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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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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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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厉源》连载

第三十章 麻胡儿周兴林

第二天早饭时,胡万有在喇叭上特别安顿说:“石灰窑已经烧透了,队上人手不多,就让杨七郎和陈有福去掏石灰窑。”并且强调说:“只要啊,眼看着这几天秋雨就要来了,一窑石灰今天一定要掏完。”

队里的石灰窑在官场底下的骆驼坡上。骆驼坡不是因为骆驼,而是因为一种叫骆驼蓬的野草。骆驼坡是一块盐碱坡地,什么都种不成,种了树树会死,种了菜菜会死,更不要说长庄稼了,所以一直那么荒着,只看见满坡除了白花花的盐碱土,就是一丛丛的骆驼蓬。

负责烧窑的是周老秀才的大儿子周兴林,读过高中,懂得烧窑的技术,兼着生产队的保管员,是崖湾生产队的能人呢。只是眼光比别人高,别人给介绍过好几个对象,他就是看不上人家,所以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

周兴林只管烧窑,装窑和出窑的活队上得另派人。

窑火已经熄灭,但余热尚未散去,窑口周围依然十分烘热,人只要蹲在窑口一袋烟的工夫,不仅身上像火烤一样难受,浑身满脸的汗水直往下淌。

陈有福和杨七郎揭去了窑顶的泥皮,看着头顶阴沉沉的天空叹气,这一窑石灰两个人一天怎么能出得完呢?

周兴林拿来两双胶皮手套放在窑口的台子上,二话不说,背着手掉头走掉了。

陈有福看着周兴林远去的背影,问杨七郎:“他七爷,周保管是个啥人啊?我咋看着怪里怪道的呢?”

杨七郎哼了一声,说:“怪道?我看就是个麻胡儿。”

山里人把杏仁儿分苦胡儿和甜胡儿两种,他们吃完杏子,总爱把杏胡儿咬破了,或者用石头砸了,挑出里边的杏仁儿来吃。有人专拣苦胡儿吃,更多人专拣甜胡儿吃。苦胡儿有苦的用处,甜胡儿有甜的滋味。有时候会发现,吃到嘴里的杏仁儿又苦又甜,辛涩带麻,就是麻胡儿,即使过上老半天,嘴里还是怪怪的味道。吃到了麻胡儿,就得赶紧吐掉。村里人的说法是:“吃个麻胡儿,走路抢个麻钱儿。”抢麻钱儿,并不是真有什么财运,而是村里人对好端端走平地也会摔跟头的霉运的一种形象说法儿。

麻胡儿,本来说的是杏仁里的一种,如果用来说一个人,那这个人肯定就是出奇的怪,甚至是非一般的离谱,有时候也指一个人头脑不清楚做事没有好歹,弄不好还要连带着别人倒霉呢。

杨七郎伸手试试窑顶,发现还烘热烘热,索性坐下来,给陈有福感慨一番周兴林这个麻胡儿的事。

就拿银元这事儿来说吧。虽然周兴林祖上是大商户有钱人,可是到土改的时候已经没有多少土地和财产了,最后定了个富农,那家境和中农没什么两样。估计周兴林长这么大也没见过几块真正的银元金条吧,可是这个人确实怪,连公家人都说那些银元应该归他们家,偏偏这个麻胡儿脑子一热,上交公社了,真不知道他是咋想的。要是给我有几十块银元呀,我就去银行换成钱,盖上一间瓦房呢,或者扯上两套衣服呢,哪怕到黑市上换成粮食,肚子也不受罪撒。唉,你说他不是个麻胡儿谁是?

陈有福说:“我听人说,前几年,这个周兴林还被戴上了修正主义的帽子在公社游行批斗呢。有这事吗?”

杨七郎拖长喉音说:“有!咋能没有呢?”

你看见徐家沟口子上的那个果园子了吗?那是好多年前吧,周兴林念完高中回到村里务农了。现在的果园子那一片,以前是堆满大小石头驴滚脊背羊磨嘴皮的大荒滩子,没有人想到能开荒种起来。周兴林给胡万有建议过,可胡万有说,那荒滩子满是石头,开垦了又能种成什么?还不够牛羊牲口们踩躟的呢,不开,谁要开谁开去。没想到胡万有只是随便这么一说,那周兴林却动了心思。他年轻心气旺,白天给队里出工,晚上就在那河滩里折腾,硬是把一片荒滩开垦成一块菜地,一半种洋葱,一半种芹菜。加上有他那个老秀才爹帮忙务弄,当年就有了好收成。可是他把菜拿到集市上去卖,人家说是资本主义尾巴,给全部没收走了。周兴林就把剩下的给村里人送,一家一家地送。年底的时候,就有公社干部带着民兵把他押到公社专政队去,给他戴上修正主义分子的高帽子,在宁家沟街上游斗了两天才放他回家。

周兴林从专政队回来以后,主动找队长胡万有和会计张继贤承认错误,为了表明自己斗资批修的深刻性,主动把菜地交公,还给胡万有他们建议,扩大菜地,种上新品种苹果,几年就能挂果收获了。

胡万有为此事还专门上门去问老秀才是不是真心交公。老秀才生怕儿子因此背上一辈子黑锅,哪里敢有半点不满?战战兢兢唯唯诺诺地答应了胡万有,还讲用了两句新词儿给纸鹞子听:“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纸鹞子胡万有不仅没有难为周家,还让周兴林当上了生产队的保管员。

那片荒滩子开辟成的果园子,现在已经是全生产队的一块肥肉了,每年都能给社员分到一两麻袋的苹果和梨。

这时候,周兴林不知从什么地方转回来,站在陈有福杨七郎身后不远处,有点埋怨似地说:“石灰见了雨水,就会变成粉末子,你们还不抓紧点出窑啊?”

陈有福赶紧站起来,一边抓起地上的胶皮手套往手上套,一边对周兴林笑着说:“我们这就掏窑。”看着周兴林转身离开,陈有福心里不再觉得像先前那样别扭,似乎对这个后生有了那么一点点佩服。

陈有福对杨七郎说:“他七爷,你在外面倒,我在里面装。”说着进到窑里去。他先把一层烧过的煤砖渣装到筐子里,送到窑口,让杨七郎倒掉。再把烧好的原石灰装到筐子里,让杨七郎倒在石灰场里堆起来。刚掏了两层石灰,陈有福的衫子和裤子都被汗水湿透了。他出窑来透透气,满脸血红,像涂上红釉彩一样,直喘粗气。

杨七郎说:“陈家,我装你倒吧。”

陈有福说:“那咋成呢?还是我来。”

陈有福干脆脱掉上衣,光着膀子,戴上手套,又钻到窑里去掏石灰。

掏一层炉渣,再掏一层生石灰。

窑里太热,只能掏一层歇一阵,不然就会把人烤熟的。

戴着手套,两只手还是烧得生疼生疼,陈有福忍住了。穿着胶底布鞋,双脚像是站在烤红的铁板上钻心地疼,陈有福忍住了。光着膀子,可浑身的汗水汇集到裤子上,洇湿了裤腰裤裆,洇湿了裤腿裤脚,紧裹着两腿,像泡在石灰碱水里一样难受,陈有福忍住了。

等到天快黑的时候,一窑石灰,全部掏完。陈有福脸色黑红,两手焦热僵硬,头脸被窑灰和汗水凝固成一个怪物,身上被窑灰汗水冲出的一道道印迹就像烙上去的岩画,层层叠叠。

杨七郎也是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他看着陈有福一头一脸的炉渣窑灰,忍不住对着陈有福骂起人来:“全崖湾那么多青壮劳力,狗日的胡万有就不能多派几个人来出窑啊,真个就是别人说的那样,捏住的是软的,踏住的是扁的,咬住不放的是不吭不喘的。狗日的就会欺负这些老实孽障人。”

陈有福用劲擤着鼻子,大声地咳着嗓子,终于将口鼻清理干净,吐一口唾沫在地上,对杨七郎说:“他七爷,这也没啥撒。”他又自我解嘲似地说:“农田基建我流过汗,引洮工程我打过钻,大放卫星我上过天,三年灾害我就是没吃过面。哈哈,吃这点苦算个球啊。”

这时候,像是奖赏这两个辛劳了一天的苦人一样,老天爷滴滴答答地下起了秋雨。

雨滴落在生石灰堆上,发出噗哧噗哧的响声,好像热烫的油锅里撒进去一瓣两瓣滴水的菜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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