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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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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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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厉源》连载

第八十章 拔麦子的女社员

刘永寿是打心眼里不想错过这门亲事。

事情就是这么凑巧。刘桂琴不光喜欢周兴文,而且当她不知从哪里听说那个被斗死的地主周宝根就是周兴文的三爷爷的时候,她对自己的爹,还有那个靠整人起家的公社书记石敢当,从心底里产生了一种厌恶和反抗。她坚决不会同意刘家和石家扯成什么亲家。

就在刘永寿满心愁苦地想着怎么跟女儿摊牌的时候,刘桂琴把一张油墨印制的公社中心学校的录取通知单放到了饭桌上,而且还是满脸的欣喜。

那通知单是邻队的牛彦强专门给刘桂琴送来的,并且告诉她,牛彦强也考上初中了,只有罗明义没有考上,还带话给刘桂琴说,老师准备让她开学以后当班长呢,因为她成绩不错,年龄也大,是最懂事最稳重的班长人选。

刘永寿终于看到女儿一脸的喜悦和那满眼期待的眼神了,他把筷子轻轻地搭在饭碗边上,往炕桌中间一推,身子往后一仰,从喉咙深处轻咳了一声,说:“女子,你要念初中呢我没意见,可是有件事儿呢你可要听我的。”

刘桂琴睁圆了双眼瞅着她爹,问:“大,啥事?”

刘永寿说:“你石家爸的意思呢,是你念你的书,但这两家的亲事最好现在就定下来,把酒装了,两家人就都把心放到腔子里了。”

刘桂琴一听,头都大了,脸就灰了大半,低了头,在那里抠着手指头。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问:“大,这是我石家爸的意思,那你的意思是啥?”

刘永寿把头一低,狠声说:“我也是这个意思。”

好长时间,屋子里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过了好久,刘桂琴抬起头来,带着哀求的声气说:“大,我还在念书呢,这个亲曹不定行不行啊?”

刘永寿咬了咬嘴唇,说:“没人不让你念书啊,但这个亲必须定。”

刘桂琴已经带了哭声,问:“大,为啥必须定啊?”

刘永寿也不让步,鼻子里长长地喷出一口粗气,说:“女子,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啊。”

刘桂琴深深地低下头去摇着,只看见她的两根辫子稍稍在肩头上晃悠,像两团分不出头绪的乱麻在那里抟着疙瘩。

突然之间,像是装上了弹簧,刘桂琴从炕沿上弹了起来,正面直对着刘永寿,伸直了胳膊,用手指着她爹,大声说:“大,你听好,就是我死了,也不会给石家当媳妇去。”

说完,桂琴哭着走出门去,蹬蹬蹬地回到她的窑洞里去了。

她爹哪里能想到是这个场面,溜下炕头,鞋都不穿,光着脚,蹬蹬蹬走到院子里说:“女子你也给我听着,你不答应石家,就不要再想念不念书的事了。人家不念书的还知道听话呢,你念上两天狗屁书,就连爷娘的好话都不会听了。还有,曹屋里有女孩没后人,劳力少,我给你说明白,明天,你就到队上挣工分去,我不白养活你。”

只听刘桂琴的窑洞里,传出来那鸟啼泉鸣刮风下雨稀里哗啦没完没了的哭声。

刘桂琴哭了一夜也想了一夜。第二天天一亮,她就换上一身破旧衣裤,头上包了一块头巾,像一个普通的乡下女子一样,出门跟着妇女社员们下地去了。

今天,妇女组的任务是拔麦子。这里的土地都是旱塬坡地,没有浇水,地皮松散,麦子根儿也浅,搭不住镰刀,所以收麦子不能用镰刀割,只能用手拔。长这么大,刘桂琴一直受着父母的宠惯,从没有参加过农业社里的任何劳动,更不要说像拔麦子这样苦辛费人的活计了。

桂琴的娘知道女儿是赌着气去拔麦子的,可那不是桂琴这样的女娃子家能适应的活计,就从箱子里翻找出一双棉线手套,拐着碎步赶到地头,硬是逼着桂琴把手套戴上。

妇女们齐刷刷蹲在地头,每人三垄麦子,左右两手前后动作,开始拔了,只听见麦地里麦秆麦穗摔打摩擦发出的一片唰啦刷啦声。

刘桂琴也学着她们的架势,蹲下身去,拔起麦子。

桂琴娘没有离开,她不放心女儿,也蹲在旁边开始拔麦子。

桂琴娘给女儿简单交代了一下劳作要领。拔麦子时,人的两只手要前后来去匀衡协调着拔起麦垄里的麦子,不能用力过猛,同时身子折成三折,两只脚要一寸一步地往前挪动,跟上两手的动作才最省力。手里的麦把子满了,两手的麦根子要相对起来使劲蹭跐两下,把根子上带起来的土铃铛搓掉,顺势往身后一抛,但不能抛散了麦把,接着往前面拔。

刘桂琴起初拔了两把觉得并不费劲,可是没过多久就感到两只手的小指和手掌边上生疼生疼的,钻心的疼。她摘了手套看,发现沿着小指的手掌边缘被麦秆子拉开了好几道口子,有的口子里正往外浸出殷红的血水,她不由得咝咝吸了两口冷气。

她娘也看见了女儿手上的血印子,听着女儿唇齿间的吸气声,心都快碎了,就说:“女子,这不是你能干的活,你回家去啊,听话。”

刘桂琴没有接娘的话,牙齿一咬,戴好手套躬下身子继续拔麦子。

娘看女儿犟劲上来了,知道劝不回去,就在旁边继续给她讲着要领。手里的麦把子要攥紧,攥不紧就容易把手拉开口子。用力的时候要柔和,不能使猛力撅,那样容易拉伤手腕。手里的麦把子不要攒太多,攒多了手指就使不上劲。

刘桂琴无心听娘的唠叨,只顾着使劲儿往前赶麦趟子,因为她看见别的妇女已经远远地把她娘儿俩甩在了后面。

这时,妇女组组长五嫂走过来站在刘桂琴身边,看着她拔麦子时那笨拙的动作和缓慢的进度,吸溜了一下鼻子说:“桂琴呀,你别拔了,起来去捆麦子吧,这样拔你会吃不消的,听话啊,好不?”

捆麦子时人的四肢和身体都是舒展的,所以要比拔麦子松活一些。桂琴娘也希望女儿量力而行,就催促她说:“听你五嫂的,去捆吧。”

桂琴头都没抬,硬硬地说:“五嫂,我能行。”

刘桂琴咬着牙继续拔麦。很快,她身上出汗了,细细的麦土钻进了她的袖口领口裤口,和着汗水,蜇得她浑身上下刺痒刺痒地非常难受,她忍着。她看见有人脱了外衫子捋起了袖子裤管,她也把袖子绾到肘子上,把头巾摘下来搭在麦捆子上,可那尖尖的麦芒不可阻挡地戳在她的脸上腕上脖子上脚把骨上,到处是一丝丝红红的印子和一阵阵针扎一样的痛痒,她忍着。

娘看不下去了,又给她说:“女子,曹不犟了行不?回家吧,啊?”

桂琴不好跟娘顶嘴,就说:“妈,我大说的对着呢,我不能让你们白养活了,我要挣工分。”

过一会儿,娘又说:“女子,你大是说气话呢,再说,挣工分有你大你妈就够了撒。”

桂琴看了看前头,说:“妈你别说了,你看人家都拔出趟子去了又折回来了。”

娘叹了口气,再也不说什么了,跪在地里往前赶麦趟子。

上了年纪的妇女不像年轻人,半蹲着拔上一阵子,就要跪到土里去,用两只膝盖往前挪着拔。她们的腿上都绑着结实的羊皮护膝。

刘桂琴只顾着赶上拔在前面的人,忍着两手的疼痛和浑身的刺痒,渐渐地,她似乎感觉不到那种疼痛和刺痒了,她的手臂脖颈和腿脚都一点点麻木起来。但无论她怎样卖力,还是被远远地甩在后面。

一直到太阳当顶,妇女组组长五嫂吹响了歇工吃午饭的哨子,她们娘儿俩都是被那些拔得麦土飞扬的社员们远远地甩在后面。

刘桂琴浑身上下被汗水和着麦土的泥浆糊住了,她的眼睛都快被麦芒扎得睁不开了。弯曲了一上午的两只膝盖僵硬酸痛,两腿木木地想站起来却又一时间站不起来,腰背弓得太久也无法挺直。她打了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一个麦捆子上,双手揉着膝盖腰背。中午的毒日头底下,刘桂琴满眼能看到的,全是土苍苍的黄色,是那种山野麦地麦秆和活动的山民身上那种土黄色,嘴里尝到的是那种土腥腥的麦土的泥味儿,是那种舌唇间连牙齿缝里都有那种泥碜碜的土味儿,身上感觉到的是土扎扎的痒痒的刺痛,那种浸渗到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里的麦芒戳划过的刺痛,耳朵里嗡嗡回响着的,也只有那一种人体摩擦土地麦穗拍打麦地发出的刺啦刺啦的土沉沉的声响。

可以说,一个上午的劳动,就让刘桂琴被这种最原始最沉重的劳作方式从骨髓里折服了,在心底里震撼了,她怀疑此时的自己是不是已经没有了感觉没有了肉体也没有了灵魂,只剩下一个完完全全由黄土构成的躯体架子。

回家路过河沟的时候,娘把桂琴拉到一处用石头垒起来的泉水边,帮她洗了头脸手脚。

看着自己宠惯了多年的女儿红肿得无法伸直的双手,和那半天工夫就变得又黑又粗的脸蛋臂膀,桂琴娘的眼泪无声地冲开了脸上的麦土,嘴唇发抖,用带哭打颤的声气哀求着说:“我的女子,你听话好不好,别犟了啊女子。”

桂琴心里觉得,拔麦子这种劳作,对她来说本来就是一种刑罚,说不清是在惩罚自己还是别人。但她对娘挤出了一副笑脸说:“妈,习惯了就好了,我能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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