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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初冬，天气越来越冷。
中午休息的时候，别人都去耍了，周兴文看见田钦玉在那眼朝南的窑洞教室的门口光地上坐着晒太阳，陪田钦玉晒太阳的还有万仁山。周兴文本想把田钦玉喊到屋子里来给他点东西吃，可是一想，自己早上吃过饭就从来不带干粮，家里也没什么干粮可带的，拿什么给这个面黄肌瘦的学生吃呢。于是他关了门，趴在办公桌上睡他的午觉去了。
万仁山比田钦玉大两岁，因为家里穷，饿肚子的时候就好久不来上学，这样上上停停，所以现在还在四年级。更主要的是，万仁山头上生有毒疮，一片一片的疮疤，好一块烂一块的，烂的地方还流脓。满头几乎没长几根头发，仅有的几根头发还都是红黄色的。万仁山一年四季戴着帽子，把个头捂得严严实实，即使这样，还是能看见帽子外面的红头发和烂疮疤，能闻见那股疮脓特别恶臭的气味，很恶心的，所以没有人愿意跟他在一起。
但是田钦玉从没嫌弃过万仁山。
万仁山坐在离田钦玉不远的台子上晒太阳，他从不靠到谁身上或者跟别人距离太近。
太阳暖暖地晒着。田钦玉感到有点热，已经出汗了，身上黏糊糊的，就把他的棉袄脱下来，铺在台子上，只穿一件白洋布汗衫。
田钦玉和很多人一样，一件棉袄要穿秋冬春三季，只有夏天离了身，大人有空闲了才可以拆洗缝补一下。
他的棉袄今年没有拆洗，两只袖子上，常年揩鼻子留下的鼻痂子厚厚的一层，黑油油明晃晃的，等到下雨沾了水，就硬框框黏糊糊的，很恶心人的。可是他没办法，只有这么一件棉袄。棉袄里子面子上都有几个破洞，姐姐钦梅说过年给他换新棉袄。他的汗衫也多了几个破洞，胳膊肘子露在外面了，不管他，干脆躺在棉袄上睡着晒。
万仁山也学田钦玉，躺在台子上晒太阳。
他俩在冬日中午的暖阳底下，有一句没一句地谝闲传，说的都是只有他们俩关心的话题，一会儿说吃食，一会儿说过冬，一会儿又扯到胡红卫和刘桂琴身上去。
不管他们说什么，只要附近有了第三个人活动，他们俩立即闭嘴，什么都不说了。因为他们俩心里想的嘴里说的都差不多，他们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
万仁山说：“你猜一下，今年冬上了，曹的教室里有没有炉子烤火？”
田钦玉说：“肯定有呢，杨老师去年就说过，要请人给教室里泥上炉台子烧上牛粪取暖的。”
万仁山说：“你现在坐在刘桂琴跟前了，刘桂琴对你好不？”
田钦玉说：“人家为啥要对曹好？曹长得又丑家里又穷。”
万仁山说：“听说你前早来赶雀儿去了，你们家的谷子收了多少？”
田钦玉说：“收了不少，有三几百斤吧。”
万仁山就露出一脸的羡慕。他正要说什么，就看见周兴文伸着懒腰从小房子里出来，还朝他们这边看着，走过来。周兴文是趴在桌子上实在无聊，又听见他们说到刘桂琴才决定出屋子来转转的。
万仁山不敢再躺着，就赶紧坐了起来。
田钦玉也发现了周兴文，从地上坐起来，把棉袄披在身上。
周兴文走到田钦玉跟前，看了看他，又转身走了，回头让田钦玉跟他去。
周兴文带田钦玉到了小房子里，问他吃过干粮了没有，早晚冷不冷之类的，他问一句田钦玉答一句。突然，周兴文停住了，躬下身子，大睁双眼，盯着田钦玉的棉袄领子瞅。那领子里，有几只小动物在爬。周兴文看清楚了，是虱子。
田钦玉也发现前胸和胳膊上有几只虱子。
太阳一晒，这些隐藏在人身上衣服缝里烂棉花疙瘩里的寄生虫就都钻出来，到处跑动，寻找更安全更隐蔽的去处。
田钦玉脸上发烧，心里那个别扭羞愧，恨不得找个地缝，像虱子一样赶紧钻进去躲起来。
周兴文让田钦玉把棉袄脱了。田钦玉羞红了脸，说什么也不脱。
周兴文说：“这有啥呢嘛，谁身上没几个虱子。”说着就自己动手，硬是把田钦玉的棉袄脱下来，让他在小房子里呆着别出去，就拿了办公室里一把扫地的小笤帚，提着破棉袄到外面去了。
周兴文把棉袄里子朝上，铺开在乒乓球台子上晒。中午的太阳很热，水泥台子上都有点烫手了。这样，上面晒着下面烘着，不一会儿，那些寄生虫就从衣缝里爬出来，密密麻麻的在阳光下跑。周兴文就小心地用笤帚扫，每扫一下，把笤帚在台子边上磕一下。
周老师在那里晒扫虱子，各年级男女学生就远远地围在院子里看热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扫完了棉袄，周兴文拿回去换下田钦玉身上的白洋布汗衫又在外面晒扫了一遍。
这天下午的课，田钦玉不知道老师讲了些啥，他一直低着头，坐在那里，脑袋木木的，四肢木木的，嘴脸耳鼻也都是木木的。他身子紧贴着教室的墙壁，远远地躲开刘桂琴和所有的人，生怕自己身上的脏东西传到别人身上去。
从此以后，田钦玉感觉所有的人都在躲着他，就连生有癞疮的万仁山也在远远地躲着他。只有周兴文还和以前一样，除了关心，鼓励，眼光里似乎还多了一种东西，一种好像是怜悯又不完全是怜悯，是亲近又不完全是亲近的东西，田钦玉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这天放学回家之后，周兴文把家里堆放破烂杂物的蜂窝鸡窝墙角旮旯全翻腾一遍，找出来大大小小七八双破旧鞋子，又向母亲讨要来四五件没人再穿的破旧衣裤，装了满满一柳条筐子。秀才奶奶问他弄这些干啥，周兴文悄声告诉母亲，凉房老汉家的大人小孩都破衣烂衫的，衫子不是衫子鞋不是鞋，他让母亲瞅个没人看见的时间，把这些没人再穿的破烂给田家送去。秀才奶奶也听说了儿子给二狗扫虱子的事，就满口答应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