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田钦玉那次去了黎唐老师家,那个大鹏鸟和小麻雀的故事就刻在他的脑子里了。他每天都能看到在树枝间飞上蹿下,在草丛里出没觅食,在山野中像云彩样成群飞过,从他身旁或头顶呼啦啦掠过的麻雀,那是自由的可爱的令人羡慕的一种生命,但同时也是像石子儿草棵子一样不起眼的,像黄土地一样平常,像黄土地上的山民们一样卑微的生命,它们不懂得那大鹏翱翔南飞的价值,也不会去追寻那种生命目标。
田钦玉这才算是真正懂得了周兴文,那个已经当了老师却又辞职不干的周老师,那个为了自己心目中浩瀚雄伟的大南海而毅然放弃身边的一切的周老师,不就是黎唐老师给他讲的故事里那只在九万里高空翱翔的大鹏鸟吗?田钦玉暗下决心,他对自己说,一定要学做大鹏鸟,绝不做麻雀那样平庸的人。
他所在的岘川学校,附近有五六所小学的学生,初中只招一个班,而公社中心学校招三个班,这样一来,他的升学竞争比罗明义他们要激烈得多。他虽然对自己有信心,但还是心里忐忑,怕考不好。报名的时候,黎唐老师看出他有心事,还给他打气说,你田钦玉要是考不上,那咱们班就没人能考上初中了,你没问题,放心考去。
田钦玉考完试之后放假在家,他一边帮家里人干活,一边焦急地等候发榜公布成绩。
麦黄时节,天气太热。
那天中午娘从园子里打了韭菜花,说要吃韭花搅团,给了田钦玉一毛钱一个醋瓶子,让他到周家场畔上去买一斤醋来。
好久没吃过韭花搅团了。想到好吃的,田钦玉总是不由自主地会咽唾沫,他很为自己这个习惯感到害臊,就像大人们说的,自己是个饿死鬼托生来的似的。
他从老秀才手里接过装满了土醋的瓶子,说声“周老师我走了啊”就往回走,顺手拧开瓶盖,嘴对上瓶口,咕咚就喝了一口。
这是一种用土法酿制的醋,喝到嘴里,酸是酱酱的那种酸,还微微地带着一点甜一点辛辣一点滋润,非常好喝,不像供销社里公家卖的那种醋。
田钦玉下了徐家河坡,走到甜水河沟的时候,那大太阳无遮无拦地照着四周,满河滩的石头上土堆上小路上,都飘起一层像晃悠的水面一样的虚光,火辣辣的热气向他周身逼来。他赶紧跑到河滩边上的几棵大杏树底下乘凉,看见了几颗将黄未黄的大杏子挂在枝头,喉咙里一阵刺痒,就又拧开瓶盖,喝了一口醋。
这时候,他看见村子里和他一起在岘川学校念书的李立春从河坡上跑下来,冲着他跑过来了。李立春是个结巴,大家都喊他结巴子。
田钦玉问结巴子,这才中午,你咋回来啦?你们放假啦?
李立春说,放,放假假啦,你,你还不,不知道道吧,你考,考了第,第一名呢。
田钦玉不信,说,你骗人,你说话从来没有舌头的。
结巴子一急,说话更不连贯了,他索性蹲在树底下,用帽子扇着凉风给田钦玉慢慢讲,学校中午放了榜,那大红纸贴在教室外的墙上,下午考生要看榜,低年级的学生放假了。田钦玉考了第一名,语文算术都是一百分,可醒目了。考第二名的是山上阳洼小学的丁胜彪,比田钦玉低了三分。
看李立春说得有板有眼,田钦玉开始相信了。他心里一高兴,又喝了一大口醋,嘴里心里,都是甜甜的味道。
索性,他把醋瓶子递给结巴子,让他也喝上一大口,作为对他带来的这个好消息的奖励。
和李立春分手后,田钦玉三步两蹦子跑上堡子坡,到了家门口。这时,他才发现瓶子里的醋只有半瓶了。
他进屋把醋瓶子放到案板上。娘一看只有半瓶,知道这娃娃嘴馋喝掉了,刚要发作骂人,就听田钦玉说:“娘,你别生气,醋我和结巴子都喝了两口,不过我给你说个好消息,我考了第一名呢。”
娘听了当然也高兴,可还是重重地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
吃搅团的时候,田钦玉说下午要去学校看榜,娘同意了。
继父陈有福说:“老二的书念得好,就给老二买一双新鞋穿吧。”
田钦玉说:“现在不要买,等开学再给我买吧。”
弟弟陈钦竹嚷着要买新鞋,叫陈有福给拒绝了,自己在那里嘟囔着。
田钦玉放下饭碗,手里抡着汗衫子,光着脚跑出门到学校看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