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忆昔·其二》诗曰: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宝。稻米流脂谷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狼,远行不劳吉日出。齐执鲁缟车班班,男耕女织不相失。这几句诗体现了开元盛世国泰民安、商业繁荣、农业昌盛的丰俊图,是封建社会哪个朝代都无法超越的天朝上邦。那时候,泱泱大国,华夏胜景,万国来朝,与末代王朝鸦片战争和八国联军进北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且说,自从谢传承布局工农业两条腿走路,才两年的时间,干巴河子灌区覆盖了百分之九十水田,安吉糖盛利税达到了三千万。无论种旱田的还是水田的职工,只要付出辛苦就能挣到钱。钱三儿形象地说:“厄尔古纳现在满地的金子,大人物拣大的,小人物拣小的。”
总之,每个人都能收到不菲的花花绿绿的钞票,所有人脸上都挂满了满足的笑容。一些嘎嗒琉璃球的职工,基本都到糖厂当起了产业工人,农场呈现出了一片歌舞升平的局面。这两年,眼看着糖厂就像气儿吹的一样,繁荣得让人不可思议。王家宝调整了工资分配形式,厂领导层挣车间主任倍数工资,车间主任挣工人的倍数工资。工人工资平均达到两千三四百元,福利嗨嗨的,连家中用的卫生纸、女人的卫生巾都发到手里。王家宝俨然被干部职工捧成了土皇帝,拥有两千多人的庞大职工队伍,每年上两个亿的财务流水。这是谢传承都没有想到的招商结果!俗话说,一俊遮百丑,糖厂就在繁荣鼎盛的掩盖下,成了农场商业一条有力的大腿,有着决定性的作用。
穷也好富也罢,每个人都在努力向上。快五十岁的任学武依然豪气满怀,想在退休之前提个党委副书记,算给自己的仕途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从幸福分场调到总场宣传部,伺候了两任宣传部长,自己在宣传部长位置上坐了两年,谢传承也许诺,在他退休前把他弄到副书记的位置上。上次人事变动,李卓然顶替了郝无心,郝无心坐上了副书记,再次受这个不学无术的人领导他。这种情况,他心中能不充满了十足的怨气?他既恨谢传承说话不算数,又恨当时权钱交易的现实。谢传承说:“学武,我没办法。你要知道郝胖子一不会说,二不会写,无非是过渡。你不要泄劲儿!”
作为一把手,他能怎么和下属解释呢,只能豁出脸皮跟下属说小话。后来,任学武也想明白了。他又没与领导整这些五步走的场合,又没像郝无心拿充足的子弹砸,能稳坐农场宣传部长造化不浅。可是,他心里总是别不过不公平的弯儿。他拿定主意,如果郝无心还像原来那么压他,那么自己再也不会熊了吧唧,大不了撂挑子不干。
郝无心自知理亏,不但四面楚歌,而且不懂业务。所以,他来了个大撒把,把所有分管的一摊子全部扔给任学武去做。任学武说一就是一,任学武说二从不反对,还全力支持他。他自己把精力全部投入自己的米业加工,身外之事他一点也不去操心。任学武像松了捆仙绳的孙悟空,感觉到从来未有过的舒适和自在,把浑身的能耐都用到了工作上。精明人到底是精明人,在任何时期都能抓住机遇壮大自己。很明显,在农场各项事业繁荣的掩盖下,任何工作都有硬指标顶着,一切都是寡妇生孩子——底儿厚。大事儿有场长和党委书记,小事儿有任学武这样的顶梁柱。对于任学武小富即安的思想,郝无心更会调理他,大会小会表扬,时不常找个借口奖励他,甚至自掏腰包给他买几条烟。任学武受到这样的肯定和恩宠,撅尾巴尥蹶子给郝无心卖力。
那个年代,谁都知道来到党群岗位,平级是撤职,提升是暗降。郝无心做了这么多年的行政,能不懂这些吗!人要有命椰风挡不住,郝无心就是这样一个人。
王家宝认为十分隐秘的为职工征婚,被郝武鑫知道了大概情况,简直看到了乌云之后的太阳。他把燕明来、鬼不信和候真敬找来,四个人密谋了一个晚上,给农场、管局和总局写了若干封举报信,大致内容是安吉糖盛厂长王家宝,与红姑娘娱乐城经理搞男女关系,用公款领着职工跑皮消费,造成了十分恶劣的影响。总局盖帽下来的举报信,管局敢不重视吗?管局党委让严爱民任专案组组长,把这个案子彻底查清楚,给农场干部群众一个交代,也给当事人一个交代。还用查吗?把参与的职工找来一核对,情况一目了然,尤其钱三儿被一吓唬,全都如实交代,再查财务账目赫然写着二十万婚介费。至于与东方若柳破鞋烂袜子的事儿,没有当场捉奸不算举报事实,只把为大龄职工征婚操作不当,擅自动用集体资金造成影响,在王家宝原来警告处分基础上,又给了一个严重警告处分。
这事儿一出,谢家人对王家宝进行了轮番教育。王家宝就像违反课堂纪律的小学生,向家人低头认错下保证。幸亏,妻子谢可欣信誓旦旦替丈夫保证——与东方若柳就是同学感情,谢传承才放了姑爷一马。谢传承虽然信誓旦旦要收拾姑爷,但也公正地说:“这个孩子我见过,为人处事很低调,与可欣两口子走的近一些。要说姑爷破鞋烂袜子的事儿,就是那几个犊子话说八道!”
渐渐地,王家宝第二次被举报风波平息下来。王家波开始小心翼翼扑到糖厂的工作上,才重新改变了岳父母一家人的看法。
正当厄尔古纳繁荣昌盛的脚步开足马力前进时,党中央和国家又来了一拨儿火箭式的助力——一号文件!
随着陈淹古道逝去,中华民族的脚步迈进千禧二年,中国共产党胜利召开了党的十六大,全国人民欢呼雀跃歌颂中国进入了新的征程,开启了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帷幕。随着建设小康社会进程的号角,党中央敲响了第一声鼓点——《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农民增加收入若干政策的意见》,这是对改革开放中国人民富起来的总结,也是公私仓廪俱丰实的写照,党中央惠及全民的红利铺到了天涯海角,铺到了每个中国人的心中。这一年,免除了几千年的皇粮国税,中央财政下拨资金一千五百亿资金,对全国农业发放“三项补贴”——按地亩数补贴、种子补贴和大农机补贴。这一破天荒的三农扶持,焕发了农业农村农民强大激情,农业释放了活力,农民得到了实惠,农村开出了盛世红花。这个若干意见被农民成为中央一号文件。
厄尔古纳乘着这列快车奋勇前进,在谢传承工农业两条腿走路的基础上,推动农业提质增效、创新驱动发展,持续推动农场新农村建设、北大荒粮仓建设、北方农垦城建设,稳定促进民生和科技支撑发展,正阔步向农业集约化、专业化、组织化、社会化体制机制进军,呈现出了农场芝麻开花的繁荣盛世。
副厂长徐光荙退休,本应该把胡兰丞提上来主管农业,被荀有志和严爱民以各种借口否定。反而把油嘴滑舌的郭小胆提上来,主管农场文教卫生。农业上这一摊子,谢传承只好亲自兼管。郭小胆刚提拔上来,心中踌躇满志,到全厂六个小学、六个初中和一个高中调研了一遍,有两大发现让他很感兴趣。第一是幺明月搞的课后义务辅导班,家长反对意见颇大。因为课后辅导老师不是学校精英,而是学校教学不行的关系户;所以,家长宁可多拿钱到有偿补习班,也不到学校组织的义务补习班。第二是幺明月这小娘们小巧玲珑,浑身透着让男人亲近的感觉。于是,郭小胆找幺明月谈话。他说:“小幺主任,你这个创造发明不好,反对声音很强烈。不过嘛,这件事两说:愿意与哥哥亲近一下,我把它当成先进事迹,把你调到教委当副主任;二嘛,你与哥就是一件衣服‘背靠背’。你任意选择吧。”
搁谁听不懂他用意!不就是想把幺明月搂在会中吗?幺明月一句话没说,抬腿走出了他的办公室。郭小胆懊恼地撤销了课外辅导班,取消了课外辅导班补助,让幺明月狗咬尿泡空欢喜了一场。
谢传承看到郭小胆工作嘁哩喀喳,对他油嘴滑舌印象改观了不少。在贯彻中央一号文件的事情上,他主动向郭小胆征求意见。在宣传贯彻“一号文件”的动员大会上,他动员说:“各位职工、领导同志们,从六七十年代的‘一号人物’,到新世纪的‘一号文件’,别看两字之差,我们中国大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北大荒事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原来,我们吃不饱、饿着肚子开垦建设北大荒,后来我们小肚溜鼓腰包溜鼓建设北大仓;原来,我们喊着再穷也要建设北大仓,现在我们富得流油建设北方农垦城;原来,我们的父辈喊口号‘扒掉千层皮为国家送粮食’,后来又喊口号‘挡掉裤子也要建设祖国大粮仓’,现在我们坐在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厅堂里贯彻党中央‘一号文件’。为啥这么大张旗鼓?因为‘一号文件’里有钱有黄金!新千年,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的年代过去了,现在要跟上‘一号文件’里的发展机遇和政策……”谁也想不到这个大老粗讲话铿锵有力、振振有词,几句话总结了中国半个多世纪!
随着“一号文件”的深入贯彻实施,谢传承取消了总场、分场、生产队种子化肥统购统销,凡事职工能自主办的事情全部取消,无情地斩断了各级干部的灰色收入之手。因为惠农补贴不是干部发放,各级财政直接打入职工账户,各级的过路财神成了抱着空碗喊的门神。职工除去呈报农场土地承包费之外,再也没有任何费用要交给农场,各级干部要是不种地没有可以伸手的地方。
王大炮对妻子说:“咱们那些年缺钱窟窿多,现在不缺钱了,国家还给钱。你说,这钱花不了也挺愁人!”
孙春枝心里不是这么想,劝丈夫说:“他大,孩子们都长起来了。说是不用钱,俩小的工作成家哪不是钱。家梅马上大学毕业,现在工作多难找啊。鬼不信和燕明来都整家宝两回,不小心点哪行。”
“你想多了,那俩王八犊子不用嘚瑟!现在什么钱不过他们手,没有头些年捞头儿,以后说不定穷八代!”王大炮忿忿不平。
“你看这个人,眼窝子就是浅儿。钱三儿不说吗,机会是给当官儿的准备的。那些退耕还林和倒卖余地的钱不还是钱!”孙春枝就像哄孩子似的劝着丈夫。
这老两口既详细规划眼前的生活,又讨论农场的大政方针和官场的阴暗交易。王大炮原来在正义和原则掩盖下的欲望得到满足,他才不再去管那些冒风险的烂事儿。现在,他有一门顶天立地的好亲家,一个官场如鱼得水的好儿子,即使赚不到便宜他也不吃亏。
王大炮得意洋洋地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亲家为了彻底取消黑地,组织人力物力对旱田和水田进行了航空测量,测量结果误差上下不差二十公分。这一举措把分场场长和生产队长的灰色收入彻底断绝,所有干部都像公务员一样吃工资。”让王大炮心里这个畅快,觉得这件事就是自己干的一样,现在把“在世包青天”挂在嘴上。
鬼不信和燕明来不像王大炮看繁荣那么简单,他们看到的“一号文件”,就是装满金银的聚宝盆。从幸福分场的地理条件来看,第一生产队盐碱地涝洼塘严重,广种薄收,但是它地块大以多取胜。再一个,国家号召“退耕还林”,不长粮食却能长树,栽树的前三年能种不花承包费的土地,或者说,他以“退耕还林”的借口,拿着国家的补贴种着免费的地。仅这一项比种黑地来钱快多了!这个事儿不是他一个队长能做的,鬼不信开始鼓动分场场长李卓然。李卓然一听可行,既在国家政策之内,又不伤害职工利益,而且一本万利。他把“退耕还林”上报了二佰垧,拿出二十垧栽上小树苗迎接检查验收,剩下的与鬼不信一人一半拿着补贴开始种地。
燕名来比鬼不信更财迷,看到鬼不信风生水起挣大钱,他的屁股就像坐在了针毡上,没有一刻是好受的。王二梅给他出主意:“你他妈傻呀,现成的钱你不赚。还记得你收皮货咋挣钱了?”
“那就是低价收高价卖,说白了就是挣拼缝。”燕明来如实地说。
王二梅气的搥了他一拳头:“这些年,你窝傻了。你不会学学鬼不信来个土地竞拍,给本队职工留够口粮田,剩余的谁想多种竞拍!”
他听老婆一说,也忘了“娘们当家房倒屋塌”的古训。他按照农场规定的每个职工两垧地口粮田,其余的都进行拍卖——他的拍卖,就是职工和周围农民谁给的钱多久卖给谁,向上交够分场要求的承包费,这些地的三农直补和盈余的钱,全部落入他的腰包。当时,国家取消皇粮国税,农民的地不花钱还得直补。农场每垧地承包费一千多,扣除国家的直补还得缴纳六七百元。这样的情况下,第五生产队的职工肯定不占优势,大多数职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地让周围农民种去。
要不钱三儿这个链子嘴儿,宁可去糖厂挣两千多的辛苦钱,不在分场种地。他总结的“机会是给当官的准备的”,这句名言成了五队职工经典的经典,在厄尔古纳流行了好长时间。在党中央和国家这么严肃的事情上,他们都能想出高明的办法。因为职工信息不对称,他们动辄“大帽子”满天飞,都冠以“一号文件”要求。一个种地的农民,他们字都认不全,甭说解读政策。所以,五队职工只能发出怨气之声。怨归怨,毕竟在他的领导之下。
伴随着厄尔古纳皇皇经济繁荣,管局召开了免除皇粮国税第一个总结大会,谢传承汇报说:“今年,我们厄尔古纳农场经济总量比十年前翻了十倍,农场路网建设和绿化全垦区第一,旱田和水田分区种植集中和条块分明,比前几年俯瞰图大了二十倍。干部的工资收入提高了十倍,三分之一的普通职工坐上轿车,总场场直职工都住上了取暖楼,三个分场建起了十栋取暖楼,普通干部收入达到了七万元,最低职工家庭收入达到了五万元以上……”一串串硬邦邦的数字诉说着农场经济发达,告诉人们厄尔古纳农场全局第一,无可厚非。
在汇报过程中,谢传承晕倒在了会议现场,管局局长和党委书记亲自把他送到了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在场的人都震惊了——肝癌晚期。局长握着他的手说:“老谢呀,传承你就知道拼命,不知道修修自己的零件啊!”
凌启升悲痛之情溢于言表,眼角湿润起来。从当这个场长到现在,谢传承事事要抓、件件要落,从招商引资到农场改革,事情千头万绪,就是铁人也磨破了身子,何况他肉身凡胎。谢传承自己知道,这个病给自己的人生判了死刑,已经没有了一丝的回旋余地。说实话,他真的不想走这么快,真想亲眼看看自己缔造的农场盛世,真想看看自己留下的足迹在世上清不清晰,这一切只能被病魔残忍地剥夺而去。
他向局长提出:“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虽然不舍生命就这样结束,但是我想死在我奋斗的地方,把我送回农场医院,陪陪我的家人和朋友!”
当管局护送谢传承的车队刚进农场,迎面碰上了王家宝送父亲住院的车。谢传承得知自己的亲家与自己同病相怜,让农场医院给老哥俩安排了最大的病房,二人同住一个病房——老哥俩掏心窝子处一处。医院考虑这样利于家属护理,给曾经的功臣一个心灵上的安慰。
时间像狂风一样裹挟着世间万物滚滚向前,又像十八层地狱里的判官一样昏聩无知,总是做着好人哭坏人笑的蠢事,无情地吞噬着农场的功臣和好人,一刻都不停息。自从谢传承和王大炮亲家俩住进同一病房,周爱梅和孙春枝分别侍候自己的丈夫。农场两极的两个家庭,又是不经常在一起的亲家,难得这么悠闲地聚在一起畅谈。
谢传承依旧像会亲家时和蔼地说:“王老弟,你我都是老布尔什维克,不像你还扛过枪为国家站过岗,我这辈子就在地垄沟里找豆包!豆包找到了,身体也垮了。”
“嗨,亲家大哥,我是炮兵,当兵四年没放一个炮弹,反倒做了三年饭,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哪像你,为了北大荒奋斗了一辈子,领着几十万人过上现在这么好的生活!”王大炮侃侃而谈。
谢传承奇怪问:“我说亲家母,亲家公挺会说活聊天,没有一点儿伤人的地方,怎么会有王大炮的外号?”
“是啊,是啊!”周爱梅附和。
王大炮抢着回答:“这他妈是——”觉得说脏话不对,咽回去重说:“这是刚来到幸福农场时,与燕明来鬼不信斗争得来的。因为我处处不得烟儿抽,所以和他们斗争敢说话,总呛他们肺管子,就给我起了这么个埋汰人的外号!”
周爱梅笑笑插了一句:“亲家你说话挺有意思,还懂‘斗争’不简单!一看就是毛主席的好战士。”
“虎呗!”孙春枝忍不住评价了一句。
“虎啥呀!想当年,我是毛主席的好战士,大队书记一手遮天,改革开放之初,我成了两个多万元户,儿子培养成了大学生,小女儿也考上大学马上分配!”历数一生的骄傲,王大炮脸上充满了自豪。
“哈哈……亲家呀,这风格与我投缘,这才是王大炮的性格!咱们都吃了没文化的亏,你都把‘一呼百应’说成‘一手遮天’了。咱们都是那个火热年代过来的。唉,我时常想,咱们死了,下一代能不能挺起摊儿来。你们的儿子我的女婿,太急于求成啦,总干一些狗撵鸭子呱呱叫的事儿!这是我最担心的地方。”
这两家热热乎乎的谈话显得十分温馨,两个女主人都知道自己的男人马上要离开这个世界,谁也不说让他们不快乐的话,尽量挑起他们高兴的回忆。换句话说,两个聪明的女人想让自己的男人快乐离开她们。最起码,在她们奄奄一息时不留下遗憾。
周爱梅悠悠地说:“一想起咱们年轻时战天斗地的场面,就像发生在眼前一样。传承,你还记不记得你和爸爸带领职工打狼,太惊险!”
“咋不记得!一辈子忘不了。”谢传承顺着老伴的话讲了下去。
那是六五年的冬天,鹅毛般的大雪铺天盖地,干巴河子一千来人星星点点地分散在雪雾中。晚上,从坟丘子似的住处透出煤油灯的火苗,远远看去像点点鬼火闪烁不已。当时,这里集中了垦荒官兵、当地居民,居住条件最好的是马架子土火炕,多数都是地窨子和木壳子。住马架子土火炕的都是本地人,本地人穿戴与众不同,都穿着肥大的翻毛大皮袄和羊皮缅裆裤,棉袄和棉裤重达二十多斤,为的就是压风抗冻。连续几日来,被饿得受不了的狼经常出没,已经叼走了两个孩子,都是出来大便时候就没回去。老谢开荒谢全友时任副场长,带着三杆儿五六半自动和一杆儿土炮,在冰天雪地里搜寻打狼。谢传承才十三四岁,身体和哥哥传淦一样健壮,自告奋勇加入打狼的队伍。第七天的时候,他们真碰上始终在左右觅食的群狼。看样子,这群狼也是祖孙三代,三头大的,四只中的,两只小的,包围了这支六个人的打狼队,双方虎视眈眈僵持起来。那时候,不但是人的储备粮不足,而且大雪封山狼更是储备不足。所以,狼为了活命也会拼命,见着人也会战术,这九只狼分布在打狼队的八个方位,瞅准时机就会一拥而上。土生土长的谢全友指挥大家:“听我的,先对准四只大的开枪,再收拾另外攻击力差的五只。”
当时,拿土炮那小子手一哆嗦枪口偏了一些,只有一粒枪沙打中了狼的眼睛。按理说,这只受伤的狼一跑那五只也得跑。恰恰相反,它带着那五只拼命冲上来。幸亏,这只打狼队队员都带着锋利的匕首,连谢传承都参加了徒手肉搏。让所有人没想到的,那两只狼崽子不比大狼弱性。经过残忍的大战,打狼队一战取得了完胜。事后,所有人总结经验时,老谢开荒说:“在这荒原上要想生存下来必须团结,要想狼群一样团结,遇到再大的危险也玩命地冲杀,最终才能换来北大荒的大粮仓建设!”
“亲家啊,我们就是凭着狼的团结奋斗,才有了今天的幸福生活!眼前,咱们这两家要教育后代,任何时候要团结,人还不如狼吗?畜生能做到的,人应该做的更好。”谢传承兴奋而骄傲地补充。
孙春枝频频点头,夸赞亲家公有眼光,心说,亲家公当大官儿是有原因的,任何时候单打独斗都太软弱。她对照丈夫王清平这一生,就是单打独斗的结局——从来不会团结人,人也不和他搞团结,致使他在哪都是失败的结局。孙春枝思考得很深入,如果王大炮和燕明来搞好团结,在幸福农场也不至于让人一路这么欺负。又一想,要人人达到亲家公的思想境界,那就不是人类的社会啦。孙春枝毕竟是一个家庭妇女,想着想着就说了出来。
谢传承说:“亲家就是在不得济时色厉内苒,用看似强大的张牙舞爪掩盖现实的软弱,甚至用这种方法保护自己;事实上,一个人高高在上时才能做到大事讲原则,小事儿讲风格。都说为人处事内心方正外表圆滑,那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亲家母你说,谁有胭粉不会往脸上擦,还往屁股上擦啊?”
亲家的一番公正评价,王大炮眼神中充满了钦佩和感激之情,主观感情上无比靠近亲家公谢传承。其实,谢传承对他的评价还有一点没说到,就是王大炮客观分析问题能力很强,却抓不住事情的重点。
倒出机会,王大炮赶紧反问了一句:“我什么病?”
“咱俩一样,你不知道?”谢传承也反问道。
“啊呀!现在看病又贵又难,我躺在炕上等死,也不能在这浪费!”说着,一边催促孙春枝给儿子打电话,一边自顾自收拾东西。
这一下,孙春枝和周爱梅哭泣起来,这两个不幸的女人现在后悔,后悔与丈夫打什么闹什么,都不到六十的年纪就宣判了死刑——从现在开始,能在一起说笑的日子仅剩了五十多天。这一刻,孙春枝与丈夫结婚以来的是是非非一起涌上心头,一想起与丈夫不愉快的事情,恨不得揪着自己的头发后悔。
谢传承这才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儿,急忙拿电话给女婿打电话。王家宝小两口满头大汗地跑来,连拽带劝:“爸,实话告诉你吧,你确实是这个不好的病。不告诉你,是为了让你快乐地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你要回去就是怕死,不算一个真正的党员。你看我老丈人视死如归,那才是真正的布尔什维克!”王家宝一看,只能用崩溃的激将法才能制止住倔强的父亲。
还别说,死说活说劝不住,儿子这个激将法生效了。从入党那天起,王大炮发誓做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就怕别人说他不是真正的党员。李夕照就把这个脉非常准,一旦想让他不吱声,就拿开除党籍吓唬他。今天,自己的儿子说他怕死,说他不是真正的党员,他这个硬汉可受不了——赌气坐下来,伤心地掉下了眼泪!
谢传承假意训斥女婿:“家宝,你会说话吗?我和你爸这辈子什么都可以开玩笑,就是党员的荣誉不能开玩笑!”转回头又劝王大炮:“兄弟,你也是,非得要回家,孩子一着急才说走了嘴。我拍胸脯子作证——你绝对是真正的布尔什维克,信念最坚定的党员。”
经过这一场风波,王大炮与亲家又提高了亲密程度,欢喜地与亲家谈起了入党的信念、原则及阶级斗争。他问谢传承:“亲家,毛泽东思想的实质是什么?”
“实事求是,这还用说!”谢传承果断而有力。
王大炮一举大拇指:“高,水平高!”
谢传承心里话,凡是党员都知道,这太小儿科啦!但是,他知道亲家有下文。王大炮忍不住说:“我考过很多党员干部,你是第一个答对的。所以,我说你高。”
从大儿子当了糖厂副厂长,王大炮心情美丽得不行。同时,他时常感觉身体没劲儿,稍微一用力气四肢发软、喘粗气冒虚汗。一个苦惯了累惯了的农民心想,只要能吃能喝就没啥问题。老伴春枝也附和说:“你就是年轻出过了力,岁数一大全找上来啦!平常,别再像年轻人似的,不服老不行。”
说归说,王大炮从小要饭都是刚强的人,哪能被不舒服吓倒,依然家里家外,大地和园子一刻不歇着。去年秋天正和春枝收苞米,王大炮突然晕倒在了苞米地里。春枝连捶后背带摩挲前胸,一分多钟才缓过来,他醒了之后说胃疼得厉害。春枝拿过颇具历史感的军用水壶,让他喝了几口凉白开水,十分钟逐渐缓解了胃疼。从此,王大炮每隔一段时间疼一次,一次比一次疼的厉害,没有一点儿规律可循。他们都过了知天命奔花甲的岁数,可称得上生活中的半拉大夫,头疼感冒自己抓点药就行。这次,老两口还真摸不着什么门道儿。春枝说:“他大,咱现在日子好过了,收完秋就到医院检查一下,没啥毛病更好。”
“我这钢身子铁脑袋,查啥?到医院没病都有病,小病当大病,不花那冤枉钱。二两烧酒热炕头,啥病都治了!”王大炮依然那么犟。春枝看着他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又可气又好笑,夫妻一辈子了,谁不了解谁。为了劝解丈夫,春枝回忆了一番曾经苦难和奋斗的生活,畅想了眼前的幸福生活,激励王大炮要为两个小儿女继续拼上老骨头。王大炮喜气洋洋说:“这没问题,这把老骨头一堆一块好使!”
王大炮伴随着时好时坏的胃疼,与老伴春枝捱到了收秋结束,粮食该卖的卖,该留的留。老两口数着丰收后的钞票,心情无比的喜悦和幸福。孙春枝督促他杀了一只鸡,捯饬了四个菜,烫上了一壶酒,与小儿子三人团团围坐,犒劳着一度苦涩的肠胃。王大炮刚吃了几口菜,喝了一口酒,胃疼得掉下了豆粒大的汗珠子 ,脸色从黑宥变得白森森。孙春枝赶紧扶他躺在炕上,指挥小儿子家根拿来枕头和被褥,骑上摩托去把村医驮来。村医一听家根的描述,扔下碗筷背起药箱子,飞身上了家根摩托。在农村有四大明白人——村医、治安员、小卖部老板和兽医,这四类人进百家门、吃百家饭、知百家情、熟百家人,上连着分场领导,下连着分场普通职工,看风头风向与他们的手艺一样,比仪器测量的还精准。王大炮在村医心里不得了,总场场长的亲家,糖厂厂长的爹,那可不是几年前的受气的王大炮。
村医进门没喘口气先听再摸又问,他摸出腹胸结合处有一个硬块,而且看王大炮腹部胀气严重,心里已经诊断出八九不离十。心说,王大炮这病治不了了,从心理感受来说不能告诉他。他说:“老王大哥没啥事儿,就是累了一秋天,胃消化不良,一会让老小子到我家拿点药,吃个十天八天就没事儿啦!”
喘了口气儿说:“你刚强了一辈子,这点儿小毛病还能压倒你?最坏就是胃溃疡!说好了大哥,你得忌住烟酒。老嫂子你看着点儿!”
随即,借口家里有病人说:“老嫂子,你不得送送我,年八见次面。”
“哎呀他叔,我能不松送送吗!还得让老小子用摩托送你回去。”三个人边说话边走出了大门口,村医站住说:“老嫂子啊,大哥的病不好啊,你得有心理准备,应该是肝癌晚期!你让家宝回来领着,上大医院确诊一下,我想使这个病没跑!确诊啊,也就是两个来月的事儿。”说完,他坐上家根的摩托回了家,在摩托上招手让春枝别哭。
孙春枝这个饱经世事的女人,第一反应该淘澄偏方把丈夫治好。原地打磨磨一阵子,躲在墙角哭了一阵子,才擦干眼泪带着笑模样进屋。王大炮疑经地问:“唠这么长时间,唠啥?”
春枝温柔地说:“没啥,李大夫嘱咐我,看着你点,别再喝酒抽烟,到大医院检查检查身体。”
要知道王大炮命运如何,请看下一章生活一碗麻辣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