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罐儿爷因为私藏粮食被公社民兵抓走的消息传遍了附近几个社队,人们各种猜测,议论纷纷,开批斗会,坐班房,甚至有人传言,罐儿爷这一回肯定会被枪毙的。
这天傍晚,周兴文刚进家门,跟脚进来两个人,把他吓得不轻。来人是村里的田钦梅带着她的二弟田钦玉。两个人一进门就悲声哭腔地追问罐儿爷被抓到哪里去了。周兴文以为是自己跑到公社把人带到罐儿爷的树林里去,给罐儿爷惹了麻烦,田钦梅姐弟这肯定是向他问罪来了,便一口咬定没有抓人的事,别的啥也不说,挑起两只木桶去担水了。姐弟俩不甘心,哭哭啼啼对秀才老两口说了半天。原来,田钦玉小时候不懂事,推磨嫌太累,趁大人不留意,把磨盘上的粮食用手掬着埋到磨窑外面的土里,被他爹凉房老汉察觉后抡着拄棍满院子追着打。田钦玉腿上挨了两棍,疼得受不了,一蹦子窜出去,跑了。那时候凉房老汉正病着,追不上,回去一颗一颗捡土里的粮食去了。田钦玉不敢回家,躲着大人小孩,跑到村外,上了山,也跑累了,竟然躲在山背后一个僻静的土坎子下面睡着了。天黑了,还不见田钦玉回家,知道他挨了打颠山去了。当地把负气离家出走叫做颠山,也叫跑山。一家人满世界喊叫着寻人,哪里都不见田钦玉的影子,家人以为小孩子连惊带吓出事了。半夜的时候,罐儿爷捣着拐杖,背着半口袋杂合粮,把田钦玉送回来了。一家人感激涕零,留老人在家里住了一晚。自那以后,每年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罐儿爷见了田家的大人小孩,都会悄悄喊去,送些杂合粮应急。现在大家都传说,罐儿爷因私藏粮食会被判刑甚至要枪毙,他们姐弟俩怎么能不着急呢?老秀才听了这些,安慰说罐儿爷一定不会有事,打发他们回家了。
周兴文从南风咀山底下担水回来,天色黑尽,知道来人已经走了,也算舒了口气。吃过晚饭,他照例要替父亲去看果园,老秀才坚持陪儿子一起去。这天晚上,老秀才给儿子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对于儿子当上老师这件事,老秀才作为老辈的读书人非常看重。他对儿子的学业一直很重视,但要说让周兴文去当老师教书育人,自然比只做个读书人有了更多一层的说道。儿子初为人师,老秀才免不了对他进行一番苦心说教。在传道授业解惑的职责当中,老秀才认为首要的是传道,传为人处世之道,传修身养性之道,传担责济世之道,给儿子说教了不少。对父亲唠唠叨叨的说教,周兴文只是嘴上答应着,并没有真往心里去。但是,父亲说到村子里这些学生娃娃时特意提到了田钦玉,周兴文着实记在了心里,因为父亲说这个学生知恩重义大可造就的时候,满心里的那种期许和偏袒没有丝毫的掩饰,这在周兴文看来是很少有过的。最后,父亲准备回家睡觉了,又重重地叹着气对周兴文说:“可惜,田钦玉这娃娃又不能上学了。”周兴文听得一愣,是啊,早晨上课的时候确实没看见有田钦玉这个学生,晚上看见了的时候又根本没想起问一下原因。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田钦玉的故事,就从一个特别的日子开始吧。
这一天是1976年9月9日,一个让全中国乃至全世界不会忘记的日子。
这一天,十二岁的田钦玉正在自留地里赶雀儿。
天空阴沉沉的,没有日头,阴云浓重,好像要下大雨,但又落不下来的样子。
他蓬头垢面,眼窝深陷,赤着脚丫,光着上身,在自家谷地边上走来走去,手里握着一根和他身高差不多长的鞭子。他的鞭子是哥哥求那个羊倌杨瘸瘸给编的。他不时地甩动着鞭子,麻丝的鞭梢在空中炸出清脆的噼啪声响,这声响专门用来驱赶那些钻到谷地里啄吃谷子的麻雀,会使它们心惊胆飞。
山里的麻雀太多,一群群飞起来,大片大片的像云彩一样,铺天盖地,时而落到官场上,落到官道上河滩上,时而落在田间地头,和人类争夺粮食。地里即将成熟的庄稼,特别是糜子谷子这类秋庄稼,是麻雀们最容易糟蹋得逞的,所以生产队必须派专人赶雀儿。田钦玉家的自留地就只有这七分大,不足一亩,全部种的谷子,从谷子抽穗那时起,就必须得有人赶雀儿。
今年谷子长得好,谷穗子蓬蓬松松的,有的已经长到一尺长了。这七分地的谷子要是能打个四五百斤,一家人明年就不怕挨饿。田钦玉太清楚挨饿的滋味了。
自打他记事起,家里就没有过一天能吃饱肚子的日子,每年有大半年要靠领救济粮苦挨日子。就在今年的四五月间,终于等到生产队把公社拨下来的救济粮分给田钦玉家的一天,娘牵着骡子去二十里外的慢湾粮站打救济粮去了,姐姐空着肚子去队里劳动挣工分去了,家里就他和弟弟两个,因为饿,都没有去学校。他们实在饿得挨不住了,就趁人不注意,钻到生产队的牛圈里,趴在牛槽里捡着吃了一肚子的油渣。那油渣是专门给牛吃的,人吃了就会中毒,甚至要了性命。果然,弟兄俩从牛圈里出来往家去,走到河沟里就不行了,嗓子眼儿干渴难耐,浑身瘫软得像被抽去了筋骨,眼前直冒金花花。弟兄俩找到一坑清水喝了几口,然后就倒在水坑边起不来了。他们爬在地上往家的方向挪动,爬着爬着就昏死在路边,不省人事。幸亏被看菜园子的秀才奶奶及时发现,喊来了人,给他们灌了浆水,提起两只脚头朝下空着。开始倒出来的是浆水,油渣在胃里泡胀了,倒不出来。再灌浆水接着空,空了许久才空出了胃里的油渣,救了他们两条小命。
已经开学好多天了,可是大人们要给队里出工挣工分,工分少了分的粮食就少,全家人就要饿肚子。哥哥姐姐都去挣工分了。弟弟小,不指望他干活,上学去了。妹妹连上学年龄都不到,更不要说干活。所以妈和姐姐决定让田钦玉停学赶雀儿。虽然他心里难过了好久,最后只能听从安排,停了学,每天太阳出山麻雀们出窝之前赶到地头,太阳落山麻雀们进窝之后再回家去。
田钦玉有一件白洋布汗衫,是前年上学时新做的,现在已经小得有点不合身了,两只袖子摞了好几块补丁,但他舍不得时时穿在身上,所以天气稍微暖和一点,他就脱了汗衫,搭在地边的杏树杈上,宁可多在地边来回跑动也要光着上身。他穿的裤子是哥哥换下来的,补丁摞补丁,已经很短了,裤脚就在他的小腿肚子上。但裤子无论如何是不能不穿的呀。姐姐答应过他,等收完谷子,给他做一件新裤子穿着去上学。田钦玉很想能穿上自己的新裤子去学校,他不得不对姐姐的话言听计从,处处巴结姐姐。所以,今天中午姐姐给他送饭来的时候,安排他在雀儿少空闲的时候要拾满一背篼柴禾,他痛痛快快地答应下来。
田钦玉从谷地的这头甩着响鞭跑到另一头,没有发现雀儿,就蹲在地边的埂子上专心拔起冰草来。秋天的冰草已经干老,茎叶粗韧,叶子的锯齿形边口十分锋利。他拔着拔着,手掌里一阵钻心的疼痛,一看,手掌被冰草拉了两道深深的口子,殷红的血珠子正从那裂口处一颗颗渗出来。田钦玉奓着右手,吸着冷气,呲牙咧嘴地甩了一下血手,最终还是把那点从意识深处冒出来的哭意憋回去了。这时,却有一个男人号哭的声音飘进田钦玉的耳朵,他有点奇怪,是谁在哭丧呢?谁家死人了吗?
哭声是从河沟里的周家堡子背后传出来的。
周家堡子是崖湾队的中心地带。堡子坐北朝南,田钦玉家住的西墙下叫凉房里,东墙下是地主成分的周成远住着,叫磨坊里,北墙下一大片开阔地住着十几户人家,叫堡子背后。
村里肯定死人了。前年麦子黄了的时节,田钦玉的爹,常年卧病在破窑的土炕上,从昼到黑咳得死去活来的凉房老汉死了,他跟着妈妈姐姐哥哥哭天号地,就是这种哭声。去年春种时节,老羊倌张继良的女人,村里最俊的婆娘田玉莲害痢疾,躺在架子车上还没赶到公社卫生院就咽气了,老羊倌半夜半夜在坟地里的哭号,就是这种哭声。
田钦玉站在埂子上,朝堡子背后的村子里张望,他想听听清楚,是谁家死了人。
“我的天哟——”哭声凄厉悲伤,痛彻脏腑。田钦玉听清楚了,是纸鹞子在哭。
纸鹞子是生产队长胡万有的外号。因为胡万有只要在人前说话,一开口就是“只要啊”三个字,这是他的口头禅。这三个字一出口,就意味着权威,意味着郑重,任何人都要听好了,不得马虎,更不得篡改。那“只要”用土音念出来,就变成了“纸鹞”,因此,他就得了这么一个外号,叫“纸鹞子”。胡万有当了二十多年的生产队长,只要他轻轻咳嗽一声,全队几百号人没有不头皮紧悚后背发汗的,更不要说如此一番惊天动地的号哭了。
田钦玉看见,离他不远处的官场上,正在碾场的男人们都站住不动了,连那几对拉碌碡的骡马也站住不动了,碌碡停在麦草毯子里不滚了,碌碡的轴把子发出的吱扭扭吱扭扭的声音也听不见了。整个山野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