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一路狂歌的头像

一路狂歌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6/01
分享
《祖厉源》连载

第一十五章 牢记血泪仇

这旱梁干沟里的雨,总是那么稀欠,少得可怜,就像那些饱经世事的老汉子老婆子们的眼泪,伤心了难过了,自然会滚下几滴来,可是转眼之间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刚才还铺天盖地白茫茫下起来了的秋雨,一阵风吹过,又憋回到漫天那将散不散欲雨无雨的沉沉的云朵里去了。唯一能证明下过雨的,是路面湿了,场院湿了,树叶上草尖上还挂着几滴雨水。

纸鹞子胡万有听了积极分子徐二光的汇报之后,也觉得田钦梅不哭毛主席却改哭她的“孽障大大”似乎不妥,但一时间想不明白有什么地方不妥。他想知道眼前这个真正的赤贫户积极分子徐二光是不是想明白了这个问题,就反问他:“你脑子灵光,你给说说,人家咋就不能哭各家的大大啦?”

徐二光早已把他认为有用的词儿在肚子里过了一遍,听队长问他,说道:“毛主席是谁?是全天下穷苦人民的大救星,是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和导师,怎么能和凉房老汉这么一个没有觉悟的普通贫农相比呢?她田钦梅这是要把她大驾凌于,不,是凌驾于,对,是要把凉房老汉凌驾于敬爱的毛主席之上啊!我们贫下中农能答应吗?胡队长你能答应吗?不能!”

纸鹞子胡万有听得眼前一亮,对,就是凌驾于毛主席之上的问题。有什么人能和毛主席争长论短呢?

就这样,毛主席逝世的这天傍晚时分,崖湾队在徐二光和胡万有的主导下,上演了一出“史无前例”的闹剧。

跑到各自家里来躲雨的社员们,气儿还没有喘匀,屁股还没有坐稳,就听见屋里墙上的广播匣子响起来了。纸鹞子胡万有在喇叭里噗噗两下,再吸溜两下鼻子,似乎是哭意未尽。社员们正在想象着猜测着,如果纸鹞子在广播里痛哭起来,大家要不要对着广播一起痛哭啊。

这回,胡万有没有失声痛哭,而是用几分低沉的类似于电台那个男中音的声腔说:“只要啊,社员同志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逝世了,现在,我们全队的男女老少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一起到学校操场上集合,开会,集体默哀。”

全队的男女社员前后相跟着,默默汇集到崖湾学校的操场上来。

这所崖湾学校所在的地方,以前叫做湾口子,是南风咀山底下的一处荒滩。生产队嫌村里的娃娃们翻山过河到康家湾小学念书太远,遇上下白雨发大水,叫人担惊受怕的,前几年就把村口这个大荒滩整平了地,打了围墙,箍了窑洞,建成了村小。第二年又盖了一大两小三间像模像样的土坯房子,作为教室和办公室。围墙外面让青年组挖石头填水沟平整出一个操场,栽上自制的篮球架子,就是崖湾小学。现在,前几年栽的那些白杨树已经成排地长起来了,水泥制成的两个乒乓球台子立在教室外面,还有羽毛球网,操场边上还搭起了一座戏台子。平时演样板戏,放电影,附近几个村子的热闹事儿都在这个戏台子上。

今天不是热闹的事儿,所以,胡万有指挥着杨勤儒周兴文两个老师,从教室里搬来了两张干净点的课桌,把自己从家里抱来的大收音机往桌子上一摆,然后放开收音机,里边一直播放着哀乐,时而插播几条世界各国政要向中国政府发来的唁电和慰问消息。

操场上站满了人,都半低着头,静静地听着收音机。

只有一个人在人堆里挤出挤进跑前跑后,一边嘿嘿笑着,一边往身后甩着两手,口齿不清地反复念叨着:“天要变了啊,天就要变了。”这个人就是地主周宝根的孙子,周成良家的癫痫儿子周兴旺。听到这话的社员们都惊吓得不轻,但没有人去制止他,因为大家都知道这孩子经常犯病,谁不小心招惹了他,就会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四肢抽风,那样就会给自己惹来很多麻烦的。

纸鹞子胡万有事先让徐二光悄悄通知民兵队长陈效义,抓紧带俩民兵,把阶级敌人田钦梅用绳子绑了,押到学校操场上去,开她的现场批斗会,为社员群众哀悼领袖的活动增加点政治分量。这时候,胡万有站在桌子前四处张望,他没有看到徐二光和民兵队长陈效义,却听见周家傻儿子在念叨“天要变了”,这还了得!他琢磨,要不要把这个真反革命赶出会场?让谁去赶他走呢?当他看见周兴文慌忙窜到周兴旺身边,一手挟住他的身子,一手捂住他的嘴,拽着他往会场外走了,胡万有也松了一口气。

徐二光昂头大步地走进会场,他身后跟着两个民兵,一左一右架着被五花大绑的田钦梅,陈效义脚步懒散地跟在后面。田钦梅腮帮子上还挂着泪痕,上牙外呲,紧咬住下嘴皮,满眼的气愤和仇恨,盯着前方。胡万有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命令道:“先绑到篮球架上去!”民兵推搡着田钦梅向篮球架走去。人们看见,田钦梅的一只袖子被撕破,胳膊肘子露在外面,还有膝盖处的裤子也破了一个三角形的窟窿。

周兴文看到田钦梅这幅模样,莫名地想到了一个女英雄的名字:刘胡兰。他暗自觉得有点好笑,但没敢笑出来。

杨勤儒本来站在桌子边上,胡万有交代,让他主持默哀仪式。这时候看见民兵押着田钦梅往篮球架子上捆,忍不住大声问:“胡队长,这是要干啥?”

胡万有故作高深地说:“这个嘛,等一下你就知道了。”说着朝徐二光努了努嘴。等徐二光也站在桌子边上来,胡万有拧了一把收音机,关了。

胡万有说:“社员们,我们先听积极分子徐二光讲几句。”

大家盯着徐二光,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了:这个时候,不是说要集体默哀吗?有他徐二光什么事儿呢?

徐二光清清嗓子,大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了,我们所有的贫下中农们社员们都很悲痛,难过得要死。可是,有人不哭毛主席,反而哭起她各家的大大来了。这个人就是田钦梅!”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想象中应该有人会像他一样被激怒,声讨田钦梅。他还想象过,如果有人站出来要揍田钦梅解恨的话,他徐二光要第一个冲上去挥拳展脚,不能落在别人后面。可是,面前这些人木然地盯着他看,并没有人像他一样愤怒或激动。这倒激怒了他自己。

于是,徐二光继续说下去:“毛主席是谁?而凉房老汉又是谁?社员同志们,这是要把凉房老汉凌驾于伟大领袖之上啊!我们贫下中农能答应吗?不能,坚决不能!我们要打倒她!”说着,徐二光左右撸了撸袖子,带头喊起了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没人应声。

操场上有了一些骚动,但没有人站出来讲话。

胡万有讲话了。可是,他只说了一句“这,这个,只要啊……”就没声儿了。

徐二光和胡万有没有想到,会是冷场。

站在桌子旁边的杨勤儒老师重重地叹口气,嘴里直念叨:“咋能这样啊?咋能这样呢?”可是,那胡万有和徐二光两人一唱一和的来头,分明是想整人的架势。杨老师一时间也想不出,不能这样,又应该怎样。他本来是想主持这个默哀仪式的,现在却不愿意和胡万有徐二光们站在一起,便低着头,叹着声,离开桌子,钻到人伙里去了。

胡万有看杨勤儒走了,有点急躁,大声朝着人堆里喊起来:“杨老师,杨老师!该你说话啦——”

“你们说吧,我没说的!”杨老师的声音从人群里传到台子上来,却不见人上台来。

徐二光冲着人群里喊:“对阶级敌人你也没说的吗?你是同情阶级敌人啊?”

突然,只听见篮球架子那里传来田钦梅的怒吼:“放屁!徐二光你放屁!”社员们扭头去看她,只见民兵队长陈效义用手捂住田钦梅的嘴,不让她喊叫。田钦梅扭曲着脸,并无力挣扎,热泪涌出来挂在脸上。

这时候,人们听见一个声音从人群里传来:“社员同志们,大家听我说两句吧。”当社员们把目光收回,转向那个人时,人们发现,富农出身的年轻的周兴文周老师,一面高举着右手,给大家示意,要说话的是自己,一面钻出人群,挤到主席台上那两张桌子跟前去了。不少人心里就替周兴文担心起来,生怕他说话惹事儿。果然,只见周兴文转向大家,根本不理旁边的胡万有和徐二光,高声对下面说:“社员同志们,是这样啊。在这个全国人民十分悲痛的时候,在广大贫下中农痛哭毛主席的时候,田钦梅的悲痛不比我们任何一个人少啊。她这样大大妈妈地痛哭,正说明她对伟大领袖的阶级感情比什么都真诚,比谁都深厚啊。大家说对不对?”

底下的很多人眼睛直勾勾盯着周兴文看,一脸的紧张和不安,并没往深里去想什么阶级感情不感情的,大家只希望他别把胡万有他们惹火了。要是周兴文倒霉了,他们好多人家的娃娃又没老师教了。

这时,站在篮球架子旁边的陈效义第一个赞同,高声应和:“是啊,人家感情深厚啊。”

在场的人们如梦方醒,一片“是啊”“就是啊”的应和之声。

徐二光显然急了,向前跨了一步,冲到了周兴文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你个富农分子!你要干什么?”

周兴文不看徐二光,对着台下说:“我不干什么,我要为毛主席默哀!”

徐二光被噎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时,人们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大队支书牛天山站在桌子跟前,正在和胡万有低声交流着什么。

牛天山家在徐家山。他是从大队部下班,回家路过这里的。弄清楚了会场里发生的事,他觉得不能不管,就开口了。他说:“社员同志们,小周老师是文化人,说的话就是有道理。对着呢,田钦梅对毛主席的感情深厚啊。下面,我们准备为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逝世沉痛默哀吧。”

胡万有朝人群里喊:“杨老师,麻烦你到办公室吗还是教室里去,请一张毛主席像来,牛支书说要对着主席像默哀。”

杨勤儒在人群里答应一声,去找主席像了。

胡万有又对陈效义他们喊:“把人放了吧,放了。”

陈效义解开田钦梅身上的绳子,低声说:“都是那个假积极弄的。”

牛天山顺便讲了大队的部署。他要生产队给每个社员扎一朵白花,缝制一块黑孝布,明天开始,全大队要在康家湾大队部集中举行七天的悼念致哀活动。牛天山又吩咐杨勤儒,学校里也有任务,高年级的学生和全体老师都要戴上孝布和白花参加哀悼仪式。

田钦梅一声不响地钻进人群,蹭到主席台下,瞅准徐二光一头撞了上去。徐二光不及防备,被撞了个大马趴倒在地上,头磕在桌腿上。他爬起来一抹额头,见一把鲜血,喊了一声“我的妈呀”,转身要找田钦梅算账,发现田钦梅血红着双眼,又要扑上来,被人拦住。他害怕了,撒腿跑出了会场。

他听见田钦梅在身后的人群里哭喊:“徐二光,我和你有什么仇啊?啊——?”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