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了,田钦玉每天走在放学路上,眼睛总要瞅着田间地头冒出来的野菜。苦苦菜,灰灰菜,文芥子,野豌豆,野荞棵子,野蔓菁子,等等,顺路拔了这些野菜回去,积攒起来,分拣开来,煮熟了吃。有的要投到酸菜缸里,有的要掺到杂面饼子或杂面坨坨里,有的调拌成凉菜来吃。
田钦玉在乡中心学校上学,路上要经过徐家山、庙儿湾、周家湾、楸子树、宁家沟五个生产队的地界。庄稼地里的野菜最多,长得也最是水嫩胖大。放学时,他就会故意躲过各队干活的大人,绕到这些地畔上,看到野菜集中的地方,猫进地里去拔野菜。
刘玉琴家里吃食充裕,不必要拔野菜,但她嘴馋,喜欢吃凉拌的灰灰菜,就跟田钦玉一起钻到地里去,和他一起拔野菜。他们每人书包里还有一个小布包,是每天上学带干粮用的,到回家的时候,干粮吃完了,正好用来装野菜。
他们走一路找一路,只要是野菜都拔了装进包里,等两个人到了庙儿湾路口分手的时候,把野菜倒在一起,挑出灰灰菜给刘玉琴,剩下的都给田钦玉带走。
有一天早上田钦玉在快走到庙儿湾豁陷的时候,看见刘玉琴站在路边等他,就快走了几步。到了跟前,他看见刘玉琴奓着右手给他看,中间三个指头上是明晃晃的大水泡。
田钦玉有点担心,急切地问:“刘玉琴,你的手咋啦?”
刘玉琴有点受了委屈的样子,撅着嘴说:“烫伤了。”
田钦玉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举到眼前端详,那指头上的水泡鼓得快要胀破了,手背上也有一块一块的红肿。他不敢去碰她的手指,轻轻吹了两口气。他说,这样的水泡,要把里边的脓水挤出来才好得快。于是他就翻书包,从铅笔盒里拿出圆规,用圆规的脚尖一个个挑破那些水泡,把脓水一点点往外挤。刘玉琴疼得抖着手,只吸冷气。
挑完水泡,他问刘玉琴:“你咋会把手烫伤呢?”
刘玉琴就说,以前,家里有姐姐帮娘上锅灶,现在只能自己帮娘做饭了。昨晚蒸灰灰菜的时候,心急了去揭锅盖,不小心让蒸汽给烫了,用凉水浇洗了好多次,还是疼。田钦玉听得心里有点难受,却不知道怎样说才能安慰她,只说你以后可要小心点,她嗯了一声。
他们捡拾野菜的时候,两种地畔是坚决不去的。一是豌豆地。豌豆开花以后很快就挂上豆角,不论大人还是小孩都喜欢摘豌豆角,甜甜嫩嫩的挺好吃。为避嫌疑,他们不会到豌豆地里去拔野菜。还有就是苜蓿地。苜蓿芽芽生吃熟吃都可以。田钦玉经常会想起小时候吃苜蓿拌拌的事。
小时候的记忆,一直与饥饿有关。
那时候,爹还活着。家里姊妹兄弟五个,吃饭总成问题。田钦玉的爹,那个凉房老汉,常年卧病在破窑的土炕上从昼到黑地咳嗽,咳得死去活来,家里所剩无多的苞谷面只能烧了清得照见人影看不见面星星的汤给他们喝。娘把每顿喝的汤都按勺给大家舀着分,每人三碗,剩下锅底里有面影子的稠汤就给病着的老爹留着。爹咳得松缓一些了,姐姐钦梅端过来稠汤给爹,爹喝一口喘一喘再喝一口就不再喝汤,眼光浊浊的朝窑门口望。姐姐就会喊田钦玉或者弟妹中的一个进来,站在炕沿前,爹就把剩下的汤给他喝了。那时候,姐姐已经十三四岁了,能在农业社里干活,挣到五分工,是半个劳力了,在家里比弟妹都懂事,也最有威信,所以爹喝剩下的汤她最有处置权,叫谁喝,别人没法反对。
农业社的苜蓿地绿了,苜蓿芽冒出地面了。他们一家盼望着掐苜蓿。掐苜蓿可是全村人的节日呢。谁家都不能私自去掐苜蓿,那是偷盗,要挨社员大会的批斗的。前一年就有徐大嘴一家人,饿极了,两口子趁夜黑偷着捋了两半筐子苜蓿芽被抓住。在批斗的时候,徐大嘴的哑巴女人在大榆树上被吊了一下午,而徐大嘴让民兵队长牛天山把腿子打断了,到现在还瘸着腿呢。
终于看到满地苜蓿绿油油盖住地面了,队长胡万有在喇叭里通知社员,明天早上,全队每家可以出一个劳力掐半天苜蓿菜。往年田钦玉家都是娘去掐,今年娘让姐姐去,说姐姐手快,能多掐些。到中午时,姐姐满满地挑回来两筐子还有一背篼瓷瓷实实的苜蓿芽。远处苜蓿地的绿色似乎一下子缩回去了看不见了,可姐姐的双手是绿的,嘴也是绿的了。很多人边掐边吃苜蓿,姐姐也是。
大锅里的水烧滚了,直接把苜蓿倒进去,滚水一过就捞出来,凉在案板上。然后把少得可怜的苞谷面在锅里蒸熟,撒一把盐,和苜蓿拌匀了。每人一大碗绿中掺黄的苜蓿菜,真真的美味啊!田钦玉把这种美味叫苜蓿拌拌。在他的童年记忆中,苜蓿拌拌是最有诗意的一个名词。有苜蓿拌拌吃的日子里,茅坑里的屎都是绿的。
离下一次掐苜蓿至少还要半个月。家里剩下的苜蓿就成了病爹的专享,其他人还只能喝清汤度日。姐姐钦梅把给病爹做好的苜蓿拌拌装在一只瓦盆里,放在灶头最高处的汽窗里,不踩凳子的话弟妹谁都够不着。娘和姐姐到队里出工去了,田钦玉和弟弟实在饿得受不了,趁跟前没人,他让弟弟站在自己肩头,他站在灶台上把弟弟顶上去,拿下瓦盆,偷吃了大半的苜蓿拌拌。姐姐下工发现了,气得呼呼喘气满地转圈,把他们四个喊在一起审问,谁吃了给爹的拌拌?谁?没人吭声。钦梅揪着田钦兰的耳朵吼,你吃没?就你能够得着。田钦兰那天不在家,跟放羊的杨瘸瘸去山里拾柴,挖田鼠洞找粮食去了,不在现场啊。钦兰委屈,急赤白脸地争辩,没用,他急中生智吧,提议,吃苜蓿拉绿屎,姐你看着,今夜明早谁拉了绿屎就是谁吃了苜蓿拌拌。钦梅想想可行,给他们几个宣布,谁上茅坑必须喊上她,她要验看谁拉的屎是绿的,气呼呼地走了。
田钦玉很害怕,他一怕,偏偏就想拉屎。跑到茅坑,拉了一堆,一看黄中带黑,根本没有菜绿,理直气壮地跑去喊姐姐来验看。弟弟也和他一样。好在那两天肚子瘪,再也没拉屎。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所以,田钦玉和刘玉琴捡拾野菜,看见苜蓿地就远远地绕开,他怕别人说他们去偷掐苜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