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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诗曰：滂沱暴雨急又深，轻狂电闪来助阵。下岗大潮悯天地，众人一心赢星辰。正当谢传承谋划厄尔古纳这盘大棋时，意想不到，九八下岗大潮和百年一遇洪水来袭，使他措手不及！下岗大潮是指农垦顺应国家大势，下岗人员众多；百年一遇洪水是指受厄尔尼诺气象影响，天气反常导致农场遭遇了特大洪水。去年一上冻，人们感觉到九八年注定与往年不同。从去年入冬以来，人们不得不改变了多年不穿棉裤的习惯，重新把压箱底多年的老棉袄棉裤翻腾出来，尤其年轻姑娘小伙也成了麻袋包，每天一睁眼睛无情地咒骂鬼天气——冻死人。另外，虽然有人议论下岗的事情，但是绝想不到下岗大潮会铺天盖地涌入人们生活。
言归正传。面对儿子提出的问题，这个年近八十岁的老谢开荒，头脑依然无比清晰，杀伐决断依然有当年开荒时的影子。等儿子把刚性预算蓝图一一摆出来时，老人直言不讳地说：“传承，你继任以来，人事改革包括你现在说的财政改革，最核心的问题是什么！还不是人？农场的事情，无论是政治还是经济，只要把人摆弄好，没有不成功的。你人事改革为什么不成功？你是一把手，你是发号施令的，表面上都在执行你的命令，其实不然。我倒是提醒你，这轮财政改革之前，从班子成员到关键环节的人事，你都得好好掂量掂量，否则，你还是狗咬尿泡一场空。这才是你刚性预算的关键！”
多么清醒的老人啊，多么睿智的老人啊，连家宝这毛头小子都听出了门道儿。是啊，社会一切活动最关键的不就是人吗！把对的人摆到正确的位置，把这些人的思想统一起来一切不就好说了吗！这是多么简单的道理，谢传承原来怎么没想到呢？
“传承啊，刚性预算你缺三拨儿人相助。一拨儿是忠诚执行你命令的人，二一拨儿是懂财务专业的人，三一拨儿是替你摇旗呐喊的人。前一拨儿是政治需要，把实在不听话儿的扒拉一边去；二一拨儿就是家宝这些懂财务的，必须绝对忠心可靠；三一拨儿就是任学武这样嘴巴好笔杆儿硬的……”老人像教孩子一样掰着手指头滔滔不绝。
家宝心想，都说侯门深似海，这当官儿的心也是海底针。原来，领导对每个人都掂量一二。就拿任学武来说吧，挑灯熬油送走领导一拨又一拨儿，非但没重用还差点下了岗。因为领导干不出成绩他这支笔杆子能写出成绩，所以多少任领导都掂量多次没让他下岗。这也是任学武命运好，这回又重新上升到谢家父子的法眼，给了他这书生一个实实在在的好机会。
谢传承仔细掂量着父亲的一番话，既有英雄所见略同的感受，又有受益匪浅的感受。但是，谢传承隐约感觉到父亲变得与严爱民一个腔调，与原来父亲行事风格有了很大区别。如果按父亲的道道儿走，这场改革大业岂不成了他们翁婿的家天下？他仔细掂量掂量，不这么干还真不行，有前车之鉴，不能再劳后事之师。
谢传承这个东北汉子是嘎巴脆的手儿，既然与父亲达成了一致意见，就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他还想再深入地征求父亲的意见，但是看到已夜里十点钟，不能影响父母休息，与妻子等人使了个眼色，一起回到自己的家。谢可欣小两口也没回自己的房子，他们也不愿意回自己家。在老人这有吃有喝多好，光杆子锁门人走家搬，乐得河水不洗船。谢传承夫妻希望女儿女婿时刻陪在身边，尤其周爱梅更是一刻也离不开女儿。进到屋，周爱梅把本来一尘不染的房间又打扫了一遍，把铺盖从柜里拿出来，套上干干净净的被罩、床单、枕巾，像宾馆服务员一样晾上白开水，放好洗澡水，准备好洗漱用具，一通儿忙活满头大汗。这两年她越忙活越开心，虽说儿子两个春节没露面，但女儿又结了婚，丈夫的事业红红火火，她精力充沛忙活点儿有意思。春节前后，她的生活忙碌充实，充分体现出自己生命的价值，似乎年轻了好多。可是，她这一夜似睡非睡，辗转梦境。说是梦吧，又像是清醒的现实，一会是第一任丈夫谢传崟，一会是现任丈夫谢传承，最后兄弟两人反目成仇持刀相向，就这样高山大河地跌宕起伏。
第二天早晨，周爱梅六点半就起了床，睡眼惺忪，头昏昏沉沉。她强大精神给丈夫拾掇好，开始准备一家人的早餐。谢传承坐在客厅吸着烟，喝着周爱梅给沏的绿茶，这是他们夫妻的一贯生活方式。春夏秋冬四季，每天早晨起来，周爱梅都给丈夫沏上一壶茶。对于丈夫的喝茶习惯她摸得很透，谢传承喝茶不挑品类和品牌。在八五年以前，他只喝得起猴王——三块五毛钱一袋；后来，随着家庭经济收入的提高，又因为周爱梅是老师，作息时间规律有充裕的时间，她开始按季节给丈夫冲泡茶叶，什么季节泡什么茶。现在，她可以称得上是茶中高手，冬春给丈夫冲泡红茶，夏季冲泡绿茶，再加些菊花，秋季红绿参半冲泡。至于科不科学，味道咋样，谢传承从来没品出来过，他端起就喝。确切地说，谢传承喝茶是一种生活习惯，也是他一天生活中必走的程序，缺了这道程序一天就像丢了什么。要说为妻之道，现在年轻人真应该向周爱梅学习。男人在外东挡西杀回来就想放松一下，妻子就应该摸透丈夫休息的习惯方式。可别小看这不起眼儿的习惯方式，这是女人拴住男人最厉害的捆仙绳。
吃完早饭，谢传承告诉妻子周爱梅准备些礼物，让两个孩子回亲家那头。周爱梅有些不舍，认为一家人难得在一起聚全，尤其女儿是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谢传承十分理解妻子的心情，但又怕亲家那头挑理儿。周爱梅征求姑爷的意见，如果亲家那头没什么说道，让他们延一星期回去上班。王家宝告诉岳母，新春正月单位没什么事儿，就是农村串新门子的事儿。周爱梅问：“家宝，你知道小两口串新门子的意义吗？”
家宝看着岳母摇摇头表示不懂，周爱梅拿出老师姿态和腔调说：“过去社会不好，家家穷的吃不上饭，串新门子的目的，让双方直系亲属，也就是双方七大姑八大姨认识认识，过日子遇到为难招灾的事儿方便寻求帮助；现在社会好了，家家日子都好过，串新门就成了传统上的形式。以现在咱家的条件到谁家给人增添负担，不光是吃顿喜饭那么简单，好像管人家要小钱儿似的，不要瞧不起人家，要吧就是就是人情！所以，你们俩要掂量一下到谁家去。”
王家宝听了岳母的话，虽然觉得有道理但是不想服从。他想，这回必须到自己亲戚那串新门子，而且要华服重礼，宁可挨冷受冻也要保持靓丽的倩影。为什么呢？要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亲戚看看，我不再是上大学时的穷小子。那时，我到谁屋檐下都吓得够呛，生怕借他们一分钱，吃他们一顿饭。这回，就让这些人看看！
是啊，哪个青春不美玲，谁的年华不闪光啊！没有“传统”既往，哪有“现代”开来。王家宝这种报复性虚荣由来已久。话说回来，年轻人虚荣可以，不能像他这样走极端，更不能有这种怄气的想法。
所以，王家宝对岳母的说法一笑了之。至于小两口延迟一周再回父母处，他心里虽然有些不舒服，但是理解岳母的心情。即便理解老人心情，他还处于泥古的心理状态。从结婚到今天，王家宝一直有“主与客”的思想，与他父母心理一样，自己到岳父岳母家过年就是串新门子，只有在父母处过年才是家。相对王家宝的心理，谢可欣认为婆家娘家都是家，两个家她选择自己的娘家。二人这种相反的心理，总是在“谁家”这点儿小事儿闹得不愉快。客观地说，从社会发展变化来看，即使在农村独生子女越来越成为主流，人们传统思维方式也应该向与时俱进，到谁家过年不能成为夫妻的绊脚石。独生子女婚后面对四个老人，兴许很多家庭老人还多。在这方面，不光是王家宝思想还停留在过去，而且这也是许许多多年轻人的烦恼，甚至影响小夫妻感情，到了打离婚的程度。
就像王家宝与谢可欣都是大学生，这新婚的第一个春节，争来讲去，最后没别过任性的妻子，王家宝只能来到岳父岳母家过年。这件事压在他心底好生不痛快，他十分不理解妻子的胡搅蛮缠。为了不破坏新婚燕尔的喜气儿，王家宝只好做出了让步。今天，岳母提出来让他们呆到初七，初八上班再回去，他心里认为这是得寸进尺，最后还是忍气吞声地呆了下来。王家宝的思想深处认为，现在的一切都是岳父岳母给的，自己能忍就忍，不能忍也得忍，这是现实决定的。
其实，在岳父岳母家过年，他还有一个倍感煎熬的原因：在这样的家庭过年，得始终保持着警惕，生怕自己哪句话说的不是地方，时刻都绷着紧张的弦儿。所以，他多数时间躲在房间里看书，能不与岳父岳母说话就不说话，能不与岳父岳母共处就不共处。谢传承和周爱梅想与姑爷交流，也一时找不到合适话题，间或插几句话，王家宝不是报之一笑，就是问一答一，始终互动不起来。要不说，这生活习惯无论好坏，一旦形成至少是两代人的事儿。从老谢开荒那辈起到谢可欣，全家都没有读书的习惯。闲暇时间，除了聚在一起闲聊、搓会麻将打发时间之外，再没有其它生活方式。对姑爷王家宝的沉闷和古板，他们接触起来有些费劲儿。平时，谢可欣缠着姑爷嘻闹，让他们看着也不是很舒服。个别时候，王家宝陪着岳父岳母打扑克，总是处在心不在焉的状态，使谢传承夫妻很扫兴。周爱梅边玩边教导姑爷：“你一定要学会打麻将的学问，平常陪领导休闲娱乐能上去场儿。”
王家宝嘴上应承也不往心里去，周爱梅虽然生气但压着火卖她的麻将经。她说打麻将有四种好处：第一，麻将教会人以平常心对待红尘万态，以平常心态看待输赢，做到游刃有余，向领导明输实送；第二，想求牌桌上的人办什么事儿，顺便就说了；第三，，麻将教会相机而变的眼光，麻局如人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牌运不顺时不点炮，牌运顺手时大和；第四，麻将教会人灵活应对策略，不要光为和牌冒险。这与人的灵活处事、灵活应对实际情况一样。周爱梅还补充说，常陪领导打麻将，是润物无声的感情投资，适当平和几把，不能让领导看出你是故意放水，这与你“成长”和“进步”有极大好处。
谢可欣不住地点头，表示赞成母亲的观点和说法。王家宝礼貌性地表示虚心接受，内心却产生极大的厌恶。直到现在，他仍然把才华与能力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这两些日子，谢传承对这个姑爷能提起的兴奋点就是喝酒，他不说停姑爷就陪他喝，美中不足是翁婿有酒量没酒兴，属于喝蔫巴酒儿。
事情都有两面性，有乐的时候就有哭的时候。春节一正式上班，正当全国各项事业风生水起、如火如荼的时候，国有企业的冰霜期悄悄漫步而来，厄尔古纳迎来了下岗大潮。
一直以来，厄尔古纳就形成了若干个“小团伙”，都是在计划体制内因相同爱好、远近亲疏形成的小圈子。这些个圈子上到领导下到普通工人，从总场到分场大圈儿套小圈儿，圈圈相扣，扯耳朵腮帮子动。在工作和现实中，在利益的驱使下逐步形成了利益团体。以往下岗力度小、人数少，与其说哪个人下岗，不如说是无数个利益圈儿在博弈。但是，面对这次下岗大潮，什么圈子都不好使，几乎到了人人自保的程度，人人顾自己还顾不过来。
对于总场拟定给幸福分场下岗名额，郝武鑫就开始动开了脑筋。他琢磨，这次下岗形势所迫，再像以往操作那是纸里包不住火，必须动刀子，这刀子往哪切呢？最后，他决定把刀子切向个生产队，切除生产队继八大员之后的零碎——生产队报账会计、更夫和吃空饷的零散人员。他为生产队干部制定了三步走策略：第一步对不主动“响应号召”进行规劝；第二步对规劝不起作用的动刀子；第三步对重要关系的买断。按照国家政策，凡是正是职工、合同工都有相应政策，但是老百姓那懂那么多，稀里糊涂下岗，稀里糊涂纠缠了一阵子，也就无声无息了。哭的庆幸的偷笑的，一家人一起听着《相约98》踏入了下岗人群。人嘛，站着不腰疼唱高调也行，跪着趴着诉苦也行，无论如何和得生活下去！
当然，下岗风暴即将席卷厄尔古纳大地，很多人觉得这个负债累累的老人将失去最后的荣耀。年前，作为一家之主的谢传承，三天两头跑一趟厄尔古纳管局，想争取政策和更多的岗位。他想保住当年老辈儿留下的产业，让上层想法设法供奶，别被如火如荼的下岗大潮淹没以往的辉煌，尤其别让严爱民建立的化工厂到下，想方设法再启动起来。他天真地想，只要留住母鸡就能抱窝。
当王家宝与谢可欣收拾东西回幸福分场的时候。突然，他接到同学严晓勇的电话，邀请他们夫妻及几个同学聚一下。王家宝想拒绝这次同学聚会，又想到这是参加后首次同学相聚。从接到电话开始，谢可欣开始精心打扮，边打扮边征求王家宝的意见，王家宝也认真地回应。周爱梅帮完女儿化妆穿衣，又开始帮着女婿倒饬，让王家宝心里涌动阵阵暖流。虽然他不愿意倒饬得太光鲜，但是拗不过岳母的主意。他只好将岳母给购置的米黄色大翻领夹克，内衬白衬衫，朱红领带，下身穿米黄色西裤，脚蹬棕色皮鞋。最后，她还不忘嘱咐女儿女婿到楼下吹吹头发。王家宝表示不用这么精心打扮，周爱梅郑重地驳斥他说：“孩子，你不能像爸爸那样不修边幅。以后，你走站坐都要干净、利索、精神，任何时候都要给领导好印象。咱笨寻思，穿衣打扮不利索，谁相信你有能力。俗话说，人靠衣服马靠鞍。金利来皮鞋、领带、西装，走到哪，人都得高看一眼。……”周爱梅还想说下去。谢传承笑呵呵地说：“没你说得那么夸张吧！孩子们是同学聚会，不是服装表演。别让同学感到生分，还是随意的好。”
出门走了一段路，王家宝把领带解下来揣进兜里。谢可欣明白丈夫的心思，挽着他的胳膊到了“一品香”。进到包间，班主任尚章文、闫晓勇、周大山、侯来俊、东方英才、幺明月和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儿都站起来让座，并嘘寒问暖，气氛热闹。闫晓勇首先拉起身边这个女孩儿，向谢可欣、王家宝介绍：“这是我妻子关玉蓉。”
王家宝和谢可欣赶紧点头握手，表示了极大的热情。
王家宝环视同学都穿着随性，把自己衬托得鹤立鸡群，就像当年他进入高中时穿着那样与众不同。好在大家谁也没在穿着上引出话题，让王家宝稍微觉得好过一些。一转眼，同学们各奔东西，又从四面八方聚了回来，大家兴致都很高。菜上之后，闫晓勇首开宴席，他说：“各位同学，咱们高中大学毕业后再次相聚，我由衷地感到高兴。从此，标志我们已经是一个社会自然人啦！像我和家宝先行一步结婚成家，大山你们可得抓紧啦。老规矩，让班主任说两句！”
尚章文没推辞：“一句话，你们都成材了，希望你们为北大荒事业做贡献！声明啊，这不是官话儿。”
班主任简单开场白之后，所有人都活跃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唠了起来。过年嘛，大家谈的话题都离不开“过年”，都各自说着过年的那些趣事儿、风俗，包间里高一语低一声，不时地传出欢乐的笑语。当然，他们每句话都离不开当年的感情。
侯来俊拍了拍巴掌，示意大家不要吱声。“你们听我说，我家农村有个亲属，去年过年，他看人家年年把‘福’字倒着贴。他不明白，就问他媳妇什么意思。他媳妇告诉他是‘福到了’的意思。他突发奇想，他求人写了大大的‘钱’字，倒贴在大门上。他媳妇莫名其妙地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别人家是‘福到了’，他家是‘钱到了’。他媳妇顺手甩了他一巴掌，嘴里说，我让你倒贴钱，让你倒贴钱……唉、唉，我从中悟出个道理：福是钱，钱不是福。”
大家一阵哄笑。
周大山大手一挥：“什么倒贴钱，男人沾女人光才叫倒贴钱。我给你们讲个有意思的。”这话一出口，王家宝身子一震，脸色一下子黑下来，在热闹的气氛下，大家谁也没注意。周大山接着说：“有这么两口子，新买了一辆车。由于交通标识不熟悉，总被交警罚款。男的很郁闷，总跟媳妇叨咕怎样不被交警报复的情况下报复交警，说一遍他媳妇不吱声、两遍不吱声，三遍还不吱声，遍数一多，他媳妇嫌他太磨叽，大声告诉他，咱们以后生个孩子，起名就叫交警。你生气的时候就打他，实在不解恨就操他妈。”周大山话音刚落，大家“嗡”一声沸腾起来，侯来俊边拿筷子敲桌边大声怪叫，唯独王家宝勉强苦笑一下表示应付。
虽然所有人都保持着高中时候的亲密无间，但是王家宝满脑子都充满了大家耻笑他的画面。无论怎么琢磨，他都认为周大山和侯来俊是在拐弯抹角挖苦讽刺。他又想到高中时期侯来俊追求谢可欣碰了一鼻子灰，现在趁机故意报复他。他又想到更深一步，当年英姐被告密、他被谢老黑打，应该都是侯来俊故意所为。
在王家宝现在的思想中，侯来俊太阴险狡诈，一定要远离这个阴险的家伙。所以，满桌子笑话再可笑，他都认为是恶意攻击。就眼前来说，周大山、侯来俊是心贴心地与王家宝交好。他们二人认为：他们三人当年都在寒窖受苦，又共同抵御外欺；现在，王家宝不但又回到厄尔古纳工作，而且又有谢传承这棵大树作靠山，日后肯定飞黄腾达，他们都想在大树之下好乘凉。从哪个角度，他们二人都没有理由讥讽好哥们。可是王家宝那根敏感的神经被拨动，激发了他脆弱的自卑心理。周大山、侯来俊见王家宝提不起兴致来，以为他身体不舒服，连声关切地询问。王家宝勉强回应他们没什么，他解释自己因过年没休息好，感觉疲劳感太强。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应付了过去，大家也都表示有同感，谁也没有太多的在意。
这时，闫晓勇说：“家宝，你我都是新婚。你和可欣有没有因为到谁家过年发生矛盾？我和玉蓉因为这事儿商量了很长时间。最后，我们都吵到差点儿离婚，她才跟我来。”
大家都知道严爱民暂时没有搬家，重大节假日都回到农场。对严晓勇的发问，王家宝未置可否地默不作声，谢可欣抢着说：“我家家宝可不像你，他主动提出来到我家过年。是不，我亲爱的老公？”
王家宝仍然默不作声，心里更是充满了无法消化的怒气。他觉得这不是同学聚会，而是耻笑他吃软饭的庆功会，更是戏弄他薄情厚物的声讨会。妻子谢可欣越向他撒娇，他越觉得自己软的彻底，软的直接，甚至都软到骨头里。他站起来想要提前离席，大家都诚挚地挽劝，使他又坐了下来。
看到家宝不自在，候来俊有意岔开话题：“家宝，从年前就嚷嚷下岗，现在怎么个情况？我连个大学文凭都没有，靠俺家老爷子弄了个巡警临时工，费这么大劲儿，眼看不要鸡飞蛋打吗？”
“是呀，下岗是国策，不破不立，咱们都珍惜现有的位置吧！”没等家宝开口，严晓勇一本正经。
“是啊，你们都有靠山，我这在连队当个治安员，说回家就没影子了！”周大山直不楞腾插了一句。从他哀怨的语气中，大家可以看出现实多么残酷。
闫晓勇一看王家宝确实没精神，他再次斟满啤酒，高高举杯说：“同学们，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家宝确实很累，咱们也别太耽误时间。别那么悲观，我再啰嗦几句祝愿的话儿。东方英才在农业科要发挥所学成为专家型的场领导；猴子在公安局要早日拿到正式警籍，成为一名正式警察；大山你种地，希望早日办起你的家庭农场；幺明月当老师，希望你早日成为垦区名师，我们大家的孩子都交给你了；家宝希望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早日成为厄尔古纳的当家人，带领家乡人民致富奔小康；我嘛，在检察院好好发展，为北大荒事业保驾护航；金顺风当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这样，咱们共同举杯，共同祝愿咱们都有大好前程。干!”
大家的酒杯铿锵地碰在一起，共同喊一声“干”一饮而尽。结账的时候，周大山身大力不亏，把同学扒拉到一边，强行把饭钱结清楚。
回家的路上，王家宝闷闷不乐地急促前行。无论谢可欣如何呼唤，他都不减慢速度。到家后，王家宝一头扎到床上假装睡去。谢可欣知道丈夫是假睡，想方设法挑逗他，询问他不高兴的原因。王家宝被她折磨的没办法，就把刚刚在聚会上侯来俊和周大山的话儿分析了一遍。谢可欣听后“哈哈”大笑，她鼻翅一扇呼说：“吃饮饭咋的，管他们呢！只要咱俩幸福就行呗。”
谢可欣此话一出口，王家宝脑袋“嗡”一下更大了。他想，妻子终于把心里话说出了口，她在心底就认为自己吃软饭。大过年的，又在岳父岳母家里，心里火气再大，他强忍下来。于是，他瞪了瞪眼睛，又一头扎在床上。这回，谢可欣施展浑身解数，王家宝也不搭理她。其实，谢可欣的情商实在低下，明知道自己丈夫是个自尊和敏感的人，她不但语不思考话就出口，而且还抱着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态。她看丈夫实在不理自己，就跑到客厅与母亲学说这件事儿。周爱梅也与女儿一样情商低下，大声嚎气地说：“这有什么生气的，人家说的事实啊！现在觉得面子下不来啦，自尊受到伤害啦，早干什么去啦？”
谢可欣赶紧制止母亲，暗示母亲这样说话太伤人。周爱梅起因就不同意这门亲事儿，心里充满了很大怨气。所以，今天她借尸还魂，借题发挥，继续说了一些刻薄的闲言碎语。这时，虚声讥声声声进入王家宝的耳朵。男子汉头顶青天，脚踏大地，他实在忍不下去了。他迅速下楼开上车，头也不回地奔幸福分场而去。
谢可欣开门追出去连影都没抓住，怒气冲冲地返回来，与母亲大吵起来。周爱梅毫不相让地数落女儿，母女你喊我叫地大闹起来。在房里睡觉的谢传承被惊醒，急忙走了出来查看情况。一看，妻子和女儿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争吵不休，环视一圈没见姑爷王家宝，他就知道事情在姑爷身上引起。他心烦意乱地点了一支烟，一屁股坐在她们对面沙发上，看着她们争执不休。看到谢传承出来，她们又一起转向他争着辩理。谢传承被她们吵得头疼，又不得不充当消防员给她们灭火。他提示妻子女儿现在怀着孩子，别闹出大事儿；他又警告女儿别太任性，小心自己身体承受不住。她们二人这才意识到都不理智，索性谁也不搭理谁默默无语。
看她们安静了下来，谢传承才慢条斯理地询问女儿事情前因后果。谢可欣把聚会经过、家宝生气原因、自己劝慰、母亲冷嘲热讽等各个环节细说了一遍，重点强调了周大山、侯来俊讲笑话，母亲如何大声讽刺，才致使家宝负气离开。谢传承听了女儿一铺一解的讲述，心里就系成一个疙瘩。他很为难，妻子和女儿嘴大舌敞，情商不高，把心理自卑的姑爷气跑了。再者，他气姑爷也幼稚，那么聪明的人怎么那么崔拓。他反复想了几遍，如果换位思考，那么自己也承受不了他人的奚落。但是，他不能当着女儿的面儿批评妻子，更不能当着妻子的面儿批评女儿。怎么办？他像捧着一个刺猬，扔不掉拿不得。所以，他只好和稀泥儿，劝妻子和女儿各自休息，家宝想明白了就好了。
周爱梅忿忿地说：“他不是要自尊吗？有种就别再进这个门。”
谢可欣又瞪起眼珠子，想和母亲再争辩。谢传承沉声说：“可欣，你回房间！明天，我派车送你去婆婆家，正好给老人拜拜年。小两口没隔夜仇，跟家里人较什么劲儿。”
谢可欣看爸爸生气啦，委了巴屈地回了房间。
这场新年的风波就这么落下帷幕，各自心里像坠了个称砣，没有一个人心里轻松。谢传承心里非常感慨，他想到姑爷从小苦难能忍、饥饿能忍，毕业后流落街头卖豆腐能忍；现在，工作有了，家庭有了，名声和地位都有了，受了点委屈就忍不了。为什么？他反过来一想明白了。人一生不怕困难、苦水和艰辛，甚至不怕死，就怕刺伤自尊。尤其像姑爷这样的孩子，铸就了立世的本事的同时，也铸就了他自卑的心理。这个致命的弱点——脆弱和自卑会伴随他一生。于是，他更笃定了自己的想法，不能急于让姑爷走上重要岗位。
其实，谢传承只想对了一半。他想姑爷内心那根神经敏感和自尊，任何人碰不得，这是对的。但是，王家宝对两方世人，身上裹了厚厚了铠甲，浑身是刺儿，像惊恐的刺猬一样，为了保护自己随时扎人一下，拒人于千里之外，这个他没想到。因为这个原因，王家宝急于将能力与职位匹配，一旦实现不了，对待亲人也变成了刺猬。
这个历经官场风雨的人像一位哲学家，看似把自己的姑爷详细分析了个透彻。他原本打算将姑爷调到总场计财科，作为农场刚性预算改革的干将；现在，他不得不改变自己的打算，不能害了自己的姑爷。他要把姑爷放在实践的熔炉里淬炼，更能让他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走得更稳。就眼前，谢传承迫在燃眉的事情，是如何让妻子充分认识到这些尖锐的问题。他冥思苦想到深夜没有想出辙，这一夜他失眠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天下父母者爱子之心皆如此。所以，奉劝年轻人，生活中不要你爹我妈分得那么清楚，双方父母都是父母，都是时刻牵挂你的最亲近的人。
身处要事，当知厉害其中。谢传承这个农场的当家人，眼前最大的事儿关系到近二十万人的饭碗问题。所以，他不得不放下家庭琐事，为厄尔古纳这艘大船掌好舵儿。
第二天，谢传承十分闹心，下岗潮掏空了他的心，女儿和妻子针尖儿对麦芒儿。他的心像熟了一样没着没落的，在家里走坐不安。他想到室外走走，不知不觉来到了办公室。刚一坐下，办公桌上那份下岗方案就映入了谢传承眼帘。正在他走坐不安的时候，宣传部副部长任学武拿着一份文件踏进来。任学武副部长主持宣传部工作，终于得偿夙愿，对工作兢兢业业，凡事儿第一时间报告谢传承。严爱民当政时，任何干部不敢这么大咧咧地进办公室，没有他喊“进来”都不敢这么走进来。自从谢传承接任以来，厄尔古纳干部都像解放了一样，每个干部进出“场长”办公室轻松多了。
谢传承看到任学武手里拿着一份文件，他习惯性示意简明扼要。任学武也习惯地说道：“分局党委《关于扶持干部职工‘下岗再就业’具体工作的通知》，总结起来三项工作：一是组织人力物力为下岗干部职工再就业找出路，提供创业技能培训、协调免除工商税费；二是场党委牵头，党委宣传部、场工会具体组织下岗再就业心理咨询和辅导；三是迅速组织上报‘下岗再就业’之星评选，厄尔古纳20个名额，2月13日前报事迹材料，3月中旬以前召开总结表彰会儿。老大，你看这项工作怎么安排？”
谢传承不知如何才好，看着任学武征求意见。任学武大咧咧地说：“什么他妈‘下岗再就业’之星，这就是扯犊子！”
谢传承不仅有同感，也感到“下岗再就业” 之星评选不好，就成了这次下岗大潮的定时炸弹。
要知道如何完成千钧重任，请看下一章厄尔古纳进入了大时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