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诗曰:“下岗大潮休可怕,妥善安置风凉话。千万资产不过夜,一朝醒来全都瞎。事事不顺难预料,厄尔尼诺来咆哮。是非成败无对错,花落谁家说繁华。”这几句打油诗虽不规范,但形象地说明了厄尔古纳农场不平凡的九八年。实事求是地说,谢传承这一改革虽然触及了好多人的现实利益,但是生下来的几千万保证农场开启了盛世新时代。几千万,这是多么可观的一笔钱啊。当然,不光是农场机关直属部室吵吵嚷嚷,很多分场、直属单位也不断地找谢传承诉苦。谢传承真急了眼,给他们指出了两条路:一是拍屁股走人,二是当裤子。不快刀斩乱麻,不狠行吗?
谢传承这一混不吝作法真好使,把这帮伸惯了手、吃惯了嘴的大爷们弄得哭笑不得。因为厄尔古纳官场有一个不好的现象,那就是各级决策层屁股决定脑袋。解决问题不是靠脑袋的科学思考,而是靠屁股坐得有多高,实际权力有多少,会不会耍弄权术。这里面不光是坐到领导位置上人不学无术,还有很多是制度层面的东西,选拔干部、管理干部、考核干部、提升干部等等制度原因居多。总之,一种现象和行为的产生,绝对不是简单归纳总结那么肤浅,有太多值得思考和改革的系统逻辑在里面。
自从厄尔古纳推行刚性预算改革以后,机关职能部门拿经费不足当借口不下基层,遇到实在非下基层不可的事情,他们打电话让基层单位来车接,基层单位也怨天尤人,摔盆摔碗地不高兴。这些人抱定了一个态度,工作推着干,你谢传承推一推动一动,乐得逍遥自在。有的副场长纷纷到严爱民处诉苦,严爱民摇头苦笑了之。作为管局副局长,严爱民内心十分清楚,谢传承搞的一套非常适合国有农场。可是他这一套于公于民有利,于官无利。严爱民在厄尔古纳时也想这么搞,但是他封建官僚思想作怪。他想,千里做官为了吃和穿,虽然我们共产党干部不搞搞封妻荫子那一套,但是也得考虑团结的问题。不团结,你再是领导,下属明着不敢说,背地里能不离心离德?所以,严爱民历来以互利互惠的“团结”笼络上下左右。他还往深里考虑一层,一年一度上级考核班子划票,你团结了别人才划给你票,不“团结”就没票。这可是现实问题!他看着谢传承这么大刀阔斧地改革,既佩服又担心。
在年度考核这方面,严爱民从技术员干到管局副局长,他有独特的方法。每次年度考核划票,他都是满票。即便都是反对票,他也能变成全部赞成票。为什么呢?他有三件法宝:第一件,团结得好的时候,参加测评的都是他团结的人,团结不好的人根本没有机会划票;第二件,把考核组灌倒,指使亲信涂改伪造考核票;第三件,考核组谁保存考核票,他论价买票。当然,严爱民这是十足的阴谋。上下不知,两头做好,这是他明星场长的本事。
实事求是地说,作为农场干部在原来,无论是干正事儿的,还是不干正事儿都冒着极大的风险:当时,缺乏系统的机制,只规定“不许干什么”,没规定“允许干什么”“怎么干”,凡事比照党和国家规章制度和法律法规,不具体不细致,在待遇上也与政府干部相差很多。这次,国有农场深化改革,国家给他们彻底断奶,把他们推向市场,使国有农场这个共和国长子序列发生了变化。国家给的政策是银行贷款,使农场干部政治资本也发生了变化,现在谁能争取资金,谁能在银行贷出钱,谁就是农场新型人才。
农场进入市场运作后,它唯一的资本就是土地,把土地按年度承包给职工,按市场行情收取承包费。其实,也不是什么行情,农场因为拥有大量土地资源,拥有绝对话语权。面对现行政策,谢传承推动农场实行大包干,把各分场土地大包干给各分场,各分场大包干给职工及周边农民。农场根据预算定价,分场根据农场定价,加价往下承包。在往下承包过程中,内部职工每户给三十亩口粮田,其余都市场价下打租给职工。农场各级行政一把手拥有绝对话语权,在经营管理决策上,一级为一级负责;土地承包下去,所有工作也就算干完了。至于农场组织的各项检查也是两层皮,地是个人的,农资是个人的,怎么科学合理,个人就怎么干,至于农场一级一级的检查就是形式。各级党群组织、党群干部彻底成了聋子的耳朵,更没有什么话语权。农场一级党群组织健全,多数都是精简兼职,设置党委副书记兼职纪委书记、工会主席,组织部副部长兼职团委书记。到了分场还随便找个人挂名兼职,算是党群组织健全;到了生产队连挂名的都没有,挂块红牌子表示这里还有一级组织。
到了这种程度,谢传承硬着头皮也得把刚性预算推行下去。他就像武大郎骑在马上,上不来下不去,黄泥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至少眼前就是这样。从今年初到现在,谢传承天天顶着骂名开展工作。
干点儿事儿就是难,刚性预算触碰了干部的利益,干部骂谢传承有情可原,很多底层职工也骂谢传承。农场推行刚性预算明明对职工有好处,偏偏职工就是不买账。骂谢传承的职工有三个原因:一是做买卖的,业务与农场有直接关系;原来,街面上大大小小的饭店与机关干部都有瓜连,大大小小的接待各有各的定点,无形之中形成了利益链条,很多饭店都没了生意。二是底层职工办事比以前多花钱办还难;以前,费用大把花,再收点儿职工的小礼儿,对来找办事儿的职工笑脸相迎。三是与干部沾亲挂拐的,七大姑八大姨,兔死狐悲,靠山没了权力和油水,他们当然好处也就少。算起来,偌大个厄尔古纳都在骂这个实干家。这是一个很大的哲学问题,咋能让一个干实事儿的基层党员干部理解那么深透呢。
对谢传承推行的刚性预算骂声一片,正说明谢传承动真的、来实的了,正说明谢传承真正向腐蚀集体健康的毒瘤动刀子。好与坏暂且不论,肯定对所有人产生了巨大震荡,对眼前的生活产生了积极影响。他也相信,所有职工都会理解他的。
有郝无心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幸福分场掀起的地震波儿更加强烈。项仁政与郓良宇对调后,分场的工作格局开始出现变化。因为项仁政不像郓良宇那般软弱和油条,所以出现了与郝无心死磕的现象。在谢传承推行的刚性预算改革上,他理解得更加深刻和透彻,甚至超过了谢传承最初的设想。什么是刚性预算?这是现代企业的管理手段。这种管理手段会堵住企业跑冒滴漏,会管住党员干部的非分之手,也考验出党员干部的实际管理水平。在企业内控管理中,对企业一段时期或年度管理过程中产生的所有费用,提前进行全面估算;实际运作过程中,必须按照预算执行,即使有变化幅度也特别小。这种内控管理方式控制性强,很适应厄尔古纳下岗的实际情况。就厄尔古纳目前的粗放型管理,实行刚性预算是改善内控管理、积累财富,壮大企业实力的良方。
可是郝无心不那么想,他认为这是谢传承要政绩断兄弟们财路。从一开始,郝无心就偏离农场方案,想方设法躲拖绕。因为刚搭班子,郝无心又是老大哥,所以项仁政就苦口婆心讲政策摆事实,极力敦促郝无心调整工作思路。
郝无心一贯霸道,能把项仁政这个小崽子放在眼里吗?依然我行我素。一怒之下,项仁政直接召开党员大会,提议开除郝武鑫党籍。哪知道所有普通职工党员一致举手,一百八十名党员,一百三十名举手,超过了全体党员三分之二;郝无心也邯郸学步,召集分场所有职工代表开大会,提议开除项仁政场籍。由于职工代表多数都是干部,赞成票也超过了一半。于是,就产生了一个被开除党籍的场长,一个被开除场籍的党委书记。事情闹到了谢传承面前,谢传承反复摇头叹息——对于厄尔古纳农场来说,九八年注定就是折腾的一年,天不顺,地不顺,事事不顺。作为当家人,谢传承能怎么办,只能驳回两方面的意见,对二人提出了口头警告,打回去重新拿方案。
厄尔古纳农场深化改革这场战役,王家宝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目前,集体资产破产—重组—刚性预算,三驾马车齐头并进,谢传承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势必要了岳父这条老命。农场本身无法破产,破产就是后来兴建的集体企业——化工厂、亏损严重稻米加工厂、科研所,就像幸福农场当年归并厄尔古纳一样,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化工厂是严爱民的政绩工程,不挣钱净赔钱。但是,稻米加工厂和科研所都是农场当年的动力火车,为厄尔古纳农业发展和经济发展,甚至为厄尔古纳一路成长做出了巨大贡献。现在,无论赔钱的挣钱的集体企业,一夜之间蒸发为空气,留下一批下岗职工像没娘的孩子可怜巴巴。这虽然是历史的大潮没法阻挡,但是谢传承心如刀绞!化工厂一队破铜烂铁也就那么地了。可是,破产的稻米加工厂到了郝无心手里,却成了设备先进的挣钱机器,不说日进斗金,那也是一年上百万的收入。很多下岗职工依然在里面打工,工资比以前高出了许多,管理人员从七十个减到十个,方方面面管理得滴水不漏。
职工们的生活就像这历史的车轮滚向前方一样,日子跟着四季的脚步一天天往前走。时间来到了六月三伏天,天空的太阳烈烈发威,厄尔古纳地面像烤焦了一样,庄稼无精打采地低着头,玉米叶干巴巴的绿中泛黄,似乎拿打火机一点就着。人们都议论干涸的大地和庄稼,急需一场畅快淋漓的大雨,才能灌饱这片干渴的大地、庄稼和人们的心田。全农场的干部职工抗旱保墒的同时,天天围在电视、收音机收听天气预报。他们想从那里寻找到老天爷的一丝湿润的信息,就像时时刻刻盼着缓解下岗危机的好消息。毛主席说过:“从来就什么救世主,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厄尔古纳的人们发挥着这种精神,老人妇孺都动员起来想方设法抗旱保墒。
谢传承带领各级干部日夜奋战在抗旱保墒第一线上,一边在农场谋划布置抗旱保墒工作,一边到管局争取资金和支援。谢传承同职工一样,都像干旱透了的庄稼那么焦躁,一丁点儿小事就大发雷霆。这段时间,谢传承就像孝子似的,到处磕头作揖求援。严爱民不愧是从厄尔古纳走出去的领导,为厄尔古纳拨来喷灌设备三千套,拨付农业扶助金五百万用于三千眼喷灌井。谢传承把刚性预算后,再次勒紧裤腰带节省下来的二百万都投了进去,这才使土地里的种子喝饱了水分,探出了绿油油的幼苗的脑袋,沐浴在热烘烘的空气中。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到了七月份,这句话用在今年的厄尔古纳再恰当不过啦。干部群众豁出命灌溉抗旱,到六月末完全缓解了土地的旱情,天公又在此期间下了两场中雨,变大旱灾年为风调雨顺的丰收年景。几天的功夫儿,大地一片葱绿,庄稼长势如同十二三岁的小伙子长高长壮,一天一个样,一张无与伦比的丰收图就挂在眼前,人们似乎看到了金黄的粮食流进场院。
王大炮看着自己即将丰收的庄稼,对儿子家宝说:“真是老天饿不死瞎家雀儿,一年就能把饥荒还个八九不离十!”
家宝心里明白父亲的心思。今年,鬼不信给了父亲几垧不花钱儿的地,抗旱又比他人多喷灌了一遍,庄稼明显比别人家高出一头。如今的父亲尝到了当官的甜头儿,也不再把原则和党性挂在嘴边了,积极响应分场和生产队的各种号召。有时,他遇到职工说三道四的怪话儿,主动当起了义务宣讲员,宣传农场的政策,劝导他们要体谅农场的难处。大家心里也明镜似的,王大炮得了便宜买了乖儿,谁让咱没生出那么好的儿子呢!
姜子牙在此诸神退位——王家宝真就那么好使?鬼不信从此就就低眉顺眼了吗?那是不可能的!暗笔交代,郝无心和鬼不信正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他们表面上恭敬背地里等待时机。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规矩。如果当面闹翻赤膊对阵,那就是故意搞不团结,会让上级抓着借口生出不必要的是非。这是厄尔古纳官场的规矩。当时,厄尔古纳有三条道儿:一是官场被称为白道儿;二是民间被称为黑道儿,三是农场领导层的太子帮。这三股势力相互交织,形成了谁也惹不起的三大派,时时左右着厄尔古纳的大小事务。这种左右不是明明白白摆在桌面上,而是让你心里明白嘴上又说不出,你还必须按照这既定的意思去做。否则,让你老太太吹灯上气不接下气。
就说抗旱保墒天大的事情,农场在分配喷灌设备和五百万资金上,应该按照哪个分场旱情严重哪个多分些,实际操作下来就不是那么回事儿啦!本来,幸福分场与那些二三万人大分场没法比,但是分得的设备与资金几乎一样。为什么呢?郝无心就是三大派中的一派之主,硬从各个大分场分配的设备和资金上要过来一部分,那些被扒皮的分场场长都签字同意,报给农场和管局的账表上还是农场的分配方案。即便谢传承知道了结果也不好发作,他手大也不能捂着天,事事管道人家炕头上去。那些场长心里有主意,惹不起就得忍着,都是上边批下来的,扯耳朵腮帮子动的人情谁不会送!是啊,剩下吃亏的只能是盼星星盼月亮的职工,职工不吃亏胳膊拧不过大腿。
正当人们沉浸在丰收的憧憬中,天气像厄尔古纳今年的变化一样,突然转笑为怒。从7月5日开始,老天爷像变了脸儿的娃娃,由小雨到中雨,由中雨到大雨,由大雨到暴雨,时而来一两次雷暴天气,到下旬一直没开晴。大多数都是漫洒的大雨,既不打雷也不打闪,就像一个脾气浑和的巫师,天天阴沉着脸儿慢慢让人们感到阴森可怕,使整个农场大地到处布满了泥泞。
虽然漫天大雨造成厄尔古纳湿漉漉的,但是多数分场没有出现洪涝现象,唯独幸福分场已经变成了荒岛式沼泽。稍高的地面像湿透水的海绵水灵灵的,低洼处像一面面镜子铺陈在大地上闪闪耀眼,一条南北通达的人工大河像天上的银河穿行在庄稼地,河水已经汪洋四溢。洪涝灾害的迹象已经非常明显,如果天不开晴或是上游来水,那就会立即让幸福分场变成无边无沿的水泡子。如果真是那样,别说庄稼地保不住,就是职工住房也保不住,一不留神就会死人!
庄稼地是去不了,职工除了准备防大汛以外,在自家房前屋后挖了横七竖八的小水沟排水。由于雨水太大已经无法向外排泄,都浮溜浮溜地淤积在水沟里。白天还好能分出哪是旱地,哪是泥水;夜间丝丝连连,仿佛一面巨大的破碎的镜子,闪着耀眼的光芒,连脚都没处插。厄尔古纳在嫩江下游,幸福分场又在厄尔古纳的下游,也就是说幸福分场地势最洼,成了嫩江的泄洪口。这几天,嫩江江水就像发了脾气的老虎,卷着巨浪狂吼怒叫,像要吞噬周围的一切,整条江的水坝及水文观测点水位飙升,几乎都超过了历史最高水位。从这些迹象来看,厄尔古纳市水文和气象人员已经向政府做了多次通报。中心意思:由于厄尔尼诺现象,我国今年大部分地区处于它的笼罩之下;长吉县位于厄市范围恶劣天气中心,位于长吉县中心的幸福分场、东方红分场和红旗分场正处于嫩江泄洪的中心。
根据气象预报,管局要求谢传承做好最坏的打算,泥草房住户的职工集中到分场最高处。实在危险逼近,管局将协调派出飞机救援。谢传承看,眼前抗洪形势比管局预估得还要严峻,把所有人马都撒了出去,亲自到这三个分场进行部署。单说幸福分场先旱后涝,人们的心都熬熟了。郝无心和项仁政带领干部职工抗旱保墒刚结束,洪涝局面又摆在他们面前,他们身心疲惫强打精神。今天,谢传承亲自来部署抗洪方案,他们又马不停蹄地组织相关人员到会议室开会。这次会议干净利索,由谢传承部署,郝无心安排具体事宜。会议很快形成了决议:一是调整原来抗洪指挥部成员,原任总指挥郝无心一人,调整为郝无心和项仁政,三名副场长任副总指挥,分散到三个抗洪领导小组任组长;二是制定了梯次抗洪部署,先是保全所有庄稼,实在不行保地势高的地块,真要达到最坏的程度,要全力保证职工生命安全;三是在抗洪过程中大事儿,郝无心和项仁政谁都不能独断专行,二人达成一致意见后,不必请示总场。与会人员都清楚,推翻幸福分场防汛抗洪方案,会议第三条决议,这是防止大汛来临通讯中断。
此时此刻,面对这么严峻的抗洪形势,郝无心已经没了争强好胜的心,变得谦虚谨慎起来,事事与项仁政反复探讨,因为他知道自己担不起这个责任。他更知道这次抗洪的严重性,真要出现闪失,丢官帽子事小,不进去几年都是祖坟冒青烟。所以,郝无心这次除了拉好这个垫背的之外,排除了一切私心杂念,一心一意扑在抗洪抢险上。
抗洪的形势真就像幸福分场的方案预估的一样发展,以嫩江为首的江河水势猛涨,多个坝口已经开始溃堤,各级政府干部和所有群众都冲了上去,省军区已经调部队官兵冲上了抗洪前线。7月25日,幸福分场接到厄尔古纳指挥部命令,27日嫩江将来第七次洪峰,将降二十小时大雨。鉴于幸福分场的地势,命令幸福分场不要再组织人员抗洪保地,要想尽一切办法全力保证职工生命安全。这也是洪峰前和经过这段时间,总场与幸福分场最后的通讯联系。
幸福分场一队、二队和四队是这次洪峰的必经之地,项仁政把其他三个生产队干部都补充到这三个队,全力以赴组织人员集中到分场最高处。根据建场历史数据,分场机关方圆一千米比周围地势高出八米,最大的水也不会淹到机关大院周围。因为幸福分场处于高低平缓的大平原,不会存水或积聚水势,再大的水也就是一走一过。即便是预想的危机形势出现,也有等待直升飞机救援的时间。
三个生产队男女老少集中到一起,至少得有两千六七百人。郝无心亲自组织人员在清理场机关房舍、搭建简易帐篷和征集一千米以内职工住房,争取把所有人都安顿好住处,吩咐办公室小王和家宝抢购方便面、面包、挂面,凡是能吃全都买。项仁政应对的不光是嫩江的第七次洪峰,他还担心万禾河和万江水库。如果这两个水库要大面积决堤,那么对幸福分场造成的水困就是持久战,甚至洪水要屠城。这两天,幸福分场鸡飞狗跳,一切都处于忙乱和高强度的疲劳中。对于老百姓来说,再破的家那都是金疙瘩。眼看大水就要冲毁他们的家园,分场要他们放弃一切集中到一起保命,那还不如直接要了他们的命。
眼前,项仁政把所有干部分成两人一组,不分昼夜走家串户、逐户动员,就像媒婆一样跑断腿儿,磨破嘴儿。绝大多数职工通情达理,他们将存折、现金和几件能穿出去的衣服,用被面一包挎在身上,就像逃荒的难民屡屡行行到分场指定的场所避难。是啊,在这生活了几十年的家园即将毁于一旦,谁的心里能不难受啊!
天气预报又不是老天爷,谁能做到准确无误地预报。到了7月26日晚八点,逐渐下起了中雨,而且有越下越大的预兆。这就等于给了人们信号,时间刻不容缓,形势刻不容缓,必须尽快完成人员集结。这时,就剩下王大炮、厉寡妇、郑三炮、万宝良舍不下穷家薄业,无论干部怎么动员,他们只同意老婆孩子去集中,本人就是不挪窝儿。项仁政临时把王家宝抽调过来与自己一组,决定亲自上阵啃这块硬骨头。他抬头看看天空,已是阴云密布苫蔽天空,乌云滚滚贴着头皮,明显倾盆大雨的征兆。项仁政和郝无心召开了临时紧急碰头会议,认真分析了这四个人的基本情况:王大炮苦了大半辈子,马上就要把大儿子结婚欠下的饥荒还清,这一下子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他心里别不过这个劲儿;厉寡妇呢,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值钱的就是这两间泥草房,她是舍命不舍财;郑三炮和万宝良究其实质与厉寡妇一样,都是舍命不舍财。最后,郝无心上了脾气,大手一挥:“实在说不动,就强行带离。”
项仁政认为郝无心决定正确,带领与会人员在会议决议上签了字,坚决响应郝无心的提议。
项仁政毕竟是苦孩子出身,面对再无理的群众,他都有耐心做工作。于是,他决定分两步走。第一步,他带领王家宝等相关干部先劝说;实在做不通工作再组织人强行带到集中避难处。项仁政他带着王家宝和赵老财先来到万宝良家,已经是晚八点一刻。项仁政他们一进屋,万宝良张嘴说:“项书记,你们不用费劲儿了。我都活了六十大多啦,也活够本了。就我一个孤老头子,我还指着这头牛和几只羊养老呢。听天由命吧!”
项仁政一听老头子把底亮出来,他心里有了底儿。他赶紧扯着万宝良的袖子说:“万大爷,你说的都好办。”
项仁政让王家宝和赵老财牵牛赶羊,让他们把牛羊赶到分场废弃的奶酪厂大院经管起来。项仁政拉拽着万宝良跟在后面,还在外屋地木头架子上拿起一条麻袋,将一个底角挽进去,成一个立体的镰刀型,扣在万宝良的身上当作临时雨衣。其实,这是农村人应对小雨的雨披。万宝良一看项书记把他的心头大事解决了,他很顺从地跟着往外走。这时,天空就像一口大黑锅扣在人们的脑袋上,漫洒着“哗哗”的中雨,浓重的湿气裹挟着他们的身体。
安顿完老万头,项仁政又马不停蹄地赶往郑三炮家。郑三炮一家在里边拴着门,屋里点着蜡烛,烛光照出的人影摇摇曳曳。项仁政砸开门后,郑三炮光着膀子,穿着大四角裤衩,笑嘻嘻地说:“哟,项书记真是共产党员!这么大的雨还来体察民情,一看就不是伪军。”
这个郑三炮在家排行老三,有叫郑三的,有叫郑三炮的。他也是与王清平一样,八九年末以奶牛落户来到幸福农场,属于单门独户的歪脖秧。他今年三十刚出头,又超生了个二胎,被农场罚了个倾家荡产,家里最值钱的就是四个喘气儿的活人。郑三炮与分场系了死扣,不管生产队和分场对不对,就是死磕到底。这次,因为他知道当官儿的怕死人,所以他要抱着与他们同归于尽的想法,就是被淹死也不挪窝。项仁政哪知道郑三炮的心底,一个劲儿劝说他不要钻牛角尖儿,劝他不要愚蠢地丢了一家四口的小命。
看着郑三炮不屑一顾的神情,急得项仁政又拍屁股又搓手。项仁政急切地问:“郑三哥,有什么条件说吧!”
郑三炮心想别忽悠,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没啥条件!”郑三炮果断地说。
“郑三哥,郑三爷,时间来不及了!你死行,不能拿老婆孩子开玩笑!”项仁政都带着哭腔儿啦。越看到项仁政的急切表情,郑三炮心里越开心,他就乐意看到干部这个窝囊样。他不顾老婆孩子哭叽尿号,在一边撇着嘴儿咬着牙似笑非笑。
你说,这个郑三炮是精是傻,整个一个混蛋。平素里,他无论见了哪个干部都阴阳怪气,他认为光脚不怕穿鞋的。这行,对干部有怨气!现在这是人命关天的关键时刻,他还这样混蛋多气人!郑三炮这个“炮”与王大炮那个“炮”截然不同。郑三炮是无奈放怨气的炮,王大炮是上纲上线的红衣炮;郑三炮只发散熏人的味道,而王大炮放响了就炸人。所以,王大炮招人恨,郑三炮让人哭笑不得!
看着项仁政诚心诚意的哀求,郑三炮咔吧了几下眼睛,慢条斯理地说:“项书记,你也看到了,这房子破屋漏天。你看还拿盆接漏雨呢,家里的耗子都饿哭啦!没什么留恋的,我死活一个价儿,看你是个好人,我就放你一马。不过嘛,……”
项仁政催促他有屁快放,郑三炮提出了条件。他要求项仁政代表农场给他两千块钱的损失,否则死活不挪窝。项仁政“喯”都没打,派王家宝回分场取了两千钱点给了他。这这样,郑三炮高兴地领着老婆孩子去了分场集中地。
那有人问,郑三炮这么无理取闹,他妻子就不跟他急吗?是啊,正常人都会这么想。大家不知道隐情,郑三媳妇是个瘸子,左眼还是雀蒙眼,在郑三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就是郑三炮让她立即死,她都不敢耽误半分钟。畸形的思想造就了畸形的人,畸形的人造就了畸形的家庭,畸形的家庭给分场造成了麻烦!
啃下这两块硬骨头,项仁政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儿。心想,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得赶紧把厉寡妇和王大炮这两尊神请走。按雨情通报嫩江洪峰马上就到,阿伦河水坝警报也频频告急。虽说各处都有部队官兵日夜护卫在大堤上,但是大自然灾害可不按照人的意志就减轻。他们小跑在没腿肚子的泥水里,疲劳和泥泞的道路,使得他们三人像醉汉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水里。虽然他们用尽全身力气保持努力奔跑,但还是比平常快走都慢。当他们奋力来到厉寡妇家,雨衣里外都淌着稀落落的泥浆。厉寡妇的房子与郑三炮的房一样危险,这一场大雨非得塌架不可。
砸开厉寡妇的家门,已经十一点二十五分了,中雨逐渐变成了大雨,简直像瓢泼得那么均匀。其实厉寡妇一直没敢睡觉,她正搂着两个孩子哭天抹泪儿。白天,包片干部动员她集中到分场避难所时,她让两个孩子去,自己硬要守着丈夫给留下唯一固定资产。两个孩子也都懂事儿了,连哭带说就是不离开她。她一想,老天要是不开眼,干脆一家人死在一起,到地下与她的死鬼丈夫相聚。说到厉寡妇,今年四十三岁,两个孩子大的十一虚岁,小的九虚岁,丈夫八年前得破伤风死啦。这是一个苦命的女人,从小先天性羊癫疯,时而清醒,时而疯癫。谁也不知道她从哪来,也不知道她是谁。十多年前的某一天,她就突然出现在幸福农场。她清醒的时候挨门挨户要饭吃,疯癫的时候就捡拾垃圾吃。
有一天,她要饭要到了厉全的门上。厉全是幸福农场的孤儿,更是八百年的旗杆——老光棍,那年三十六岁。他好心给厉寡妇做了顿清汤寡水的粗茶淡饭。那年头,幸福农场人人吃红本粮,人人都有工作,工作好赖都月月发工资。吃着吃着饭,这个疯女人突然倒在炕上,四肢抽畜,口中吐着饭菜和白沫子,脸色霎白,眼珠往上翻。厉全被吓得一个高儿蹿了出去,扯嗓子大喊大叫,左邻右舍都跑过来查看。其中上了岁数的老人告诉他不要动她,让她自己缓一会儿。约摸一个多小时,这个疯女人四肢伸直,身子一挺,头一歪,直挺挺地死了过去。厉全吓得哭出了声儿,他懊悔自己好心没好报。
那个岁数大的邻居,是个六十岁的老太太,她不紧不慢地来到炕上,先掐人中,后掐虎口。不大会儿功夫,这个疯女人又清醒了过来。等她的眼神散光了一会儿,慢慢变正常了许多,不像原来那样疯言疯语,能简单地与人进行交谈。虽然还不能像正常人那样进行交流,但是能够像正常人一样吃喝拉撒。这样,左邻右舍给她换上好衣服,暂且就在厉全家住了下来。慢慢的,这个疯女人帮着厉全干些家务,越来越像正常人。大家都议论,苦命的厉全父母这是积了阴德,才从天上掉下个媳妇。在好心的左邻右舍的主持下,厉全和这个疯女人圆了房,过起了幸幸福福的小日子。说来也怪,自从二人圆房以后,这个疯女人的病还逐渐好转,犯病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一年后,这个疯女人还生了个男孩,紧接着又怀了身孕。两年后的秋天,厉全到草甸子打秋草,被锯齿草刺破脚脖子。在农村,被草啊棍啊磕碰刺破,那是经常事儿,厉全根本没当回事儿。哪知两天后,他整条腿都红肿起来,连下地都困难。他打算第二天就到长吉县医院瞧病,哪知道后半夜,厉全全身发麻,心口堵挺,没到天亮厉全就投奔了阎罗殿。这个疯女人一阵哭喊声惊动了四邻,邻居们前后脚赶了过来。等邻居一帮人进了屋,发现疯女人也犯病死了过去。大家齐动手,有人安顿孩子,有人抢救疯女人,有人张落厉全的后事儿,有人报告农场公安局……厉全后事处理完毕,农场看她可怜,就以“厉寡妇”的名字给她落了户口,顶替厉全到奶酪厂工作,所有人帮衬着她。都奇怪的是,疯女人再也没犯过病。从此以后,这个疯女人左手牵一个,右手领一个,单独挑门过日子。因为连她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所以官方民间都叫她厉寡妇。
要知道厉寡妇三口生命如何,请看下一章项仁政抗洪牺牲,他的英名传四方,厄尔古纳上下哀声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