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二楞是崖湾队里的名人,是青年组组长。
关于“青年组”,也许只有田钦梅周淑兰她们这一代人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的很多人很难能明其所谓。第一,青年组叫“青年突击队”,是社里把年轻力壮的劳力组织在一起,完成生产劳动中最费体力又最艰辛的常人难以完成的工作,如修梯田,造水坝,打场收麦,都是突击性很强的劳动,用成语说叫做全力以赴。第二,青年组在农业社里存在的意义,那时候的说法应该叫能者多劳,多劳多得。农业社时候,劳力分三六九等,人员自然就得合理分工各尽所能。青年组的人都是全劳力,拿十分工,干的活儿就多就累就凶险,把年轻人组织在一起就能完成一些巨大的劳作。比如抢种时节,畜力不足,青年组的人两个人一组,拉起一杆耧耙,来来回回在地里穿梭,按标准把籽种下到地里,不耽误播种。第三,青年组的男女都要随叫随到,当时的话语表达应该是“一切行动听指挥”。社里有人偷摘豌豆角偷挖萝卜偷卖粮食了,一声令下,全体出发,上去就要抓住偷盗者的现行;有人藏污纳垢嫖宿啦野合啦参与赌博啦,大喇叭上一喊,青年组就要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而且要保证当事人不能寻短见出人命,要让全体社员心服口服知道事情的原委真相。还有第四,最根本的,青年组不能对抗队长,要忠诚,队长喊一,青年组的人不能喊二。你敢喊二,就是造反,就是蔑视权威,就要被处以刑罚。那时队里的刑罚,就是让你靠边站,少在人前头晃悠。
崖湾队的青年组组长就是刘二楞。
刘二楞出身好,百分百的贫农。家里除了老爹老娘,什么都没有,真正的家徒四壁。弟弟刘三三早已另立门户。有两个姑姑虽说在崖湾村独领风骚,却和他的行事作为没有关系。
刘二楞的大姑刘碧英,嫁了队长胡万有,人称“求必应”。因为自家男人当着几百口人的队长,凡是别人有那些抹不开面子要在私下里解决的大小事情,只要找刘碧英就行了。刘二楞的小姑刘兰英,嫁了大队支书牛天山,人称“无事忙”。因为从干部级别看,牛天山比胡万有高,可是村里的大事小情家长里短,总是隔着那么一层,别人有为难事都找求必应来帮忙,妹妹无事忙就显得冷落许多。时间一长,刘碧英总是有应付不完的人情世故,而刘兰英则必须要自己出马找些事儿来给自己的地位增添砝码。
但刘二楞的最大优点就是听话,胡万有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刘二楞能当上组长,全凭队长的英明,看中了他的忠诚听话,并不是别人瞎说的那种,胡万有被求必应吹了枕边风。
比如说,某一天,队长让刘二楞吹哨子召集人。刘二楞就站在高粱坝上长哨不断。队长说喊话,刘二楞就嘴对着大喇叭喊:长期以来,深藏在我们社的地主周宝根的狗腿子刘三三欺昧良心,做下种种孽障,想帮地主周宝根隐瞒真相逃之夭夭。现在周宝根死了,刘三三也死了吗?没有!今天我们就和刘三三算算账。
于是,刘二楞的弟弟刘三三被陈效义带着民兵们反剪着双手推到队长跟前认罪。只为刘三三四岁的时候快要饿死了,被周宝根一块谷面坨坨救活,刘三三就一直把周宝根当亲爹一样敬着。现在他又娶了个媳妇叫秋娘的,像一朵鲜艳无比的刺玫花盛开在崖湾队里,却死活不让姑父胡万有摸她的奶子。更严重的是,青年组从刘三三家里搜出三块袁大头银元,是地主周宝根临死的时候送给他的。
比如,又一天,队长让刘二楞吹哨子召集人。刘二楞就站在料场边上长哨不断。队长说喊话,刘二楞就嘴对着喇叭喊:社会主义农村不允许投机倒把搞反攻倒算。现在有富农分子李长寿的老婆公然拿着二十个鸡蛋偷偷摸摸地到公社集上去卖。今天我们就看看这个富农老婆的真面目!
于是,李长寿和他老婆都被陈效义他们五花大绑着,押到料场上,面前放着一个装鸡蛋的柳树筐子,里面是没有卖掉的二十个鸡蛋,他们去公社集市的路上,被青年组半路上截了回来。
再有一天,队长让刘二楞吹哨子召集人。刘二楞就举着喇叭沿着村巷喊声不断。他喊的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地主分子周大善人,实际上是个彻彻底底的走资派,他拿农业社的两斤羊毛换人家的四斤红薯片,这是挖社会主义墙角破坏社会主义建设!
于是,周大善人被陈效义他们押着,低头垂脑地走到队长面前认罪,面前放着杨瘸瘸送给她女儿淑兰的一团羊毛,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们想用羊毛换点红薯干应急,却被青年组在交易现场抓获。
从此,刘二楞就不叫刘二楞,大家都喊他刘组长。
其实,大家心里明白,刘二楞就是纸鹞子胡万有手里的一根棒槌,纸鹞子想抓哪只麻雀,这根棒槌就会抡到那只麻雀的头上。
即使刘二楞就是一根棒槌,青年组的男女还是服他,那是打心底里真的服气,原因是刘二楞干活比谁都不惜力气。担麦子,他尖担两头的麦捆子最大,一闪一闪地快步向前,就好像两座移动的麦草山。送粪,他的粪筐子最大,装的粪土又最满,只听见扁担咯吱咯吱叫唤,仿佛要被两只粪筐子坠断了似的。碾麦场,大家轮番赶一阵碌碡歇一阵,他从不歇息,从头赶到尾,好像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个累。
刘二楞也是农业社里最实诚的人,说一不二,也从不耍滑溜奸。
有一年队里的新麦子刚碾下来,堆在官场上像小山一样。纸鹞子让刘二楞陪民兵队长两个人睡在官场上守夜。那陈效义家里正揭不开锅,想偷拿点新麦子应急,又不敢独自动手。他想着刘二楞为人实诚,也好说话,就和他商量,一人装半口袋麦子送家里去,人不知鬼不觉地。谁知那刘二楞竟像不认识陈队长似地,大瞪着双眼愣在那里。倒是陈效义觉得理亏得不行,嘿嘿一笑说:“我开玩笑呢,就想试一下你,别当真啊,千万别往心里去。”这事就真没往刘二楞心里去,却是那陈效义心里别扭了许多年。
队长这么使唤刘二楞,不光是因为他听话,还有一层原因是钦梅不知道的,就是刘二楞出身好,人又可靠,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就是前庄上冯家的二闺女冯彩霞。
冯彩霞也是个攒劲女人,会劳作,能吃苦,人也长得顺溜。可惜的是进门两年,肚子没任何变化。公公婆婆倒是能忍,啥话都不说,当姑父的纸鹞子却替他们操起心来。冯彩霞可不像那个秋娘,在姑父胡万有面前乖得像一只温驯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