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俊莲早就发现周兴文朝她这边走来了,她在一块一人多高的河石后面站住。
周兴文跟她打招呼:“老同学,在寻你家的老鸡婆着呢吗?”
她从大河石后面现出身来,应道:“嗯。兴文哥还没睡去啊?怕我是来偷摘果子的啊?”她这一说,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周兴文说:“再往上就太远了,你家的鸡婆不会跑这么远。下河沟里你寻了没?”
“不寻了。”田俊莲一屁股坐到了身旁一块平滑的石板上,赌气似地说,“有窝不知道回,狗吃的货,兀(那)都是天造下的。”
在山民的语言里,一切不争气的没出息的人和物,都被说成“狗吃的货”,言其极为无用,且令人非常失望。说一个人不学好,不做正事,净整些不光彩的下三滥的瞎事儿,这人就是“狗吃的货”。自然,一只母鸡,把蛋下到野外,天黑不知道回窝,还要主人劳神费心地寻找,这鸡也是“狗吃的货”。还有一层,说一个人是“狗吃的货”,就有即使死了也没人去收尸抬埋的意思。
周兴文听田俊莲话里有些怨气,不知道她为何事不快,便想引开话题。他说:“老同学你猜,我刚才碰到谁了?”
田俊莲左右远近看看,除了自己没别人啊。她以为兴文哥要开她的玩笑,就说:“就是我啊。”
周兴文噗嗤笑了,他说:“前头我刚到园子里,就碰见马倌家的五喜子,引着杨汉昌的俩儿子,双全和双成他们几个,趁园子里没人偷摘七月黄呢。双全双成前面跑了,五喜子让我家大黄堵在园子里,撕掉了半截裤子,小腿肚子也许被咬烂了。我担心,大黄真把五喜子咬伤,那就麻烦了。”
田俊莲一听说的是杨五喜,鼻子里哼了一下,说:“你说的是杨五喜啊,要我说,那一家子都是狗吃的货,偷果子就该叫狗咬。”
“你气他家人?”
“气?他不惹我我就不气!”
“谁惹你了?”
“狗吃的杨四海。”田俊莲咬着牙说。
听田俊莲说起杨四海,那口气里的怨气毫不掩饰。周兴文感觉出,肯定不是小事,也不好搭言,又不能事不关己不闻不问,随口问她:“杨四海咋了?”
田俊莲叹口气,盯着周兴文看了一会儿,神气幽怨,欲言又止。
周兴文把身子靠在大河石上,交叉着双腿,半倚半站着,说“你说吧”,等田俊莲讲她的事。
“兴文哥,我说了你可别笑话我啊。”田俊莲低了头慢慢讲,“你知道曹大队的文书吴新生吧,就是以前顶替你哥当了大队文书的那人。他老婆是水坝下头的苦水岔人,娘家有两个兄弟,都害着小儿麻痹的那个病,干不了重活,还拖着两条瘸腿子,到现在寻不下媳妇。前几天,吴新生被老婆逼得没办法,缠三磨四地打发人来我们家说亲。先打发了康家湾队里的一个媒婆子来,叫我大给顶回去了。我大说家里没有男人,要给我招一个肢体健全能干活撑持门面的上门女婿。谁知道吴新生还不死心,又打发了牛天山的老婆,就是你们徐家山的无事忙到我家里来,说那瘸子愿意倒插门。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也不知道这牛书记心里咋想的,明知道我不会答应,还让无事忙搅在里头说媒,答应以后给我们家的人都派轻活路记全工分。我大怕得罪牛书记,要我自己拿主意。我知道我大心里想啥,就是让我得罪人呗。我直接回绝了无事忙,也把话给说死了。我说,哪怕把我的一条腿顶两条腿来使唤,也不嫁给苦水岔的瘸子。话是硬了些,可也是我心里的实话呀。这两天,吴新生那边消停了,再没打发媒人来,可是杨四海又不消停了。杨四海听说了我大要招倒插门女婿肢体健全能撑持门面的话,就央求庙儿湾的几个老婆娘正式来我家提亲说媒。大家都知道马倌家的媒人当不成,没人答应,他就打发了庙儿湾队的队长杨汉昌来试探我的口气。我一听是杨四海,一口气就噎住,半天没上来。他们家什么人啊?老的吧,十里八乡都知道是一匹老骚马,小的吧,钻寡妇的窑,上女子的炕。我问杨队长,他们一家子哪一个是正经货。杨汉昌说,马倌家出了一个当兵的呢,以后,有杨三强撑门面,人家肯定是正经人嘛。我就说,等他们成了正经人了再说。谁知道这个人还不死心,昨天把我堵在我们崖湾队拔豌豆的地里,当着那么多婆娘女子的面,问我愿不愿意招他上门。你说一个人连脸面羞耻都不顾了,还怎么成个正经人啊?我被气得哭了一鼻子,不理他。唉,兴文哥,你再听听我们崖湾队里那些老婆娘们怎么说的,她们说,给杨四海做女人,一家子男人都由着你使唤,想要谁就是谁。你说这样不要脸面不知羞耻的话,那些婆娘们咋就能说出口呢?我只有谁都不理,远远地躲着她们。可是,昨晚收工的时候那杨四海又等在地头堵我。我怕他再纠缠,想了半天,给他一句狠话。我当着大家的面说,杨四海,你要是弄清楚了,河沟里的癞蛤蟆它姓啥,你再来问我愿不愿意。”说到这里,田俊莲被自己的话逗笑了,可那分明是苦笑。
周兴文心里明白,他和她是小学同学,关系自然比别的青年男女亲近得多。但是,一个大姑娘,能把心里这么多体己话讲给他,他不会不懂得她没有说出来的那些话的。同时,周兴文也告诫自己,不管面前的俊莲还没说出来那些话是什么,他这个“兴文哥”一定要有个明确的态度。
他问田俊莲:“哈哈,你说说,那癞蛤蟆到底姓啥?”
田俊莲说:“要我说,癞蛤蟆姓狗,因为就是个狗吃的货。”说完,她开心地笑了一下,这回似乎是真心乐了。
周兴文安慰田俊莲:“杨四海嘛,不理他就行了,他还能胡来?你一定会找到一个你觉得合适的人。”
月亮已经移过中天,夜风比先前大了些,河石上透出丝丝凉意来。
田俊莲问他啥样的人就算合适,周兴文只能说一些“只有自己觉得合适才真合适”之类的咸淡道理,然后就把她送到巴掌院子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