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胡万有回到家里,驴推磨一样在屋子里在院子里转起圈圈来。他在想分红和口粮款的公平不公平,想敢不敢把土地承包给社员,想生产队他胡万有这个管法有没有问题,想石灰窑的副业怎么发展一下,想把全队分成几个小队或者小组好不好。
胡万有想得头疼,眼仁儿发胀,吃饭了不知道味道,天黑了不知道点灯。不知不觉啥时候,他踱到周家场畔来,站在老秀才周成业的大门口了。周兴林听见狗叫,出门来,看见是胡队长,赶紧让到屋里去。
周成业见来者是胡万有,立马起身,站在毛主席像前并膝静立,以手抚膺,瞻视良久,嘴里念念有词。然后才坐到队长面前来说话。
胡队长如实说了让自己头疼心乱的事情,想看看这老秀才能不能给自己支点招,语气诚恳。老秀才盘算一番,看不出他有什么隐匿,只说了一个意思:“既然大家想吃饱肚子,你就去和大家商量法子,不能你一人作了主,有了事儿一个人扛,要大家吃饭大家扛事儿。”顿了顿,老秀才重申:“胡队长你记着,明打明地搞单干,那可千万使不得。”
胡万有心里明亮了许多,就喊上周兴林,两个人找到张继贤门上,把会计喊出来去官场上的队部。在去队部的路上,三个人商量一下,分头又喊来罗大财陈效义,还有当过几天兵的李光宗,顺便也把杨勤儒杨老师叫上。在胡万有心里,杨老师读书多,懂的也多,有他在,不会出太大的麻烦。
杨勤儒刚放下碗筷,两岁多的小儿子爬到他怀里,把屁股使劲往他身上蹭。他知道小儿要拉屎,就两臂架开小儿的两腿,抱到院子里的墙角,刚刚蹲下,就噗噗拉了一地。杨勤儒朝院墙外面唤了两声“狗儿来”,一只老黑狗颠儿颠儿跑进院子,一番摇头摆尾之后,伸出长舌头,就在老主人的怀里舔起小主人的屁股来。那小儿被舔得滑溜热麻舒服极了,踢蹬着腿,嘎嘎大笑。杨勤儒也是乐不可支,跟着小儿咔咔大笑起来。突然,那狗子回头汪了一声跑开去,大门洞里闪进一个人影来,是保管员周兴林。
杨勤儒听说,是胡万有叫他去开会议事,他已经从自己的女人那里听说了社员结算会上的情形,知道这是事关全村老少生计问题的大事,不敢怠慢,随便洗了一把手,跟着周兴林往官场上的队部赶来。
杨勤儒想起昨天在学校办公室里,和小周老师的那次谈话,心里盘算着,今晚议事的时候自己该坚持怎样的立场。
昨天,村里打平伙的时候,队长胡万有没有忘记派人给学校里两位老师一人送一碗净肉。他们两家已经都有户主去吃伙饭了,这单另再送一份给他们,实际上是生产队对两位老师的特别待遇。杨勤儒满心的高兴,就对周兴文说:“别看这个纸鹞子胡队长,人品就那么回事了,这每年能给社员吃一次平伙羊肉,还真比附近其他生产队要强出许多呢。”
可是,周兴文看到那碗羊肉似乎并不十分高兴的样子,幽幽地叹口气说:“杨老师,你听没听说,那个田钦玉复学以后,有个人在其他学生跟前总是打听,田钦玉交没交书本费的事?”杨勤儒没听明白,就问周兴文咋回事。周兴文说:“我听几个学生说,田孝文从他们跟前打听田钦玉交没交学费,心里很纳闷,那天我碰到田俊莲跟我说话,就是田孝文的女子,我顺口问了一句。你猜田俊莲说啥?”杨勤儒很想知道,这个周兴文咋突然提起这档子与羊肉毫不相干的事情来,就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问他:“为啥?”周兴文说:“田俊莲告诉我,凉房老汉死的那一年,欠了田孝文三分钱的口粮款,到现在没还。可能是田钦玉家里人把这事忘了,可人家没忘啊,成天盘算着追账呢。”杨勤儒说:“这多大个事呀?该要账要账,该还钱还钱呗,用得着拐这么大个弯子来打听吗?”周兴文说:“田俊莲给她爹说啦,就三分钱,别再要了,不然双方面情上都下不来,可那田孝文一直念叨呢。”
昨天杨勤儒刚从周兴文嘴里听到这件事,今天晚饭时就听家里人说,田孝文和田钦梅在社员结算大会上,为这三分钱吵起来了,而且还吵得不可开交呢。
杨勤儒想,周兴文肯定是想了不少问题,只是碍于他富农成分的特殊性不敢直说罢了,仅能提说一下三分钱口粮款的事吧。事实上社员们真是太不容易了,一年四季吃糠咽菜苦熬着。两年养起一头猪还要交任务,平时养只鸡下了蛋还要换油盐换针头线脑。一年里只有打平伙时能吃上一顿肉,正月初一能吃上一顿白面。田钦梅这样的人家,在崖湾队肯定有半数以上。
杨老师到了队部的大窑里时,几个人都已经凑齐了。大家坐在一盏带玻璃罩子的煤油灯下面,议起事来。
正式开会之前,杨勤儒看胡万有坐在自己身边,便凑到他的耳朵跟前,做出说私密话的样子,半开玩笑地低声说:“胡队长,昨天你给我的那羊肉好吃啊。”
胡万有也笑着问:“你是吃了独食呢,还是拿回去和婆娘娃娃们一搭里吃的?”
杨老师声音稍大了点,说:“咋能吃独食呢?娃娃们一年里头就盼着这一天呢。哎,胡队长,要我说啊,你要是能让社员们一年多吃上这么几回羊肉,多吃上几顿白面饭,那你说,大家还不得把你毛爷爷一样供起来啊?哈哈。”
纸鹞子听出杨勤儒话里有别的味道了,就把身子坐直,清了清嗓子,说:“我们开会吧。”
接着,他先把几个主要问题给大家摆清楚,第一是年终结算和工分怎样挂钩,第二是能不能搞承包,生产队能不能分成小队小组,第三是明年的农业和副业怎么抓好。
胡万有声明说:“大家有啥说啥,只要啊,不出这个窑门,说啥都没关系,出了事有我呢。”
听队长这么讲,大家心里似乎有底了。
张会计先说:“我是想,咱把那些好地给队里留下,集体下功夫务好了,交公粮的任务能完成,给上面能交差就行,其他那些小块地、薄一点的地、远处的地,全部作为自留地承包到户,给各家去务弄,这样社员们的口粮问题主要靠各家自己解决,队里的负担就会轻一点少一点。再说,社员们苦死苦活地苦上一年,到头来连肚子都填不饱,给谁谁都会抱怨的。”
杨老师说:“老张你是会计你不会不知道吧,国家中央同意有一些自留地,但是自留地不能超过集体耕地的百分之十啊。这几年队上的自留地就是按照百分之十划给大家的吧。”
胡万有点了点头说:“对着呢,超过百分之十,就成单干了嘛。前几年闹过单干的人,哪一个没被整怕过?”
张会计又说:“我们可以不让外面人知道这个事嘛。”
罗大财插进来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咱不做,做了就不好说了,我听说榆中县那边有一个队偷着多分了自留地,被公社干部查出来,结果这个队长坐班房去了。”他说着还偷看胡万有一眼。
张继贤反击一句:“你罗大财啥意思?提议包干到户的有你,怕去坐班房的也有你。你是个啥态度啊?”
罗大财嘟哝一句:“我就只是给大家提个醒儿,没啥态度。”
胡万有把脖子往后一仰,也没说话,但大家都看出来,胡万有是不会同意搞承包单干的。
罗大财接着说:“咱不搞单干,可是咱可以把社队分成小队来干啊。你看啊,分成小队了,人口少了拖累就少,土地少了,劳力就能集中,干活呢效率就能提高,口粮问题分红问题都好解决多了。”
大家倒是对分割小队的议题很多赞同。
经过一番仔细论说,终于拿出了分割小队的基本意见,按照人口攒居的地界分成崖湾、徐家山、庙儿湾三个小队,再按照人口基数把土地、牛羊牲畜、农具以及其他集体财产分配下去。对外称还是崖湾队,胡万有当队长,总管全队的副业和对外事务。各小队再选出一个队长,分管各小队农业生产。
最后,胡万有讲:“第一,赶过年把地和牲口农具都分下去,不耽误过完年各队的生产。第二,各小队这一两天要选出农业队长来组织生产。第三,今年一个工分的年终分红是一毛二,太可怜了,明年全队的副业重点放在石灰场上,我来主抓,有罗大财和周兴林两人负责,周兴林负责烧窑,罗大财还当采购负责买煤卖石灰。各小队按需要出工,增建两个石灰窑,扩大规模,争取把社员年底分红的工价提高到三毛钱。”
张会计补充说:“老胡你看这样行不行啊,各小队的分红工价不需要统一,为了搞好石灰场的副业,胡队长的石灰场单独记工分,各小队派了多少工能分多少钱就有个依据,然后再拿到小队去分红,咋样?”
胡万有想了想,很是满意,这样既能调动各小队出工的积极性,保障了石灰场的生产,又很好的解决了分配不公的问题,更主要的,还能保证他这个副业总管队长的权力和作用。
胡万有笑着说:“还是你老张想得周全啊,哈哈。”
大家都说:“对着呢,张会计想得就是周全呢。”
大家走出队部的大窑,各自回家去了。
迷蒙的夜幕下,仿佛隐藏着许许多多的神秘未知,危险纠缠着希望,担惊受怕夹杂着期待和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