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张会计把口粮款结算念完,场院里又吵起来。
那些家里劳力多的吵吵着要拿到现款,那些家里劳力少的嚷嚷着交不上口粮款。两种声音吵成了一堆,其实是一个问题,就是辛苦一年了,不论谁,都觉得是白辛苦了白干了。吃不饱肚子不说,连个年也过不好。
田钦梅不和别人吵,也不和自个儿嚷嚷,可是她已经泪流满面。她走到桌子跟前直接问纸鹞子:“胡队长你说说啊,我们家是劳力少些,咋说也是我们娘儿三个苦死苦活地苦了这一年了吧,到现在呢?人家是分红利的能拿钱,口粮款呢还能补发,两样子都进,而我们是分红利拿不到也就算了,口粮款还要把人往死里逼。你是队长,你想没想过,这里边的做法公平不公平啊?还让不让人活了啊?啊?你也得给我们这些人一个活路啊!”
纸鹞子胡万有万万没想到,连一天书都没念过的田钦梅,怎么突然就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呢?其实,他胡万有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可是,要让全队那么多劳力听他调遣,还要每年上交那么多公购粮,还有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他一个生产队长,哪里能想清楚怎样做就算公平了呢。
不光是胡万有被田钦梅一下给问住了,听到田钦梅这几句话的人都一下子愣住了,是啊,这个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了?这样分配到底是公平呢还是不公平?场院上突然都静悄悄地,大家都看着胡万有和田钦梅两个人。一个是队长,一个是即将出嫁又没念过书的田钦梅。
胡万有就问田钦梅:“只要啊,女子,你说这样不公平,那你说咋样就公平了啊?”
胡万有想的是,田钦梅一个女孩子家,没什么文化,想问题简单,肯定回答不了他的问话,也拿不出比现在更有用更好的分配方案。可是他胡万有没想到的是,田钦梅转身对着所有人说:“队长在问大家呢,大家说这样公平不公平?”说着,田钦梅气呼呼地回到人群里去了。
底下还是两种声音,说公平的,都理直气壮,说劳力多出工多,钱和粮食都不能少,而说不公平的,只会说活儿不少干,钱和粮食都拿不到,当然不公平之类的抱怨话。
当时在场的这些人们,吵着吵着,就有了一个共同的想法,只是在自家心里盘算却不能明说,那就是承包,把地和牲口全部承包给家庭和个人的话,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解决。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但是,但是,还是但是,那是什么年代?中国的1976年啊。谁也不可能站出来说,承包吧。
还是但是,但是,会计张继贤已经想到了这个,他斗胆大声且很庄重地喊道:“我们只有搞承包了,把地分了,把牲口分了。”
张会计这声喊确有作用,当时的官场上又一次安静下来。
然而,胡万有从桌子边站起来,依然一手捂着下身。他吼道:“老张你胡说啥呢?”
张继贤却慢声细语地说:“队长,我是说,把那些偏远的小块的不好耕种的土地,索性就包给各家各户算了,队里留下一些好地,集体耕种,能交够公粮就行了,集体出工啊。”
底下好多人,就像死过去又一下子活过来一样,跳着脚大喊着,好,好,就要承包。
胡万有不会不知道其中的利害,他不是担心他这个队长的利益和权威,他担心的是这样做要犯法的。他必须控制住这个场面,于是就对着嚷嚷的人群大声喊陈效义的名字。
陈效义快步走到破桌子跟前,目露凶光扫向吵吵的人群,见大家不理他这一套,索性跳到桌子上,大声喊:“都,吵完了没?”这下,没人跳也没人喊了,他才说:“吵完了,都听胡队长讲。”说着,轻轻一跳,姿势优美地下了桌子。
纸鹞子胡万有清清嗓子,看了一眼几乎要被陈效义踩翻的桌子,抬头对着空气,拿腔捏调地说:“只要啊,大家听着,我们不能搞承包,那是三自一包,那是搞资本主义,那是搞刘少奇那一套,你们那是都想给刘少奇当孝子贤孙,知道吗?”
这句话还真起作用哟,当时官场上所有的人,包括田钦梅杨七郎们,谁都不敢吱声了,静静地。刘少奇谁不知道啊?连村里那些碎仔仔们,不都是在歌谣里这么唱吗?
刘少奇,王光美,
提着罐罐要浆水。
浆水没要上,
打得罐罐咣咣咣。
那个年代,一个国家主席,为了让农民吃饱肚子,遭受了怎样非人的境遇啊!乡下人想象不出那种境遇有多悲惨,只能想到窘困得去讨要浆水来过活了吧。还有一点是这些庄稼汉们所不知道的,那就是,这年月的刘少奇主席,早已不在人世了。
是啊,谁敢当刘少奇的孝子贤孙呢?
毕竟是跑过外边见过世面的,罗大财大大方方地走到场地中间,左手叉开三个指头,在桌子上敲得梆梆响,他说:“我,罗大财,敢跟大家保证,我说的一定行。外面有好多地方偷偷地搞了一套,叫个集体所有包干到户,就是不搞承包,而是大队分成小队,小队分成小组,层层分下去。生产队集体管理,社员分户负责。”
听到这几句话,大家开始还真不明白,啥叫集体所有包干到户啊?那和单干有什么不一样吗?
其实罗大财的说法不是没有根据,他在外面跑石灰销售都三年多了,经见的比这里谁都多。
听罗大财详细解释过之后,胡万有和张会计站在旁边商量了老大半天,最后他们走到桌子跟前,站下,跟大家说:“今天的会不开了,集体所有包干到户的事,等明天下半日还在这里开会再说。”
就这样散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