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早上到了学校,周兴文看见田钦玉的脑门上绷着一块纱布,纱布上和额头上有明显的血污,纱布底下的皮肉显然弄破了一大块,还是青紫红肿着的,就问他是怎么回事。田钦玉说是拾驴粪时从一丈多高的埂子上摔下去碰的,这着实把周兴文吓了一跳,因为小孩子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经常会有性命之忧呢。再一看田钦玉似乎被他问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他顺口开了句玩笑就上课了。他对田钦玉说:“算你命大!以后可要小心着些。”
生产队的牛羊圈里清理出来的牲畜粪便,全部要沤肥料上到地里,所以为了过冬,村里每家都有小孩子,一到秋冬时节就去扫填炕拾驴粪。树叶落了,野草干了,拿竹扫把连带土皮扫成堆,装框挑回家,晾晒在场院里,长的大的烧饭要用,碎小细末的填炕也要用。
拾驴粪则是田钦玉每天的功课。
社里的骡马大牲畜每天晌午和傍晚要饮两次水。
牲口们被饲养员杨长脖从圈里赶出来,沿着料场底下的官道往河沟方向,经过骆驼坡上石灰窑场旁边的之字形土路之后,下到河沟里,再沿河沟而上,一直被赶到南风咀山根底下,几十头牲畜绵延几十米的长阵,一路上浩浩荡荡驴声马叫地走来,好不气派啊。
杨长脖的小儿子杨五喜比田钦玉大,没在学校里,却经常出现在饮牲口的队伍里。杨五喜看见拾驴粪的小孩总是要刁难一番,似乎那些牲畜粪便是他的专有。有一次,杨五喜看见田钦玉背着竹背篼跟在牲畜队伍后面,指着田钦玉鼻子说:“滚远些,不给你拾。”田钦玉不理,还是跟着队伍走。杨五喜就招呼其他拾粪的小孩,羞辱田钦玉说:“大家看,这二狗,脖子跟个罐系一样,还想拾粪!”引来一帮小孩的哄笑。瓦罐上用来提拿的绳子就叫罐系,很容易断掉。罐系断了,瓦罐就摔碎了。说一个小孩脖子跟罐系一样,就是欺负他身体瘦弱单薄,脖子上随便被什么人抓捏一把就会要了性命。田钦玉气愤杨五喜这个取笑,趁他不备,冲上去把整个拾粪背篼扣在他头上。自然,大不了两个人打一架之后,田钦玉背着空背篼回家。
南风咀是华家岭山系的余脉,山根下泉水旺盛,常年不断流。农业社用石头泥沙垒了一座大涝坝,山泉水汇聚在涝坝里,清澈见底,甘甜润喉,凉爽如露。很多干活的社员赶路的行人累了渴了,就会蹲在泉眼边上,痛快地喝上一气泉水,再掬起泉水洗了头脸身子,渴也解了乏也消了。如果有人路过泉水,手里有空瓦罐,那是一定要提上一罐子清水回家的。
饮驴的大涝坝就在崖湾小学对面的沟口。
几十头牲口赶到涝坝边上,整齐地站成一个大圈,头垂在涝坝里,安静,只听见泉水被吸进嘴里经过咽道送往胃里的过程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时而夹杂着很响的放屁或甩动的尾巴划过空气的唰啦唰啦的声响。
田钦玉和一帮小伙伴们,对这些大牲畜放屁或者甩尾巴是很敏感的,因为他们专门跟在它们后面,就是来拾粪的,十几双眼睛盯着它们的屁股呢。
骡马们要排便了,尾巴往上一翘,伴随着一串响亮的放屁声,粪便或干或稀或多或少或喷或挤的排出体外,他们争相把柳树筐子接到骡马们的屁股底下承接住这些粪便。牲畜们早已习惯了人类争抢它们的粪便,也不惊慌,也不反抗,心安理得受之,犹如接受人类对它们特别的敬畏稀罕一般。
田钦玉有时想,那些被身份卑微低声下气的人们过分巴结着抬举着感觉超级良好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是否就是眼前这些扬起尾巴排出粪便还要被人们争抢着送上粪筐子的畜生们这个心态这个感觉呢?
那些年幼体弱的碎仔仔挤不到牲畜屁股跟前去,就只好捡拾一些遗落在地上的零星的粪蛋子丢进筐子里去。
这样,饮水的牲畜大队一来一回六七里路上,就一直有他们这些拾粪的碎仔仔们护送跟随,蔚为壮观。
他们这些碎仔仔跟着这牲畜大队拾粪,有时候也很危险。
有一次,一头走在队伍中间的骡子摇着尾巴排拉粪便,三四个碎仔仔挤进牲畜队伍里去争抢,其中就有张扁头。他个子小,没接到粪便,被别人挤倒在路上,后面紧跟着一头大叫驴,他躲避不及,大叫驴的大蹄子直接踩在扁头的腿肚子上踏过去了。扁头一阵尖叫,哭爹喊娘死去活来。他的腿断了,田钦玉他们都吓傻了。他那当会计的爹把他背起来,飞跑到公社卫生院去。骨头是接上了,有一条筋没搭好,还是留下残疾。到后来天阴下雨的时候,张扁头的腿就一瘸一拐的,那是那个年代拾粪的记忆啊。
同样的厄运也曾经降临到田钦玉的身上。
那是一个傍晚,田钦玉身后的背篼里还没捡拾到几颗驴粪蛋子,就只好早早地在料场下面的官道上等着。
终于,那轰隆隆的蹄子声传来,大队牲口被赶出来了。
他站在路边,给这个特殊的队伍行着注目礼,看它们雄赳赳气昂昂目中无人地从他面前经过。
队伍过到一半时,并排走过来的是几头牛,紧贴路边直直地冲着田钦玉而来,那挺得高高的牛肚子就像充满气的大橡皮筏子。离他越来越近,他惶恐极了,但已经无处可逃,也无物可抓,牛们的大肚子一触到田钦玉的身体,他整个人已经后仰,悬空,从一丈多高的梯田埂子上翻下去。
田钦玉先是听见有人惊叫,有人奔跑,有人哭喊着自家仔仔的名字,后是感觉有人在掐他的嘴唇,喊他的名字,是姐姐钦梅。再后来就是额头上木木地又很刺痛的感觉。他是仰面从梯田埂子上摔下来的,幸好有竹子编的背篼垫在身子下面,像一张弹力床把他弹起来才没有摔死,等他第二次落地的时候,背篼的一个角上的荆条尖尖戳在他额头上,一个血窟窿,鲜血汩汩地往外流。
好在很快就被赶来的赤脚医生止住了血。
这次被牛肚子挤到悬崖底下的情景,以后的几十年里,经常出现在田钦玉的噩梦里。田钦玉经常反反复复做着一个梦,在梦里,他双手擎着一只破筐子,紧承慢接地送到前面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的身后,那个影子就会抖动尾巴排出一堆五颜六色花里胡哨的粪便。之后,那个影子转过身来逼视着他,有时是牛头马面,有时是狼眼兽嘴,有时也会是田钦玉所熟悉的某一位掌握别人命运的官人的脸。
又过了一天,周兴文把田钦玉叫到办公室里,询问他头上的伤。田钦玉说已经不怎么疼了,村里的医生说可能会留下一个不小的坑呢。周兴文笑着说:“没事的,《红楼梦》里就有个福气很大的老太太,小时候不小心,额头上磕了个坑坑,一辈子的福气都装在那坑坑里都装不满呢。”
田钦玉不知道《红楼梦》是啥书,但明白周老师是在说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
从此,田钦玉额头正中略高于眉骨的地方,留下一个很显眼的疤痕,深陷进去,很像神话里的二郎神杨戬额头上的天眼。用后来的说法,他被破了相了。但他还是天天要去拾粪,只是不得不远离那些高头大架的威风凛凛的丝毫不会给一个碎仔仔的人类让出一公分空间的大牲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