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在生产队偷奸耍滑能躲就躲的徐二光,一下子变成进步社员积极分子,也是半年前的事儿。那正是播种洋芋的季节。洋芋籽种都是妇女们按着芽芽窝窝切成一瓣一瓣的小块块,再用草灰搅拌了,然后让青年组的后生们挑到地头去,就有人跟在翻地的犁头后面,一瓣一瓣遗撒在地里。徐二光也在运送洋芋籽种的后生们当中。中途他觉得尿胀了,就拐过徐家沟沿,跑到羊胡子咀上的僻背去处撒尿,低头一看,地埂子底下堆了好大一堆洋芋籽种,足有一筐子还多。拌了草灰的洋芋籽种,拿回家用水洗干净煮了,还是一顿好吃食呢。徐二光提上裤子没有吭声,到了地头,喊来青年组组长刘二愣,把组长带到那地埂子下面看了。刘二愣让他不要声张,跑去找队长胡万有。虽然到最后没有查出那些洋芋籽种是谁偷藏的,但中午歇工的时候,胡队长对着所有社员们讲了话,大大表扬了徐二光一番。胡队长说:“私心谁都会有,但公心不见得人人都有。我们的徐二光同志,在看到集体利益受到侵害的时候,毫不犹豫地表现出了他的公心,切切实实维护了生产队的利益,这就是进步,是难能可贵的进步啊。”胡队长还特意叮嘱会计张继贤,给进步社员徐二光同志加记一个月的工分,作为政治分奖励。从这一天起,徐二光经常往纸鹞子跟前跑,要么反映一下谁谁谁偷拿了队里的财物,要么汇报一下自己追求进步的思想心得。
田钦玉看见徐二光快步往胡万有家的方向走去,心想,不知道徐二光这一回又要向队长汇报啥情况,说不定又有谁要倒霉了。
田钦玉记得,六月里的一天,生产队的豌豆都送到大场上去了,姐姐就给他和弟弟派了拾豌豆的活儿。可是谁曾想,这个徐二光把田钦玉当成偷队里豌豆的贼娃子反映给纸鹞子,还抓起来审问了半天。
队里的豌豆收割以后,要一捆一捆码在地头,等风晒干了再运送到大场上去摞起来,不然摞早了就要发霉。这样,在社员们肩背车拉骡马驮运的过程中,会有好多豌豆颗子从干裂的豆荚里爆出来掉在田间地头和山路上。特别是人们背拉驮运时中途歇息过的地方,会遗落不少的豌豆颗子。其实,那些豌豆颗子遗落比较集中的地段,队里都会专门派人去清扫捡拾,拾豌豆的娃们是不会有太多收获的。即使这样,田钦玉和弟弟每天都能拾回来两三斤豌豆,那比一个大人一天的工分值要多得多。
那天,田钦玉带着弟弟在堡子梁的山路上拾豌豆。草窠子里,胡基块子下,驴粪蛋蛋边,人畜脚踪之中,只要有豌豆颗子,他都会一颗颗抠出来捡拾到身后的布袋子里去。快中午的时候,弟兄俩已经捡拾了足有两三斤豌豆。这时,田钦玉看见,徐二光带着队长胡万有和民兵队长陈效义好几个人,一路嚷嚷着朝他们所在的地头上跑过来了。田钦玉以为出了别的什么事,拉起半跪在渠沟里拾豌豆的弟弟,站在路边,想看个究竟。哪里知道这些人跑过来把他们俩围堵在了路当中。徐二光上来扯住田钦玉身后的布袋子,朝大家晃了晃,说:“看,这肯定就是。”
纸鹞子胡万有揪住田钦玉的耳朵,喝问:“田家二狗,你袋子里的豌豆是哪里来的?”
田钦玉摆头挣脱了胡万有的手,再两手强挣着把布袋从徐二光手里拽到自己怀里,双手抱着,偏着脑袋,狠狠地瞪着纸鹞子,就是不吭声。“这不明摆着是我捡来的嘛!”他在心里说。
徐二光说:“不说?不说就是偷来的!”
陈效义说:“带走,带他去看看证据。”说着,一只手像钳子一样抓着田钦玉的胳膊,拽着田钦玉往回走。田钦玉听见弟弟在身后被吓得大哭起来了,回头朝弟弟喊:“赶紧叫姐姐去。”
田钦玉被他们连推带搡一路带到一处水沟里,在一个被山水冲出来的大窟圈边上停下来。这个大窟圈离路边不远,却很隐蔽,顶上敞口不大,里边却不小,能够拉进一头驴去。
胡万有对田钦玉说:“娃娃,你好好看看,这里边是啥?”那语气,分明是说“看看你在这里干的好事”!
田钦玉瞪一眼纸鹞子,俯下身子,几乎是爬下去,探头向窟圈里看了看。窟圈里,边上有几丛长得旺盛的冰草,中间淤平的地上,散乱地堆放着一大捆豌豆秧,那干秧上面的豆荚一个个被剥开。显然,这是一整捆的豌豆,被谁藏在窟圈里,然后消停地剥去了豌豆颗子。
徐二光说:“胡队长陈队长,我敢肯定,这就是田二狗偷藏的豌豆拢子,又偷着剥走了豌豆颗子。”
田钦玉听了,从窟圈边上站起来,仰头直视着徐二光,指着他的鼻子,憋着嘴,气得说不出话来,却憋出两颗眼泪珠子。
陈效义拍拍田钦玉的肩膀,轻声问:“你说,是不是你?”
田钦玉哭声吼道:“谁说是我偷的?谁看见啦?你徐二光看见了吗?”说着,一屁股坐到土里去,怀里紧抱着他的豌豆袋子不放。
陈效义小心翼翼地下到窟圈里去查看,尽量不破坏现场痕迹。他先确认了几个清晰的橡胶鞋印,那鞋底子几乎磨平了,是大人的。最后,他又从豌豆秧底下捡起两个旱烟烟头交给胡万有,是用学生娃的课本纸卷着抽过的。几个人嘀咕了半天,确定不是田钦玉,因为谁都知道,田钦玉大半年都是打着赤脚的。陈效义看见,田钦玉脚后跟上冬天裂开的血口子到现在还留着印子呢。再说,田钦玉这么小,还没学会抽旱烟。他们正要放田钦玉走,看见田钦梅从山梁下面跑上来了。陈效义从地上拖起田钦玉,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说:“田二狗,肯定是冤枉你了,你去拾你的豌豆吧。”说着,几个人绕开田钦梅,从另一条路上回村里去了。
那一次,不光田钦玉心里一直憋屈着,而且徐二光心里也一直忿忿不平着呢。今天,当徐二光听到,所有贫下中农都在为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逝世而撕心裂肺地痛哭,却有人在哭她那死去的爹,难道她爹能和毛主席老人家相提并论吗?这是什么问题?徐二光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什么问题,但他就是觉得有问题,还是大问题。发现了这个问题,而不给纸鹞子及时汇报,那还算什么积极分子?于是,徐二光同志步履坚定地循着纸鹞子的哭声走向村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