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四海果然是个“狗吃的货”。
马倌家从来不缺口粮,所以马倌婆从来不出门来,专职在家里侍弄一家子的吃喝。这家人很少聚齐了在一起吃饭,都是谁来了谁吃,谁吃完谁走。五喜子一瘸一瘸地回到家里时,马倌早到饲养场上伺候他的骚马去了,老大杨拴牛早早吹灯睡了,老二杨瘸瘸在羊圈里过夜的,只有杨四海站在场边的树影里抽烟,烟头子的火星一明一灭的,证明那里有人。马倌婆知道老四在墙外面,在院子里喊声“四海子”,杨四海在院墙外咳嗽一声,算是答应了。马倌婆说:“你喝一下五喜子,叫赶紧吃完了我要洗锅呢。”杨四海已经看见老五人了,就朝院子里说“回来了”。
杨五喜一进院门,气儿喘得粗了,声儿提得高了,向着月下夜空里愤愤地骂了一句“狗日的周兴文”,然后坐在厨房台子上,把兜在怀里的果子往台子上堆放。杨四海和马倌婆紧赶到跟前来问:“咋了?”
杨五喜把怎么听说堡子背后的胡红卫们偷摘了七月黄还在别的孩子面前显摆,怎么和双全双成们趁天黑没人到果园里摘果子,怎么被周家的大黄狗追咬的事儿讲了个大概,还添油加醋说,周兴文看着自己被狗追咬就是不加喝止,还在旁边怂狗。他边说边吸着冷气,撩起破裤管给杨四海看腿肚子上的两道狗牙印子。
杨家光棍多,无赖也多,凭着两膀子力气,在村里人面前从来都是气大声高,霸道惯了的,啥时候有过这样受人欺辱的事?“那果园是大家的果园,又不是徐家山一个队的,更不是他周兴文一家子的,凭什么就不能摘?”杨四海狠声说着,就一径出门去找队长杨汉昌了。
杨汉昌已经脱衣睡下,听见杨四海在山墙上喊他,以为又是找他给田俊莲提亲的事,只好披了汗衫子从大门里出来。杨四海先问队长家的俩儿子是不是也被狗咬了,不会有事吧。杨汉昌说怎么会叫狗咬呢。杨四海就讲了他们几个偷摘果子被狗追咬的事。杨汉昌折身回到院里,搡开俩儿子的窑门,进门就朝俩儿子吼:“你们俩起来!你们说说都干啥好事去了?”双全双成跑回家以后,躲在院子外的水沟里吃完了果子,早溜回来,正在炕上装睡呢。这时候被喊起来,知道装不过去,只承认他们进了果园就被狗吓跑了,没有摘到果子。杨汉昌担心儿子被狗咬伤,抓过俩儿子的腿子一一检视,没有发现伤口,就放下心来,嘴里骂着“狗吃的货”就出来了。杨四海还在院外等着呢。
他问杨四海:“这事你想咋办?”
杨四海说:“摘队里的果子是不对,但也不至于怂狗咬人吧,现在还把人给咬伤了。谁都知道狗牙有毒,伤了人弄不好会死人的。这事咋说也不能就这么过了。队长你说呢?”
杨汉昌知道狗伤人不是小事,自己作为队长,就应该站在庙儿湾这边。可是他总觉得娃们偷果子在先,自己人理亏。如果两边闹起来,自己这个队长伤脸(丢人)得很。他对杨四海说:“要不你先回去,看看你兄弟的伤咋样了,等明天跟队里其他人商量一下再说吧。”
看杨汉昌拿不了主,杨四海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是悻悻难平,只好回家去。
第二天,杨汉昌通知庙儿湾男女在虎胛洼山顶“钩”豌豆,所以大家人手一把镰刀。唯独杨四海手里除了镰刀外,还多了一把镢头。他不待大家聚齐了一起开工,先自在那里挥镰生风,一阵阵就钩倒一大片豌豆秧堆在身后了。大家都看出杨四海不对劲,别的人不敢轻易搭言,杨焕喜胆大,就问:“四爸,你要当劳动模范呢吗?”
杨四海直起腰,手里的镰刀指着徐家山方向,气呼呼地骂了句粗话:“当他娘的个狗屁模范!”看大家愣在地头等他的下文呢,他索性就骂开了,他说:“你们说他周兴文做的那事是人做的事情不?崖湾队的胡红卫他们摘果子他不管,徐家山队的张扁头摘果子他不管,昨晚,曹庙儿湾的双全双成和我兄弟五喜子摘了几个果子,他就放大黄狗来追着娃娃们满河沟里没命地跑。我兄弟年龄大个子也大,就让双全他们先跑,自己跑在后面被狗追上了,那周兴文不光不喝住他家的黄狗,还一个劲儿怂着那狗。我兄弟的腿子叫咬出血了,昨晚叫唤了一夜,到今早,那腿肚子肿得跟驴项壅(驴脖套)一样粗了,不要说不能下地干活,我看连命都快保不住了。”
大家一边钩着豌豆,一边替杨四海气愤着,也有人真替五喜子的性命唏嘘担忧起来。杨焕喜说:“四爸,瞅个空子,悄悄地把他家那黄狗打死,还能美美吃上一顿狗肉呢。”
杨焕喜的爹叫杨汉璧,在邻近的王庙公社当干部,队长杨汉昌又是他的亲叔叔,所以也是个眼里没有王法脑子里没有天理的主儿,说话从不过脑子。自然,他所说的狗肉之论没有人响应。
杨四海继续说:“大家说说,那果园子是他周兴文家的吗?是他们徐家山人的吗?不是,那是全崖湾队的,也有我们庙儿湾的份。大家也许还不知道,果园里最大的几棵七月黄树上现在都没几个果子了,果子哪儿去了?都叫老秀才摘了,让周兴文背篼背到会宁城里卖了钱了。什么考学去了?骗人的,就是到城里卖果子去了,还把我们这些人都当傻子对待着哩。”
这话一出,整个豌豆地里群情激愤了。
很快,一个集体决议在豌豆地头形成了,那就是:把果园里的果树挖了,至少把该属于庙儿湾人的那些果树挖了!我们庙儿湾人吃不上果子,你们崖湾人徐家山人也都别想占上便宜!
杨四海说:“我已经把镢头带来了,大家回家拿镢头铁锨,现在就去果园。谁不去的话,以后,我杨四海就不把他当庙儿湾人。”
队长杨汉昌试图阻止,被杨四海一句话噎回去了:“你是谁的队长?不替庙儿湾人说话,就别说话!”
杨汉昌心里骂道:“寡妇子拾了个拴牛的橛橛(土话读瘸瘸),你这是要强害喜呢么。”山民们把女人主动与男人纠缠都叫做害喜,强害喜就是硬做那种事,也有蓄意闹事的意思。
快到中午歇工的时候,杨四海带领庙儿湾几十口子,手拿镰刀铁铲,肩扛镢头铁锨,浩浩荡荡,吵吵嚷嚷,气势汹汹地朝甜水河沟里的果园子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