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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师傅也是农村人，她当兵的男人在秦岭修筑铁路时炸掉了一条腿，公家安排他在县粮食局上班，当着北关仓库的管理员。张师傅干洗染工也十几年了，带个小儿子在城里念书，家里其他人都在乡下，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她给刘桂琴说，到街上买一个煤油炉一个小铝锅，在宿舍里自己做饭吃，别上厂里的大灶吃饭，太费钱。刘桂琴一一答应下来，等星期天抽时间去置办。
白天越来越长，刘桂琴收了工吃过晚饭，太阳还在山畔上搭着，她信步走进一中学校，熟门熟路地就到了周兴文的宿舍门口。她在那里徘徊着张望着，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找他，这时那个叫牛清阳的怀里抱着书本从宿舍里出来，迎面碰上刘桂琴，他站下来，笑着说：“噢，老乡啊，你是来找周兴文的吧？”说着话，那眼睛还直勾勾盯着刘桂琴的脸看。
刘桂琴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头说：“嗯，我找他说句话，他在吗？”
牛清阳说：“他不在宿舍，我带你去找他。”说着就转身往操场方向走，不时回头让刘桂琴跟上。
到了操场边上，牛清阳指着远处的一段土筑的高墙头给刘桂琴说：“你看，那一截堡墙底下靠右手的那个，是不是周兴文？”
刘桂琴也看见了周兴文，对牛清阳说：“就是他，我自己过去，就不麻烦你了，谢谢你啊老乡。”说着她对这个热心的同乡报以一个甜美的微笑。
看着牛清阳往教室方向去了，刘桂琴沿着操场边往周兴文这边走过来。
走了几步，刘桂琴的脚步缓下来，最后停在操场另一边的一片小树林里。她将身子轻轻倚靠在一棵比较端直的榆树上，望着跑道对面不远处的周兴文，自己在那里出神。
她看见，周兴文左手高擎着一本厚书，右手背到身后，在那墙根下走过来走过去。他的眼睛一会儿停留在书本上，一会儿掠过高空的霞光和云彩，神情是那么专注，仿佛除了完全沉浸在书本里的他自己，周围没有任何人存在。他的脸映照在夕阳的余晖里，泛着一丝高傲的光亮在那里晃动，他的嘴巴张翕开合是那么的优美自然，虽然刘桂琴听不到他读书的声音，但她熟悉那声音里柔韧的弹性、洪亮的厚性以及悦耳的磁性，她在小学校里就为那声音着迷过陶醉过。
刘桂琴稍把目光收回来一些，她看见在离自己不远处，有一个和她一样年纪的女娃，双手捧着一本书举在眼前，眼睛一直盯在那书上，小碎步在地上走着一个不大的圆圈，边走边出声念着手里的书。那个女娃穿着一件红蓝格子的花布罩衫，一件浅白里透着淡蓝的裤子，上下两种衣料的色彩搭配显然过于随便。还有那两根辫子，本来是长辫子，自然地搭在背上就很好，可是这个女娃把辫子折回去扎起来，变成了两个不规则的圆圈在肩膀上晃动。刘桂琴从穿衣打扮判断，这个女娃也是从乡下来的，和自己是一样的。但是自己身上绝没有这个女娃的光晕，因为她能听见女娃念书的声音，响亮，清脆，单纯，优雅，而又干净，就是干净，从这个女娃双唇间爆破流淌出来的是一种近乎天籁的声音。为什么会有这么好听令人痴迷的女声？刘桂琴心底里是很清楚的，那就是人家在念书，人家在用这种声音追赶一个目标，一个走出乡村走出贫穷走向光明的目标。
刘桂琴的眼前出现了短暂的晕眩。她把两眼闭上一会，再把目光投向远处的操场。这里人影幢幢，书声朗朗，自己完全是个局外人，她不得不产生出一种对自己的怜悯和悲哀来。看到大操场上这么多人在背书，而自己一个小学毕业生，站在这里，形貌上和大家差不了多少，那知识层次上的差距不知道大到哪里去了。
刘桂琴在心里恨着自己。你花费了那么大的周折，跑到城里来当工人，你以为离周兴文近了，想见到他就能够见到他了，你就心满意足了？他肯定是要从这里走出去的，他是会飞越高山的雄鹰，是能长驱千里的骏马，你一个乡下女娃子，能和他永远站在一起吗？是，她心里知道，他是喜欢她的，还是真心的喜欢，可是喜欢过之后呢？他飞走了跑远了呢？以后就不会有更让他动心让他喜欢的女子了吗？
可怜的刘桂琴啊，她都不敢再往下想了，也不想上前去和他打个招呼说说话了，那能有多少意思呢？
于是，刘桂琴躲开周兴文，混在陆陆续续回教室的学生当中，离开了操场，悄悄地回到自己的宿舍里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