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继贤回到家里,也不吭声,也不点灯,悄没声息地躺到热炕上去,可是他怎么也睡不着。
他在盘算,要说头脑灵活,紧跟形势,自己也能算村里半个政治家呢。
过去的那些年月,有哪一样事情是他张继贤判断失误了的?没有。就拿办合作社来说吧,外面一搞起大锅饭,他就照着外面人的样儿学着来,撺掇着胡万有把个崖湾队搞得热火朝天。那时的他想法单纯,又因为年轻气盛,对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决心大,积极性高,似乎是几天时间,集体化,农业社,大锅饭,甚至修土炉子大炼钢铁都试过来了。
那时候胡万有也还只是个小组长,因为跟着张继贤大搞集体化成绩显著,受到公社表扬,很快就当上了生产队长,一当就是二十年。虽然说,他们的炉火烧了有两个多月,全队所有人家的锅碗瓢盆都填到炉膛里去了,最终还是没炼出什么钢铁,只烧出一大堆黑不溜秋奇形怪状的铁石疙瘩,可是呢,走社会主义集体化道路的观念像铁水浇铸一般固定在社员们心里头了,因为家家户户没锅做饭,口粮又归生产队统一所有,所有的人都只能在集体大灶上吃饭果腹。
想起吃大锅饭,张继贤又想到一个人,就是人称老掐掐的田孝文。田孝文虽然娶了一个病秧子女人,可那两个女儿都是鲜花一般俊俏出名的女子。大女子叫田玉莲,三年困难时期嫁给了老羊倌张继良做老婆。张继良就是会计张继贤的哥哥。老羊倌能娶到田玉莲,主要还是靠家里有张继贤这样一个念过几天书的兄弟。
那时候吃集体灶是凭饭票打饭,而发放饭票的权力就攥在会计张继贤手里。虽说大锅饭吃了一年不到就散伙了,但那个发放饭票的权力却给会计张继贤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那就是他给他哥哥老羊倌找了个女人,而且还是村里最漂亮的田玉莲。
田孝文是村里有名的掐掐子,一颗豌豆一滴清油都要在手心里掐来掐去算计半天才舍得吃用。大灶上凭票打饭,他给田玉莲的饭票从来不超过二两,还要让田玉莲用一个人的票打两个人的饭。为啥呢?田玉莲已经成年,却只挣七分工,因为她小时候得过病,身子弱,干不了重活,自然就不该吃一个成人的饭份。还有就是,她有个常年卧病不能出工干活的娘。田老掐为了节省饭票,就让田玉莲打了饭端回家,娘儿俩一起吃。田孝文自己从来都是在官场里打了饭吃完了才回家的,这不是他不心疼那娘儿俩,他是想自己一个男人家,养好身子生个儿子是最重要的,就不得不亏着那娘儿一些了。
田玉莲为了不让母亲挨饿,每次打饭总要向别人借一两饭票。谁也不会有多余的饭票天天借给她,她就向张继贤借,一来二去,田玉莲欠了会计不少饭票。等张继贤弄清楚其中的道道,有些同情田玉莲,后来就打她的主意,想把她说给老羊倌哥哥做女人,就私下里塞给田玉莲不少饭票。到集体灶解散的时候,会计拿着一个本本到田孝文家里去了,那上面把田玉莲在哪一天在哪里借了多少饭票记得清清楚楚,总共有三四十斤。当然,三四十斤口粮不算啥,关键是会计给田孝文通报账目的年月,那是一九六〇年的四月份啊。这个年月的三四十斤口粮,就让田玉莲这个俊俏女子变成了老羊倌张继良的老婆。
田玉莲嫁了张继良,一连生了两个女儿,正当老羊倌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还想生个带把儿的小羊倌的时候,田玉莲得了急性痢疾,在送往公社卫生院的路上,躺在架子车上咽了气,撒手人寰,去了。那老羊倌自然是痛不欲生,一夜一夜在大湾沟里的荒坟滩上嚎哭,后来就一病不起,不久也下世了。
最近,这个半拉子政治家还有一种想法。这年月,农村政策也是朝风暮雨变来变去的。一阵子让种自留地,又一阵子闹着割资本主义尾巴;一阵子让社员们瓜菜代来支援国家的社会主义建设,又一阵子拨放下来大半年的返销粮给社员吃。有时候,张继贤真有点怀疑,周成良家那个癫痫傻儿子说的“天要变了”的日子就要到来了。
不过有一点张继贤是肯定的,那就是国家总不会像以前那样让农民吃不饱肚子去逃荒要饭的,经过了这二十多年,是个人现在都懂,让大家吃饱肚子了才能大干社会主义,才有可能实现四个现代化啊。所以,田间地头或者屋檐下村街上,只要看到有人聚在一起,张继贤用脚后跟也能判断出来,他们谝传说话肯定离不开那个“吃”的话头,这时候,他总会意味深长地感慨:现在的世事比过去好多了吧,共产党不会不管我们。
“共产党不会不管我们。”这是社员们常说的一句话,张继贤也常用来抒发感慨。可是这句话背后的潜台词太多太丰富,所以听话的人也常常紧接着重复一遍,表示听懂了它。
不过,今晚的情形让张继贤隐隐觉得,他们商议的集体所有包干到户的办法也许会成功,说不定别处都已经这么搞起来了呢。只是,崖湾队暂时只能大队分成小队,也算是化整为零吧。分成小队了,社员们的吃饭问题也许就能解决了呢。
时间都到后半夜了,张继贤还没有睡着,他在掂量分成三个小队以后,哪些人合适担任各队的队长。天快亮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刚睡过去,就被女人推搡醒来了。女人说纸鹞子在外面喊你呢。他揉着眼睛站在大门洞里往外瞅视,果然看见,纸鹞子胡万有披着那件没有布面的老翻毛羊皮袄,看上去白花花的一堆,靠在大门外路边的柳树根下蹲着吸老旱烟等他呢。显然,这一夜胡万有也没有睡好觉。他知道,各小队的队长人选问题,土地丈量和牲畜分配的具体方案,集体财产的处置等等,一大堆事儿还等着他给这个纸鹞子队长出谋划策呢。他推开大门,轻咳一声,跺跺脚,叫了声胡队长,迎着老柳树下的胡万有踱了过来。