小夫妻真是充实无比。一天走两家三家,或吃饭,或不吃饭,精神上充实,身体上乏累,兜里的钞票不断变厚。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谢可欣数着钱儿都笑出声来,向家宝念叨结婚真好。看着妻子像孩子一样的心理,家宝嘴上不说心里却感到深深的压力。他心想,这都是债啊,一笔无限循环的人情债啊!串新门子,这是农村的富有亲情味儿的一个风俗,年轻人婚后的第一个春节,要到直近的老亲少友家串门。无论多么高贵的家庭都必须遵守这个风俗,礼品根据经济条件的孬好量力而行。一直忙到初七才算告一段落,还有一些不远不近该去而没拜访到的,只好在正月里抽时间接着走动。

俗话说,人怕接触,树怕扒皮。结婚前,家宝对谢可欣再近也是远观;结婚后,他对妻子有了深度的了解。谢可欣恃宠而骄、撒泼任性、目中无人的弱点全部暴露出来。好在二人新婚燕尔上没有实质性的矛盾,这也让家宝十分苦恼。春节前后十天的时间,王家宝小心谨慎掰着手指头过。唯一让王家宝欣慰的是言语和行为颇受爷爷奶奶喜欢,老夫妻对待家宝也像对待亲孙子一样对待。老头一高兴给儿孙们讲起了他当年带领乡亲们战天斗地的火热生活,让这一家三代都回到了厄尔古纳那段惊心动魄的岁月。

厄尔古纳真荒凉,兔子成群是口粮。尤其青黄不接的时候,北大荒生活最难熬,每天保命斗两狼,三根肠子闲着两个半。这是当年老谢开荒那代人北大荒生活最真实的写照,老夫妻经常领着孩子挖野菜打猎。现在人可能认为,上山和草原打猎多么惬意。那个年代,一不小心,在家里都受到猛兽的威胁,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在北大荒的生物圈里,狼是最早的居民,北大荒人是客。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又来了日本人,加上原生态的狼,被北大荒人形象得称为“两狼”。对于大自然中的狼来说,应该是人侵犯了它们的领地;对于北大荒人,乃至中国人来说,日本狼侵犯了他们的家园。对于原生态的狼,祖辈们都学会了打猎的本事自卫;对于日本狼,祖辈们只能忍气吞声捱着折磨。大多数时间,祖辈们消灭兔子改善生活,消灭狼安全地生活,打偷拳饥饿心头之恨。

那时候,在很长一段时间,北大荒一度把猎狼高手视为头领。所以,当时出现了很多猎狼高手。老谢开荒就是荒草沟猎狼的顶尖儿高手。当然,他痛恨日本侵略者比痛恨狼还恨之入骨,暗中给抗联通风报信,搂草打兔子——顺手宰几个耍单儿的日本狼。

老谢开荒说,日本开拓团的宪兵队不光残害中国人,还残害本国人。对那些不安心拓荒生活的日本人,进行了惨无人性的镇压,手段就像对待反抗他们的中国人。厄尔古纳虽然笼罩在侵略与反抗的你死我活的斗争中,但是有良心的两国人结成了深厚的友谊,也像各自的本国人邻里之间一样互相帮助,都过着相对宁静的乡村生活。唯一不同的,他们的劳动成果都被宪兵队掠夺一空,都过着猪狗一样的生活。当时,日本人不敢跑山,怕抗联挖陷阱、打闷棍。咱们中国人打猎、采山货果腹不是大问题。因为对付日本人的机关,他们都一清二楚,不用担心中招。天长日久,可怜了哪些开拓团的妇孺儿童。

日本宪兵队把侵占的物资和财富源源不断地运往国内,用来支撑帝国主义侵略各国的耗大军费。爷爷绘声绘色讲述,奶奶一旁补充,那段历史岁月就像放电影一样重新浮现在家宝眼前,使他对厄尔古纳过往有了更深远的了解。家宝庆幸自己生活在和平盛世,远离了浪虫虎豹的威胁,远离了战争的狼烟,远离了颠沛流离的折磨,远离了生离死别的悲情。此时,对生活的磨难和一时的不幸有了理解的理由。

王家宝理解了爷爷奶奶艰苦朴素的作法,也理解了岳父谢传承很多作法。他庆幸自己融入这样一个红色家庭,汲取的营养比父亲当兵经历还多。他想,父母艰苦朴素是生活的现实,而爷爷奶奶的艰苦朴素是一种境界,是北大荒祖辈一生不变的颜色。

初七晚上,谢传承带领一家再次回到父母处。一是团圆年有始有终,二是第二天各自奔向工作岗位向老人辞行。老谢开荒向例行公事叮嘱他们安心工作,尤其对家宝这个孙女婿给予了高度期望,希望他能芝麻开花节节高——能够为自己奋斗多年的厄尔古纳锦上添花!换个通俗的说法,就是为父老乡亲做更多的实际事儿。

一旁的谢传承笑而不语,对老父亲教诲感同身受。但是,他也有不同的看法。时代在变,北大荒在变,人的思维自然也在变。他对父亲拿老眼光看待现在的厄尔古纳官场,有着十分不同的理解和想法。但是,他谢传承依然继承了第一代垦荒人的原则和精神。他看姑爷的语言和表情都表现出信心十足,既高兴也担忧。王家宝逢迎地说:“我现在站在您和爸爸的巨人肩膀上,一定会倍加珍惜、倍加努力,不给家族丢脸!”随着这番表白,王家宝仿佛看到了若干年后自己执政厄尔古纳的盛景。看眼前的现实和实力,祖孙两个人的理想并非不实际。无论是历史的巧合还是现实造化,都告诉世人老猫锅台睡一辈传一辈。厄尔古纳官场已经不是完全靠学识和能力说话,官场兴替变数让这爷孙俩措手不及。谢传承没有扫老人的兴儿,也顺势勉励姑爷努力上进——踏实干活,好好做人。

谢传承虽然继承了父亲的优良品质,吃苦耐劳、体恤职工疾苦;但是他没有父亲的魄力、眼光和胸怀。这可能既是北大荒人第一代和第二代之间的代沟,又是北大荒精神上的统一。

看眼前,家人对这个姑爷很满意,毫无保留,尽全力辅佐姑爷一路向好,直至巅峰——农场场长。而他呢,却有不同的想法:在亲情上,他为了女儿可欣,可以给姑爷安排工作、购买住房,甚至买车;在工作上,他还是看姑爷的能力,绝不会利用手中权力把姑爷推到多高;在姑爷仕途上,如果姑爷有能力有作为,那可能会干到管局局长,甚至是总局局长。谢传承的潜意识里有一种有一种担忧——依着女儿任性胡搅蛮缠,早晚会磨尽姑爷的耐性,一旦让姑爷有能力独立于谢家之外,女儿不一定能拴住姑爷。拴住姑爷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姑爷永远依附于谢家这棵大树。所以,对老父亲期许姑爷的目标,他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热情,也没有表现出潜意识里想法。

听到家人都对丈夫期许那么高,谢可欣虚荣心理腾腾升起,认为自己抓到了一个金疙瘩,依偎在丈夫身边心内狂喜。她一会儿伸出手整理丈夫的头发,一会儿抖机耍灵聪明,给爷爷出谋划策。除了谢传承之外,都对这对儿金童玉女的婚姻喜形于色。一家人越谈越有兴致,老谢开荒讲述了一个惊天秘密,足以让任何人听了都地震的秘密。本来,老夫妻要把这个秘密待到棺材里,成为一缕青烟消散。今天,老谢开荒也许高兴过了头,或者担心自己死后成为永久的遗憾。所以,他说出了孙子老黑儿真正的身世。这也解开了谢传承夫妻心中一个谜团——谢传崟和儿子与谢家行事风格迥异的原因。

原来,谢传承出生两个月的时候,老谢开荒跑山回来的路上,从狼嘴儿里救下来一个三岁的孩子。经过多方打听,老夫妻才知道,他是日本开拓团的遗孤横山纯。他的父母被宪兵队迫害而死,成了没人照顾的孤儿。出于怜悯之心,老夫妻把这个孩子抚养起来。到今天,谢传承都不知道哥哥谢传崟是捡来的。从小,他把谢传崟当作亲哥哥,一起玩耍,一起长大。三岁的孩子知道什么呀?横山纯只知道管老夫妻叫爸妈。耳濡目染,一点一滴,学会了说汉语。小时候,周围邻居认为孩子说话晚,谁也没有想到他是个日本孩子。谢传崟到了二十岁的时候,身上没有一点日本人的影子。但是,随着年龄增长,这个孩子骨子里渗透冷横硬,邻居们都说他一点不像谢老夫妻。他从小愿意吃活物,飞虫抓住就吃,蚯蚓从土里揪出来就塞,尤其是活鱼拎起来连籽都不抠。一直到成年,谢开荒老夫妻都没给改过来这个毛病。

二十二岁那年,谢开荒老夫妻给他娶了妻子,这个妻子就是周爱梅。刚结婚半年,谢传崟到河中抓活鱼吃,被水草缠住脚踝,一口气没上来呛死了。那时,周爱梅已经怀孕三四个月,眼看孩子就要降临人间。怎么办?在两位老人的主持下,谢传承与嫂子圆了房,由谢传承担起了哥哥的身后事儿。那个年代,东北人嫂子改嫁小叔子、兄弟媳妇改嫁大伯子是非常自然的事情。这里有两个原因:一是北大荒地广人稀,二是婆家人怕孩子跟随母亲改嫁到别家受委屈。这种风俗延续到八十年代初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思想,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像王家宝这一代人根本没听说过。而且,当看到或听说一星半点的类似信息,他们还感到极其惊讶!

等到谢传崟的孩子出生后,这一家善良的人格外疼爱他。因为他肤色黑黢燎光的,给他起了个乳名——老黑儿。全家人嘴上不说,心里对老黑儿格外疼爱和放纵,导致了老黑儿劣性的无限放大。老黑儿从小调皮捣蛋,不是把东家的孩子打哭了,就是把西家的鸡鸭鹅祸害死了……总之,没有一天不给大人找麻烦的。东邻西舍也都非常理解,小孩子不懂事谁也不计较。再说,老谢开荒是厄尔古纳首任场领导,谢传承已经成长为队长,爷俩在职工心目中威信高得不得了。且说,谢老黑上了小学以后,不愿意学习,领着一帮半大孩子,天天玩警察抓小偷。不知是争强好胜的基因作怪,还是命运偏偏使然?每次游戏,谢老黑专门演小偷和黑社会老大,每次都把扮演警察的孩子打得哇哇直哭,而他却手舞足蹈地开怀大笑。

俗话说:小时偷针,大了偷金。谢老黑就是按这个规律发展的,从小偷小摸到打砸抢,他什么坏事儿都干。后来祸水越惹越大,从老谢开荒到每一个人都开始控制他,尤其控制他的口袋,苛刻时一分钱都不给他。然而,谢老黑不以为然,依然我行我素。全家人在他身上磨破了嘴,跑断了腿儿,操碎了心。有几次,谢老黑惹了大祸,谢传承下了狠手打他。每次,妻子周爱梅都看不下去眼儿阻拦,毕竟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周爱梅拦不住就搬出公公当挡箭牌,气得谢传承几次甩手不管了。老谢开荒劝儿子说:“传成啊,毕竟他不是你亲生的,别影响了你们两口子感情。”

几次以后,谢传承再也不动老黑儿一个指头。一看有爷爷奶奶护着,谢老黑更加有恃无恐,越做越大,初中没念完就开始混社会。再说,周爱梅对这个儿子又气又疼,她既希望丈夫能管教好儿子,又不希望丈夫往死里打儿子。总之,她就这样别扭地生活在现实矛盾中。

今天,直到公公婆婆诉说了前情,周爱梅才知道谢传崟原来是日本人,自己竟然跟一个日本鬼子过了两年,惊得她木在了当场半晌无语。她内心感到一阵阵羞愧,脸上一阵阵发烧。她与谢传承出生赶上日本开拓团撤退的尾,对日本人惨无人道的行为没有目睹,都是听老一辈人描述的。现在,她羞愧万分,心中的痛恨无法用语言表达。老黑一直是她的心尖儿,黝黑的脸膛像捉鬼的钟馗,扑闪着葡萄粒似的眼珠子像宝石那么可爱。现在,老黑儿一下子变得面目狰狞可怖,仿佛老黑两眼正射出杀人的光芒瞅着自己。思想归思想,回到现实老黑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即使蓝眼睛红头发的怪物也得认啊!常言道,屁股肉臭也不能割下来扔掉。从公公说出儿子的真正身世,周爱梅一直就这么纠结着。突然,她解开了老黑一直不让自己省心的症结,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日本鬼子的血统就是残暴不仁,活该孽种,爱咋地咋滴,死活一个价钱。

作为老革命的老谢开荒,与周爱梅想法截然不同。他虽然生气老黑不争气,但是始终认为环境改变他。作为和平盛世的大学生谢可欣和王家宝,除了惊奇之外,他们没有太多心理感受。尤其,谢可欣觉得老黑就是亲哥哥,也一直当做亲哥哥对待。只是爷爷讲出来他的身世,谢可欣才觉得哥哥确实做事离谱。

刚才的热烈气氛一下子沉闷起来,所有的人都开始沉默。

老谢开荒唉声叹气,自言自语,对抓不着影儿的老黑儿感到自责。这个文盲老革命从来没有想过他是哪国人,一直当成自己的亲孙子,时时处处记挂着他。现在,他埋怨儿子也不打听一下——这孩子一杆子杵到哪去啦,始终让人不省心。除谢传承以外,其他人都发出了悲凉的唏嘘。因为谢传承知道老黑到底去哪啦,但他此刻又不能说出来。他不想无比欢乐的新年气氛,瞬间变成了悲伤的哀悼之夜!

每个人都因时因景哀悼不幸,哀悼自己的过去。要不说人呢,外表看来,家家都幸福,人人都风光,尤其谢开荒家族在农场还有的比吗,权势地位和受人尊重的程度都让人嫉妒!谁会想到这么残酷的事实,确确实实就发生在这个家族。时间是世上最好的稀释剂,无论幸福还是悲伤,随着时间的久远,就像水蒸气一样蒸发,没有人理会蒸发到哪去了,就跟没蒸发前一样平常。

两年啦!谢老黑到底猫哪去啦?这个命运多舛让人不省心的孩子,他一竿子杵哪去了呢?全家人都在为他牵肠挂肚。这话啊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话说谢老黑把王大炮房子点了以后,他拿着鬼不信给的钱跑路。本来,他想躲一阵子就回来。鬼不信怕老黑回来事情败露,就郑重严肃地警告说,王大炮家烧死了两口子,人命关天不跑不行。他一听,命案必破,他家再一手遮天也保不住自己。何况,他爷爷和父亲都是老古板,就是不挨国家的枪子,也得让父亲打死。所以,谢老黑一杆子支到伊安县。他从没有什么生活经验,更没有数算花钱的习惯。鬼不信给他的三万块钱,像大风扬雪一样,没几天就撒在了风花雪月里。没钱!谢老黑就如同断了血脉,一天两天还能支撑。时间一长,谢老黑既没钱住店又没钱吃饭。他多次打电话找鬼不信要钱,鬼不信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他怕把鬼不信逼急眼,向公安局举报他,把自己送进巴篱子。怎么办?活人绝对不能让尿憋死。

要不说,人有人道,狗有狗洞。这种人就走不上正道儿,他迅速联系上一个地下赌场,改名换姓到赌场里当了打手。他又身不动膀不摇过上了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生活,身心感到无比的快活。他这个人从不多想,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他乡与何年。就这样,谢老黑非常滋润地过着生活。赌场里男男女女哪有好人,关系错综复杂,男女看对眼了就在一块生活,一言不合就分道扬镳。总之,谢老黑有钱有酒有女人,还能发挥他玩命的本事。

哪知好景不长,谢老黑无论如何想不到生命会很快划上句号。这一天,来了一伙小混混儿,男女六七个,没几把就输了个屌蛋精光,又预支了很多筹码,不一会又输了精光。这伙人要想走出这地儿,或者脱个大光杆儿,或者横着出去。这条道儿就这规矩,江湖嘛就讲究叉把过节。话不投机,他们与看场子的发生了激烈冲突,一场白刃械斗在狭小空间展开了。混乱中,谢老黑被一刀捅到肚腑,正好通过胃肠捅到心肺,立时倒地一命归西。有死有伤的案子,那是重案。伊安县公安局迅速破案,将所有人员缉拿归案,又查死者,太好查了。伊安县公安局协查通报发到厄尔古纳公安局,东方燕翔大吃一惊。他立刻拿着协查通报火速找到谢传承,谢传承反复将协查通报看了几遍。虽然不敢就此断定是老黑儿,但是百分之九十是他。他与东方副局长一交换意见,二人都都觉得老黑儿凶多吉少。因此,他们二人连夜驱车奔向伊安。老子能不认识儿子吗,当揭开遮盖尸体的白布单,不用看脸儿,他就百分之百断定是老黑儿。当他和东方燕翔定睛查验时,确定无疑就是老黑儿。虽然老黑儿不是他亲生的,也与他没有血缘关系,二十多年的父子情使他立刻感到血往上涌,头晕目眩,险些摔倒在太平间的检验室。东方燕翔急忙拉住了他,嘱咐要节哀顺便,处理大事要紧。在东方燕翔的陪伴下,在依伊县公安局办理了一切法定程序。其实,谢传承没有什么可办的,就是在指定的地方签字,认领尸体火化处理。就这样,一条鲜活的生命殒命迷途,给平凡的生活留下一个反面教材,给牵挂他的人留下了长长叹息。

在返回来的路上,谢传承再三叮嘱东方燕翔和司机,拜托他们一定要守口如瓶。这二人都明白,谢老黑儿是老谢开荒夫妇的心尖儿,这要让两位老人和周爱梅知道,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是要命的事儿,他们都得疯啦!谢传承即使不嘱咐,他们也不会漏半个字儿。

这件事儿在谢传承心里深埋了一年多,他心里再无比难受,嘴都像贴了封条那样严密,从没在任何场合和家人面前表现出一丁点儿信息。一直以来,他想老黑虽然不是自己亲生,也是他大哥的骨血,跟自己亲生的没什么区别。这个肩扛北大荒、背背天地的汉子,在无人场合偷偷哭了几次,始终把愁苦压力背在身上。现在,父亲说老黑没有谢家血统,而且是日本遗孤,他在心理上多少好受了一些。反过来,他想小狗小猫养时间长了都有感情,何况叫了自己二十多年父亲的鲜活生命呢。于是,他把这个痛苦深埋在心底。

因为谢老黑的死,谢传承在女儿婚事的处理上,显得无比的宽容和慎重。他不想在女儿身上留下一点儿遗憾,也许是弥补老黑的遗憾吧。现在,谢可欣是谢氏家族唯一的后代根苗儿,可以说千倾地一根苗。他必须像呵护自己的眼珠子一样呵护女儿,哪怕沾染一点儿微尘都不行。当然,这些都藏在他的心底。对妻子周爱梅遇事不冷静,呜呜喳喳,他选择了中庸之道,让女儿婚事平稳着陆。

老谢开荒诉说了这段半个世纪的家史,把年夜饭欢乐的气氛带入悲伤和忧愁的时代,老人自己也进入了休眠式的悲伤中。谢可欣这只欢乐的小燕子想活跃这惊悸悲伤的气氛,却是小马驾辕力不从心。关键时候还得是谢传承这块老姜,他就像父亲肚里的蛔虫一般了解父亲,他率先打破沉默和悲伤的死水说:“爹,过去的事就像掉下的牙齿该扔掉就扔掉吧!这不,马上上班。我有件事儿搻濹不透,您老再给砍吧砍吧。”

谢传承把自己酝酿已久的刚性预算改革搬出来,郑重其事地请父亲给把把关。这招儿很奏效,父亲立即从伤感的情绪中打起精神来。自从谢传承参加工作以来,这对父子一直这么沟通。一遇上工作的沟沟坎坎,谢传承都向父亲请教,每次都有柳暗花明的效果。这些年,谢传承一身正气,一路走到哪都服众,这与老北大荒人凝练正气有直接关系。他始终牢牢记住父亲的一句话——任何时候把职工的事儿放在心头就不会错,无论当多大官儿把良心摆在中间,从这个出发点干工作,即便错了也没有罪儿。

要知道老谢开荒对儿子提出的改革发表什么意见,请看下一章九八年天灾人祸一起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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