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代自序)
二零一三年的冬至,是个星期天,这对杭城大学中文系唐宋文学研究室主任周兴文教授来说,是个难得的休息日。
周兴文早早弄好了早餐,牛奶鸡蛋还有爱里牌点心,和老婆王晓松一起吃。王晓松是周兴文在吴熊和教授门下攻读博士时的同窗师妹,现在又在同一个研究室工作,年龄却比周教授小十多岁,所以家里家外都是周兴文来照顾她。
吃完早饭的第一件事必须是读书,多年来从未改变过的。他便端着刚泡好的一壶碧螺春进了书房。书房和客厅都朝东,是每天早晨最亮清的地方,能看到四季的朝阳。特别是冬天,这里亮堂堂暖融融的好感觉,会给人一整天的好心情。
周教授随意翻开一本唐诗,溜溜达达走马观花。唐诗宋词里总有一些令人新奇令人欣喜的风景藏着,时不时让他这个一辈子和文学打交道的学人或惊喜或激动或伤感。时间久了,他似乎觉得自己就是唐诗宋词里的某个人了。
今天他读的正好是杜甫的《冬至》。杜老在诗里说:“年年至日长为客,忽忽穷愁泥杀人。”读到“泥杀人”(真真个要把人愁困死了啊)三个字,周教授心底的某根弦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扯紧了,莫名地悸动不已。那位一生饱尝漂泊流离之苦的杜老,虽说身处战乱,但那个年代毕竟刚刚经历过盛唐繁华,他还曾经有一个可以躲避风雨的草堂,有一个可以周济衣食的好友严武,他究竟会为怎样的穷愁潦倒而直喊“泥杀人”呢?是啊,寄人篱下,蜀地再好也不是故乡,有家难回,眼看又到岁末冬至了,他一介穷儒能不愁苦吗?周兴文想到,杜老最后是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冬夜,在湘江上一只孤独破败的小船里冻饿而死的,再想想自己,流落江南,虽说也做到世界知名大学的教授了,可还是有一种漂泊流离之感。他不由得心头一热,两条泪河就早已在脸上决堤而来滚滚而下了。伤感过了,周教授站起来,用宽满厚实的手掌在脸上一抹,竟自又笑了:“我这不是替古人担忧吗?真没出息!”他端起热茶呷上一口,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唐诗里撤出,投向东南方天边那一轮红里带黄的暖暖的冬阳。
周兴文就是这么一个人:每当读到一篇真正能触动他感情的好诗文,或者看到一部情节感人的电视剧,或者听到一个令人真正感动的人物事件,总是难免唏嘘一番,甚至在没有人时会痛哭流涕。这虽然让人难为情,可是他总是能给自己一个过得去的解释,那就是,我内心深处那根最脆弱最柔软的弦还没有彻底断掉。
他刚给茶壶里续了水,打开电脑,准备去网上遛遛,这时手边的电话响了。一看号码,是身在美国的女儿周文玲打来的越洋视频电话。看着女儿一脸的诡秘和淘气,周兴文随口教训女儿一句:“文玲,你多大了还那么淘啊?”
周文玲是周兴文和前妻张玲玲的女儿,随她母亲移居美国五六年了,好在常有联系,倒不觉得生分。看女儿不喜欢听教训,直朝自己噘嘴瞪眼,周兴文赶紧追了一句:“还不准备睡觉,打电话有事吗?你妈妈好吗?”
文玲在电话那头说:“爸,我们都好,你也好吧?”说着,用手遮了半个嘴,神秘兮兮地问:“老爸,我今天打电话是想解开一个谜团的,你可要老实回答我哦。”
“你能有什么谜团啊?又淘气!”
只听女儿压低声音问他:“老爸,你那个老家会宁县是不是有个叫崖湾的村子?你是不是曾经有个女学生叫刘桂琴的?”
听女儿提起那个崖湾村,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目光落在书橱里最顶格的一个锦盒上。那里边,有一只碗大的铜锈斑斑的老铃铛,是唯一一个伴随他四处漂泊的物件。
周兴文有点奇怪,她怎么会知道这么个小地名?莫非张玲玲给女儿讲过什么?他没有承认,却旁敲侧击,终于弄清楚,原来,女儿最近点击了一篇网络小说,里面有个来自西北农村的周兴文,便对号入座,以为那个周兴文就是自己老爸本人。周兴文装作不感兴趣,一笑了之。和女儿随便聊了几句,就匆匆挂了电话。
其实,听女儿电话的时候,周兴文已经对这个小说产生了兴趣。他赶紧上网,很快搜到了这篇题目叫《瓦罐里的岁月》的小说,一看作者是一个很霸气的名字,叫一路狂歌醉舞。熟知宋元明文风的他,脑海里一下子涌上几句古诗。“蓝桥仙路不崎岖,醉舞狂歌容倦客。”特别是唐伯虎那个风流才子的形象,在“醉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乐月中眠”这句诗中表现出来,活脱脱就像站在他眼前一样。
这个叫“一路狂歌醉舞”的人究竟是谁呢?带着这个兴味,周兴文打开那篇网文读了起来。读着读着,他看到小说里果然就出现了“周兴文”这个人,而且所述故事似曾相识,莫非这个作者和我熟悉?
文人有时候也喜欢对号入座。身在南国著名学府的周兴文,读着网文里那个西北小县的风物人情,那些亲切的会宁故土才有的方言俚语,回想起和小说里那个周兴文有过这样那样联系的一个个人物和故事,他虽然一时不确定作者是谁,但能肯定一点,作者肯定是自己的某个熟人。
是啊,那个叫做崖湾的村庄,在黄河的支流祖厉河的源头。在中国行政区划里,属于大西北黄土腹地一个叫做会宁的全国贫困之最的县份的宁家沟乡,地处秦岭山脉最西边的余脉华家岭山的北麓,是个不能再小的地名。如今,准确地讲,随着那条著名的西兰高速公路的贯通,已经在中国地理版图上消失了。那里的沟沟坎坎梁梁岔岔,已经在起重机挖掘机们的轰鸣声中变成了历史。
唯一无法消失的,是装在周兴文心底的那个崖湾村,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崖湾村。那里,有他艰难苦涩的成长,有他深入骨髓的记忆,有他血脉相连的亲人,有他刻骨铭心的爱情,有他风光无限的青春,也有他不堪回首的耻辱。
在周兴文看来,自己前面几十年的生命旅程,其实就是想尽办法走出那个崖湾村走出祖厉河的生命历程。然而,几十年来,自己又何曾真正走出过生命里的崖湾村和他血脉里的祖厉河呢?
祖厉河啊,我那父亲一样博大而又促狭的祖厉河,母亲一样美丽而又丑陋的祖厉河,兄弟一样包容而又排他的祖厉河,姐妹一样坚强而又脆弱的祖厉河,赤子一样富有而又赤贫的祖厉河,情人一样慷慨而又吝啬的祖厉河,我怎么就走不出你的视线呢?
那再也回不去了的祖厉源,也是他怎么都走不出去的祖厉源!
只是有些美中不足。凡是作为“文以载道”古训之下的文章,都要有匡时济世的责任,劝导世人去成就一番有惊动的事业,从而给后世留下这样那样的功名去供人们垂叹或者仰视。一路狂歌醉舞却没有做到这一点,他的笔触只在那些平凡岁月里游走,他的思维也只在那些凡夫俗子身上停留。周兴文不能去苛责一个平庸的作者,于是在之后的几天里,他兴致勃勃地读完了这篇比较粗糙的网络小说,自己化名“郝为师”,和作者狂歌醉舞在网上一通海侃神聊,两人成了莫逆文友。过了月余,周兴文用郝为师之名对那篇草根粗文略加修改,并按年代前后重新分出若干章节,另拟了一个书名叫《祖厉源》,发还给原作者。一路狂歌醉舞仔细阅览之后,甚为欣喜,为感激网友郝为师的斧斫匡正之恩,决心把全书呈献在这里,给那些同好共趣的朋友们分享。有诗为证:
历来野稗本无稽,
按图索骥自荒唐。
罗砾嵌珠成篇章,
博君一笑解愁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