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诗曰:力微重负久神疲,再竭无力定不支。蝇头小利生死以,从来祸福避趋之!这是根据林则徐虎门销烟得罪权臣后,被道光皇帝谪配到新疆,临行前一首抒怀诗改写的,其中的意境自不必详细解说,大家都为铁骨铮铮的林公扼腕叹息。而小说要说的这位恽相愆,五队普通职工,与林则徐相比大相径庭。他是王家宝见到的奇葩之人,不走百姓寻常路,往往独辟蹊径心想事成。没想到,他这次却是烧鸡大窝脖儿——从合法职工成了阶下囚。
且说,王家宝与谢可欣结婚的喜气儿没过,农场公安局通知谢可欣报到上班,郝无心通知王家宝立即投入信访事件处理工作。本来,谢可欣计划出去旅游一次,算是对自己简朴婚礼的一种补偿。接到上班通知,她虽然不高兴但是内心感到新奇。毕竟,一个大学毕业生刚参加工作,至少内心充满了兴奋。
郝无心急急忙忙召王家宝回来又是为什么呢?王家宝结婚这段时间,幸福分场掀起了一场波澜,甚至可以说是一场巨大风暴。第五生产队恽相愆,不但自己总到场机关上访,而且组织了三四十人集体上访。连续三天,他们聚集到总场机关不散。恰逢冬天,整个办公楼里布满了密密麻麻大脚印子,保洁员紧跟脚都收拾不过来。这倒是小事,主要是闹得机关没法办公,公安局都出动警力维持秩序。他们集体到总场上访,就是告队长燕明来。农场对这个领头人老访户恽相愆无可奈何。当然,恽相愆不是无理取闹;否则,不会有那么多人相随。
这两年,国家对三农扶持力度加大,农民腰包越来越鼓,职工对土地的热情急剧上涨。改革开放以来,最大的成功之处,就是解放了所有人的欲望——人们对财富的渴望劲头越来越大。盼望一夜暴富的心理越来越重。当然,这不是坏事儿。只有这样才真正调动起人们推动社会大发展的积极性。这次上访毛病就出在这。燕明来与鬼不信对调之后,他就开始琢磨弄钱儿的方法。一个月的时间,燕明来黑白不休息,把五队所有情况摸了个遍儿,他发现所有职工几乎都有陈欠,所有职工土地都有藏头,或多或少而已。鬼不信本来不是物。因为他一心想当官,要不断地往前奔,所以他不断挖空心思捞钱,捞钱送礼;而燕明来与鬼不信不一样,他一门心思抠钱儿,位置不重要,有钱儿就行。找到陈欠和黑地这个碴口,燕明来就有了抠钱的借口。当时,陈欠不是新鲜事儿。农场所有职工都有陈欠,都挂在往来账上;有的是因为家庭经济不好欠的,有的是因为想占农场便宜欠的。最后,燕明来决定按照陈欠数量多少,把黑地全部扣下来,甚至减少了职工的承包地,把这些议价卖给长隆村民,每垧地他能赚到一百到三百不等。
刚开始,职工都以为燕明来开玩笑。没想到,燕明来玩儿真的。这下子,让民间纪委书记恽相愆抓住把柄,鼓动扣到地的职工到分场讨说法。大家担心偷鸡不成蚀把米,谁也没有跟着他行动,仅在口头上表示支持,恽相愆只好自己来分场反映情况。对于恽相愆反映的问题,郝无心没有引起足够重视,推三阻四不予理睬。别说郝无心,就任何一个分场场长想方设法袒护。何况,他和燕明来有特殊关系;再说,他要整大扯了能有好果子吃吗?偏赶上恽相愆是一个九头拉不回的犟眼子,什么事情都不抠出三分理儿,即便是在院子里捡个鸡蛋,他都要与邻居掰扯明白,这个鸡蛋到底是谁家鸡下的。这样一个人,他能对损害自己利益的事情罢休吗?他与王大炮不同:他是抓住生活中细节上混搅搅,抱着打破沙锅问到底儿的态度死犟,无理争利益。总之,他是冲着利益去的。而王大炮什么事情是上纲上线、党纪国法,从不计较他自己的利益得失。所以说,幸福分场干部都头疼这两个人。恽相愆这样的上访户来了,只要给好处就能摆平;王大炮这样的上访户,他不要任何利益,就要绝对的公平正义,不讨个公平合理的说法不善罢甘休。因为如此,恽相愆找到一个发家致富的好办法——上访。他这些年上访,不是因为都抓住了当官儿的小辫子;很多情况下,是干部们扛不住他死缠烂打,怕因这事儿牵扯其它事儿。所以,大多数情况下,恽相愆都能得到一些好处。
九十年代,我国信访机制不健全,都是奔着为民服务的宗旨。所有上访不分恶意上访,还是反映问题的上访,一律采取转办的方式,转来转去,一转就是半年。这就给老百姓造成了一种错觉——有冤无处诉!老百姓就认为,党员干部也像封建社会一样官官相护。实质上,这种机制存在很大弊端,犯事儿的官员自己查自己,清白的官员无法自圆其说,这就造成了小事儿拖大,大事儿拖炸!
幸福农场改朝换代后,告状信排山倒海一样涌出去,上级再一层一层转到幸福农场,层层领导签署意见,幸福农场再动用大量人力物力查办,最后不一定能取得好的效果。平常日子里,恽相愆踅摸搜集生产队干部、农场干部的把柄。如果哪天他的利益受到威胁,或者他想要的好处没捞到,他就抓着这些小辫子郑重其事上访。刚开始,他所有的上访信不具名。自从燕明来与鬼不信对调以后,恽相愆干脆采用实名举报。随着社会无限公开透明,当官儿的再用官威吓唬人不好使了。鬼不信一看镇唬不住恽相愆,就用给“好处”的方法安抚,正好臭味儿相投。燕明来调到五队,这是雁过拔毛的主儿,只会用官威恫吓,不会用鬼不信“服务”的方法安抚,致使上访的小事儿变成了大矛盾。恽相愆这次上访,从表面上看他真抓住了燕明来的小辫子,其实是燕明来挡了他的财路,让他的“财务”预算出现了亏空。
后来,王家宝处理完这件事分析,导致恽相愆组织这么大规模上访的深层次原因有三个:一是这两年来,燕明来不睁眼睛,一点逢儿都不给他;二是因为在他不断地上访中,燕明来越来越嚣张,盖起了五队最气派的五间砖瓦房;三是他儿子订婚时,他答应给儿媳妇买轿货,让小两口赶集做小买卖,但是罗锅上山钱紧。尤其第三个原因,是直接爆发上访的导火索。他把所有存款都给儿子盖了房子,买了家具家电,要买车镚子儿皆无,就算买最便宜的松江微型还差两万块。逼得他没办法,他又想到了应急财源——上访。这回,他采取了短平快的办法,直接到分场面对面讨要说法。在他的思想里,不急不行啊,因为明年秋天儿媳妇要过门,不兑现给儿媳妇的承诺,人儿媳妇不过门儿。所以,他痛恨燕明来的同时,怀念起鬼不信。
面对恽相愆数次来访,郝无心都采取“软、拖、横、硬”的办法,想逼迫这个顽固户知难而退。毕竟,他和恽相愆小姨子有一腿。正好,与他的一眼连襟燕明来达成了默契。郝无心和燕明来把他想简单了,他们认为这样做就断了恽相愆上访的念想。从此以后,他们就彻底摆脱了恽相愆的纠缠,其他职工也不会再上访,都维护了自己的利益。没成想,他们二人不但没达到殊途同归的目的,反而惹怒了这头狡猾的狮子。他们千算万算没算到,恽相愆能抓住“利益”的共同点,鼓动了二十多名职工到总场上访。而且,看恽相愆的架势,他不达到目的绝不罢休。郝无心亲自到总场劝不回来,在大庭广众之下还不好发淫威,只能采取迂回怀柔政策——他急中生智,先答应恽相愆处理燕明来的要求,才使上访的职工散去。当时,总场场长谢传承说郝无心——没病不死人,死人就有病,不处理好这件事,就处理他郝无心。
大家会说,作为一把手,谢传承怎么不露儿面。这也是他当一把手以来摸索出的经验,给他自己留出缓和余地。如果郝无心处理明白,那么他就省了很多心;如果郝无心处理不明包,那他既能游刃有余,还拿住了郝无心痛处。再一个,这样的事儿哪个分场都存在,不过是幸福分场做的过分了一些。他要主持公道必然会引起连锁反应,把所有干部都弄到了对立面。所以,谢传承权衡利弊之后,决定还是按照老传统办法,把此次事件打回幸福处理。
这时候,干部改革风头刚刚过去,原来两名副厂长又还原了名位。郝无心迅速召集班子会,商量对付“刁民”的办法。郓良宇有职无权,有名无实,他从来不趟郝无心的浑水,所以什么事儿都往后褪。作为幸福分场班子的班长,郓良宇不能那么露骨,还是发表无关痛痒的意见,表示他这个书记的牌位还立着。总之,他不会让人抓住“不团结”的说辞,更不会让人抓住他的小辫子。这次会议,他等三位行政干部发表意见后,提出了要软处理的意见。恽良宇意见的理由:一是恽相愆等人上访的理由最起码不错,即便上访目的不纯,也坚决不能采取强硬措施;二是要将此事控制在目前状态,不能再继续发酵和扩散下去,免得吃不了再兜着走;三是采取釜底抽薪的办法,让恽相愆自行撤出,让大家群龙无首,此次事件即刻平息。郝无心吧嗒了几下嘴,觉得郓良宇意见很中肯。他想,要是按照他的意见办太跌份儿,我这个老大的面子往哪放!不行,我必须得变换一下招数。其它两位副场长意见——西风烈一边倒儿,郝无心放个屁他们都说香。看郝武鑫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两个副场长坚决站在他这一边。郓良宇面无表情地表示坚决服从,嘱咐办公室主任小王做好会议记录。就这样,会议决议按照压倒性优势意见做出决定。
看到郝无心这样简单粗暴处理问题,他这个聋子的耳朵摆设完全服从。郝无心对郓良宇这点很满意,否则早就不让他在幸福呆下去,甚至在总场也无处安身。郓良宇经常说,在官场最怕说实话,虽然你不是争权,但是争权的帽子也会扣你头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虽然打小报告不光明正大,但是却比正常汇报要好使;虽然上访不光彩,但是却让父母官儿哆嗦给实惠;虽然会议桌上说的是公理,但是有的披着公理的外衣徇了私情。这是厄尔古纳农场出现的怪现象!
会议一结束,恽良宇径直来到王家宝办公室,通报了刚才会议简单情况。作为刚开始接触洗礼的年轻人,王家宝很同情这位党委书记的窘境。从骨子里的服从意识来说,他不能不按照恽良宇隐含的意思去做。他知道,郓良宇告诉他班子会内容的意图有两方面:一是这次上访事件得到圆满解决,通过他的嘴儿让岳父谢传承知道他这个党委书记的作用;二是这件事情不能圆满解决的时候,他这个党委书记已经尽力,他王家宝就是见证人。面对幸福这么复杂的情况,王家宝左右为难,更多想到的还是自保。他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么。
参加工作两年以来,王家宝最敏感的一个新词——班子会。他觉得无论合理不合理、同意不同意的,只要班子会拍板决定的,就变得既合理又合法;而且,他深刻感到“班子会”就像大学的“学生会”无所不管。这两年来,他注意查看党章和农场制度汇编,也没弄明白“班子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但是,他在分场的大大小小会上,或是到总场参加参加财务会议,头头脑脑们也都把“场班子定的”挂在嘴上。虽然有人想发表反对意见,但是一听说班子会定的就咽了回去。总之,他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班子”的力量。因为这他更不敢越雷池一步。就拿眼前来说吧,他真切感觉到恽良宇对郝无心鲁莽的作法持不同意见,却也没有明确表明反对意见。
拿恽相愆这次发动的上访事件来说,外人看来有千真万确的道理。农场存有“黑地”、用“黑地”解决问题,这是总场班子会根据现实情况决定的。不过,燕明来之流贪得无厌,歪用农场政策,郝无心保护燕明来,造成了职工利益受损。因为有燕明来这样中饱私囊的干部,所以才有“黑地”和“白地”之说。燕明来在实有土地亩数基础上,上报土地数量比实际土地数少,私藏的土地就是大家口中的“黑地”,公开的土地就是“白地”。作为报账会计,王家宝虽然对“黑地”门清儿,但是对黑地的运作就一头雾水。因为他不是班子成员,也不是郝无心器重的人,所以知其然不知所以然。在幸福分场,“黑地”等同于班子成员的私有财产,按照班子成员的影响力划分势力范围。幸福分场有土地数量二十四万亩,上报到总场的数量九万亩,剩下15万亩都上报为盐碱性强、疙瘩溜楸的劣质土地,或者干脆上报为草原。实质上,盐碱性强、疙瘩溜楸尽量靠到上报土地中,上等地都留在“黑地”中。总场班子坐镇一方,充分发扬民主和自主的精神,对这个刚刚归并过来的小儿子,听汇报拍脑袋,能自己养活自己就行。而且,从幸福分场上报的九万亩土地中,总场拨出一万亩留作“黑地”,给他们核销吃喝拉撒的费用。有了公开的合法外衣,郝无心就等于拿到了尚方宝剑。十六万亩黑地在阳光下公开交易,所得的收益成了分场班子和生产队班子的唐僧肉,谁的本事大谁就多吃点儿。幸福分场刚刚从畜牧业转型到农业,八万亩土地足够职工种植,没有谁会去关心黑地和白地。
事实上,幸福农场归并厄尔古纳农场之前,确实拥有耕地九万亩耕地,都是开垦的优质地块。那时,幸福以畜牧业建场,为国家繁育豢养战马;改革开放以后,以奶牛养殖为主,逐步开垦九万亩土地种植饲料。八五年,幸福农场养殖奶牛达到了八千头,省外贸投资建起了奶酪厂,进一步刺激了奶牛产业的蓬勃发展。幸福农场养—产—销一条龙。那时,人人都是国有农场职工,饲养工、产奶工、草料工、化验工、制奶工、销售工、管理工(干部),人人都是吃供给制的红本粮。周围的农民眼红极了,极其羡慕幸福农场的户口。为什呢?因为他们头上有一个光环——国有,而且吃红本粮。周围农民土里刨食儿,还得看老天爷的脸色,摸爬滚打一年不一定吃上现成的粮食,大灾之年还得吃国家的返销粮;而幸福农场的人不一样,他们到月就领工资,到时就领米面油,上班有工作服,劳动有时有晌,天天穿得水光溜滑,连瞎眼瘸腿的都不愁找媳妇……总之,农民看他们都得仰起头,羡慕他们生活像童话一样的美丽。到了八十年代末,集体大锅饭的弊端显现出来,幸福农场成了一个臃肿的包袱,省外贸使出浑身力气也扛不动。
经过认真调研和慎重考虑,省里决定把幸福农场归并到厄尔古纳农场,让他走进国家正规的农垦行列,由处级单位变成科级单位。这个曾经像明珠一样耀眼的畜牧场,开始采取逐步分流的办法,慢慢消化原有的干部职工。像八九年以奶牛落户的王清平一批人,男主人视为职工,老婆孩子只拥有农场户口,没有职工身份。也就是说,男主人可以享受国家的退休政策,他们的老婆孩子都享受农民待遇。这样一来,他们家属连口粮田都没有,拿着非农业户口过着不如农民的日子。因为土地是按照职工人头分配的。最可怜的是,这部分职工家属承包土地不享受内部职工价,只能按照市场价格购买土地。
自从归并到厄尔古纳农场以后,幸福分场就换了天地。作为归并后的第一任场长,郝无心提出“畜牧并举,农业为主”的口号,开始大肆开垦荒地,使幸福农场耕地猛增到二十万亩。幸福农场偌大个草原,只剩下国家绝对不允许动的林地没有开垦,就连河堤两岸的护坡都未能幸免,远远望去,农田彻底连天,无边无沿。说是农牧并举,草原变成了耕地,没有了饲草的保证,畜牧养殖自然萎缩。圈养奶牛成本太高,职工把奶牛买了菜牛的价格,奶酪厂像生病的奶牛慢慢萎缩,最后命殒在八九年底——破产。郝无心以二十万的价格,把破产的奶酪厂承包给了燕明来的大姨姐王大梅。当时,这件事惹来了下岗职工的一番闹腾,以胳膊拧不过大腿而告终。
新开垦的土地十五万亩黑地,既是郝无心的摇钱树,也是他“政绩”的一面旗帜。两年来,他从没因为困难而向总场伸手要一分钱,他从没因为一件工作推行不了而诉苦,他从没因为自己是外来和尚而受人排斥。这让总场领导班子看到了他的能力。其实,这里有必然因素。首先,行政领导负责制,作为分场场长,他拥有了绝对权力;其次,幸福归并省里给了很多优渥政策;第三,郝无心,江湖人称郝司令,民间组织部长没人惹得起。农场建场传统,什么事情民不举官不纠,只要领导层口径一致,最底层的职工又知道什么呢?为了让权力巩固,施政顺畅,郝无心请来菩萨和佛以及各种叫不上名称的仙家灵位摆供办公室。他也不好好想一想,真正保佑他的是幸福农场的职工群众,真正让他在幸福农场呼风唤雨的是那十五万亩的黑地。可是,他把那十五万亩黑地当成享乐的资本,或者说当成了他印钱的机器。
当时,经过二十年的改革开放,全国人民思想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都把吃奶的劲儿用在了小家经济建设上,没人理会他郝无心干什么。厄尔古纳农场从上到下,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他们都把眼睛盯到“经济”上。官员盯的是大小家兼顾的经济,百姓盯的是个人小家的经济,每个人的汗毛孔都渗透着经济。由于欲望的充分释放,职工“重实利”,官员“重竞争”,一切“重效率”,虽然催生了 “唯利主义”“拜金主义”“享乐主义”的负能量,衍生了“道德危机”和“信仰危机”,但是依靠国家发展的大背景,厄尔古纳呈现出了发展的勃勃生机。所以,他面对顺风顺水的一切,似乎有些忘乎所以,面对恽相愆的合理诉求和上访,他必须拿出自己“无心”的霸道劲儿,给这些上访的“刁民”一点儿颜色看看,让他们夹着尾巴做人。
他先以班子的名义,让派出所把恽相愆以“聚众寻衅滋事”的罪名关了起来,又带上鬼不信驱车到五队找燕明来,商量整治“刁民”的办法。最后,他们达成一致意见:一是由燕明来代表五队出具相关材料,让分场派出所拘留恽相愆一周,从气势上打掉他的气焰;二是由鬼不信负责联系道儿上的朋友,给这次参与上访的职工一点儿颜色,警告一下这些无事生非的刁民;三是想方设法把这件事拖至农忙,让这些刁民没有时间瞎折腾。最后,燕明来建议说:“老大,如果恽相愆放出来后还不安份,我就以生产队名义送到精神病院,让他永久别出来。这样,你得做好向仁春和项仁政的工作。”
三个人商定主意以后,分别开始行动。
鬼不信明知道这些主意不妥,为什么那么坚定不移地执行呢?因为他非常热衷整治“刁民”——这样,他就可以拿着大奶子吓唬小孩子,堂而皇之地获取的自己的利益。关键是他郝无心总场公安局有人,管局总局都有他的朋友,咋折腾都塌不了天。可能有人不理解,先不说这几个人都是党员干部,一方职工的父母官,即便街坊邻居住着,他们也不能这么无情无义下黑手。改革开放之初,有些思想保守的人没完没了上访,已经干扰到了经济建设大业。为了保证改革开放经济建设顺利进行,从上到下,信访工作一把手工程,每年签订责任状,在各项工作指标考上实行一票否决。这么做意图是好的,是让一把手重视信访工作,切实把信访工作做扎实。到了基层,信访责任状签订得具体详实,落实到实际工作中极大地变了味儿。信访工作不是让老百姓如何满意,而是千方百计摆平。至于用什么手段摆平,只要达到“没有信访案件”就是基层的能力和水平。
此时,郝无心恨恨地想:这些刁民不收拾也真上脸,就得让这些猫洞来狗洞去的刁民吃苦头儿,不操他妈真不知道他爹是谁!
眼看就是九八年春节啦!幸福农场五队接连发生了不幸的事儿,凡是跟着恽相愆上访的职工家,都莫名其妙地着了大火,分场派出所连续立案。在一片洁白的村舍中,黑斑点点,火出燎落,就像一张洁白宣纸上泼了浓淡不匀的墨汁。有的人家房子烧光了,全家人不得不投亲靠友;有的人家房子烧了半拉碴子,像九六年王大炮一样支起了大棚房;有的人家烧了柴火垛的仓房,总算还有个住的窝儿……这二十来户火灾轻重不一。当然,大面积火灾第一时间报到了分场,郝无心迅速召开会议研究。幸福分场的会议室坐满了人,机关所有人都几乎都到场儿。党委书记恽良宇通报了五队的火灾情况,场长郝无心煞有介事地部署突发火灾的善后工作。他郑重地安排三方面工作:一是侦破组让派出所立即组织人赶往现场迅速破案,给受灾职工一个满意的交代;二是王家宝和项仁春组成统计组,迅速赶到五队对受灾职工进行财产损失登记;三是由农业副场长迅速组成信息联络组,负责上传下达。他郝无心坐镇后方任“前敌”总指挥。
“啪啪,一是一,二是二”,郝无心嘎嘣利索脆把任务部署下去。在场的人都很惊讶——他郝无心怎么就像打了草稿一样熟练,一气呵成,头头是道儿。郝武鑫转向恽良宇说:“书记,这年关岁尾的,这些受灾的职工年都过不好!俗话说,难不难先过年。是不是组织所有干部捐点款。这事恐怕还得您老兄出马!”
听着郝无心这既尊重又恳切的言辞,恽良宇有些受宠若惊,内心明明极大的不愿意嘴上说不出,不得已点了点头儿。在座的人心里都明白,这是郝无心屈指可数的谦卑,每次谦卑都是巧使唤人儿。大家虽然都知道他用人朝前不用朝后,但也只能哑巴吃汤圆心中有数,无非在心里“呸”他一声儿。否则,他以一把手的权力发号施令,谁敢不听,包括郓良宇。
多年的官场历练,郝无心把表面戏份做足,不见光的东西谁也抓不着把柄。官场的事儿也好,民间的事儿也罢,必须讲究铁证如山。在座的机关干部都不是吃素的,个个插上尾巴就是猴儿。
郓良宇捧着郝无心给他的烫手山芋,不能不干,要干怎么干,怎么干都不落好儿。通盘考虑后,他打电话让组宣传部长邱阳明过来。邱阳明进来将门关好,压低声音说:“书记,这叫什么事啊!净让咱们干擦屁股的事儿,这几年咱们双手都粘满了屎。”
郓良宇不无感慨地说:“不愧是宣传部长,看问题很透彻。”
邱阳明把身体紧压在办公桌,脑袋往前探了探说:“书记,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让我担任信息联络组长吗?不就是因为我良心未泯,有时同情职工吗?愿意说点实话?——唉?能不能是他指使人放的这把火……”
郓良宇“嘘”地一声制止了他,并严肃地说:“阳明部长,没有证据不能乱猜测!恶人早晚是恶人,不会因为他假慈悲就会变成善人。”然后,放大声音说:“咱们研究一下捐款的具体方案吧!”
邱阳明会心地笑了笑,心说郓良宇就是个老油条。
“你看,我们四个班子成员每人捐三百,几个部长都捐二百元,生产队长、书记都捐二百元;除了家中孩子多、困难的捐五十元以外,其他人都捐一百元吧。”郓良宇思路清晰,层次分明。
“让下面队长他们多捐点,每年那么多黑地。除了外卖的,还自己种了那么多。”邱阳明补充说。
郓良宇摇摇头表示不同意。他说,谁不知道黑地是唐僧肉。现在的干部明里暗里哪个没有黑地,不能那么想问题,要把问题往正常想。邱阳明苦笑了一下,表示默认党委书记的观点。
马上进入新世纪,政府人员自改套公务员后工资都长了起来,农场干部的工资还是没有太大变化。像郝武鑫、郓良宇一样分场头头才八百元的工资,邱阳明这样的副科工资六百五拾元……依此类推,办事员的工资才三百多一点。如果不明里暗里弄点黑地,那么从上到下的干部生活都紧紧巴巴。邱阳明往后依靠身子说:“很多干部发牢骚说,这是农场逼他们贪污受贿。不的咋整?否则都牺牲在工作岗位上了,还干什么革命工作。”
邱阳明发牢骚不是没有道理——近几年,红白事、乔迁、孩子满月、老人过寿等红色罚款单越来越多,礼份子价码不断上涨,平平常常同事五十元,关系近点儿、领导家至少是一百,甚至更多。谁家的礼份子都不能少,如果你不去就是不给面子。当时,有人编了一套顺口溜:“里里外外讲情面,这情那情处处情,这礼那礼都是礼,红色工资不够花。”
甭说有点职挂点衔的,就是普通百姓居家过日子,要失去了人情和面子这个基础,那就把日子过成了死门子。现在社会就这个风气,你要想别人给你面子,你得在关键的时刻给足了别人的面子,这就是社会生存的公平交换法则。
千想万想得完成任务。邱阳明回到办公室开始收捐款,一笔一笔清清楚楚。邱阳明这个人思想境界不高,总想在人前显示他的小聪明,让职工夸他一句好干部。他马上退休了,很可能收完这次捐款就光荣着陆。因此,他要把退休前这件事办得圆满周全。
郝无心不愧是黑白两道通吃的主儿,人事和好事不会干,装孙子的事儿干得头头是道儿。他每到一个受灾户慰问的时候,都表现出了极大同情和痛心。他从一日三餐问到铺盖情况,字字真诚,情真意切,感动得受灾职工无可无不可。职工受了灾害和不幸,作为父母官来慰问,搁在以前很平常的事儿。从进入八十年代中期开始,走访慰问职工就是形式,无论给现金还是慰问物资放下就走。个别干部借着走访慰问大吃二喝一顿,把党组织和农场的关怀看成了他的施舍。责任心强的干部把物资和救济款亲自送到职工家中,责任心差的干部把职工叫到家中或办公室给了了事。从幸福农场改朝换代以来,郝无心主政幸福农场,每年一次的春节走访慰问更变味。本来走访慰问是党组织工作,但是郝无心一手遮天,独揽朝政,郓良宇这个牌位一样摆在那起不了什么作用。总场拨来的救济物资和现金,他一拍脑袋平均分下去,或者倾向燕明来和鬼不信的生产队。实事求是的说,不一定是郝无心存心这么干,而是对春节慰问和救助的意义不懂。
生产队呢?上行下效。救济物资发放全不调查不走访,广播喇叭一通知,职工呼呼啦啦领完了事。当然,这里包含了围绕工作生活的裙带关系——队长与场长的关系,职工与干部的关系,关系套关系,当然都是重要的关系。这些关系打破了党群干群关系的正常生态,破裂了党员干部与人民群众的血脉,撕裂了党和人民肝胆相照的血脉亲情。从这一点看出,选拔培养业务精通的干部是多么重要!
这笔烂账都算到谁头上呢?当然,职工不是算到了离他最近的生产队干部身上,而是算到了党和国家的头上,农场的头上!他们明知道是身边党员干部所为,但是不敢与他们叫板,只能指桑骂槐骂“农场和共产党”。要不说这些害群之马,把党和国家的温暖、良政、声誉都败坏了,把农场脚踏实地、勤勤恳恳的干事的党员干部都坑了。
欲知郝无心自导自演的这出苦情戏会收到啥效果,请看下一章亲情救赎,老顽固服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