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兴文一个人踏着夜色出了学校,经过寂静无人的北关大操场,沿着有点冷清的西关街道,穿过暮色中虽算不上雄伟却有着几分苍凉和凝重的会师楼门,从坎坎洼洼的一段碎砖石铺就的小路走下去,就到了西河沿。
河沟里几乎没有农田菜园,除了几棵不大的柳树,就剩下人们从高处顺着崖壁倾倒下来的一堆一堆的垃圾。
周兴文绕过那些垃圾,踏着狗尾巴草零落和野蒿子丛生的河滩,沿河水而上,找到一块比较平展干净的大石块。他坐在石头上,脱了鞋,把双脚伸进河水里。河水不能算清净,甚至泛着浑黄,从他的脚上滑过,却带给他清凉和安静。
这条河叫祖厉河,源出邻县中部,沿途汇集了无数条像甜水河一样的季节性小河,从南到北穿越会宁全境,一路向北,奔向滔滔黄河而去。
望着眼前这条一路跋涉而来的河流,细数那照射在水面上的时隐时现的粼粼的灯光和星光,聆听水流冲击着漩涡扑打着卵石发出的哗啦唰啦的水声,周兴文此时的心里,氤氲着一种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这个会宁县境地处大西北的黄土腹地,十年九旱,苦甲天下。历史上虽出过几个举人道台,可没有谁能改变这里万千百姓穷苦悲惨的人生命运。一辈辈的人们对于生存的渴望和敬畏,都无一例外地被风刀霜剑刻写在他们的脸上手上皮肤眉眼中和无尽的叹息里。衣衫褴褛,腰身佝偻,脸色焦黄黝黑,眼神混浊无光,简直就是这块土地上每一个山民的素描画像。
这里的山民对水的渴求几乎到了不要命的程度。周兴文听父亲讲过,解放前,一到下雨,大家都在田间地头各自的地界筑坝抢雨水,抢不到雨水,这一年的庄稼就没希望了。有的人家人多势众,就会越过别人的地头筑坝拦水。周兴文的祖父周宝金三十多岁的时候到河西去贩马,遇上土匪死在外头了,家里就剩下祖母操持,寡妇拉娃娃,人手少,一到抢水的时候就被人欺负。尤其是地畔相连的周宝银周宝根两家,都是祖父的亲弟弟,可到抢水的时候就认不得谁是亲谁是仇了。周宝根三个儿子,爷儿父子一起出动,把每一条山洼洼里的水都堵死了,拄着锨把站在地畔上,虎势得很。周兴文的父亲虽说也是个后生,可是力气单薄只会念书,人称秀才,跑去跟他们诉求,让留下一两股山水。周宝根父子理都不理他,秀才再去下气苦求,周宝根的小儿子周成远虽然只有十二三岁,走上来一把就把秀才推出去三步远,一个屁股墩倒在地上。祖母就只好提着带经血的破裤子去和人家打架。女人的血裤子,那在土俗里可是最恶毒的诅咒啊。从那以后,周兴文家就和周宝根一家不再来往,周宝根还是周兴文的三爷爷呢。
但是周兴文也知道,不光是祖母那一辈人,对几乎所有的山民来说,在生存面前,什么都不重要的。
于是,世世代代,读书科举,就成了人们走出这块贫瘠土地的最理想的途径。说到读书,周兴文想到两个人。
一个是他的哥哥周兴林。哥哥比他大八岁,念高中的时候,一心想上大学,在老师和同学面前积极表现,助人为乐做好事,可是一到毕业,还是推荐上大学。他因为家里是富农,连一张推荐表都没有争取到手,只好回乡务农。
那时候,大队缺少一个文书,大队干部稀欠周兴林有文化,算得上知识青年,想让他来当这个文书,谁知道被那个在康家湾小学当了几天老师的吴新生给替了。周兴文听说,吴新生是直接通过公社主任的手当上大队文书的。
周兴林在农业社虽说也算是个人才,懂得烧石灰,从父亲那里学会了土法酿醋的手艺,当着生产队的保管员,但还是不尽如人意,日子过得并不开心,至少在弟弟周兴文看来是这样。主要的一条,到现在年近三十了,连个合适的媳妇都说不上,不是别人介绍的他看不上,就是他看上别人了,人家女方又对他不满意。
这另一个人,就是今天在学校里碰见的罗家凤。显然,罗家凤也是一心要上大学。人家家里条件好,不用到队里出工劳动,而且穿得和城里人一个样,还戴着手表呢。这年月,全崖湾队连队长在内也没见谁戴着手表的啊。本来,罗家凤有一个当信用社主任的爹,在外面活动活动,等读完高中,填一张表格,估计就上大学去了吧。然而,谁知道今年国家政策一变,恢复高考制度了。恢复高考,对谁都是大好的消息,可对罗家凤来说就未必。周兴文回味刚才见到罗家凤的情景,可以肯定的是,从罗家凤的眼神语气中可以看出,她对靠自己的实力考上大学似乎不是很有信心。想到这,他心里不禁替罗家凤有点着急呢。
再想想那个为一分钱的差价坚持不肯卖掉手里韭菜的妇女,还有自己的一份土豆白菜就是家里一个全劳力一天的劳动所得,周兴文的心里怎么也不能没有感触。
还有他亲爱的桂琴。虽说世上的漂亮女子多了去了,可是在年轻的周兴文心里,就是刘桂琴这样一个村姑,不需要缘由地,已经深深铸进他的生命里去了。如果有一天,周兴文有能力走出去,他一定要带刘桂琴一起离开这个苦焦的地方。
周兴文越想,眼前的夜色越发浓重。他两眼久久地盯着河面的星光出神。
河水,祖厉河水,浑浊如天地间的一股老泪的,卑微地匍匐着的,喘息一样低吟着的祖厉河水,仿佛在周兴文脚下发出轰鸣般的声响,那声响在告诉他,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想要改变这命运,只有靠自己奋斗,去顽强地奋斗。
想到奋斗改变命运,周兴文又想起那个满身虱子的学生田钦玉,他喜欢这个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