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兴文顺利考上县一中。开学报到的时候,他肋骨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分班之后,他先找到分给自己的宿舍。宿舍是一间教室,搭着两排打通的木床板,听说要睡三十三四个学生。这还是少的。有的大教室里要睡四十多人呢。
先到的四五个人已经占据了大通铺把头的位置。周兴文和把头的一个叫牛清阳的几句攀谈,知道他和自己都是从宁家沟公社来的,倍觉亲切,就选了他旁边靠里头第二的铺位。周兴文把自己的铺盖行李铺放好,和牛清阳打过招呼,就上街去了。
会宁一中在县城北关的大校场,是以往屯军建营的一处宽展地面。出了一中往南,走过一座土筑的小桥,就是长途汽车站,就算进城了。
汽车站人来人往,路边随处可见卖油饼锅盔麻花和各种零碎小吃的摊子。那些各色吃食都是装在一个用布单蒙住的筐子提篮里,只露出一角能看到里面的吃食。摊主都是来自县城附近的农民,同样是一脸的菜色,面黄肌瘦的,在那里一边招呼买主一边东张西望,只要看见穿戴白色蓝色制服的公家人,他们立马脸色慌张紧手慢脚地收拾自己的筐篮,准备随时从这个热闹去处逃遁。一旦有长途车到站,有客人从站里走出来,他们就会主动迎上去,掀开遮盖筐篮的布单,甚至用老皴黑皱的双手送上自己篮子里的吃食让客人先尝后买,当然客人是不会轻易接的。
周兴文这样的学生走过那些摊位,摊主们不会主动纠缠,因为道理很简单,学生娃都是从乡里考到县里来念书的,谁家也没有那么多零花钱给他们随便买吃食。
从汽车站拐过右手边的一段慢坡,走下去,就是县人民医院,几乎没什么人在这里晃悠。
县医院对面过上一条小巷子,就是县人民剧院,这里有很多人,大都是来买票看电影或者看样板戏的观众。
周兴文从剧院门口的大海报上知道,这两天上映的电影是《感谢你,同志》,有个漂亮演员叫刘晓庆的,她的大幅剧照就挂在剧院大门口。
旁边秦腔《三滴血》的大幅海报上面,画着演员的巨幅剧照。秦腔剧团是从陕西请来的易俗二社的戏班子。
周兴文不看电影也不看戏,他是个学生。周兴文打听了一下新华书店的方向,就径直向西关方向去找书店了。
周兴文以前来过县城几次,但都没有到新华书店里逛过。进了书店,看着那柜台格子里满目的书籍,周兴文的眼睛就像夜地里一百瓦的电灯泡,贼亮贼亮的了。书店里的书很多,他的目光掠过《毛泽东选集》专柜,扫过中学课本专柜,滑过当代文学专柜,定格在古代文学专柜里的那些少得可怜的几本书上。他拿起一本薄薄的《宋词新选》,几乎是一页一页地翻看。虽然那个人称老秀才的父亲的书柜里有一些诗词选集,但这本书里的好些作品都是他不曾接触过的。
他决定要买一本《宋词新选》回去。
一看定价是四毛八。周兴文问那个带着眼镜的胖胖的营业员,这本书还有吗?他身上就两三块钱了,买了书就不够买枕巾牙刷牙膏这些生活用品了。
胖营业员说,就是那一本了。
周兴文翻出口袋里不多的零钱,买了书,揣在左腋窝里,走出书店。
从书店出来,再往南关方向走不多远,就是县百货大楼。周兴文第一次走进百货大楼,不看糕点食品柜,因为他没有粮票,不看布料,因为他没有布票也没有钱,他直接到日用百货柜台,问了最便宜的牙膏和牙刷。因为,到城里念书的第一件事,爹给他说的,要天天刷牙,不能让城里人笑话。
买了牙刷牙膏,就不买枕巾和袜子了。
买好书和牙具,周兴文挺直腰杆走在这个小县城的大街小巷,不再有“今生本卑微,自视如蝼蚁”的感觉,他信步其间,方敢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周围。
周兴文来到百货大楼门口,看见路边围着一堆人。他走近去才看明白,是一个卖韭菜的农妇和一个退休工人模样的老人在那里纠缠。那个农民的韭菜非要卖到八分钱一斤,而那个退休工人非说,早上的韭菜都只要七分钱一斤,这都到下午了,只能给她七分一斤。最后,还是卖韭菜的妇女坚决不愿意,提起韭菜篮子走了,大家也就各自都散去。
周兴文想啊,等你把韭菜提回家,那斤两自然会少掉一些,甚至有一些韭菜会烂掉,还不如卖掉的好。
街上的人们,大都悠闲自在地在那里转悠,也有行色匆匆的,不论男女,无非都是蓝灰二色的衣饰,款式风格都和农村差不了多少,只是比农民穿的干净点而已。
周兴文返回学校的路上,经过南关清真寺旁边的那座防洪大桥,看到桥洞底下有好多提篮背筐的人走动,一打听,才知道是一些买卖私粮的小贩。这时正好过来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手里捏着几张粮票。干部刚一走近,那些提着背着粮食的人就围了上来。简单的几句问答之后,那干部就用粮票换走了一个小伙子篮子里的几十个鸡蛋。
周兴文不可能有粮票来换鸡蛋,也无心去问白面大米的价钱,转身往一中学校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