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的每一个夜晚,周兴文都要替父亲老秀才看守果园。父亲年龄大了,身体又病病蔫蔫的,一到天黑,连走路都成问题。周兴文总是担心父亲到了晚上,黑灯瞎火地,会从看园子的窝棚所在那高崖埂子上摔下去。还有一点,周兴文喜欢半夜半夜地看书。一个人睡在窝棚里,非常安静,比在家里看书还享受。
今年,队里所有的土地牲畜都分给三个小队了,唯独石灰窑和两块水园没有分,归三个小队共有。水园继续由老秀才看管务弄。这水园有两块,是由徐家沟口甜水河两岸的两片滩涂改造而成。西园里种着韭菜芹菜和黄瓜瓠子等菜蔬,是全村人的菜园子;东园里种着苹果和梨,是全村人的果园子。园子里一有了瓜菜果子,就必须有人昼夜看护,不然村里那些手脚不大干净贪占便宜的大人小孩都会去糟害园子,有时候也会有从山里游逛出来的野兽来糟蹋。
看园子的窝棚搭在徐家河坡一处高高的崖坎子上面,干燥敞亮。人在窝棚里,居高临下,整个果园尽收眼底。窝棚不远处有一棵老柳树,窝棚对面的羊胡子咀上栽着一根木桩子,在老柳树和木桩子之间拉上一根长长的铁丝,铁丝上面挂着一个碗大的铜铃。
这个铜铃是周兴文的爷爷在河西贩马的时候用过的,周兴文把它看成祖上的传家之物。听老秀才讲,马队经常要走夜路,这个铜铃就挂在马队领头的马脖子上,铃声清越悠远,走一路响一路,既给整个马队壮胆气壮声势,又给十里八乡传达信息——马队来了。后来爷爷被强盗害了性命,但这个铜铃却一直保留在家里,家人视若珍宝。
周兴文用秀才奶奶纳鞋底的麻绳拴在铜铃上,做了一个活动的拉绳,人在窝棚里扯动拉绳,铜铃就在铁丝上滑动摇响,从窝棚这头摇到木桩子那头,等于整个果园里响着警报声,钻到果园里来的山鼠野兔之类,无不遁逃销匿。每天晚上,周兴文都要拉上三四回铜铃。
铜铃只对侵害果园的野兽起作用,而对那些伺机进入果园作害的人,周兴文得另想办法。于是,他每晚都要把家里的大黄牵来,拴在窝棚门口。大黄见了生人就会卖命地狂叫,所以天一亮他又得再牵回家去,免得惊扰正常生活的村民。有大黄在,既能防贼,又能给他值夜作伴。不论晴雨早晚,只要大黄狗一叫,他就钻出窝棚查看果园。
前几天,周兴文刚从县城考完试回家,听父亲说,果园里的几棵七月黄树上的果子被人偷摘了不少。七月黄是当地人对一种早熟梨的叫法。这种梨容易成活,挂果早,成熟也早,而且味美香甜,一般在麦收时节就能吃到嘴里,所以叫七月黄。麦收时节,各种时鲜菜果在山里人看来还很稀欠,所以果园里除了大半的苹果树,其余栽种的都是七月黄,就是满足村民们喜欢早早吃上果子的心理。
山村的夜晚来得最为安详而自然,夕阳跌进山窝,鸡儿上架,牛羊进圈,山民回家。山村的月夜也是最寂静的,没有人声和灯海,总有一种熟睡之后的感觉,非常幽静惬意。
山月是一位孤独的美人。将盈未满时候,仪态万方,情意绵绵,静静地悬于东天之上。那营盘山和卧虎山被映照得影影绰绰,飘飘渺渺,如在雾中,轮廓清晰而面目模糊,没有了她们原有的身姿和神态,仿佛酣眠之中的赤子,肢体随意伸张,形骸放浪无忌,屈伸盘合油然而有醉意,将崖湾队三个村落如护婴孩一般裹挟隐匿在臂弯胯隙之中。晴空变成了一张墨色的大幕,遮住了远处的山影,盖住了天边的星光,在可知与不可知的半存在状态里,衬托出那一轮唯我独尊的玉盘去尽显她的风韵。
月色迷人。
周兴文放下手里的书,吹灭油灯,从窝棚里走出来,坐在崖坎子顶上的高处,独自欣赏着这静夜特有的月晕氤氲的山野景致。夜风吹过,空气中飘来一阵似有似无的七月黄淡淡的果香。老柳树底下的大黄朝他这边汪汪两声,算是和主人交流一下,又懒懒地伏卧在地上睡觉去了。远处山窝里谁家的狗子,对着当空的明月汪汪了两声,作为对大黄的呼应。之后,周围淹没在寂静中,没有了任何声响,只有周兴文自己的鼻息声。
他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张撕好的卷烟纸,再撮出一撮子旱烟末子放到纸上面,用心地慢慢卷了起来。当了老师以后,村里人都不再把他当小孩子,而是完全当成一个男人看待,最明显的就是一见面就要给他让烟。见人就让烟,这是山民们的一种客套,也是一种亲近。如果你不接受,人和人之间总像隔着那么一层。一来二去,周兴文已经能卷出紧实匀称高标准的喇叭筒了。山里男人都抽老旱烟,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手一根旱烟锅子,年轻人却是每人口袋里装着卷烟纸,一闲下来就卷喇叭筒来抽。在人堆里,周兴文卷好烟却不点火,而是架在耳朵背后,碰到别人搓手掏兜地急烟的时候就送给那人抽,自己很少在人前抽。
周兴文身上自带卷烟纸和烟末子,是因为他也有想抽烟的时候,那就是一个人独处的夜晚。像今晚,他就很想抽上一口苦苦辣辣呛鼻烧嗓子的老旱烟。
他卷好喇叭筒,放在鼻子底下闻闻,烟草的辛辣气味比烟味更刺鼻。他索性点着手里的烟卷,一小口一小口地吞吐起来。那烟头的火光在他的指间忽明忽暗。
他有点后悔,不该放开大黄去追赶那几个偷摘果子的碎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